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瞿旋

2006年7月，我到中国作协北戴河疗养中心疗养，写了几篇记事，曾发在博客上，转贴于此——

中国作协北戴河创作之家

两个不十分大的院落，座落在北戴河海滨区安一路9号。路东的院子大一些，有一号搂、二号搂两座三层的主体建筑，除一号楼一楼分布有多功能厅、乒乓球室、阅览室（含网吧）、棋牌室，其余的全是标准间。不过标准间的条件要比一般的酒店好，房间较大，很整洁，必有的设施之外，还有专用小冰柜。除少了个保险柜，单纯从房间的情况来看，比之五星级酒店一点也不差。一号楼的南侧是一个高台，上边是一个小型健身广场，摆有多台英派司健身器材。还有一个鱼池，里边游动着彩色的鱼。2号楼在1号楼的西北侧，前边有一棵硕大的核桃树，荫遮十数平米，下边是三个上了白漆的镂空园铁桌，附加一些铁椅，我经常饭后和来自各地的作家朋友坐在这里聊天。整个院子里，除中间的场地，四周都布有草坪、树木，一片葱茏。2号楼东边也就是1号楼的东北侧，是餐厅。路西的院子，比之一个庄户人家的院子大不了多少，北侧是一排座落在台基上的平房，前边有几台健身器材，树木遮蔽，幽静净洁。这个院子是专门给中国作家协会主席们预备的。
进入休假的成员，每天三顿饭，中间安排到各处游玩，由两辆中巴专门服务。晚上在多功能厅里安排电影，或者进阅览室上网、读书看报。每人只交30元生活费，别的费用全部由中国作协补贴。每年夏季，大体安排十批，每批约有二十余名中国作协会员加家属共40余人入住。我们是今年的第二批，有山东、江苏、宁夏、河南、广西、江西、吉林、陕西、山西等省份的会员。由各省的作家协会推荐，大体在4名。作协的工作人员说，每人需要中国作协补贴3000多元钱。我们算计了一下，住宿费、参观的门票、交通费、就餐补贴，这几项加起来，3000元只多不少。
创作之家的服务员、工作人员服务特别到位，井井有条，所有你该想到的，都给你想到了。这是中国作家协会的一套休假机制。真是一套实实在在、非常实惠的机制。中国作协机关做了一件好事。
本来，我的兴趣不是特别强烈，考虑到应该顺便到北京看看《侦察连》的情况，再调节一下心情，才下了决心的。但去了后，那宽松、恬淡、自由自在的氛围，给了你前所未有的释放感。临离开时，竟然有点不舍了。人生要都是这般泰然轻松，该多好！
有一位才女曾与我说起对“异地”的感触，她敏锐地感觉到了一种深层的、微妙的东西，其实就是一种旅人情结。每个人的基因里都有旅人情结。那是一种逃离现实、摒弃羁绊、向往自由，寻求不可知的神秘和刺激的愿望。离开家乡的开初，迷惘、孤独、时空感的失重会缠绕在心头，但逐渐适应之后，就会获得在家里没有的轻松。你对生活有了间离、旁观甚至是俯视的感觉，有了一种挣脱凡世，浮游于空中的轻松和骄傲。每个人那负累的一生都需要这种感觉的涵养。我在这方面的愿望很强烈，几乎每年都要出去走一走。多是一个人。在孤独中，旅人的感觉或许会体会得更真。当然，人是不能永远行走的。家毕竟像地球引力一样，是你最终的归宿。你累了，就要回家。可是，你在家里待久了，又要向往旅人那苍茫的生涯。这就是人生吧，永远的二律背反，永远的不圆满……

北戴河散记一：北戴河的小巷

大凡新开发、新规划的街道一般都是宽阔的、笔直的，两边是人工绿化的草坪、树木，整齐单一，带着行政意识粗暴裁剪的痕迹。在中国，大多城市几乎都可以看到这样的街道景观。时间稍久，就倦怠、麻木了人的视觉。
给我留下印象的是北戴河的小巷。类似的小巷我只有在青岛和鼓浪屿见到过。它们是弯曲的、起伏的、静谧的、窄仄的，墙脚青苔漫漶，两边或者上空爬满了植物，阴影遮蔽，只有星点的阳光筛漏下来。但就是这样的小巷，一弯就弯出了历史的况味，时世的沧桑；一起伏就起伏出了幽幽的意韵，静纯的境界。就我们日照而言，有第一流的海滩，但却缺少这样的内涵，缺少这样特有的海滨城市的历史文化积淀。在日照，这样的小巷是一条也找不出来的。我们的城市年龄太小了。
北戴河东、南、北三面环海，中国作协创作之家所在的安一路九号，南边是海。在海滨区，以东西向的东经路为界，把南北向的巷子划成两部分，以北的巷子前边冠以“安”字，分为安一、安二、安三、安四、安五路等；以南的前边冠以“保”字，分为保一、保二、保三、保四、保五等。顺向走，都能到达海边。十几分钟的路程。
我饭后经常和他人一起，更多的是自己一人在这样的小巷里散步。几天来，几乎所有的“安”、“保”路都走过了。小巷里，我的脚步声与墙脚的虫鸣交织在一起，浸润着青虚虚的空气，犹如游泳在深邃的海底，祥和淡然的感觉，像温和的清水洗沐着心胸，不觉就融入这特有的情境了。

