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文学漫笔

首页 > 评谈 > 文学漫笔

《一切破碎,一切成灰》PK《杀死一条狗》

作者:弋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014      更新:2015-08-12
文/弋舟

“短经典”书系目前已出版了63册。63册短篇小说集摆在一起,完全称得上是蔚为大观(它们叠床架屋,占据了我书架的整整两层)。出版机构抱负不小,是要将世界文坛的优质短篇小说一网打尽的意思。这里面,既收罗了厄普代克、安部公房这样的经典作家,也不乏一批“70”后左右的所谓“新锐”们。少长咸集,如同分开了两个阵营。
我得承认,我自己最初的阅读感受是:新锐们干掉了老家伙。和新锐们相比,厄普代克这样的前辈已经不再显得那么光彩耀人了。如果说书写绝望从来都是短篇小说的必杀技,那么在世界范围内,年轻一代的小说家们写出了比前辈们更加悲催与虚无的绝望。文本的内在节奏上,年轻作家们也普遍写得更加紧张和峻急,短平快,有一种“紧凑而明朗”的沉郁之感。明朗与沉郁,原本是美学中相悖的风格,但恰恰因为相悖,才形成了个中滋味的张力,令短篇小说更具艺术的魅力。
但是且慢,大量阅读之后,我又觉得新锐们的作品也暴露出了某种令人忧愁的短板。他们在自己的短篇中,仿佛隐隐地践行着某种共同的写作原则——敏锐的机锋,断然的收煞,开放性的结尾……等等。这种“共同的写作原则”,各自发挥时,显得非常有效,像一枚枚闪光的金币那样璀璨,或者像一颗颗子弹一般的具有杀伤力,但是集体涌现,却构成了一种“被教科书训练后的答卷式的”面目,于是,作品的品质就会令人惋惜地打了折扣。这种“答卷式”的写作,也许完全能够从风行欧美的“创意写作课”上找到其源头——事实上,也的确有不少新锐们有着如此的履历,譬如已经大名鼎鼎的克莱尔·吉根,就攻读了威尔士加迪夫大学和都柏林三一学院的创意写作硕士课程。吉根的《走在蓝色的田野上》也收入在这套书系里,同时也是我读完的第一本“短经典”,它给我带来了分外美好的阅读体验,令我有“如见天人”的惊艳之感。遗憾的却是,当我捧读完新锐们写下的一本又一本的“短经典”之后,这种最初的阅读体验,在美感上却呈现出效能递减的态势。从年轻作家们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的吉根,乃至将他们的作品混淆在一起,你都非常有可能分辨不出作者是谁,其风格之雷同,手法之相近,只能令人渐渐地生出审美的疲劳。
威尔斯·陶尔和萨曼塔·施维伯林就是这些“一个又一个的吉根”之中的两位。
陶尔是美国作家,生于1973年,“短经典”里收入了他的《一切破碎,一切成灰》。这本集子也是陶尔出版的第一本小说作品,2009年春天出版后,便赢得了美国媒体和评论界的如潮好评,被《时代》周刊选为2009年度十大最佳小说之一。作为初登文坛的处女作,陶尔算是交上了一份不俗的成绩单。
施维伯林是阿根廷小说家,生于1978年,“短经典”里收入了她的《吃鸟的女孩》。这本集子是施维伯林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为她赢得了“美洲之家奖”,现已在十多个国家出版。拉美文学如今的老大略萨,将施维伯林称为“西班牙语文学最有希望的新生力量之一”,并预言“她会有远大前程”。
我从63册“短经典”中遴选出这两位新锐来比较,首先当然是因为了这两位出色的表现,二人都写出了足以进入短篇小说艺术殿堂的杰作,某些篇章写得精准有力,令人战栗与怅惘。其次,在我看来,这二人的优势与短板,恰好有助于我自己现在对于短篇小说艺术的一些思考。
施维伯林集子里最好的篇章,我认为是《杀死一条狗》。小说的内容很简单:主人公欲加入黑帮,而黑帮自有黑帮的规矩,加入者需要呈上“投名状”。这个噱头我们并不陌生,伟大的《水浒》里不乏这样的情节,只是《水浒》里的投名状是要人的命,而在这个短篇里,西方黑帮的规矩却是——你得杀死一条狗。不是吗,这听起来挺滑稽的,可荒诞感却就此弥漫了这个短篇。于是,主人公上路了,由负责考察的黑帮分子陪同着去干掉一条狗。小说本身很短,就我目测,翻译成中文,大概不会超过五千字;过程也不复杂:驱车前往,随机在广场上的狗群里选了条狗(这点很重要,狗群才是这个短篇的命门),下车棒击,将半死不活的狗扔进后备箱,带往码头行刑。这套程序中规中矩,俨然是为日后杀人进行的一番预演。主人公依样行动,比较顺利地完成了这套规定动作。最后,他们驱车返回,自以为通过考察了的主人公,却在最初选狗的广场上被赶下了车。考察者给出了结论——“您犹豫了”,而小说的结尾是——“一群狗渐渐拱起身子,向我望来。”
