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文学漫笔

首页 > 评谈 > 文学漫笔

诗歌王者

作者:苏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329      更新:2013-11-25

       如果一个没有真正伟大诗歌存在的民族,注定是一个灵魂贫瘠,感情枯竭, 没有希望的民族。著名诗人闻一多在《唐诗杂论》中曾用这般激动的手笔描写杜甫:“中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大诗人,四千年文化中最庄严、最瑰丽、最永久的一道光彩。”余光中也在诗作中为李白高歌颂唱,“酒放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近二十年来,正是我们对着苍茫大地,向上帝祈求甘霖降下,润泽心田的时期;也是我们穿行在沉沉黑夜,向精神等候曙光破晓,点亮孤寂的时期。在诗人汗牛充栋,却没有诗河流淌,在各种诗之思潮争相竞妍,却没有诗魂成熟结果的枯竭历史中, 二十世纪80年代,我们因有了诗人海子,新诗濒危的命运,再一次转向生机蓬勃,春意盎然。短小精美的自由诗体因海子而走向巅峰,也随海子的英年早逝而生命夭亡。
       海子是继大诗人艾青之后,二十世纪的最后一位抒情歌手,诗歌王者。
       英国哲学家卡莱尔,无不自豪地称诗人是“世界之光。”
       每当我的耳边响起俄罗斯诗歌的“太阳”普希金的声音:“只要月照下的世界上,还有一个诗人,我的名声将被永久传扬……我将长期的受到人民的尊敬和爱戴,因为我用竖琴唤起了人民善良的感情,因为我歌颂过自由:在我的残酷的时代,我还曾为死者呼吁同情……”就会不由得热血沸腾,浮想联翩。为此,我也忧伤,我还焦灼,我更愤怒。
       自古至今,有多少诗人是不灭的“世界之光?” 又有多少诗人,他们的名字将被永久传扬?
       十九世纪的美国,那是一个动荡的、骚乱的,饱含着暴力和欺压的时代;那是一个必须争取民主和自由,需要人道和爱心的时代。有了伟大诗人惠特曼的“献身”,世界才迎来一道亮光,时代才激起了真诚的新声。当我们读到他的诗句,“我是肉体的诗人,也是灵魂的诗人,我享受天堂的快乐,也忍受地狱的苦难,我把快乐移植到我身上,使它繁茂;我把苦难译成新的语言。”再当我们读到他《致一个普通ji女》的诗: 镇静些,在我面前请随便些——我是沃尔特·惠特曼,像大自然那样自由、朝气蓬勃,既然太阳不歧视你,我也不歧视你,既然海洋不拒绝向你闪耀,绿叶不拒绝向你萧瑟,我也不拒绝用语言向你闪耀和萧瑟。我的姑娘哟,我和你约定一件事,我愿你做好准备,不吝和我见面,我愿你到来之前要有耐心,要完美无缺。那时我用意味深长的一瞥向你致意,愿你别忘记我”时,我们难道不感到惭愧和羞耻吗? 我们的时代和人民是多么的需要像惠特曼这样的“世界之光!”可我们的国度何时才能有惠特曼这样的“世界之光”呢?
