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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晓虹的晚清世界

作者:顾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6951      更新:2014-05-14

      “梁启超吸引我的不完全是他的创作。老实说,他的作品艺术水平并不高,不成熟和随意性处处可见。最引起我兴趣的,其实还是梁启超这个人。梁启超很喜欢研究自己,表现自己,特别是他口吐狂言时,让我觉得很开心。”这是夏晓虹第一部学术专著《觉世与传世——梁启超的文学道路》后记中的句子。1991年底我读到它时,心里很开心。这些天重温这部已经泛黄了的书,仍然觉得晓虹妙趣横生的睿智和真知灼见,从书页中“噗噗”地飞出来。
       《觉世与传世》是一部纯粹朴实,丰饶而细致的学术专著。它系统地回顾了梁启超文学思想的发展历程。结构严密,在章与章的内在环节里,始终贯穿着全书的主旨和作者的眼光。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并不套用西方理论,而是以实证说服力,使其在叙述和论证中的角度、观点和问题意识,独特而新颖;从而比较正确地把握梁启超一生的精神脉络,道出前人未道之言。全书有近一半篇幅,讨论明治日本对梁启超的深刻影响。作者敏锐地发现,“新文体”最重要的新异之处,就是大量使用新名词。夹带大量新名词的“新文体”,也确实扩大、丰富了汉语词汇;在中国现代汉语的诞生中,起了不容忽视的作用。换言之,“新文体”对现代语文最大的贡献;即在输入新名词。借助一大批来自日本的新名词,现代思想才得以广泛传播。所以作者把自己置身到晚清的情境中,她觉得只有“返回现场”,当时使用的新名词所造成的思想震撼,才会浮现出来;而晚清人那种创造性,那种奇妙的联想,那种生机和活力;在作者看来是“无法复制”的晚清魅力所在。
       只要你细心阅读,作者精辟的论述,比比皆是。1921年,梁启超作过这样的自白:“我生平是靠兴味作生活源泉。我的学问兴味、政治兴味都甚浓,••••••我觉‘我’应该做的事,是恢复我二十几岁时候的勇气,做个学者生涯的政论家。”针对此话,作者这样阐释道:“前期的梁启超是从学问兴味与政治兴味出发,以‘学者生涯的政论家’身份撰写政论文。梁启超的政论文,具有摧陷廓清的理论力量。他擅长运用推理方法。在论述一个问题时,往往先就其性质,下一准确定义;然后引用许多具体例证,按照逻辑分析的次序组织起来。当你承认他的第一个前提、接受他的第一个例证时,他就会抓紧你,毫不放松地引你到他的思路上,逐步推导,移步换形,不断变结论为前提,直到问题论证完毕,你只有全盘认可。”这一定位与阐释十分确切、得体,符合梁启超前后学术思想的实际情况。作者的思路就像一条河流,那波光粼粼闪烁着思想的浪花,让她忍不住又说:“梁启超绝对不是一个唯美主义者。对情感的关注,不过是梁启超从关心政治,转到关心人生的一个精神侧面。”晓虹就是这样步步深入,引领你走近梁启超公。
       读完全书,那种感觉诚如作者后记中所说:“我本来期望的是捡到一截‘破砖烂瓦’,没想到找到的是一座‘金矿’。”确实,梁启超关于文学革命的理论倡导与建构,体现了20世纪新文学意识和理想的萌芽;是中国文学审美理念更新的重要阶梯。十多年来,夏晓虹一直在这座金矿里开采着;不仅仅局限于文献,而是“行万里路”脚踏大地;无论国内抑或是到国外,她都会有意识地去实地考察。今年8月,夏晓虹又一次国外行。到澳洲,她亦不失时机地寻找梁启超文踪。我读到她刚完成的《寻找梁启超澳洲文踪》一文,发现她收获还真不小呢!这给研究者本身,带来很多乐趣。实证的可贵可亲可信,使她的学术研究视野更开阔、角度更新颖、眼光更犀利独到。
       《觉世与传世》从1991年8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初版,到2006年中华书局再版;时光过去了15年。这15年来,夏晓虹对梁启超的研究,仿佛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不仅受到国内学界关注,还受到国外研究界的重视;更大的反响则是来自日本。日本学者,充分肯定了该书的独特价值和意义。2006年8月,晓虹在三联书店又出版了专著《阅读梁启超》。这是她十余年来研究梁启超的随笔、书评、序跋、论文的合集。其中有对梁启超剧曲创作、文类概念和文学史等研究的探讨和考辩,使之比较全面深入地展示了这位近现代政治、学术大家的历史面貌。翻读第一篇《结缘梁启超》,你便能看到她的自白:“在我四十五年的人生中,与梁氏文集‘剪不断’的日子,竟有十五载之多。今日回思,也觉惊心。”十五载的岁月,尤其是实地考证,之于晓虹已承载了很多的情感重量。
        如果说《觉世与传世》,系统地道出了梁启超的文学道路;那么《阅读梁启超》,则是更加有趣味地展示了梁启超政治、人格、学术的魅力。我们知道历史名人引起争议,褒贬不一,此乃常事。李泽厚曾在《中国近代思想史论》中说:“他不是思想家,而只是宣传家。”这多少有点贬损之意。当然亦有更刻薄者,指责梁启超为“阴谋家”或“反复无常”的小人。夏晓虹在书中以实证来甄别和弘扬,颇具说服力。
