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晓鸣

　　我越来越相信，庞大高耸的城市有魔术功能，它看似翻手云雨制造出的效果，往往让人目瞪口呆，感慨复感慨。比如我多年不见的一个朋友，再见面时，已从捉襟见肘的穷小子，身子一摇，变成腰缠千万的富豪级人物。据他说，几年前他开始做沉香生意，剑走偏门之际，也是时来运转之时，一下子就发爆了。也就是那天喝茶闲聊中，朋友从包里掏出一节黑黄的小木头，让我在左右翻看中第一次见识了沉香，算是对这一异物开了眼界。朋友还不忘加上一句：别小看这节木头，若卖掉，便能买一辆不错的小轿车。
　　我得承认，自己一直过着简单平实的日子，金贵的东西距我遥远而缥缈，令我闻所未闻或不愿多闻，所以见过贵比黄金的沉香之后，我内心弱微的诧异和惊讶之后，沉香这一物这一词不久便被我抛置脑后，离失于我的生活视野。
　　今年五月的一个星期天，我应邀偕一群文友奔赴海口边上的一个香树种植基地。晒太阳、赏异树、换空气，乃至呼朋引伴拍肩论道，不失为改观一个慵懒周日的最佳选择。呼啦啦一群涌出城市的红男绿女，权当一次时髦的乡下旅游。就是在那里，从满头大汗绘声绘色的讲解员嘴里，从悬挂的大幅壁画的介绍文字中，我完成了一次沉香知识的接纳和认知：
　　——明代名医李时珍在《本草纲木》中称：“海南沉香，一片万钱，冠绝天下！”“治上热下寒，气逆喘息，大肠虚闭，小便气淋，男子精冷。”
　　——史载宋时“一两黄金一两沉香”，至明清已成“一寸沉香一寸黄金”。宋、明、清宫苑的用香之风极盛，将携香染香视为名士生活的标示。
　　我还从讲解员口里得知，沉香主要来源于生长在热带、亚热带瑞香科沉香属植物，此类树木由于被大风折断、被动物弄伤或惨遭雷电，为愈伤其自身分泌出来一种树脂，长时间一点点积合在伤口或树心等处，所形成的耐腐蚀性固态混合物即为沉香。这种说法很专业，应该是从书本得来。但沉香的成因还是出于我的意外，立时使我陷入沉默和一脸严肃。
　　接下来在围聚一桌的沉香分享会上，马上有人窥破玄机般喜形于色，挥着手势夸赞这种受难后的美丽。他的思绪不管不顾，犹如野马脱缰，竟然从受难的香树炼出沉香联想到海南的台风，他说岛上每场台风过后，被掀倒房屋的地方，将崛起更加气派的房屋。——这无疑是他要强化“受难后的美丽”的举例说明，但这话在我听来总有些刺耳，首先是谁会愿意甚至庆幸自己的房子在风狂雨骤里坍塌？正如水手在搏击风浪中可以显示不畏艰险和强劲，但是世上大概没有水手为了证明自己而渴望狂风恶浪来势汹涌。
　　又有人频频点头，撩撩额前的头发，赞扬沉香有大美，集儒家的修身、道家的养性、佛家的修心于一体，内敛而不动声色，默默地成就自己。——一棵无言中吐脂疗伤的树，在如簧巧舌里竟被上升了一层又一层境界。在我看来，这种滚滚神思似飘浮的云雾，总是太虚太远。
　　同来的女诗人许燕影临风摇笔，情溢于胸写出了一首名《沉香》的诗。她忍不住当场朗诵：“树伤为谁／你是世上最美的瘀结／是琥珀，风中的眼泪／是涅槃，浴火后的重生／是歌唱，荆棘刺入胸膛的最后绝响……”我得承认，坐在她的对面，我能够感受她时高时低的女性抒情渲染出的悲壮和决绝。
　　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左看看右看看，竟有种无话可说的窘迫。我摇了摇头，可能还涨红了脸，悄悄地将话筒递给下一位。我想我自己要说的在座各位早就明白了：一棵受伤的树，不放弃，不气馁，坚韧而又默默地吐脂疗伤，最后竟成就了自己，成为树中之杰。世上很多伤口不但需要时间来平复，还需要毅力来弥合。
　　从香树基地返回，许多天来，沉香竟牢牢占据我脑海的某角，久久不肯退去。几天前，我去了海口的古玩市场，不怎么挑拣就买回一小节沉香，装在一只透明的盒子里，故意置放案头。这样，沉香便能时时对我发出些暗示。有朋友说，这样还可以彼此心有灵犀——只是这句话说得我莫辨真假。

　　201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