       等、等、等等等……等得海枯石烂,等得白头到老。这无奈的等待,这焦灼的期望实在是太残酷了,太费人心了。有多少初生的嫩苗已被埋入红尘,有多少长势正旺的枝条已被拦腰斩断。我们的有些诗人以“美丽的谎言”为诱饵,在爱情的海洋边,撒下一张张线孔密密的鱼网,打捞出一队一列的“美人鱼——青春的少女们,高手烹饪后当作美餐。他们为了获得性器官的一时快感,却不惜付出灵魂堕落泥海的代价。
       我们甚至还有顾城这样的“怪胎”诗人!顾城虽然写下了很美的朦胧诗句,“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但是他把情人带到家里与她做爱,他的妻子由于深深地爱他的才华,怕失去他,甘愿遵守“夫道”,忍气吞声,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她竟然允许自己的丈夫与情妇发生性美系。既使这样,顾城最终还要举起手中锐利的斧子,砍死真正爱他的、“无私和有大气量”的妻子。一个血腥和暴力的诗人,怎能给人光明和幸福?如果一个诗人都不能给人光明和幸福,在这物质的世上还能有谁给人光明和幸福呢? 在此我要为顾城死去的妻子喊声冤枉,替她抱打不平。唉,可怜的女子!你的诗人丈夫他能举起一把斧子砍你头颅,那么你就能举起两把斧子砍碎他头颅,你比他更有理由。我们绝不能为了保住一个有才华的诗人,而牺牲自己的生命与尊严。在民主和平等,在人道和爱心丧失的地方,我们永远也休想有真正的诗歌诞生,我们永远也休想有真正的诗人来临。
       二十世纪的二三十年代,这是一个昏庸的、腐朽的,浸透着阴郁和污垢的时代,这是一个需要摧毁和重建的时代。这是一片空虚的荒原。英国有了先知诗人艾略特,人类的精神和文化遗产才免受了一场大的灾难。艾略特从几近死亡的喘息和阵痛中为人类的道路射来了一道“世界之光!”我们来看看艾略特在他的诗作《荒原》和《四首四重奏》中是如何感知他所面对的时代和生活的。“什么树根在抓紧,什么树枝在从这堆乱石块里长出?人子啊,你说不出,也猜不到,因为你知道一堆破碎的偶像,承受着太阳的鞭打,枯死的树没有遮荫。蟋蟀的声音也不使人放心,焦石间没有流水的声音……”“啊,黑暗,黑暗,一片黑暗。他们全走进黑暗,走进了混沌的星际。茫茫无边。船长,商业银行家,知名作家,慷慨的艺术庇护人,政治家和统治者,著名的公职人员,许多委员会的会长,工业巨头和小承包商,他们全走进黑暗,感觉麻木了,动力丧失了。我们都跟他们一起参加肃穆的葬礼,不是谁的葬礼,因为无人被埋葬。”我们的时代和人民是多么的需要像艾略特这样的先知诗人,在“他们全都走进黑暗,我们都跟他们一起参加那肃穆的葬礼”之时,迎候着一道“世界之光”的降临。
       我们有诗人,却没有“世界之光”。我们有诗人,却没有先知诗人。在我们的民族内忧外患,动荡不安的岁月,在我们的人民处在水深火热,饥寒交迫之中,还为奴隶的时刻,我们的诗人却背弃了深重的土地和苦难的生活,钻进“象牙之塔”里自吟自叹。被多少俊男靓女称赞为“风流才子”,我则叫他“另类”诗人的徐志摩,在写下“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之后,向着坟墓中的女尸,痴情迷恋起来。同样是诗人,同样是中国的诗人,艾青为何在那个时代却写出了“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的诗句?!如果背弃了脚下的土地,如果背弃了苦难的生活,没有正视苦难,没有为民族的凛然气骨,我们永远也休想有真正的诗歌诞生,我们永远也休想有真正的诗人来临。
       楚国有了义勇捐躯的大丈夫屈原,才留下了“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哲理名言。大唐盛世年间有了“斗酒三百篇”的醉仙李白,才留下了“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言壮语。也因有了感时忧国的志士杜甫,才留下了“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撼天真情。宋代有了仕途坎坷、命运多舛的奇才苏东坡,才留下了“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浩瀚感慨。整个人类文化的长河,如果没有这些大家巨擘,那么中华文明怎配享有灿烂和辉煌的桂冠?泱泱东方大国怎能雄风万丈,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我自有我鉴赏诗人诗作的标准。在我的心目中李白比杜甫有才,但不如杜甫伟大。李白有他的天才却没有他的人格,杜甫不但有他的天才, 还有他的品德。闻一多先生在《唐诗唐论》中说:“李白的出世,是属于天性的,出世的根性深藏在他骨子里,出世的风神披露在他容貌上;杜甫的出世是环境机会造成的念头,是一时的愤慨。”
       在我的心目中,郭沫若不如艾青真诚,北岛不如海子热烈。由此类推,我最推重的中国三诗人,古代有杜甫,现代有艾青,当今有海子。