当我如是陈述这个短篇的时候,我不由得要再次感叹一篇好的小说将是如何地难以转述,它一定是拒绝简述与归纳的,如果不去读完它的每一个字乃至每一个标点符号,你就永远无从领略它的美。《杀死一条狗》就是这样的小说,施维伯林将其写得从容镇定,但那种“最终将被群狗撕扯得血淋淋”的阅读体会,却会令你读罢之后半晌才能回过点儿神来。这个短篇采用了一个重要的小说原则——翻转。它在最后一刻将一个杀狗者扔进了狗群。它几乎是不提供意义的,只以情节本身之跌宕,营造出荒谬与虚无。施维伯林的这个短篇写得犹如教科书一般的整饬,节奏,腔调,乃至谋篇与布局,都俨然是从机器上加工出来一般的精密。
陶尔集子里最好的篇章,在我看来,正是他用来做集子书名的那篇《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与施维伯林的《杀死一条狗》不同,陶尔的这个在情节上貌似同样并不复杂的短篇(好的短篇小说有情节复杂的吗?),如今当我试图复述出一个梗概的时候,却不能不重新再去读上一遍。这并不是说,这个短篇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记忆,是说,它原来就比大多数短篇小说更加地难以阐释——哪怕,你只是要将之简单地重讲一遍。实际上,这篇小说也不长,翻译成中文,大约也就万字左右。重读之下,我勉强可以如此介绍它的梗概:一群公元7世纪的维京海盗,为灾害所迫,不得已扔下牧歌式的生活,重新出发去劫掠大陆,然后,他们其中的一个带回了一个女人,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是的,如果说施维伯林的《杀死一条狗》还能让我差强人意地说出个因为所以、开头结尾,那么对于这篇《一切破碎,一切成灰》,我却只能如此语焉不详——它就是一把摔在墙上的泥,轮廓变动不居,构成物含混难辨。然而“这把摔在墙上的泥”却将“好小说拒绝转述”的定律发挥到了极致,它比《杀死一条狗》更高冷,如果你想了解它,对不起,你必须、只能、唯有去逐字逐句地读它。
《杀死一条狗》是十足的现代小说,《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却让我想起十五世纪的拉伯雷,想起《巨人传》;《杀死一条狗》写得狭窄而清晰,犹如薄刃,《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写得宽厚而浑浊,犹如钝斧;《杀死一条狗》的篇名如同说明书,《一切破碎,一切成灰》的篇名是一句不折不扣的诗;《杀死一条狗》写出了人如何杀死一条狗,《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写出了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不错,在我的心里,它们已经有了高下之分。
这并不说明我拒斥现代而热衷古典(事实上,陶尔的作品也有着无可辩驳的现代性),也不说明我喜爱钝斧超过薄刃(老实说,我的天性中更有着对于后者的根深蒂固的偏爱),这个结论只发自我如今对于小说艺术的阶段性体认——一把摔在墙上的泥,胜过机器上加工出的精密仪器。
我之所以将这两位新锐写出的这两本集子并列在一起衡量,是因为他们在整体面貌上都与克莱尔·吉根趋同,他们当然都是佼佼者,但是,陶尔凭借着自己集子里的这最后一篇,成功胜出。《杀死一条狗》是训练出来的成果,《一切破碎,一切成灰》也许更多地是出自一个杰出小说家自己都难以言明的“感觉”。有了这样的“感觉”,陶尔就将不再仅仅是一位新锐,他赓续了某种更伟大,更本质,也更神奇的小说艺术的传统。
最后我想要说的是,非常巧,施维伯林和陶尔都是“上海写作计划”的受邀作家。该计划自2008年以来,已经不间断地举办了6届,20多个国家的39位作家在上海度过了为期两个月的“驻市写作”时光。如此规模,足以说明如今我们与世界文学的接触已经到了怎样的密切程度,那么,世界也如是亲密地接触了我们的文学吗?

2015年7月13日 香榭丽
评论信息
我要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