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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上庄

作者:龚舒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4375      更新:2014-08-28

 
        寻找曹诚英的墓地,颇费了些周折。
        就在上庄通往旺川的路上。是外面世界回到上庄的必经之路。“一个水口,一条村路,一块田地间”,循着乡人的指点,按图索骥,一路打探。徽州乡村这样的标识处处都是。磕磕碰碰,凡见路边曹姓女子坟墓就直冲上去。
        几个回合。终于,距离上庄应该有3.5公里山路上,那个破落民居的身旁,曹诚英,一代“江南才女”先生之墓,就那样卑微而孤傲的躺着,静穆着。一个不再新鲜的花圈被风刮着斜斜的靠在墓碑不远处。许久没有人拜访的踪迹。
       不远处,上庄,她至死都深爱不渝的“穈哥”胡适之,以青铜之躯,冷冷寒寒的站在杨林河畔上庄的村口,隔着杨林桥的光阴,远远的看着。
       这一等,此去经年。
       我不知道,胡适之的铜像经过旺川那个墓地角落之时,有没有稍作短暂的停留,偶尔忆起西子湖畔烟霞洞的浪漫和生死契约。
       听老辈人讲,这是曹诚英临死前对义务守在她身边的乡人的唯一托付。“葬在旺川通往上庄的路上,先生有一天终会魂归故里,我要在他经过的地方等他”。因为她知道,终究一天,她的“穈哥”会万水千山的回来赴他们的千年之约。
       但我不能认同的是,明明是中国第一个农学女教授,却为何被冠之与“先生”的名号,如许广平般的被尊称?一个骨格清新非俗流的奇女子,却偏偏最终选择了徽州女人恪守“高墙厚门、苦度时光”的本分?
       没有人能够真正读懂她内心的煎熬,纵然是懂她并十分受她信赖的汪静之还是宠爱他的二哥曹诚克;没有人能够真正分担她内心的孤独,纵然是她一生著述不多而最终付之一炬的诗书文稿。深受徽州文化侵染的曹诚英,最后死在了自己用爱缠成的丝丝缕缕的破茧中。她可以挣脱破茧化蝶,但她最终选择了作茧自缚。
       曹诚英是不幸的。在厚重的徽文化中,她所扮演的角色,注定不能被俗世所接纳。在上庄胡适的家谱记录中,在家中人物图谱的绍介中,曹诚英正端坐着座椅上,以胡家亲戚的身份,饱含哀怨一往情深的凝视着她挚爱的“穈哥”,而此刻,胡适,这个“旧道德中的新楷模”正和正牌夫人江冬秀恩爱的接受着族人的祝福。那场婚宴上致命邂逅一见钟情刹那间迸发出的激情袅袅娜娜绵延了无数个晨昏晓日直到今天。
       曹诚英是幸运的。因为这场旷世奇缘,让一个已经有了婚姻的徽州女人走出家门走出国门成了新中国第一个农学女教授。情感的乌托,事业的坚守,却让她成了深受徽文化润染严重的乡人口中敬重的“才女”,“先生”。爱情的神伤,不失社会责任的担当。她博学,她坚持真理,对摩尔根遗传学的坚守对“马铃薯”种植的不懈研究让多少国人因此摆脱饥饿的困顿。你无法想象,那样一个小脚的徽州女人,需要怎样的勇气,历经怎样的艰辛,在那个荒唐的岁月中回到了自己的家园。因为她知道,她的徽州不会抛弃她,她的徽州会厚待她。
       曹诚英是落寞的。岁月弥艰,历经杭州女子师范学堂的女学生,再到安徽大学,四川大学,复旦大学,沈阳农学院的资深教授,最后闲居乡野。每每想到一个原本可以在书斋品读诗文的知性女子在晚年一个人孤独的蹒跚于乡野的落寞,一种哀婉油然而生。一个女人,一个为爱坚守了一辈子的徽州女人。
       隔着半个世纪的烟雨,在这个深冬,我和好友,站在曹诚英的墓地前,静静的哀思。老人寓居乡野出资修建的杨林桥依旧坚实的横卧在杨林水系上。仿佛在向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旅人叙说着那个荒唐岁月中尚存的人间真情。
       上庄的人们依旧在清澈的杨林河畔浣洗着,过着平常的日子。他们偶尔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看一看那个徽州姑姑出资修建的石桥。听当地人讲,随便找人问问,都知道那场洪水冲毁杨林桥后那个出资建桥的朴实老人。修桥,修路,办学校,拿着晚年不多的积蓄,这个徽州女人,一脉相承着她的“穈哥”所身体力行的“报效桑梓”的善行。
