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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陵纪行

作者:黄军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37      更新:2013-10-13
文/黄军

第一次听说沅陵,是小时候在太婆叙述家事的淡淡哀伤里。公公年轻时好赌,被人设局诱赌至深夜,让事先得到讯息的乡丁一绳绑走,替别人顶了壮丁,连夜解送县城关押。等到太婆闻讯,第二天带着卖了口粮筹集的光洋,赶赴县城设法营救时,公公已经被送到沅陵了……
后来,知道了麻阳的“盘瓠大王”是从沅陵“木官上”搬来的,还知道盘瓠庙里的“新息大王”是东汉的伏波将军、新息侯马援,他带兵镇压“五溪蛮”时,被困在沅陵的“壶头山”并染病而死……
一直想到沅陵走走,却一直没有机会,直到2009年的晚春。
因为要向文化大县的沅陵县文化馆学习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经验,我偕同麻阳文化馆四位同事,出县城,经栗坪乡,过浦市,穿泸溪县城,从辰溪三角坪入常吉高速公路,带着同行两位MM呕吐的晕眩,伴着濛濛的细雨,在桑塔纳的摇曳里,走走停停四个多小时,终于到了沅陵县城,恭候多时的沅陵文化馆同行,上车带路赶赴住宿地——三龙大酒店。途中,急切地隔窗左右顾盼,宽敞而空旷的街道上,没有想像中的古朴深邃,只有见过的和所有中国城市长得一模一样的呆板浮躁,不禁几份失落涌上心头。这份失落,一直延续到伫立在文化馆“沅陵古城摄影展览厅”时。
车上见到的沅陵县城,是五强溪电站建设时搬迁重建的新城。始建于汉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历为州、路、府、道、省府、行署、专署治所,迄今2100多年历史的沅陵古城,已经成为浩瀚水波下的回忆,遗留在沅陵人装进镜框的记忆。两条沿沅水而建的长街,临河是低矮的木头房子行列间或二三层的楼房,依山而建的房子写意崎岖蜿蜒的巷道,连接靠河的河街、靠山的正街,延续江南水乡一贯的山区的水陆重镇的居住故事。巷子里的天主堂、清真寺、基督教堂,却又记录了沅陵作为湘西水陆码头交流外阜文明的历史烙痕。街道上,卖瓜子的、卖板栗的、卖桔子的、卖菜的……小摊散落两侧屋檐下。卖水的守着水桶吆喝:“龙头井的凉水,不甜不要钱!”路人喝干一大碗清甜:“好呷!好凉快!”一碗热气腾腾的混沌,是沅陵儿时的惬意;一碗清甜爽口的凉粉,甘冽五月龙舟的热闹;一碗辣辣的米豆腐,垂涎老外们饕餮的味蕾。还有条石台阶延伸中南门的沅水码头,浣女洗刷嬉笑的石阶,汉子行船放排的豪放号子……一切都成了水殇的沉寂。
在热心的沅陵同行导引下,我们前往龙兴讲寺。带着几份虔诚,我们自山顶后门进入景区。我们来到传说中的“虎溪书院”,没有找到王守仁题写的诗意:“杖藜一过虎溪头,何处僧房问慧休。云起峰间沉阁影,林疏地低见江流。烟花日暖犹含雨,鸥鹭春闲自满州。好景同游不同赏,诗篇还为故人留。”他自龙场谪归经过沅陵讲授《 致良知 》后,其学生所筑的“虎溪精舍”,变成了现在的“元墓出土文物专题陈列馆”,里面沉睡着被管理人员戏称作“沅陵第一帅哥”的我的“家门”黄澄存。黄澄存官至知州,生于南宋绍定元年(1228)卒于元大德九年(1305),享年78岁,棺葬沅陵镇双桥村。其墓室由石灰糯米浆和细铁矿石混凝板浇铸而成,坚硬密封,外棺椁厚实,内棺楠木彩绘,棺内漫浸棕红色柩液,发掘时,其妻尸已腐烂,其尸身却出奇地完好,让他演绎七百年后“沅陵第一美男”的神奇。随葬的五彩丝绣被面、织金锦被、圆领大袖袍、袜套裤及元通行宝钞和包装广告,显赫他昔日的风光,也印证着人们关于“沅陵——沅水之畔的陵园”的猜测。
书院前新修的巨大石牌坊,矗立虎溪书院些许庄严,但更多的却是元墓的肃穆。顺就山势而建的石阶蜿蜒而下,我们行进在粗腰古树的掩荫里,享受一份庄重的宁静。进入古寺建筑区,我们却失落在佛殿大门紧锁的遗憾里,沉浸在偷窥门缝后大殿尘埃的心痛、浏览大殿外壁霉变的痛惜里,这失去了人间烟火熏烤的神圣古刹,正在经历着山野村居荒芜时一样的凡夫俗子的败落。
