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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女孩儿:黛玉篇

作者:何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42      更新:2017-06-26

        她“爱使小性儿,行动爱恼人”,说话又尖酸刻薄,总是人前人后地艾艾怨怨、多愁善感,“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能经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就是这么一个女孩儿,成为文学史上最令人难忘的形象。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会对她生出这样的感情,这感情连着心,连着痛,好像身体发肤都会被她传感——一像巫术的驱灵,咣的一声进入了我的身体,看到她言语失度,为她捏把冷汗,为她感到尴尬,好像我自己失态了。
         她在饯花节那天,本来起迟了,为宝玉前天晚上没开院门,已是在冷地里哭得沉鱼落雁,既夜间失寝,又要担心众姐妹笑她痴懒,梳洗后又并不和姐妹们顽笑,而是肩着锄头去葬花,这是她不由自主的不同,她和大观园里所有女孩儿真正不同的地方在于这里,她是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她时时难免偏颇,那些不合度的言语个性都有了缘故,我明白我心痛她原来在这里。她是大观园里的一个女孩儿,但其实也是另一个曹雪芹,所有的悲伤与爱欲被她看见,她无以承受的时候,以泪以诗来排解,孤独的灵魂只能与自己博弈。她吟的《葬花词》,宝玉是惟一的听众,宝玉是懂她的人,她的知己,纯之又纯的爱情其实很简单,单纯而执着,反而感天动地。现在的人不会有这样的爱情,即使有也不会有这样的作家,我们再也写不好一个单纯的爱情,我们的爱情不会使自己流泪。
       我为黛玉的爱情流泪,一次又一次。她和宝玉为金玉良缘所折磨,这折磨是难以言说,欲言又止的,爱欲的压抑令人流泪,黛玉的焚稿则将孤独推向虚无——悲剧的最悲,我也好像万念俱灰、撒手释卷,黛玉死后的《红楼梦》还有什么看头,宝玉出家只不过是残存人生的空虚,诗神死了,诗意已去,庸常的世俗,即使快乐,也难抵心里的黑洞。
        没书看的年代看《红楼梦》,长大了再看,凡看到有黛玉的地方则看不下去,一定狠心丢了书,受不了黛玉的悲苦。这悲苦尴尬的情形又是与宝钗的风光对比着来写,竟隐隐地憎恨起《红楼梦》来,既有黛玉这样的女子,为什么还有宝钗,宝钗是牡丹,黛玉才是芙蓉,宝玉为晴雯作《芙蓉女儿诔》,其实也是悼黛玉,难道黛玉竟和晴雯的花神重复?后来有人考证出黛玉象征的是木芙蓉,而不是我们想像的出水芙蓉。我在11月的时候到过长沙,街头不难见到这传说中的花朵,丝绸堆出来的粉妆,在初冬的寥落中格外炫目。有时候,道旁并无生机然而绿着的一丛又一丛,突然喷出的几朵娇艳,好像花神偷偷将春天藏在了这里。有这样的花树在冬天陪伴,长沙这座内陆中部城市总算有所不同了。我们住的蓉园宾馆因花得名,有一株大的花树,大团大团的柔丽,迎着暗蒙的天光,使人想起黛玉的风露清愁。
       木芙蓉在古人的香草美人中,象征着落第、失意、隐士以及怀才不遇。这样说来,和黛玉的际遇神似。她落选于贾家的选媳,对于她来说,这一生也便成了最大的失败——没有别的出路,宝玉的爱只会加重失意的伤痛。
       黛玉成全了一个悲剧,她的毁灭使我们的文学终于有了不能亵渎的悲剧精神,这样的悲剧精神在我们的文学中是缺乏的,中国人耽于世俗的享乐,又或者纯粹的悲剧需要闲暇的时间和心情,中国人永远忙于现实的人生,苦于生活的苦役,没有能力去欣赏悲剧,欣赏悲剧还要有哲学理性的深度,所以,《红楼梦》是大违中国人传统的,而黛玉这个人物就是诗魂,她会穿梭在中国人的时空里,历代的文人通过文学的驱灵术将她召回,她也附着在一代一代的才女身上。我看过很多女作家对《红楼梦》女子的谈论,从没有听到过对黛玉的非议——这是她们的诗魂,是她们自己,她们难能对自己文过饰非。