北戴河散记二：老龙头

汉民族的坚忍、毅力、想象力和行为能力，是世界上所有民族所罕见的。以长城而言，一想就想到了头，一干也干到了头。从大漠西域，蜿蜒数万里，直达东北部大海的老龙头，没有一点空隙。全凭人工，一砖一石地砌起来。这般的想象，这般的工程，是世界上别的民族所没有的。就凭着这样的功夫，过去的汉民族创造了灿若日月的文明。不过也是凭着这样的功夫，他们把一种集权与大一统的制度想到了头，其严密、规范、完整之程度，照样为世界所罕见。于是，生机勃勃的创造力也像被一层冷硬的砖石桎梏了。犹如长城从来没有挡住外族的入侵，大一统的体制也没有把中国带向现代的富足。
中国留下的这样的遗迹太多，比如圆明园、颐和园、故宫、避暑山庄等这类皇权的结晶，风雨千百载，它们本来的内涵都被抽空了，只留下一些建筑群落。它们本身的辉煌和内涵的尴尬，叫今人的心里在骄傲之余，不免留有复杂的体味。不过，也可能我的心思是多余了，看看这多游客，都沉浸在悠然的玩味之中，谁还有闲心思去鞭挞它们的本质呢？
老龙头不仅是一座城墙，而是一个完备的兵营。驻扎着千余人的队伍。还原的兵营，就像一个小社会，碾坊、伙房、仓库、牢房、健身房、兵丁房，统管百人的百总房、统管数百人的把总房、统管千人的守备署等等，一应俱全。他们日夜守备在这里，在八国联军入侵的时候，迎来了一场真正的战斗，结果是即可沦陷，被人家一把大火烧了个精光。没有健全的政治体制，无论怎样的堡垒也形同纸扎。治国者或许应该明白这个道理。

北戴河散记三：山海关

山海关早已名播遐迩，今日我终于站在它的脚下，体会它的巍峨。所有朝代更迭、金戈铁马之声都储存到周围厚大的墙砖里了，又在这夏日略显燥热的空气里，丝丝缕缕地辐射出来，压住了今人的思想。你有的只是肃沉和无语。
我登上城墙，避开喧嚣的城楼，向旁边走去。城墙上端的宽大体和三级公路路面相当，可并列跑开两辆卡车。这里游人较少，路面上黄土铺陈，荒草疏疏，两边的城墙跺口梳理着空阔的天风，墙砖泛着灰白的浮碱，背阴处苔痕隐约，隐蔽着沉重而朦胧的历史话语。
有段唱词说：“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古今多少事，几度夕阳红……”其实，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岂止是滔滔江水？这漫漫黄土，更是消蚀、遮埋历史的最有效的元素。无数所谓的伟业、巨人安在哉？这城墙上的黄土路，飞旋起几缕灰黄色的尘烟……

北戴河散记四：连峰山公园

里边树木森森，浓荫遮天，点缀有多个庙宇、佛洞。不过最叫人感兴趣的，还是那一幢幢神秘的别墅，一方方被围墙圈起严禁游人进入的区域，一个个固定的、游动的、穿军装或穿便衣的岗哨。在这里边演绎了或者还将继续演绎着当代政治史的许多内容。它们蓄含的信息，像一条条经络，伸延到当代政治的结构之中，操控了它的起伏、走向。
人们猜测着它们的神秘。
不过，当你理性的思维洗去神秘的纬纱，些许的神秘或许就会散去许多。就社会层次来说，人的确是有差别的，这就有了高官、平民之分。这里边有先天因素，也有后天因素。不过如果把人生的喜怒哀乐以情绪波动的曲线来标示，高官的频率波动程度并不比平民的低，并且要高得多。因为他们所承受的情绪压力，要沉重得多。尽管这座座神秘的小楼里，满足人的心理、生理需要的各种设施一应俱全。但有时，时世发展到一定程度，物质的条件，决不会决定人的命运，解决人的精神需求。小楼里演绎的也是人生。通过阅读我们知道，住在这座别墅的主人，在临逃前夕，留下一句话：“我至少还是一个民族主义者……”这种最低限度的慨叹，透视了多么沉重的绝望和无奈啊！那时候，或许他会羡慕平民的恬淡甚至清贫。不过，以他的处境而言，就是想回归平民，只怕也是一种奢望了。之后，他就从这里起身，到达山海关机场，飞上天空，直至葬身于异国的沙漠之中了。