       半个世纪的烟雨,胡适,曹诚英,两个相差11岁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有情人,一个在遥远的美国,一个在他离开中国两人最后相见相约的城市上海,在他们71岁的年龄上,都悄悄的走了。有人说,胡适的遽然离世,曹诚英是知道的,也有人说,一辈子等待的曹诚英至死都不晓得她的“穈哥”已经不在人间的事实。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她们最后一次相见时后她的挽留和他的承诺。
       曹家在当地原本也是望族。旺川原本也被称作“曹溪”的。这是一个曹姓族人积聚而生存的地方。曹诚英至死有没有和胡冠英解除婚姻,也是莫衷一是。甚至连她健在的在村庄上住着的后人都不是非常肯定。老人回到乡村的时候是寄住在她的一个亲戚家中,不能生育也曾是她被婆家所不待见的一个重要理由。但她和胡适烟霞洞的甜蜜结晶终究被江冬秀“刀下棒杀”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难解的谜团。而我更不能明白的是,当年徐志摩爆料胡曹的私情给“河东狮吼”的江冬秀时候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态。
       一抔黄土,一汪青冢。背靠苍莽的暮蔼山,面对川流不息的昆溪,这是乡人两次募集资金为老人修建的墓地。“江南才女”,粗粝黑字在黄昏的斜阳下死死的嵌在那冰冷的水泥碑上。此刻,正是徽州的深冬,乡村一片静谧。偶尔,有几声狗吠和鸡鸣。因为一旁破落民居的遮挡,墓中的老人可以少受点风吹雨打。听说,不远处,老人的故居已经正式向外开放了,很简单。时间关系,我们没有去参观。想想在推动中国历史进程中被多少世人望其项背的胡适故居目前状况之草草,就可以想像曹诚英的故居该是怎样的落寞了。当然,我不是指责乡人对老人的薄情,相反,我倒是在我们问路时候一路领来的村人的认真热情中深深体会到了乡人对老人的敬重。
       粉墙黛瓦,高高的檐下,青青湿湿的石板路在九曲八弯中绵延。在徽州冬日的烟雨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娇柔的婉约女子,打着油纸伞,正款款的向着上庄走来。而不远处,那个湍急的水口处,一个伟岸的倜傥绅士,捧着一本经世之学的圣贤书,正欣欣然的等待着,隔着岁月悠长的弄巷,远远的望着,望着,而在他身后,供着祖宗牌位的家中,那个慈母正威严的看着。
       在曹诚英的世界里,再大的天地,只留给她的“穈哥”。“鱼沉雁断经时久,未悉平安否?万千心事寄无门,此去若能相遇说他听:朱颜青鬓都消改,惟剩痴情在。念年辛苦月华知,一似霞棲楼外数星时!”。这首写于1943年春的《无题》,将曹诚英对远隔重洋的胡适的思念、无奈、执著一一淋漓写尽。而胡适的世界里,除了相伴一生的江冬秀,还有终身热爱的韦莲司,更有遣倦的陈蘅哲。在胡适阔达的心里,曹诚英到底占有怎样的分量,我不能妄加猜测,但至少,杭州的分离,胡适的心里始终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凄凉和眷恋:“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在徽州的村落里行走,随性四望,总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牌坊。而这其中,最是那贞洁牌坊令人心恸。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贞洁牌坊,充斥的是徽州女人一生的孤独,隐忍,惨淡,无奈。曹诚英,一个在徽州文化中断不可以立贞洁牌坊的新式女人,以这样的方式给自己的一生做了这样的注脚而诠释。
       望上庄。在旺川。曹诚英,如徽州乡野里一株执著而又冷寂的腊梅,绽放在静美的时光里。为了一个“情”字,一次致命的邂逅,一次前世今生的回眸,酿成一世的牵绊,至死不渝,一生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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