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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与灵魂的精粹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191      更新:2014-01-14
——读邓宏顺长篇小说《红魂灵》

文/姚筱琼

冬天的鹤城,长时间浸淫在绵绵阴雨中。这个季节,城市正在大搞美容美化和路面改造,出门会给行动带来不便,于是除了上班,就只好猫在家里读书。读张洁的《无字》,读邓宏顺的《红魂灵》。前者让我沉浸在一种令人陶醉的文字叙述氛围里,而后者用文字所铸就的那种人物精神与灵魂的精粹,生命极致境界的审美体验则令我感到震惊。现实与人物的具像化效果,遥远而贴近的奇特魅力完全使我忘却了属于自己的空间,思绪只在一种阅读的天空里驰骋。这部由中国作协重点扶持,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36万字的长篇小说以改革开放前后近半个世纪的乡村生活为主题,充满激情地打造了一个地域文化背景深厚的山村小镇——湄湾镇,讲述了湄湾镇老镇党委书记肖山和新镇党委书记肖跃进这对“子承父业”的继父子因“政见不同”而产生的恩爱情仇,塑造了肖跃进、肖山、良妹、乔凤、吴二、米英等一大批极富个性的典型人物。这些人物个个性格浮凸,生命鲜活,诚如邓宏顺在作品以外的话说:“在我生活的长河两岸,大山上下,有很多永远不能忘记的人,这其中有我的亲人、熟人、老乡、领导和同事……他们有的还经常见到,有的已经好多年没有见到了,有的已经永远也见不到了,但是,他们一直活动在我心里。于是,我用文学这种形式,把他们邀约到了一起,让他们像在生活中一样尽情地喜怒哀乐……”
邓宏顺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师长,他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一个坚守在文学创作领域里的典范。一位农家子弟凭着朴实的秉赋艰难地步入官场,继而,又为着文学退出官场,走向一条真正的文学道路,做成一个用文字书写精神和灵魂的纯粹文人。他先后在《收获》、《当代》、《中国作家》等大型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篇小说50余部,曾在上海获“萌芽文学奖”,在北京获“大红鹰文学奖”和《北京文学》中篇小说奖,散文两度在《人民日报》获奖,小说多次入选《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结集出版了中篇小说集《回望乡村》(光明日报出版社)、散文集《天意、地相、凡事》(湖南文艺出版社),被多种媒体称为实力派中青年作家。邓宏顺曾以《无言的生命》为标题,在《理论与创作》(2000年01期)发表文章述说自己的心声:将自己的生命置于何处度过,人人都有自己的讲究。我亦如此,多日谋划能有一称心住地。所不同的是,我并不渴求高楼大厦和深宅大院,只求有些无言的生命相伴。这不是能力不及的酸言强语,曾经有过住高楼的机会,但还是设法想住得离地面近些,因为只有大地上才生长着与人相伴的很多生命……
在我的记忆里,邓宏顺在城市生活的时日不短,有十好几个年头了,但是他始终坚持一种“乡村写作”的姿态和形式,从没考虑过放弃和改变这种姿态和形式。从《回望乡村》(《回望乡村》是他的一部中篇小说集的书名)到《红魂灵》,作者一直保持着这种固定的写作姿态,他的眼光始终关注着困守在乡村土地上的农民乡亲,这是一群他永远不能忘记的人!如果今生不能用笔来讴歌他们,他将用一双充满悲悯的泪眼凝望他们一生!
《红魂灵》是邓宏顺酝酿多年,写作和修改近10年时间,呕心沥血打造的一部长篇小说,由于作者本人出生在湘西农村,在农村生活工作过很长时间,甚至任过镇党委书记和县宣传部副部长等职务,因而小说从恩怨情仇的家庭纠葛到波谲云诡的政治风云,邓宏顺熟稔地利用了他的生活和经历。在他的笔下,我仿佛看到作者再一次回到他最熟悉的乡村——湄湾镇,并且以主人公的身份跟他的亲人、熟人、老乡、领导和同事“像在生活中一样尽情地喜怒哀乐”了一回。
曾经,我们在一起聊天时,也聊到过《红魂灵》是否作者的亲身经历,或者肖跃进就是邓宏顺本人的原形这个话题。邓宏顺毫不隐瞒地承认自己有着“继父子”的人生经历,但他说:《红魂灵》只是一部文学作品。本人也有着与作者相似的“继父子”这种人生经历,当我用一种特殊感受阅读这部作品时,我读到了一部作品之外的人生和人性。或者换一句话说,我更愿意把《红魂灵》作为作者的人生经历和人性展示来读,这样,我便可以朴素地认为自己读懂了这部作品的真正内涵,理解了它的现实意义。同时也深刻领悟到,就是这种无法用语言描绘的人生经历使得邓宏顺在写作这部作品时感情很纯粹,内心很悲悯,这才是《红魂灵》打动人心的真正魅力。