当西洋化的思潮像泛滥的洪风骤雨汹涌地卷入具有几千年悠久传统和文化的老大古国,多少新生的思想堤岸随之倾覆,伴着浊浪滚滚石渣似的沉没浪底。科学的巨光照亮,随着轰鸣的现代化电器的高效率生产,随着高度先进的信息和数字产业的崛起,日趋国际化、文明化的生活方式,已经使几十万、几百万顷农田悄悄地隐退了它原有的意义。农民春播秋收,四季奔忙,但庄稼的收成却是平乏、廉价的,有大块大块的土地已被出卖,投资建厂。也有大量大量的收割机、播种机投入使用,农民的驮马、母牛也被生活所迫,送进屠宰间。还有大批大批的壮丁,告别爹娘和家乡,涌入各大城市靠出力挣得生活金。农民的地盘真的是越缩越小,农民的精神世界也是越来越荒凉。我们千万不要忘记,我们的国家是一个农业化的国家,我们的文明是农业文明。我们距完全实现工业化的道路还很遥远。我们正迈步行进在奔小康的路上。我们千万不要忘记,中国八九亿人口在农村,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库藏的粮食是我们遭遇灾难时,救济人命的主要“宝物”。
       海子1979年15岁时从安徽省的一所中学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大学毕业后到中国政法大学任教。海子能考入中国顶尖级的学府并受到完整的高等教育,此后还能在国家重点大学里任教,从生存出路看,海子是大有希望、非常幸运和幸福的。可是诗歌早已选择了他,上帝在海子的体内培植了英雄的诗魂,海子的从事诗歌创作,不是职业的需要,而是精神的复活和再生。海子为了诗歌他忍受贫穷,忍受饥饿,忍受孤独,忍受痛苦。据海子的生前好友,著名诗人西川回忆说,有一次海子走进昌平一家饭馆,他对饭馆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饭馆老板可没有那种尼采式的浪漫,他说:“我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里朗诵。”海子为了诗歌他还遭遇白眼,遭遇热嘲,遭遇歧视,遭遇冷讽。西川在回忆海子的文章中还说,1988年左右,北京有一个诗歌组织,名为“幸存者”。有一次“幸存者”的成员们在诗人CD家里聚会,会上有诗人EFG和HI对海子的长诗大加指责,认为他的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并把他的诗贬得一无是处。
       海子一旦从生活中咀嚼出疼痛的滋味,他就以自己的勇迈和豪情,用自己的学识和思想超越物质的泥土,驾上精神的火轮飞翔在理想的高空。麦子与农民的生命和幸福密切相关,麦子丰收了,农民心里就踏实,脸上的笑容也丰富和别样。人们常用黄澄澄、金灿灿来形容麦子收割时节的景象。古人说:“民以食为天。”在这麦子成熟的时节,农民像过大年一样干劲十足,乐不可言。但麦子遭受灾害,当多少张口一旦面临温饱和安稳的生存问题时,迷信就开始盛行起来,农民向天求雨,向神求福。海子在这样一个虚伪和平庸的时代,在那么贫困和艰难的日子,依然写出了多么真实和贵重的“麦子意象”。“泉水白白流淌,花朵为谁开放,永远是这样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冈上。”这“负伤的麦子”是被时代车轮压伤了的麦子。“美丽负伤的麦子,吐着芳香,站在山冈上”, 集中反映了农民的生存状况, 集中表现了农民的淳朴品性和劳动精神, 集中凸现出农业文明的现代危机。这是我们的心灵被烫伤的血痕!真实和贵重的“麦子意象”是诗歌史上极为壮丽和辉煌的一笔,是当代读者最为感动的一刻!
       海子是写出了成熟和深刻诗句的大诗人,同是他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顽童。他以顽童的天真和品性,以诗人的激越和善感,哺育和抚养着多么有情和明丽的心灵。著名散文家,海子生前好友苇岸在《怀念海子》一文中说:“海子涉世简单,阅读渊博,像海水一样,单纯而深厚,他走到哪里都会受到喜欢。”前者指艺术而论,后者指生活而论。
       海子的所有照片都稚气未脱,憨厚可爱。如果有一为失踪的孩子,四处寻觅,千里呼号的大娘,在泪眼朦胧,没有仔细观察面貌,辨清真假的情况下,一定会冲着海子喊叫“儿啊---”,随后揽他入怀,轻柔地抚摸起他那颗圆圆的脑袋来。海子很傻!不论走到哪里,只要在私人的货摊上买东西,一定不会讨价还价,往往受人捉弄,还以为货主的甜言讨金是一种人间温暖。我的一位热爱海子的文友,在读了他的诗作之后,由于太喜欢的缘故,想象之中他是多么的坚毅和高大。可当他看到海子的照片,竟然大失所望!他对我说:“没想到海子这么邋遢!”其实他想说脏,又怕失掉尊严,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感到吃惊,转头追问他为什么。他眼里含着泪花,激动地喊道:“海子,你为什么蓄着黑乎乎的胡须,你为什么不梳理一下乱蓬蓬的长发?”
