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韦启文

我对海从小就有一种执着的向往和迷恋。在佛学里执着是一个并无褒义的词，可我还是无法迷途知返。
我一直住在离海很远很远的地方。小时候每当夏天，往往在雨后，良才村的小孩们就会发现，村对面很远很远的天空上挂着一条长长的“龙”。后来上学，知道那叫彩虹。但直到现在，良才村的人还是把彩虹叫做龙。我祖父也一直坚持说，插入云霄的是龙尾巴，而龙头则插进大海里。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天的尽头便是海，有龙的大海。
良才村离海有几百公里，在儿时的天空里，那当然是天边了。后来到武汉，离海更远了，要看到海也就更难了。
第一次看到海是在青岛，当时我已届不惑。但当我在栈桥观海，在崂山观海，在汇泉湾与海亲密接触的时候，都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当时的情景有不少照片记录了下来，那溢于脸上的童真，与不惑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当是海的魅力了。
后来又几次见到海，大连的海，北戴河的海，还有北海的海，每一次都给我极大的快乐。今天是2月14日，年青人正在热热闹闹地过情人节，我突然想，似乎海已经成了我宿命中的情人了。我为自己的想法笑了起来。
虽然几次到过海边，游玩拍照，赤脚下海，游泳，但住处都不在海边。听说在法国有一种说法：能看得见海的葡萄园才算是好的葡萄园。葡萄酒文化已经渗透进法国人的宗教、政治、文化、艺术及人们的生活，并影响着世界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情趣。在法国，与巴黎女郎齐名的恐怕要算法国葡萄酒了。葡萄酒是法国文化的一枝奇葩，与之相联系的葡萄园当然也是这种文化的一部份。喜欢海、爱海，应该说也是一种雅事吧，扯上文化也许并不算附会。能否套用一次法国人那句话——
看得见海的房子才算是好房子。
我这是第三次到北海了，前两次都住城里，虽然星级很高，但是都不能算好房子。这次决心要找一个“好房子”。一行人直奔银滩，跑了几家饭店，有的有好房子，但已客满，看来知道葡萄园文化的还大有人在呢！
葡萄酒用葡萄酿造，人尽皆知，而葡萄园看不看得见大海，有何关系呢？如果说能望见大海的葡萄心情愉悦，其所酿的酒也是快乐之酒，当人们举起高脚杯品尝这快乐的琼酱，心情当然也会快乐起来。如此演绎，葡萄与美酒都具灵性，何况人呼？见到大海能不高兴吗？找一间看得见大海的房子一宿不是理所当然了吗？
有的旅馆虽能见海，但略远。
又找。终于在海边找到了一家宾馆，两栋楼，列队排在海边。从大楼墙脚到院墙铁栅约两三米，出了院子，过一条两三米宽的水泥路，就是银滩。又细又绵又柔的沙滩，白而似玉的沙滩。
主楼有五层，我说要住最高的一层，还叫服务员带我们上去实地看看，才放心定了下来。
五月的北海游人还不很多。中午的太阳已显出夏日的暑气，但在房间里，不用空调，海风从阳台吹进，睡午觉尚需盖薄被。静静躺在床上方才感到空气中含有丝丝水分，闻到丝丝咸味，这当是海的气味，北部湾的气味，银滩的气味。也可以说相当于法国葡萄酒的气味。
我不会饮酒，虽然在不少场合啜饮过少许干红葡萄酒，也喝过法国葡萄酒，但要说其中真味，我并未品到，只能说喝过而已。但作为一种文化，却也略知其中半鳞。连那略酸略涩的味道也构成了这种文化的一味。而对这海的味道，也只知半鳞而已，但总算住了看得见海的房子，品了海的味道，听了海的呼吸和细语。想了几十年，这次在北海，在银滩，真正到了海边了。
说到海，总会与惊涛骇浪连在一起，总与惊涛拍岸连在一起。可在今天的这里，海没有岸，海没有浪。银滩广阔无边，缓缓地缓缓地延伸到海里，在海水与沙滩的连接处，几乎是一个平面，海水细细长长的波纹吻着白而似玉的沙，一次，两次，三次……那是海与大地纯洁无暇的牵手和相拥，或许还在用他们的语言呢呢喃喃，窃窃私语。再往海的远处望去，连细波纹也看不见了，只见一片湛蓝的海与蔚蓝的天浑然一体。画界有一说：“远人无目”、“远树无枝”，是说看远处的人不见眼睛，看远处的树不见枝条。今天我则发现，“远海无波”。又像画水的常用方法，近处勾几丝细线，远处则留大片空白。
虽然眼前海上无风无浪，但海本身的蕴含就意味着有风有浪，可以说，那才是海的生命本质。就像法国葡萄酒，如果一味地甜，就会腻人，而那不可言状的酸涩却让人百品而不厌，一百个人会品出一百种滋味来。巴斯德说，在一瓶葡萄酒中蕴含着比世界上所有书本更多的哲学。我想大海也一定蕴含着比世界上所有葡萄酒更多更多的哲学。
大海是如此广阔，如一个人广阔的胸怀，他可以包容一切，一切喜怒衰乐，一切生活遭遇。年年过年，人们发贺卡，都会写上“祝君万事如意”，那是因为生活中有很多不如意，有很多艰难，很多困惑。
所以，虽然此时海平如镜，但当惊涛滚滚而来之时，巨浪汹涌而来之时，我们的心也应与大海一样舞蹈，一样亢奋，那才是真正理解大海的秉性。
我还想起祖父说过的话，龙宫里的龙王发怒了就会掀起万里波涛，扰得天昏地暗。显然现在龙王正在过幸福日子，所以心平气和，自然万里无波。
我曾去过号称世界花园的瑞士。夏天的景色明媚无比，但朋友说，一到冬天，满目所见，只有灰蒙蒙一片。后来我去新疆嘎那斯、那拉提，那夏季的景色真秀美得如同江南一般，但当地朋友也对我说，每年总有半年不见一丝绿色。枯枯荣荣，年复一年，对于这种生活逻辑，草木泰然处之。因此，在生命的跌宕起伏中，蕴藏美，创造美、展示美，这也是生命之树的逻辑，也一定是人生的逻辑。
此时在北海，下海游泳为时稍早，我们只能脱鞋一试深浅，一试凉热。清澈的海水漫过脚背，没了小腿，脚下细砂摩挲着脚板，似痒非痒，好生舒服奇特。
平静的生活固然美好，但生活中总会伴随风浪，人们也不要畏慎风浪。当我们面对平静的北部湾，赞美平静的海，我们也应有勇气迎接风卷云涌、波高浪险的北部湾。那才是生活的真勇士，大海的好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