以朴实的语言升华了人物的思想和情感

“一路上爸对我的疼爱一齐涌上心头,我想着他连尸首都找不回来,我再也禁不住了,我对着他越来越小的背影,从心底迸发出一声震颤人心的呼唤:爸爸……”这段文字发生在父子俩放排过程中,一对有着杀父之仇的继父子,从踏上凶险的水路那一刻开始,继子跃进只想着:“我要杀了姓肖的!”,而继父肖山却时时刻刻关爱着继子,跃进遇险的时候不顾性命地扑过来救他,吃饭的时候这人不顾干部形象抢在头里,自私地端着一碗饭“留给我儿子吃”,就连晚上睡觉,这人也要拉开别人的腿,空出一个缝隙来给“我儿子”安身。尽管他做了这么多,“我”还是恨他,不能原谅他批斗“我”爸,致“我”爸于死地。可是到后来,跃进的感情悄悄起了变化:“我这一声爸叫得实在太沉重,但没有这样的沉重,我是永远不会改口叫他爸的。这我很清楚。后来我不仅叫他爸,我们之间还好得出奇。” 说实话,继父子(女)之间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我有过很深的体验,但由仇恨和矛盾一步步走向理解与和谐的这种感情蝉变,我是无法体会的。可这并不影响我的阅读情绪,我照样十分感动,一次次流下泪来,因为作者的感情太朴实,太真诚。作者就是通过这样朴实真诚的描写,让父亲肖山和儿子肖跃进的形象栩栩如生。
在跃进背吴二尸体过街那一节,作者采用的是过去时态结构,文字非常简洁,毫无渲染,“我当时根本没有想到处理吴二的尸体过街会成为那么大的群体性问题。望着现在的街道,我想象着我当时背着吴二的尸体过街,怎么就会那样大胆。” 读过《无字》,再读这样的文字,最大的感受就是从一场“视觉盛宴”,转入贴近生活的“粗茶淡饭”。质朴的语言相反给人一种巨大的力量,那种力量就是读者的想象空间陡然增大,大到你有多大的想象空间,它就填满所有空间,而面对“视觉盛宴”里的庞杂、繁复、绚烂、旖旎,读者是没办法产生想象的,更谈不上感同身受。 “我走进放吴二的棚子里,拍拍吴二说:吴二,今天只有我背着你过街了!说着,我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蒙了吴二的脸,在吴三的协助下,把吴二拉在肩上背了,然后,我对着大家笑笑地一步一停地沿着码头走上来。堵在街口上的人一下子惊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想不到我会这样背着尸体朝他们走去。”这些语言朴实真诚,纯粹地表达了作者内心沉甸甸的感情,使小说产生了厚重感和凝重感,升华了人物的思想和灵魂。

