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筱琼

在这个薄寒孤独的夜，因为你，我久久无法入睡。
我为你祈祷，为你祈福，为你诵经。而你，住在那高高的，青青的半坡，此刻又在思念着谁呢？

夜，让世界变得陌生。雨，一阵骤一阵疏，来自薄被的寒冷，让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凄凉和绝望。我不知道你的世界是不是稍许温暖一点，因为，那是一堆新拢的黄土——金黄的色泽给人温暖的感觉。
4月18日傍晚，我还在托关系为你购买杜冷丁，19日凌晨便得知你已弃世。据说你行前八天水米未进，痛得面目扭曲，瘦得脱了形。最后，你憋足一口气，睁开眼睛满世界搜寻那个让你绝望，让你伤痛，让你放不下的男人，然而，依旧不见他的踪影。尔后，你迅速地、决绝地转过身躯，脸朝墙壁，背对着你的幼子，你姐姐，你弟弟一家三口，气绝身亡。
果然如我猜想，你没有跟这个世界告别。这个世界继续冰冷，继续冰冷……最后，你欠这个世界一个宽恕！！
我不想写文字谴责谁谁。我曾想用武力对付谁谁。但我最后只是撕心裂肺一哭。
哭完，扶棺，绝倒。
是，你于我有恩。
我放不下与你有关的恩与仇。
说到底，我们是一路人，放不下，拿不起，忘不了，永远只会折磨自己，一直到死，不放弃。

我理解你绝望的爱情。我为你的隐忍保持默默的理解和愤慨。
你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出生在雪峰山腹地，那地方有一座古鄜山，古老的传说加上常年积雪的自然景观，说你是雪山女儿，冰雪聪明也不为过。19岁，经舅舅介绍，嫁给一个长相丑陋，脾气乖戾的男人，唯独的好处就是那个男人可以靠着铁路讨生活，但也是这点好处，让你摊上无尽的劳累和气郁，英年死于肺癌。
我叫你娟。你是我的妹。我们的姑嫂关系，是我用十年坚持换来的。这十年，我没少找你倾吐苦水，求你点化。我虽比你年长，但比你无知，任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我是一个爱得自私，爱得偏激，爱得不依不饶的人。记得那一次，我们在雪峰山相会，与你父母一起彻夜分捡茶籽，四个人之中，三个罹患肺癌，而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还一味将自己那点痛苦心事与你们倾吐。你当时低头捡茶籽，不言不语，眼泪无声无息滴落。你妈，你爹，也陪着我默默流泪……你将茶籽堆里爬出的一个个白色蠕虫，用碗装着，翌日用油炸熟给我吃，我嫌那东西恶心，你说，恶心的东西都能吃下去，你就不会再恶心了。这话是一语双关的，我听得懂。是的，人这辈子经历的诸多事，哪一件不比吃这个虫子恶心？
你对我的恩情，我一辈子不能忘记也无法报答。2013年夏天，你刚刚出院，检查结果是肺病，医生建议你去长沙确诊。你不肯，你决定出院，用意志力与疾病抗衡。那天黄昏，我突发心肌梗，一个电话把你招来，在医院急诊室陪护我一整夜。那个地方像人间地狱，昏暗、肮脏、腥臭、燠热、暴力……我一生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恶心，之前做过一个噩梦，简直跟这个现实一模一样恐惧。两位送我入院的好友不能陪我过夜，如果那晚没有你的陪护，我恐怕坚持不到一分钟就得逃跑或者窒息。
黎明，我们冒着瓢泼大雨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休息，你却强忍着病痛和疲劳，悄悄地帮我煮面条，炖鸡汤。你出门进门做这一切都是悄无声息的，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做完这些，你快累虚脱了，之后，你悄悄回了家，数月，如同蛰伏没有消息。再有消息的时候，你已经肺癌中晚期……
那段日子我在北京，没少为你流泪、哭泣。我担心你等不到我回怀化，我们就会阴阳两隔，再也见不到你。
常常，我白天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夜里也只是透过天窗望着遥远的星空发呆，思念你，祝福你，默默为你祈祷。
回到怀化，我放下行李马上去看你。看到你剪了短发，样子比先前更白皙，更漂亮，我的心好像一下子安全着陆，如释重负。我自欺欺人地偷想，也许你还年轻，生命力旺盛，说不定已经战胜了疾病，正在慢慢恢复健康。你的秉性善良、隐忍、严己、宽人，也许上苍垂青，去地藏王那儿交涉，许你再一次生命？
不久，你水肿的消息传来，我惊出一身冷汗。我开始后悔，后悔竟然相信你会好转，好久没去看你。
那一次，你对我说，说你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位长得有些像我的仙人，用手指着你的心口，点化你，说：牡丹花泡水喝，可以治你的病。那一夜，你在梦里见到大片牡丹花，美得无法释怀，而且地上的落花像一层蓬蓬松松的雪，走一脚，地上留下一深一浅的脚印……其实，你一生没见过牡丹花，但偏爱牡丹。巧了，我搬新家的时候，你为我赶制的巨匾，也是一幅十字绣牡丹。
至今，我家里还摆放着网上购买的干制牡丹花。买了很多，送你的，不知你泡茶喝了没有？也许一袋都没喝完吧？
再后来，什么灵芝，人参，三七，天麻，枸杞，红枣，薏米，百合……你都不再问津，你开始绝食。
在外人看来，你不肯治疗，不肯吃药打针，甚至拒绝吃饭，都是为了节省开支，为了儿女着想。但我不这么认为。我认为你是因为内心绝望，爱的绝望。
我听闻，整整一年，你在二楼一张沙发上度过三百六十五个日夜。虽然你不言不语，不流泪，但每个夜晚和白天的剧痛，你咬牙坚挺的时候，哪怕身边有一个人，也总不至于应了那句老话：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我听闻，你丈夫晚上下班不回家，拨通你的电话，叫牌友告诉你：谁谁在打牌。
后来，你不再接电话了。谁的电话都不接。
我听闻……
听闻太多太多，以至于让我错觉，谁谁希望你早死。
那些分不清黑夜和白天，却分得清痛苦与折磨的日日夜夜，对你来说，死，真的是一种解脱。
也许今生你们爱过，也许为了孩子你们流过共同的泪。但在你弥留的时候，你们分别在即的那一刻，我坚信，你的那个谁谁已经对你没有爱了。爱的彻底消失，加快你的死亡速度，当你毅然决然背过身去，你们曾经有过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你们永世不会再相见。
娟，我知道你不是孤零零地死去。但我相信你孤零零地走了很远很远的死亡之路。
那一夜，下着大暴雨。你在舞水，我在沅水。你在那张硬沙发上挣扎，我在母亲病床前尽孝。你我虽然天各一方，但我确信你会在这场暴雨中离去。
我静静地坐在床头等待。母亲在那一头响着均匀的鼻息，如时光的滴答声，也如雨滴一样逼近，淹没了我的记忆。我在茫然与思念中渴望见到你，哪怕冥冥中的一见，最后的诀别。
我坐着，一直坐到天亮。
天亮之后，你的死讯从舞水传到沅水。
那一刻，我又成了诗人。一口气为你写了三首诗。
三天后，我将一簇象征坚贞爱情的橘子花捧到你的坟头。
那青青的山岗是你的新家。视线远处有两条铁路，一来一往，与天色山色融为一体，铁路下面有一条蜿蜒清浅的小溪，白雾就是从那里一次又一次袅袅升起，白色的水鸟也在那里周而复始盘旋。有一棵紫色泡桐花，高高举过山顶，在蓝天白云之间剔透晶莹，那是天空低垂的泪滴，寂静芬芳。

