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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诗之境的思辨

作者:杜璞君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26      更新:2014-03-21
——闲谈艾云散文集《玫瑰与石头》

文/杜璞君

这个晚上听着舒伯特的《夜与梦》,台灯下翻看艾云的《玫瑰与石头》,这个让人安静的夜晚,除了音乐,就只有夜的虫鸣和马路偶然传来的汽车声,不知是让人心绪宁静的舒伯特的音乐,还是艾云充满智性的文字,我好像置身在夜的月色中,与一位朋友,无拘无束地散步交谈。艾云的文字有种独特的魅力,那闪烁着思想锋芒的文字,开启的不是理性的闸门,而直接敞开了你的感官,有研究者称,优美的旋律能调动人荷尔蒙的提升,我无意分辨是舒伯特的音乐还是艾云的文字引起了快感,并不需要太多的理性的介入,这书中的文字就时而引领你跃上云端,感到视野的开阔和敞亮,但很快又在与现实的触碰中,对生存提出质疑而产生缺氧感,时而又让你充分调动起内在的敏感,感受一根针掉地上,所引起的心灵的震颤。
艾云将自己多年来对艺术奥秘爱恨交织的感情探针,插进里尔克、罗丹、加缪、波伏娃、伍尔夫、斯达尔夫人、贡斯当、罗莎•卢森堡,这些与人类命运密切相关,并将其精神贯注到人类文明进程的灵魂中。与聚焦于故事情节追逐的激越和亢奋不同,这时候更像仰望一片星空,感受到的是天地的神明和广袤。在《玫瑰与石头》中,罗丹那抚摸石头连同抚摸女人,对女人的温存化作艺术的献祭,而里尔克这位嗅着玫瑰花瓣,站在山岗上歌唱爱情的女神的祭司,则无法摆脱“所有精神至上的男人,都带给女人辉煌的囚禁。”的命运,艾云把罗丹和里尔克两个在年龄、身体、气质与艺术题材领域很大差异的人,放在一起去写,透过这样的对比,凭借强烈雕塑造型感的文字,颇具张力地将人物进行了结构,这不得不佩服艾云对人内心的洞察力,以及对整个文本逻辑架构的能力,读这样的文字,除了带来内心的沸腾,同时也让人真切地感受到了高处不胜寒。
具有诗般特质的《那流向大海的》,艾云则用深致细腻的笔法勾勒了伍尔夫。伍尔夫带着东方情调,清冽雅静的面颊,那种保持着维多利亚时期,节制、寒幽的气质,是那么令人神往,但倘若忽略了站在伍尔夫身后,等待收割这残梗上孤独的麦穗的贝尔,伍尔夫羞怯、内敛的外表下,所深藏着的深刻的精神爆发力,实际上不能承受一个女人性和生育的要求的缺陷,就无法加以呈现,而范尼莎所握住的生命之航也就失却了意义。
不管是深谙情欲不确定性的罗丹,还是弃绝肉身的里尔克,不管是站在海岸,倾听浪涛翻滚的伍尔夫,还是后面在美德与自由间挣扎的贡斯当,艾云总是抓住那些细微的难以言传的东西,尊重经验钩沉和常识的思考,正视日常的伦理生活之于人的观念的影响,这些血肉之躯顶托起的思想巨人,她像母亲倾听孩子梦中的呢喃,最大限度地理解他们,理解为什么有这样的选择,用常人之心,将他们置放到常理之中,关注那些无关历史进程,只关乎男女两性之间情感的秘密,以实际的人生体验质疑致幻性的飞翔,那被历史光芒所遮蔽,忽略了的细节和动因,不管多少生命的委颓与绽放,以最细腻的心灵去感受去体味,在这灵魂触碰的瞬间,就感受到他们内心的挣扎,那种既互相抗衡抵牾,又互相温存的情感的百折千回,那种冷与热,血与火,理智与情感,就得以水落石出。
这里不能不提一下《美德与自由》中的贡斯当,围绕贡斯当一生最大两件事:革命与情欲,最终转化为自由主义理念的发现,不能不说始于斯达尔夫人,贡斯当在斯达尔夫人眼中无法摆脱背德者的骂名,但不可否认贡斯当是与斯达尔夫人的肉欲中,安顿了玩世虚无的精神生活,深谙情欲的秘密后,以最庸常的生活姿态,领悟了两性漫长不可调和的冲突,也在斯达尔夫人的影响下开始了思想的启航,贡斯当驳杂,不羁的人生经历,情欲淬火后转喻为思想质料,他不受束缚,寻求自由的个性,对人性内核褶皱隐曲的了解,对真实自我包含私产和私人快乐,必须借助法律的保障的认识,使他确立自由主义的思想并影响至今。艾云不是在公共领域表现思达尔夫人和贡斯当,而是从他们体内的血液和时间对身体所起作用变化来揭示更隐曲的秘密,这既关乎创作规律也关乎人性。