北戴河散记五：海滨

北戴河的海滨有一种亲和力。建筑都傍在海边，显示了人的生活和大海的接近。休假的人们，从酒店、疗养院里出来，几步就可入海，戏水一番，着泳衣回房间冲洗，如在自家。本来，我们日照的海岸线应该为这种亲和力提供最好的条件，因为从地缘上讲，我们的海岸线平直开阔，浅缓入水，几无高岸阻隔。可惜的是，因为建市晚，海岸具有审美样式的建筑群落一直没形成规模。大的规划，又有了行政意识色彩，把人的生活摒得很远。就像我在散记一《北戴河的小巷》中说过的一样，一方面，规划给人们带来了整齐划一，但也失去了自然形成的天趣。只有伴随着城市经济、文化的提升，规划上升到高的层次，才能回归追求自然天成的境界。这是一种回归，更是一种进步。不过对一些规划也不好断然指责，比如日照，万平口的水上运动基地等项目，或许也有它的优势所在。这让日照人和来此地的游客有了别一种体验。
北戴河的海滨，因为离中国的权利中心最近，权利就选择了它。几乎都让中直机关分割完毕了，这里成了飞地。估计产权尽失。要体现自己的政治、经济意志是很难了。不过也可能，现状已经就是它和适的意志了。就因为这，这里没有体现出经济意志的强烈冲动，生产性企业很少，形式上，高层建筑不多，多是三、五层的楼房，掩映在绿荫之中，体现出一种优雅闲适的风味。

北戴河散记六：鸽子窝公园

鸽子窝公园就是毛泽东观海，留下“……东临碣石有遗篇……”的诗作的地方。就他的人格魅力来讲，在现、当代的世界史上，恐怕也没有出其右者。他不论是心理还是生理的素质，都是上天的赐予：开口即成大音，在宇宙洪荒中回响；挪步即成伟迹，在岁月沧桑中留下深痕。与他同时代的领袖级的人物，比如蒋介石、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等，就其领袖禀赋来讲，都远不及他。他的诗作，有许多牵扯到帝王的地方，有人归结为帝王情结，其实，这不是简单的帝王情结。帝王情结起码应该包含有对历代帝王的平视甚至羡慕，而他则是一种俯视甚至是轻蔑。他没有偶像。他是千古一人。
不过他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就是他的一切活动，都是站在农耕文化的肩头上的，并把这种文化演绎到了极至。笔者在博客的游记篇中，有一篇写在韶山参观他的故居后的心得，是这样的：
“从心底慨叹，保留下这个故居，真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也幸亏从这里走出了一个震动世界的伟人，不然，它是断断站不到今天的。对里边储藏的那些伟人的信息，我自然有一些兴趣，不过直言说，我大的兴趣真还不在这里。进门不久，我就被另一种特有的气氛摄住了：这所屋子除房顶、窗棂是草和木材的，墙、炕、灶、圈、仓等几乎所有的主体建筑都是土黄色的泥土夯打涂抹的。总之，见不到任何工业社会的痕迹。给人的印象，真是彻头彻尾从土里撑出来的一幢东西。里边潮湿的气息，暗淡的空气，漂浮的微尘，带着泥土温温的腥气，深深渗透了你全身，给你以幽幽的联想。还有那布局——家人居室的安排，粮仓、牲畜圈舍、灶间、仓库，都被精巧地安排在这个居室之内，甚至接泄雨水的水道，也不会跑到外边去。既有尊卑长幼的秩序，又有达到极点了的经济上的计算。在这个空间条件下，农民的智慧和想象力都发挥到了极限。活脱是一个农耕文化的经典！
由此，你想到从这里走出的那个伟人的思想格局和政治格局，会不由自主“哦”地微叹一声。”
从这个角度讲，他的业绩，与西方那些站在工业文明肩头的领袖，又不具备可比性。
他在这里留下这么一篇诗作，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可惜的是，因为他的幸临建起了这个鸽子窝公园，几块绿化的园林，几片水泥抹就的场地，数条石头铺就的甬道，一尊矗立的塑像，就把这里原生的地貌遮盖了。到哪里寻找他当时的苍莽浑远？你只有把眼睛抬高，看向海天，才能约略地体味到那种意境，不过已经不那么自然了。

北戴河散记七：在集发生态农业观光园

这是一场人类对植物的战争，而且是取得阶段性胜利了的战争。人们的智慧和征服的意志，很好地体现在了植物身上。几百斤重的南瓜，几米长的丝瓜，无土蔬菜，花四季开，果季季结，五彩缤纷，形态各异的种种水果，光彩掩盖了它们的呻吟，丰收遮没了它们的病态。当人们的意志在它们身上纵横驰骋的时候，当然不会觉得这是对它们生命本体的戕害。它们原本是矮小的但却是结实的，是瘦癯的却是真实的，是花开一季，果结一时的，是在春风、秋雨、夏暑、冬寒中历练的，虽然苦涩，却是自由快乐的歌唱。人类按照自己所需把它们贵族化了，却抽走了它们生命的本质。人类智慧的刀柄在不可遏制的冲动的操控下，终于探入到植物的基因领域了，却终于明白，或许一场不可测知的灾难，正像一团黑云款款压来。在这里，他们畏缩了自己的脚步。无度的征服，或许最终是征服了自己。
走进生态农业观光园，我们可以观赏，可以采摘，可以饕餮，但能排斥生命那夜间流水般的呜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