        张爱玲在她的《红楼梦魇》里说起黛玉,感觉有护短一般的爱痛,是跟说起谁都不一样的。湘云算可爱的,但张爱玲分析出来,她像小孩子失宠了一样嫉妒着黛玉,这纤微细腻的感情被张爱玲体会出来。黛玉没来之前,在老太太和宝玉那里,湘云的待遇就像黛玉来了之后,她甚至和老太太住在一起,类似于后来黛玉来了住的暖阁,那时候袭人还在服侍老太太,主仆两人夜里深谈到以后嫁出去,另一个也跟着去,还不出这个院子。说的定是宝玉了。湘云也是黛玉的情敌。好在湘云为人豪爽洒脱,有名士精神,虽也喜欢宝玉,究竟与宝玉的叛逆不是一路,当宝玉爱上黛玉,拈酸吃醋的也有,倒不显。张爱玲引《红楼梦》原文,说湘云的长相定算不上多美,书中每次写她好作小子打扮,反而更俏丽,鹤势螳形的身材,细想就是胳膊腿都很长,很细,胸又挺拔(这在古代以含胸为美的标准看来确实不怎么样)。湘云有自知之明: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又说,就算你比世人好,……,我指出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服你……,活脱脱一个小孩子吃醋,又不忌口的形象。她说的这个要把黛玉比下去的人是谁呢。说她无心,还真无心,说她有心也够狠的,儿童似的莽撞的狠——知道黛玉的心在哪儿疼。还有一次,宝琴来了,老太太爱惜她一如黛玉之来,宝钗道,我真不知我哪点不如她了,……,湘云就说,只怕真有人这么想呢,指黛玉,宝钗立即替黛玉回护才罢。
       后四十回不是曹雪芹所作,引来多少笔墨官司,日后将会越来越难辨伯仲。周汝昌、张爱玲力挺续作狗尾续貂,使《红楼梦》有附蛆之痛,另一路人马却赞程高使《红楼梦》成为一部完整的巨著,功不可没。连鲁迅也说过,《红楼梦》后四十回若还是由曹雪芹来写,也不过程高那样。王国维时代红学还不发达,他实际上也是研究《红楼梦》的开拓功臣,他的《红楼梦评论》就没分什么前八十后四十的,甚至赞美那一节,当黛玉得知宝玉要成婚,是和宝钗的时候,种种行止,大有“壮美”之感,他的壮美是美学术语。说凡是有此种体验的人都可知高鄂的描写几达神境。俞平伯对高鄂的续书不大喜欢,又极为推崇,说他敢使黛玉平白地死去,敢使宝玉娶宝钗,使宁国府、荣国府被抄家,使宝玉出家做和尚,这实在太难得了。“至于以后续作的人,更不可胜计,大半是要把黛玉从坟墓里拖出来,叫她去嫁宝玉……最好宝玉中年封王拜相,晚年拔宅飞升。”这段话有道理,也迁强,因续作是亦步亦趋地忠实于《红楼梦》首对家族、女子命运的暗示的,早暗示了黛玉要早夭,高鄂将她写成是得知金玉良缘终于成实而死,竟要叫黛玉向紫鹃自陈自己的身子是干净的,要回南。说黛玉因高鄂斯文扫地?
       周汝昌探佚出黛玉其实是在贾府抄家、老太太死后,被贾环、赵姨娘一伙在日常药中做手脚而死。死前与宝钗金兰相剖,请宝钗嫁给宝玉,陪伴宝玉一生。并批钗黛争婚硬是将一部巨著弄成了一部三流言情片。
       周汝昌的红学使我对宝钗有了些新看法,至少她不是那么无情了。她不再是黛玉的敌人,而是知己姐妹,自五十七回: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之后,黛玉宝钗之间再也没有猜忌,互剖金兰语之后的两个女孩儿是不是真的像人说的那样,钗黛合一?说作者其实的理想正是钗黛合一,理想成为理想就在于它永不可能实现,黛玉不会和宝钗合一,她和宝钗的不同,就像世界的两极,一个是寂寞仙姝,一个是山中大士,一个是诗魂,一个是儒圣,正是有如两极般的性情使她们的命运各各不同。 
       我还是喜欢黛玉,因为她是纯粹的悲剧,使我有理由在某些时刻,用泪水涤净一下混杂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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