       在《寂寞身后事》一文中,作者呈现了一个十分可爱的梁启超。他被人误解。他在徐志摩和陆小曼的婚礼上,教训徐不该离婚。他尿血症久治不愈,所切除之右肾,并无病变,白丢了腰子。当人们对协和医院的谴责占压倒优势的舆论声中,作为一名受害者,本有充分的理由向协和发难,但他却反而站出来为协和说话。夏晓虹寥寥数笔,就把梁启超的人格魅力,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了。但在论及梁启超的文艺观时,作者又见地独到。她认为,梁启超的文艺观,在理论层面上没有达到深邃的思考与体系化的建构。夏晓虹的论述,逻辑思维严密,层层递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使你不得不信服她的结论。
       在学术界颇为浮躁的今天,夏晓虹做学问严谨认真敬业,多少给人以警醒和启迪。我自1991年购买她的第一部学术专著《觉世与传世》起,与她神交15年;直到去年12月,我们才有了第一次见面。那些天我到北大看女儿,我们相约她课后见面,一起午餐;但上午女儿正好要上夏老师的课,我就跟去了。坐在教室里,听夏老师的课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夏老师瘦瘦高高的个子,剪着短发,白皙的脸上,架着近视眼镜。脱去大衣后,她穿着深咖啡色毛衣,看上去朴素而雅致。讲课时,尽管她对所讲内容,已烂熟于心;但她还是备着讲稿,一丝不苟。夏老师的演讲魅力,从她偶尔淡淡的微笑中散发出来;听众就像吃橄榄一样,细细品啜,真是满口生香,回味悠长。
       课后,夏晓虹请我和女儿去“未名楼”午餐。这使我们有了近距离的接触与交流。那天“未名楼”饭店并不忙,雅致的环境和餐座给人一种好心情。我们坐下来后,晓虹点了鸡肉煲、牛柳、海鲜等,一道道色泽光鲜的佳肴,加上我们随意的聊天;她的坦率和生趣,灵性和理性;让我看到了她从骨子里透露出的那份执著与内在的洒脱。而她的声音轻柔甜美,悦耳动听。特别是她言谈中浅浅的微笑,在我眼里仿佛就是聚集了她所有涵养的外在显露。那种味道,是精神贵族一代一代传下来,并在氛围和气场中薰然而成的东西。
       1953年,夏晓虹生于北京一个知识分子家庭。晓虹父亲姓刘,据说是刘向的后代。晓虹在家排行老二,出生时具有男女平等思想的父亲,为她起名时,只在母亲的名字中间加一个“晓”字。母亲叫夏虹,女儿叫夏晓虹,真是母女情深呵!而晓虹的哥哥和妹妹,则姓刘。长大后的晓虹,对父母非常孝顺。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时,晓虹曾到吉林插队落户。               1975年返回北京后,在皮毛厂做学徒。她爱好旅游,喜欢集邮。1977年恢复高考,晓虹考上了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年本科毕业后,又考上了北大中文系的硕士研究生;成为学术名家季镇淮先生的关门弟子。在北大,晓虹觉得北大最最重要的是培养了她的学术眼光。毕业后,由于优秀,她被留校了;后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季镇淮先生是闻一多的学生,出版过非常有名的长篇《司马迁》和《闻朱年谱》等,晓虹从季师身上继承了执著的治学精神和严谨认真的治学态度。这就使她的学问,做得相当扎实有秩序,又形式多样,灵活瑰丽。
       那天我们从“未名楼”饭店出来后,晓虹要去北大图书馆查资料。我和女儿,就一直随她走到图书馆门口。我们边走边聊,只觉得大半天时间过得太快了;很多问题,都还没来得及探讨呢!好在来日方长,第二天我回到杭州,从书橱里找出她1995年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的《晚清文人妇女观》。这部书,当年买回来一口气读了两遍,还不算某些章节的反复阅读。读后百感交集,相当震撼。该书是夏晓红1995年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时,应编辑之约而作。学问做到晚清女性这一部分,在她看来是一个很好的角度。中国女学者对东方妇女,乃至世界妇女的生存现状、文化现状,通过知识的归纳和事实的顿悟,抵达本质世界。作者采用“综论”与“分论”相结合的结构方式,对大历史中具体人物甚为关注。在“分论”部分,作者讨论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当时林纾适逢丧偶,在翻译中倾吐了一腔热情;译到动情处,忍不住与合作者、懂法语的王寿昌二人相对痛哭。严复赞道:“可怜一卷《茶花女》,断尽支那荡子肠。”
       由于这拂之不去的茶花女幻影,对婚姻怀有极为顽固态度的林纾,也开始对妓女心生好感。作者讲到中年的林纾,曾在苍霞洲与谢姓妓女相遇。这则故事的版本被不断演绎,但夏晓虹对具体的原因进行了分析和考证,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分论”中不可忽视的,还有蔡元培“发现俞正燮”之篇章。蔡元培的《俞理初先生年谱序》为著名论文。论述俞正燮人权、男女平等权思想;以及治学的古今观等。作者非常看重林纾和蔡元培在新思潮萌动期的影响。