对处于萧条季节该做减法,却没有激流勇退的斯达尔夫人,若我们留意一下同样不会被历史遗忘的范尼莎,很难想象生活之航,如果没有了范尼莎导引着生活的航舵,伍尔夫、贝尔、格兰特他们将如何在流向大海中不迷失方向。范尼莎不可能像伍尔夫那样,仅专注于文学,“她一生都让自己不要动不动就拿美德框自己,也框别人……在任何挫败的年月,她都满怀信心地相信被毁灭的东西”范尼莎对贝尔的出轨做出了最大的忍让,她分担父亲失去依傍的虚弱和苦恼,承受姐夫丧妻后发出的“它把人撕裂”的呻吟,在这撕裂中,她无法逃离,她必须承受,承受意味着忍耐,这足以让人感受范尼莎没有幸福,只有平静的份量。有了这样一种对比,或许这种对比不一定是恰当的,艾云在《美德与自由》谈到斯达尔夫人在情欲与理智间选择时,有一句话我以为是直指人心的:“因为快乐和健康比什么都难做到,这需要更睿智的东西补充进去,才能达此境地。这都不是境界,而是境地。”是境地而非境界,这人生的况味,真令人百感交集。
正如无论粗鲁的罗斯用身体支撑了罗丹强壮身躯肉欲后,为他非凡创造力爆发后提供了憩息,还是在两性间无法让罗丹获得道德赦免的卡密尔,罗丹都要在情欲的深渊中,寻找借力与道路,凭借灵与肉的交媾,穿越地狱之门,完成始于他生,终于他死的艺术生命的创造,反过来里尔克从莎乐美那里获得灵感,达成了艺术献祭的最高仪式,同时也是莎乐美看到“陪伴天才的女人,差不多可以称之为祭台上的祭品”,她目睹里尔克闪着天才光芒的一面,“也看到他病态敏感中亢奋掺杂着痛苦”。艾云几乎是单刀直入,把隐藏在思想与艺术背后的秘密,加以揭示,读后除了感到致幻性的窒息,不禁让人倒抽一口凉气。
莎乐美也好,斯达尔夫人也好,卡密尔也好,她们生活在不同的时空,有着不同的感情色彩,但都达到了情欲的极致,在一个共同画面下,我们看到了她们曼妙的身体,炫目的色彩,不论是吐着芳魂的玫瑰,还是肉欲的琥珀色,与坚硬的岩层对话后产生的绝望的铅灰,都在冲荡、摧毁和创造中注入了人性的重量,同时,有了罗丹、里尔克、加缪、贡斯当等思想的王者的陪伴,波伏娃、伍尔夫、卡密尔、斯达尔夫人等这些“有资格进入历史的女人”有了她们认定的男人,并在他们那里“完成跌宕不息的喜悦与疼痛的复杂体验。”
如果说里尔克从内在精神理解了罗丹,艾云何尝不抵达了他们内心深层的深渊,这些闪耀于苍穹的星辰,艾云掀开了他们头颅所裹挟着的滚烫的灵魂,那神秘之境界带来的诅咒,赞颂,惩罚,幸福,既有呈现历史长河早已为人们熟悉的一面,同时也存在被人忽略,在耀眼的光芒下看不到的精神的困境和遭遇。罗丹和贡斯当,他们都没有弃绝情欲,都透过女人的身体的滋养,在情欲中领悟人性幽微之处,罗丹这行走地狱的使者,刀凿斧痕,营造出绝世的精品,贡斯当对世俗生活的领悟,摒弃了革命和暴力,掀起的自由的风,更具有了现代的意义。
艾云没有过早做出她的判断,而是在不同思想介质的对比中,把被遮蔽的生存现实,透过对这些不同寻常的灵魂的精神状况做病理性的解剖,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真正的属于人,而不是神,人之为人的精神状况。人生无所谓高贵和平庸的纠缠,人就是这样,本来就是这样,无关他们的身份高贵与平庸,同时借着这面镜子,我们也看到自身的困惑,我们不仅走近了这些思想巨人,在我们对他们的凝视中,是他们走进了我们,有时感到艾云写的就是我们中的一个,就是我们自己。
读艾云的书,我总感到,她要写的已经写得很透,留给读者发挥的空间不多,要评论,要作出判断和衡量,除非能够站在比她更高的层面,也许能开拓出新的命题,但读书非要像判官一样去读一本书吗?这不仅累,也不是作者写作此书的初衷。艾云接近这些高贵的灵魂,写他们的绝望,幻灭和求索,她不是让人看到那后面的光环,而是更加贴近日常生活去看待他们,哪怕他们都进入了历史,对后代的思想有着深远的影响,但同样面对普通人所要面对的精神问题,有时不仅不能稍加减轻,甚至更加撕裂。
