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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的山野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30      更新:2016-01-19

 

——再见丹玛摩崖石刻
 

        从烟多镇去往仁达村丹玛摩崖大概有160多公里,道路一直沿着曲麦河蜿蜒在纵深的山谷中。和我们一行的是烟多镇文物管理局的几位干部,他们带了电子秤和长焦距的照相机等工具,准备进山去完成对仁达殿里的文物登记。
        路过一片田野时,我们的车停下来,文物局的干部举起相机对河对岸一片小村子拍照,并介绍说,单独立在村子右边的那一幢土夯的小楼,就是察雅烟多寺著名的洛登西热仁波切的出生地。记得在拜访烟多寺时,每位僧人的宿舍里几乎都供有洛登西热仁波切的照片,尤其在寺院大殿正中,还留有这位仁波切的法座和他的一米五高的巨幅照片。一位僧人在向我们介绍他时,自豪地说:“洛登西热仁波切现在是德国博恩大学的藏学教授,据说他懂得七个国家的语言……”
       清晨的阳光在河对岸简陋的土夯楼宅上洒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但无论如何,谁能预料到就是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会诞生传承烟多寺法脉的第九世仁波切呢?也许这就是藏传佛学教育的魅力和奥秘之一。藏区多少百姓儿女,一旦被认证为转世朱古,经过几十年的寺院佛学教育,竟如脱胎换骨一般,成就为气度非凡的高僧大德。
       初春的细雨这时从远山飘来 ,落在对岸的山岩上,发出奇妙的回响,我便想起关于“察雅”地名由来的传说:在遥远的十七世纪,相传一位格鲁派僧人在岩石下修行并获得大成就,并在岩窝下修建了“察雅寺”,从此这片峡谷中的土地便起地名为岩巢……
       冰雪在春雨中温润地溶化着,汇流于湍急的麦曲河,一路沿河跌宕,我久久注视着麦曲河激流中一个个深不可测的漩涡,却无法破译它的内涵和久远的记忆。当然,很多时候,我们连自己昨日的梦境都难以分辨——当我们的车飞奔在重重峡谷中,突然驶进一片开阔的山野,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平缓的草甸,清澈的河流,葱郁的松柏,周围造型奇特的山岭以及扑鼻而来的甘凉的山风……我的心陡然一动;像是被多年前的一瞬击中,犹如飞鸟与石在空中相遇,我感到自己仿佛在故地重游:这片水草丰美的草滩,我似乎来过啊…………然而记忆恍如隔世,依稀如梦,虽然强烈地突兀在心里,鲜艳地悬挂在眼前,不过如一片年代久远斑驳剥离的残缺的壁画。
       鸟雀这时在山野明朗的阳光中轻鸣低唱,浅流的河滩中,坐落着巨大的岩石,上面竟有葱郁的松柏争先拔长。文物局干部们已多次来过这里,他们带着一些馒头和饼子去到河的上游喂鱼。我也跑过去看,只见清浅的河流里果真有很多鱼儿,我们扔进去的食物,很快被鱼儿们活蹦乱跳地吃光了。我暗自回望这片似曾相识的山谷草滩,心想,我和水里的鱼儿,我们累世的生命怎么才能找寻踪影?而这片山野隽永的历史的灵魂却早已在千年前,以如来佛的形象,刻在了岩壁上——
       遗憾的是,我们来到仁达山野时,曾经的仁达寺已拆了,正在重建。两位仁达寺的僧人驻守在这里,他们带我们穿过重建中的石头殿,来到著名的丹玛山崖前,这时,距今一千多年的摩崖大日如来佛雕豁然在眼前。
       所有的人一时间似乎都语塞了。是因为摩崖佛像出乎想象还是一路曲折颠簸得让我们瞬间失忆——哈,当然都不是。
       仰望依山雕凿的大日如来佛约1.9米高,佛像头戴“山”字形花冠,双手作禅定印,结跏趺坐于圆形仰覆莲狮子座上。椭圆形背光上浮雕有花卉、珠宝等图案。但整个佛像的颜色,显然是被满怀热爱的僧人们于近年涂上了鲜艳的色彩,面容上也涂了金粉。也不知用的是天然矿物颜料还是丙烯颜料!看上去就和拉萨哲蚌寺后山上的石刻佛雕一样崭新,佛雕袒露的身上还挂着哈达。但那并非过去蚕丝所织,而是现在的化纤材料,在我们大家的要求下,健壮的僧人用长长的棍子从大日如来佛像上小心取下了哈达。但佛像却难以恢复从前的神秘素颜了。
       文物局的干部跪下来从不同角度拍着照片,一面惊叹透过镜头的新发现。原来除了大日如来佛左右两边头戴山字花冠的八大弟子像,在最上方的左右两朵祥云里还雕有两位飞天仙女;接着在佛像的左下方,我们又看到一尊浅雕的龙女。
       大家因各自的新发现十分喜悦,话语也多起来。继而上到重建中的仁达殿的二层,开始更近距离地瞻仰摩崖佛雕。然而面对被涂上了红色颜料的长篇古藏文,我们一个个眼色迷茫,下方的一些繁体汉文,也残缺和模糊得难以辨认了。