       海子在他那个年龄,蓄着黑乎乎的胡须,留着乱蓬蓬的长发,的确有几分颓废和不入时的样子。但诗人的海子与他无关,海子与众多杂人无关,海子与许多琐事无关。海子只与创造有关,海子只与诗魂相通。海子“把事业留给兄弟、留给战友;把爱情留给姐妹、留给爱人;把孤独留给海子,留给自己。”他在诗作《夜色》中说:“在夜色中,我有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我有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
       海子在精神上与两位世界级的伟大艺术家相近,一位是德国抒情诗人荷尔德林,另一位是荷兰杰出画家凡高。
       荷尔德林和凡高都是有魔力的人。所谓的魔力就是激情澎湃,诗意喷射。魔力在某种程度上几乎是超自然的力量。茨威格大师在他的传记文学《与魔鬼搏斗》前言中说:“魔性只有通过无情地毁灭瞬间的、尘世的东西,通过毁灭它寄居的肉身,才能回到他的故乡,它的本质,回到永恒:它先是一步步扩展,接着就要迸裂。”这是一切伟大艺术的创作动力,也是致人以死命的炸弹。荷尔德林终生漂流,没有稳定的家园,他常常沿街奔吼,在临时租来的寒舍中蘸着热血,浑身发抖,嘴唇颤动,迎着残月下的冷气奋笔疾书。他为我们留下了世界诗歌史中的经典名著《许佩里翁》。凡高为了不屈从艺术家的真知,曾把自己的一只耳朵用钝刀锯下,落入血泊中的耳朵跳叫着,他也随之昏迷过去。凡高还在朋友的聚会中,因“文艺观点”不合,与他人发生争执,他拿起酒瓶迎头痛击对方,然后哭喊着推开门板,冲向热闹的人群。
        荷尔德林和凡高都是给黑暗的大地,发射了太阳之光的英雄,王者。但他俩都在激情的驱使下,精神失常,不幸双双惨死。
        海子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一文中说:“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海子在《死亡之诗(之三:采摘向日葵)》中写到凡高“我仍在沉睡,在我睡梦的身子上,开放了彩色的葵花,那双采摘的手,仍像葵花田中,美丽笨拙的鸽子。”他还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一文中为自己的精神偶像高歌颂唱:“他们流着泪迎接朝霞。他们光着脑袋画天空和石头,让太阳做洗礼,这是一些把宇宙当庙堂的诗人。”海子在诗歌的烈火中将自己的肉身烧毁,灵魂却永远地飞向了太阳,融入了宇宙,海子是不朽的。
      大概是这位年轻的诗人在极其残酷的现实中,无限高涨的激情把他赶到了极端高洁的“神境。”“我请求下雨,我请求,在夜里死去。”他生命的最后岁月才出现了幻觉,“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海子只活了二十五岁。海子生前并未引起多少世人的关注,他默默无闻。海子死后却掀起了狂风巨浪般的“海子”热。
       别的人出名后,换来的是荣华富贵,换来的是人事兴旺。可海子的父亲仍然在冬季砍柴生火,海子的母亲仍然是天天缝补洗涮。他们对于自己的孩子有永远说不清的悲情,他们的眼神是我们所能见到的人世间最困惑、最忧愁的眼神。他们可能认为自己的孩子聪明,懂事,优秀,但他们对自己孩子的作诗以及卧轨自杀肯定是毫无任何见解的。凡是与海子有关的炒作、神话、传言,说到底都与诗人无关。就像海子在遗嘱中所写的那样:“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我们要重新认识海子,把诗歌的神圣和心灵的纯洁还给海子,也还给世界。他永远是一个长不大的顽童,千万不要把成人坏人五色人的各种陈念和贪欲赠给海子做“爱情的甜妹子”,让海子静静的安息吧!
       我们所要做的,也只能做的,就是在海子的经历中,在海子的诗歌中重新认识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歌,另开新气象,另辟新境界。
       因为海子把最美好和最善良的祝福给了我们:“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给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2005年11月初稿
      2013年11月25日再改,于梨园.

评论信息
我要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