用悲悯的情怀关心和关注人物的命运

“爸的一生真是没有轻松过,更没有享过一天清福。他年轻时忙着斗别人,后来别人忙着斗他,再后来没有斗来斗去了,但是政策上的事没有一件合他的心意……”
“爸希望大家在他的带领下都过上好日子,但只能按照他允许的生活模式!爸也想迁善改过,但一生都没有真正弄懂什么是错……爸终于解脱了为大家带路的痛苦。他的一生那么勇猛又那么盲目,那么认真又那么糊涂,那么漫长又那么短暂……”
我是怀着无比的敬意读这些文字的。我为肖山这个人物的个性和命运深怀不安,倍感揪心,许多时日过去,只要想起这个人物,心里还会黯然伤神。他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他的灵魂是被一种国之颜色熏染过的,不管他陷到怎样的深度,都没有人能够救赎他,他也不需要别人的救赎。我曾经想就这个人物性格命运写一篇读后感,后来有人提前写了,于是我只好放弃这个想法。事实上,我不得不承认,我虽然放弃了写这个人物的念头,但却放不下他在我心中的沉重分量。我甚至在心里暗自揣测,作者在写完这部作品之后,他的灵魂得到安妥了吗?他对这个人物的满腔悲悯以及强烈的救赎愿望平伏了吗?尽管作者最后借妈的口说:爸是另外一种人,是和我们不同的另外一种人。但我想那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无奈和痛苦。“爸在他人生的最后岁月里,内心总是非常孤独和痛苦的。这源于他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源于他对这个世界的万般无奈!”我从来没有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一个人的无奈和痛苦就像锋利的刀一样,它的刃割伤了人的皮肤,但痛的感觉却是在心的最深处。
“我一生最对不住的就是故乡的两个真心爱我的女人,我给两个女人造成的痛苦笼罩着她们的一生。踏上这块土地,我就要想到我对不住良妹,她是把一切都给了我的,而我却永远离开了她,让她像一只没有了落脚枝头的飞鸟,这么多日子,她飞得很累了。娶亲的车队走了,唢呐声远了,良妹突然哇地一声,搂住亭子里的木柱大哭起来,说:爸,我为什么这么命苦啊……”
“米英在炮仗的硝烟中,由亲人扭进了轿里,戴在她头上的花被折腾掉了好几朵。于是炮仗响得更加热闹,什么哭声都不再听见……我跟在人群里,想着米英此刻的痛苦,我看不下去这热闹……想着那时的事情,想着米英这样上轿,我至今仍有难以诉说的愧疚。”
这就是邓宏顺的文字语言。一个怀着深深悲悯情怀的人,用他独特的语境道出了他柔软的内心。在他的笔下,米英和吴二吴三,跃进和良妹乔凤,这些没完没了的爱情与婚姻,我以为是作者流淌着血泪的文字,他是怀着满腔悲悯来写人生苦难,爱情与婚姻的不幸,远远超出了爱情与婚姻的普通意义,他在大胆揭示人生苦难的同时,对不幸的婚姻与爱情也给予了深切关怀和同情,他借县委王书记的话说:“说实话,我是十分同情他(们)的,他(们)是受伤害很深的人。”
邓宏顺内心潜藏着乌托邦精神信仰,有着超越世俗浑浊的浪漫情怀。那是很久以前,我读他的散文集《天意.地相.凡事》,里面关于天意的许多篇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读雾、听风、想雨、看云、问雷,他对这个世界凡属自然产生的意象,都不可遏止地产生最为深情,最为艺术,最为哲学的思考和祈望。那种带着思辨,又带着天真浪漫的文字,让我不时在想,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他这种文字天赋,使得他有如此饱满的情感,写出有如河水奔放,有形有声的文字。他在散文“生命的天朝”一文里,以一种带着原罪,带着忏悔的心情接近鸟群的乐园和天国,他在芦苇里走得很慢,用这种缓慢的脚步代表真诚和善意,且双手垂直,手指伸开,让鸟类看见我赤手空拳,不带任何威胁,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鸟儿还是照样惊悸地飞起来,在天空怒号和盘旋,仿佛天在为它们转动,地在为它们抖动……读到这里,就不单单是文字打动我,而是他内心那种单纯和善良使得我的鼻子发酸。
“当今社会,应该说最需要的就是能站出来干一番事业的人,就是能让更多的人有就业机会!谁能站出来干一番事业,谁能给别人提供就业机会,就应该是这个时代真正的英雄!” 这话是小说《红魂灵》的主人公肖跃进说的。肖跃进是作者精心塑造的一个新时期的正面形象,他性格倔强,血气方刚,正直善良。作为一个新型的基层干部代表人物,他在工作中有魄力有思想,在生活中却带有一点理想和浪漫主义色彩。这个人物形象在很大程度上让人不得不猜想,他就是曾经担任过镇党委书记的作者本人。由于作者对生活与苦难的感受,对农民和基层干部的了解,对社会与人生的思考和领悟,因此,他必定扩大深情豪迈的胸怀,站在超越贫穷、苦难、饥饿、忧伤的高度,借用主人公的口,喊出自己的心声。
喊出这样的声音,需要多大的胸怀蕴藏多深的爱,才能如此饱满地彰显它的惊人力量。
《红魂灵》诠释就是这种真挚和朴素的爱。
最后,我想用作家韩东的一段话作为结尾:我们会像爱一个死者那样地去爱一个人吗?我们会像爱一个从未出生的人那样地去爱一个人吗?我们会爱上不存在本身吗?我们可以爱万物,万物都可以被我们所爱,但我们可以爱上爱吗?
是的,爱,才是人类精神与灵魂的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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