       在综论部分,夏晓虹勾勒出晚清妇女生活的新图景。她认为晚清实际上是“妇女解放”的原点。女性最早接受社会化教育,是从晚清开始的。女性废除缠足的观念,也是在晚清开始的。另外还有《女报》,也在晚清才出现;它的观点,在当时非常前卫激进。作者擅长发掘和利用资料,并将近代报刊资料,作为整个研究工作的文献基础。在历史陈述中,作者厘清了历史发展的基本脉络,使全书丰满而厚实。她认为就晚清思想史而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实为最有价值的成果;诸多不完满与不成熟,均无法掩盖其光辉。1996年,《晚清文人妇女观》获得了北京市第四届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二等奖。
       2004年8月,夏晓虹在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一书。作者对古今中外一系列 “女性社会”、“女性典范”、“女性之死” 作了重新阐释,以这三个方面来重构晚清历史图景。并进一步探讨了晚清教育、传媒、社会风尚、生活习俗、交往行为、价值观念,以及评价体系等的历史面貌;展现了一个多元、丰富和驳杂的晚清社会。而晚清社会,也诞生了属于自己时代的女性之光:惠兴、胡仿兰和秋瑾。这些相对独立的女性人物和事件,其实与历史、与现代国家有着精神上的隐秘关联。
       夏晓虹对于晚清“女性社会”的描述与剖析,采用了个案研究形式。在一系列个案中,读者能够感受到晚清“女性社会”具体的存在方式、形态及其背后社会思潮的脉动。在对“男降女不降”之说的考辩中,作者描述和阐释了这一明清之际的历史记忆和话语资源,在晚清时代是怎样被重新阐释,又是怎样转变为一种现代意识?从另外一方面看,民族、国家这一类叙事与话语,又是怎样进入晚清女界和女学的?
       全书读到《罗兰夫人何人也》这一节时,作者勾勒出了罗兰夫人从西欧到日本;再到中国,并成为一种女性理想化身和革命形象符号的过程;为读者揭示出了晚清社会思想中的诸多复杂方面和内在矛盾张力。我们从秋瑾身上,可以看到西方思想对晚清社会、晚清女性启蒙的成果。那时候为国家、民族和革命献身,是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一种至高境界。夏晓虹说:“昭示出晚清女性对西方女杰的取法,已从向往转化为行动。”对于秋瑾之死,晓虹梳理了当时的各方舆论反应,折射出其时社会思想的复杂、矛盾的冲突;在相当程度上,展现了晚清社会的思想状况。秋瑾作为一个女性角色,她的死大大超出了晚清女性社会、女界和女学的范围。其意义的触角,已伸向更为广阔和深远的社会文化和社会心理。因此《晚清女性与近代中国》,为读者展示了中西文化在晚清的碰撞。应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视野和想象。
       1997年2月,夏晓虹在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版了晚清人物研究集《旧年人物》。其夫君陈平原在序文中道:“夏君对明清之际和清末民初的士大夫命运及其心理格外感兴趣,把这两年追寻古人心路历程的若干短文集成一册,不知是在研究历史,还是在品味人生?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旧年人物》以“说”字当头,贯穿全书的“闲说”,实则是从小事观察历史人物微妙的心态,别有一番洞见,让人耳目一新。作者所选人物,都是当年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林纾、王韬、黄遵宪等,无一不让她施展了点金术;写得有血有肉,性情迥然,道出其主要特性;使这些晚清遗老,栩栩如生地进入读者心中。作者说林纾的“好名”,说谭嗣同的“任侠”,说梁启超的“善变”等等,都独具魅力。在后人眼里,谭嗣同是个英雄人物;可在晓虹笔下,一个侠骨柔肠、生气勃勃的谭嗣同呼之欲出。作者紧扣“侠”字做文章,从司马迁《史记•游侠列传》写起,到李白的《侠客行》;但晓虹认为把以儒兼侠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并以身殉之的只有近代的谭嗣同。作者目光犀利,结论也颇具可信度。她说:“谭嗣同最后之束手待擒、引颈就戮,纯粹是为信念而死,为精神而死,亦即是殉其一以贯之的侠心。”
       晓虹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中国著名学者,出版了许多部学术专著和随笔集。她独特的个性和深邃的思想,都浸透在字里行间;凡读过她著作的读者,一定会被她的才华所吸引;被她执著的治学精神、严谨的治学态度而钦佩感动。我想她敏锐的触角,在钩沉往事中;还会有更多的新发现、新思想和新见地将她的学问,在漫漫岁月中构筑成一个体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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