这些思想者伴随着我们渡过了慢慢长夜,无疑这也是一本适合在黑夜里读的书。黑夜让我们从白昼的纷繁中,沉静下来,凝神于思想,将感受和语言贴近皮肤;也只有黑夜能让我们更加深切感受那种无边黑暗的摸索和煎熬。这时候人孤独了,只感到心的跳动。《人可能死于羞愧吗》绝望的抉择推向索菲,罪与罚施之俄狄浦斯,没有道德的宽容和赦免,有的是内心的煎熬和蹂躏,对自我无情的审判。任何假以道德的虚饰,都不足以摆脱沉沦地狱的永恒的羞愧,这原罪的审判,等待的只有圆敞监狱无所逃遁的鞭挞的目光。
艾云在《人可能死于羞愧吗》所提出的问题,我们看出了中西文化的差异,对原罪和死亡,我们可以用中庸加以稀释,找到逃离的天窗,以温良恭让的儒家处世,躲避罪与罚对人心灵的拷问。我们不习惯沸腾,这沸腾不是革命的血与火的风暴的沸腾,是内心煎熬下的沸腾,是西西佛斯,推石上山的坚韧的沸腾,是里尔克的“没有胜利可言,守住就是一切。”的沸腾,而这种思想掀起的风暴,也只有黑夜,才闪电照撤夜空,看到深渊,在绝望中把渴望伸向彼岸,而不甘此岸的完成。俄狄浦斯和索菲诞生在这种文化背景和谱系下,经过历史洗礼和折腾,从这种文化谱系上来看《星辰与灵魂》罗莎•卢森堡,关于“只给政府的拥护者以自由,只给一个党的党员(哪怕党员的数目很多)以自由,这不是自由。自由始终是持不同思想者的自由”,对哪怕是执政党体制和成员的 “民主、监督”,就有着不一样的意味和思索。
对《星辰与灵魂》、《人可能死于羞愧吗》、《皮肤上的海盐味》这几篇文章的阅读,确实给我带来相当的难度,只能蜻蜓点水,谈点感受,而牵涉到的现代民主制度的构建,文化谱系的异同,还有对女权主义的探讨,这都是非常深广的问题,这不仅要有强大的学术储备,还有要心灵跨越东西方文化宽阔的胸怀,不仅对时代,还要对自我,进行严格的拷问和质疑,把承受羞愧的刀锋捅进心脏,那是需要掏心的,这跟东方儒家的诛心之论多不一样啊!
“有时心灵最需要无诗的地方。”这是加缪说的,艾云在《挣扎于阳光与苦难之中》引用这句话并发出“我在寻找存在,存在在哪里”这种生存与现实的追问,对写作者而言,是几乎关系到安身立命的问题,但往往有了这样的追问和诉求,就必然带来各种困惑。生活是实实在在的,锅碗瓢盆,吃喝拉撒,是形而下的;而对存在的拷问,则是形而上的,与现实的碰撞,日常生活和精神高蹈,本身的南辕北辙,往往导致一个写作者在寻求诗意的存在和现实生活的遭遇中,所谓诗意的栖居,不但不能带来和缓生存压力的抚慰,甚至面对一个破碎的时代,有时诗意,在这个没有诗的时代,整天的屈子行吟,上下求索,梦醒后的现实破灭,将带给人的绝望和现实的抵牾,会让人置身虚无的孤独,难以自拔。无法冷静地关照自己,无法懂得自身的境遇,我们毕竟远离了古希腊晨曦照临,人文之光如彩虹一样引领思想升华的时代,我们是在消费时代正午的大街上行走,跳着躁动的伦巴,这时候我们确实需要无诗的生活,用这样平实的眼光,来看待当下的生存状态,在生活中找到那么一个支撑点,重新达成与日常生活的和解。忽视生活的另一面,左一句苦难,右一句底层,且谁都往这上面靠,这宏大的话语,是否变质为餐后发出馊味的甜点,丢掉的平实人生恰是我们生活的常态,非要置身非人的生活,来一场炼狱的测试,除了自讨苦吃,我们真的能找到诗吗?
灯下文字幻化出的形象,是那么具象地陪伴在身边,或许与思想史的长期接触,使艾云更容易准确把握那些孤绝于人群的心灵世界,寥寥几笔,就将你带进那幽寂,深透的世界,仿佛这些思想者就站在你面前,一下子就被他们的精神气质夺了过去,这种精神气质,是渗透性的,持续的,哪怕声音来自地狱的底层,都不令人畏惧,它既具备了石头的坚硬,也散发着玫瑰的馥郁,它会在很长的一段旅途,蓝天和铁轨,陪伴你很久,而那些过客,都让你醉心人的世界,再不感到孤独,有这么个朋友,去领略她,去倾听她,这也是一次带着海盐味的心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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