在不停的催促里,我兴味索然地快步走出山门。伫立门外广场,叹息一番高坎下露出水面的古城屋基,回顾龙兴讲寺,我震撼于它的雄奇。山门、过殿、天王殿、二山门、韦驮殿、东西厢房、大雄宝殿、观音阁、旃檀阁、弥陀阁,虎溪书院、黔王宫、火神庙,这始建于唐贞观二年(628),唐太宗亲自诏书“敕建龙兴讲寺”的石碑坊依旧屹立山门上,依山而建的建筑群,殿阁轩榭,重檐歇山,绵延山顶,雄浑壮观,古树葱绿点缀,讲述大唐的雍容、两宋的清丽和明清的庄穆。
雨雾里,我们驱车凤凰山顶,幽静森林,不闻鸟语。始建于明万历二十八年(1600),重修于道光三十年(1850)的凤凰古寺,静静地屹立在参天古树的浓荫掩映中。登临观江楼,鸟瞰沅水北岸沅陵县城,隐隐约约的唢呐声隔河传来(沅陵同行说这是居民在办丧事),我们揣度着当时的沅陵县长对张学良将军的敬佩仰慕,遐思张将军囚居凤凰山一年零两个月的苦闷。楼后与古寺有一座天桥相连,古寺外侧的湘西风格的吊脚楼曾是张将军的起居处。桥下的鱼池里有一只向北翘首的巨大石龟,张将军曾据此自喻。期盼北归,或许是将军当年最大的无奈和苦痛。下山途中,凤凰井吸引我的好奇,沿着破损的石阶而下,干涸的井眼荡漾废弃的凄凉,这曾经给一百余人提供生活饮用水的甘泉,因为张将军的离去,黯然神伤地收敛了自己的生机。
沅陵的夜很安静,漫步街头找不到拥挤的喧嚣。沅水河畔的风很烈,卷裹着冷雨把我们赶回到宿处。无聊的夜,我们期待明天的二酉山之行。
晨起,春雨刷刷有声,我们担心既定的旅程。
早饭后,沅陵文化馆馆长刘武华老师,湖南唯一的县级正高职称拥有者,真正的基层文艺专家教授,他以创作《婆婆辣》音乐的朴实和泼辣,用沅陵乡间婆婆的细心明了我们的心思,不顾年近花甲的力衰,亲自驾车带我们奔二酉山而去。
车到二酉山对面码头,雨停了。对面山梁起伏、状如书页的悬壁亭阁上突然传来清脆的女声高歌,是响彻大江南北的《山路十八弯》,是清灵的召唤,是激情的诱惑,禁不住放声吆喝,宽阔的沅水却不经意地把这声嘶力歇淹没在二酉山脚下。
“学富五车,书通二酉”,下了机船,走过滩头的泥泞,二酉山脚高高的石牌,把曾经只能在词典里见到的成语,骄傲地写进我们的眼帘。
456,喻示步步登高的山门前条石台阶数,陡峭攀登的疲软,磨砺朝圣的意志。徜徉山门楼阁,俯视酉溪、酉河交汇沅水的“三河岔”奇景,意会二酉山名字的来历。左行,拾阶十数,漫步峭壁半腰凿就的“藏书大道”,惊心右侧悬崖陡壁的耸峙,留心左侧陡峭的山势,舒心山下村落朦胧河流壮阔的豪迈。时上时下数级台阶,蛇行良久,“藏书阁”赫然眼前。藏书阁里藏书洞,据说藏书洞直通山下沅水地底。眼前,“学富五车,书通二酉”的主角伏胜手持书卷安详地“坐”在宽敞但并不高大的洞窟里,周际堆放有序的竹简书卷环绕。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时任朝廷博士官伏胜冒着生命危险,从咸阳偷运出书简千余卷,辗转跋涉,深入五溪,几经勘探,终于决定把书简藏在二酉交汇沅水的风水宝地中的古代二酉洞现在的藏书洞里,直到秦灭汉兴,伏胜献书于汉高祖刘邦,刘邦亲封二酉藏书洞为“文化圣洞”,二酉山也因此立为“天下名山”,书写一段历史奇异,成就一方文化圣迹,演绎一份读书人毕生的向往和追求。从此,历朝历代文人墨客,络绎不绝虔诚拜谒二酉,留下诗词文章赞叹,镌刻藏书阁的文化韵味。藏书洞外,原燕京大学校长、湖南督学使者张亨嘉,于清光绪六年(1890年)二月所立的“古藏书处”碑刻,刘禹锡、满朝荐……慕名登临题写的诗词,记录着天下读书人的景仰。我怀着几份敬意和虔诚,给伏胜雕像上了三根烟,白沙牌子,二代精品,也不知道他老人家是否乐意这份现代的“香烟”孝敬。