       一千多年前的古人,何故来到这片山野?他们在这丹玛山崖上刻下佛雕和文字,又是怎样的意图呢。
       就像手机断了信号,我们无法穿越时空连接古人的世界。而面前沉默不语的如来佛雕,令我们沦陷在空白的记忆中,满心空虚和孤独……
       也许因此,诸如考古学、历史学家等才得以诞生吧?回到昌都市的第二天,我联系到了著名藏族学者土呷先生,他在十多年前,曾三次徒步前往察雅县仁达地方考察,并得以阐释主供佛下面石刻古藏文的要义。
       拜读完土呷先生提供的关于丹玛摩崖石刻的珍贵资料才得知,原来,察雅仁达摩崖造像刻于公元804年,石刻上的古藏文记载的是吐蕃赤德松赞时期的铭文,藏文部分95%的文字很清楚,汉文部分除“匠浑天”、“同料僧阴”、“大蕃国”等以外,大多已漶漫不清。
而通过土呷先生翻译的铭文的内容,我对吐蕃时期在丹玛石崖上雕刻大日如来佛的用意似乎恍然明了:铭文大致分三段两层要义,第一段刻的是《普贤行愿品》经文。主要是宣讲佛法,在此抄录如下:
       圣教之意,乃一切众生皆有识念佛性之心。此心非亲教师及神所赐,非父母所生,无有起始,原本存在。无有终了,虽死不灭。此心若广行善事,利益众生,正法加持,善修自心,可证得佛果与菩萨提捶,便能解脱于生老病死,获无上之福;若善恶间杂,则往生于天上人间;多行罪恶与不善,则入恶界有情地狱,轮回于痛苦之中。故此心处于无上菩提之下,亦有情于地域之上。若享佛法之甘露,方可入解脱一切痛苦之地,获永久之幸福。故众生真爱佛法而不得抛弃。总之,对于自己与他人之事的长远利益,则向亲教师讨教,并阅读佛法经典,便能领悟。
       第二段更像是政府诏令,颁布政教合一的有关事宜和与唐国和盟的外交政策以及雕刻摩崖石刻佛像的意图和具体分工:
       猴年夏,赞普赤德颂赞时,宣布比丘参加政教大诏令,赐给金以下告身,王妃琛莎莱莫赞等,众君民入解脱之道。诏令比丘阐卡云丹及洛顿当,大论尚没庐赤苏昂夏、内论赤孙新多赞等参政。初与唐会盟时,亲教师郭益西央、比丘达洛添德、格朗嘎宁波央等,为愿赞普之功德与众生之福德,舒此佛像与祷文。安居总执事为窝额比丘朗却热、色桑布贝等,工头为比丘西舍、比丘松巴辛和恩当艾等;勒石者为乌色涅哲夏及雪拉公、顿玛岗和汉人黄崩增父子、华豪景等。
       日后对此赞同者也同获福泽。
       益西央在玉、隆、蚌、勒、堡乌等地亦广等,者为比丘仁多吉。
       若对此佛像及誓言顶礼供养者,无论祈愿,何事皆可如愿,后世也往生于天界;若恶语戏骂,即得疾病等诸恶果,永坠恶途;法律也对反佛者,从其祖先亲属起施行——故无论任何人均不得朢骂讥讽!
       这第三段铭文读到最后,感觉很是复杂;似乎已不再是单纯弘法,而是显示出一种权威。特别是最后:若恶语戏骂,即得疾病等诸恶果,永坠恶途;法律也对反佛者,从其祖先亲属起施行——故无论任何人均不得朢骂讥讽!
       是诅咒?还是在揭示因果?!提到法律时,让人感受到的却是暴力和专制。
       据说当时,赞普赤德松赞时,佛教僧侣不仅是宗教上的主持者,而且还封授有政事大论(宰相),掌有政治大权。
       仁达那片美丽的山野随着这段铭文,在我心里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我仿佛看到,千年前,虔诚的信仰使吐蕃人民心肠变得格外柔软仁慈,每个人的额头闪耀着智慧之光,但当政权与宗教组织两相结合,湍流的河面突然布满了漩涡;丹玛摩崖如来佛的眼前,是否也曾充满了刀光剑影……
       那天,告别丹玛摩崖回返途中,我们途经香堆镇“窝额”吐杰降钦寺;即察雅的香堆向康殿堂。该殿建在香堆平坝的正中央,因主殿内供奉有传之为自生的弥勒佛而著名。但又有专家说,这尊石雕弥勒佛可能是在一场地震或山体塌方时被埋到了地下,多年后农夫在挖地等时,发现的,便认为是自生佛雕------但关于这尊佛雕我没有找到准确的记载。当然,这并不重要,关键是作为信仰的寄托对象,这尊弥勒佛石雕已经承载了上千年的人们的祝福和祈祷。我相信,这种来自虔诚信众的 心灵的能量,终会穿越千年古石,抵达光明之境。
      十几位来自昌都其他地区的僧人那天也来到了向康大殿。我们随僧人们一起围绕弥勒石佛顺时针朝拜转了三圈,向康殿里的僧人从石雕佛像下面涌出的奇妙的泉眼里舀出圣水赐给我们,之后,我们盘坐在弥勒石雕佛像前,开始祈祷。
       僧人们低弘的诵经声在大殿里回旋,像金色的波光萦绕着庄严美丽的弥勒石雕佛,一时间吐蕃时期雕刻佛像的情境扑簌迷离,闪现在大殿的神秘时空中;令我双手合十深情祷告:无论历史怎样变迁,但愿佛祖慈悲与智慧的光芒永远普照大地和我们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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