附诗三首：

娘土

凌晨五点
赶个大早
呜哇一声
路边的蛤蟆闻声而逃
引路人丟下一张纸钱 盖住它的爬行
从今往后 就让它的子子孙孙
为你驮走贫穷 疾病 忧郁

路上的雾很大
柚子花很香
香雾袅绕的山峦 湿润柔软
黄泥巴是埋你的娘土

山冈视野开阔
空气新鲜
两条铁路一来一往
是你生命的轮回
曾经的兴旺发达
泡桐花开在当季
高举冷艳的火把
青篾折断
扯脱
你就在此安息吧

我不会再来了
爬山坡我的心疼了又疼
带了一条拐杖下山
来年生根开花 或 新书出版
我让燕子给你捎去信息
属于你的字
一个一个烧给你

拜忏

鼓点 锣钹 唢呐 时紧时慢
儿女 亲友 寄女 哀哀凄声

法师一目十行念经
水忏 血盆忏
超度44岁华年离世的小妹

坐草临盆 血雾腥蒸
泼水沟渠 濯衣江河
私奔野合 路产林生
堕胎损子 刑究八万四千
都是女人的罪

行孝穆健连尊者菩萨啊
既然上天给女人定了这么多罪
那就求你救救 上触日月天神
下污祀典祖先
一日三度莫赎此生
载沉载浮的苦灵魂吧

哦哦
我的妹

天使归天

归期已定
2015年4月19日凌晨
上天的决意
无法挽回
黎明前一场暴雨
夹杂着惊雷
你孤单上路
行走在开满槐花的路上
沉默像冷硬的影子
看不清
远方
你不会转身跟这个世界道别
这个世界零下100度
永远欠你一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