下至藏书阁底层,我们又跋涉于傍山势而凿的栈道上,跨过古藤的纠葛,滑行水瀑的迸溅,沅水河中一条不断搅拌水浪和涟漪的不知道什么种类的大鱼,吸引了一行十人的惊叹。又该上台阶了,在沅陵文化馆帅哥副馆长半是自责半是嫉妒的无奈叹息中,两位娇喘微微的MM——慧、虹的提包成了我肩上的装饰。盘桓半山观景凉亭许久,我们在揣测唱《山路十八弯》的妹子,是怎样的姿态挑逗我们的情思,是怎样的兴奋释放自己登高的骄傲。玩笑、嬉笑、打趣,轻松跋涉的脚步。偶尔的坟堆上斑斓的花饰,耀眼万绿丛中的精心,提醒我们清明脚步的临近。在奇怪如此高山竟有牛蹄印的不解里,我们来到隐居深山的二酉村。这时,除了下的石阶不算,光上的石阶已经达到700多级了。或许是独居二酉藏书的风水,沅陵人都说二酉村的伢子妹子“读书狠”,不足百人的小村,已经出了二三十个大学生,十数个博士生、硕士生,还有好几个大学教授呢。真后悔没早到这来沾沾风水气,要是早几年拜谒这圣山,或许考个硕士、博士什么的玩玩也未可知哩。
刘教授在村里一户农家报了中餐,带着我们来到左近的“通天大道”,一顺色的条石台阶,陡,让我们双腿酸麻,两股战战,大汗淋漓,几回想打退堂鼓,疲软的大腿却提示回路更险,坠挂肩头的MM们的提包,不再是装饰,而是不堪负重的累赘。也不知道中途小憩了几回,终于爬完了最后几级需直立侧身而上的狭窄石阶,不及享受“会当凌绝顶”的惬意,赶紧走上山顶竹林间的平缓路径。开始还清晰地数着台阶数,不知不觉已经成为混乱字符,大概估算,这折磨我们良久的“通天大道”应该有1100级左右。
下坡,上坳,高山杂木竹林间,有一条荒芜的陡峭崎岖山径。刘教授介绍,原来住在山上庵堂的尼姑,就是从这条路到山下买粮购物,自己搬运上山的。那庵堂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杂草丛生的屋基和些许残壁断垣。联想我们跋涉的艰辛,大伙都不约而同地断定,那尼姑一定是武功高深的武林高手。
沿着平缓的环坡腰林间小道,我们下到一个树高数丈的马尾松林,左侧坡顶矗立一豪气亭楼。又是200多台阶,我们登上了二酉山海拔509.8米的主峰,留恋在峰巅的“仰止亭”里。仰止亭的主人叫善卷,枉渚人,帝尧南巡时,拜善卷为师,成为一代贤君。帝尧死后传位于舜,舜以为善卷是帝尧老师,比自己有能耐,欲让贤善卷为君,善卷不受,先避居武陵(常德),后隐居二酉洞中。隐居期间,开课授徒,开化土著民智,黎民皆感恩戴德。善卷八十寿终时,黎民自发相邀厚葬于二酉山之巅。宋真宗时,辰州通判欧阳陟敬慕善卷,上奏朝廷:“善卷有功于民,应予祠祀,以示崇德报功之意”。真宗诏许,下旨在二酉山巅立善卷堂,封善卷墓,建仰止亭。亭名“仰止”,取意“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之”。一代圣人,一段隐逸,终得彰显;一份敬仰,一份惊异,一份感慨:远古蛮荒的武陵山区竟然还有如此一位伟大的学识高深而堪当帝师的圣人。世人只知不就君位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却不知不就君位的圣举早在几千年前就是善卷玩剩下的人生游戏,更何况,伯夷、叔齐还没有担当帝师的资历。山野隐奇人,原来如此。沿着仰止亭中的旋转楼梯,我登上二楼,原打算只是登高吆喝一声权作留念,熟料善卷塑像俨然面北而立亭中。不敢高声语,恐惊圣人闲。忘记了吆喝,忘记远眺,忘记了地面飘积的雨水,在善卷塑像前,放着几盘苹果、糖果祭品旁,香灰燃尽的香炉林立的竹签上,插上烟盒里仅有的三支点燃的香烟,献上一份敬重,抒发一份愤懑的惆怅。
下山的路很平和,是从山后曲折而下的。沿途,掬一捧山泉,采几枝山花,丢一路笑语。错过了“三月三,茶泡裸干”的季节,但依然在路边茶树丛里找到了“茶耳”的甘甜和酸涩。二酉村的农家宴,大家都不敢喝酒,担心下山门路的陡峭,但绝对是酣畅的美食,地道的美味,从没有过的饕餮狼藉,是最好的诠释。饭后,很轻松地下到河滩。
等船时,飘起了细雨。渡江后,雨滴有声。登车后,骤雨浇泼。车窗外,江面迷蒙,二酉山空濛——
这是伏胜的挽留,还是善卷的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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