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狐网

情感驿站

首页 > 散文 > 情感驿站

十八里河畔

作者:简繁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214      更新:2015-05-10
文/简繁

1968年,我16岁,她18岁。她叫黄小霞。
 
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她在蚌埠三中上初一,我在蚌埠二中上初二,我们的学校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中间整整隔着一个蚌埠市。我不认识她,也不会有机会跟她认识。9岁的时候,我曾经带领着左右邻居十几个小孩“跑远路”到过一次三中,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
 
这一年,我跟她认识了,是在十八里河畔的王郢生产大队。我们都是做为第一批的知识青年下放到这里来的,我在第四生产小队,她在第七生产小队。这里与蚌埠市的郊区仅一河之隔,属于固镇县的曹老集公社。当时,城市的郊区是不接受知识青年插队的。
 
我跟她认识得很偶然。
 
本来我已经在学校报了名,准备去皖北最艰苦的蒙城县。同班的一个女同学长得很漂亮,是我们的班花,她崇拜我的学习,我喜欢她的美丽,临报名前我塞给她一张纸条,告诉她我有“肮脏的思想”,她回给我一张纸条,说她也有“肮脏的思想”,于是我们就决定一起去蒙城。但是我的父亲坚决不同意。这一年的春天我的母亲刚过世,他不放心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陌生地方,父亲骂我人小鬼大,一定要我和姐姐一起去老家。老家简家庙生产队很穷,一天满工分还不到八分钱,父亲通过一个在公社当干部的表嫂,把我和姐姐安插到了一天满工分可以有一毛二分钱的王郢大队。这样,我才认识了黄小霞。
 
那天,大队书记在小学校的空地给我们知青讲话。他说,你们的年龄都很小,还是孩子,就离开父母到农村来,农村是不能跟城里比的,很艰苦,但是艰苦也有好处,可以从小锻练你们的意志。说到这里他提高了嗓子,大声喊:“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是教导我们说吗?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们所有的知青都极力忍着不敢笑出来,只有一个女孩子笑得倒在了地上,我听到别人喊她:“黄小霞,严肃点!”
 
没有两天,我又见到了她。
 
那是我和姐姐去七队的一个远亲家里做客。这个远亲年纪不过六十,但是辈份却在王郢最高,五十多岁的大队书记算是他的重孙子。他家的三间土屋没有盖在村子里,孤傲地独居在村东南的一块高地上,高地的四周围绕着水塘。他和他唯一的儿子踏着木板桥出来接我们。儿子叫王春早,瘦高的个子,很文静,头戴黑呢子帽,身穿银灰色卡其布中山装,胸前插了一支钢笔,披一件黑呢子的大衣。他这一身装束别说是在农村,就是在城里,也很少有人穿得起。我和姐姐刚坐下,这个远亲就叹气说,他省吃俭用还借了很多钱,供养春早去蚌埠住读,已经读到了高三,眼看就要考大学了,考上大学就可以当国家的干部,拿工资,吃商品粮,结果来了文化大革命,又被送回来原籍。“春早虽然被送回农村,但是他跟一般的农村人还是不一样的!”远亲以他的儿子为荣,叫他的儿子:“你去把小霞叫来,跟德才、素华见见面。”王春早出去了,远亲炫耀说:“我的儿媳妇是蚌埠城里的人,家里做很大的干部!我计划等明年分红,再卖一头猪,就把她正正式式地娶进门。”
 
王春早去隔壁领过来一个女孩子,原来就是黄小霞。
 
那以后,我没有再见过黄小霞。我们两个生产队中间隔着两个村子,相互的地也隔得很远,平时没有踫面的机会。
 
冬天农闲,大队书记听说我原来在蚌埠红卫兵造反总司令部的“红战笔”,专门画毛主席的像,就安排我给全大队所有面对路口的房屋山墙,统统画上一幅毛主席的像。我告诉书记,最经济的办法,是用马粪纸板刻出毛主席的像,用石灰搪在黄泥墙上,然后用打滴滴涕的喷筒装上红油漆往上面喷。书记说可以,就分派各个生产队出钱,结果闹出了是非。房屋不面对路口的人家联合起来提意见,说用的是集体的钱,为什么给他们的山墙搪一块石灰,我们的就不给搪?闹到后来,决定每一家的山墙不管面对哪里,统统搪一块石灰,喷上一幅毛主席的像。这样一来,我的工作量变得很大,书记就派了一个知青来帮忙,结果一见面,竟是黄小霞。
 
一大早,我和黄小霞拉着板车去蚌埠买石灰和纸板、油漆。我们顺着十八里河的北堤往东走,太阳从前方升起来,很大,很红。河水泛着天光,婉延伸向天边,河的两边是树木参差的村落,村落里浮动着淡蓝色的晓岚,传出老奶奶唤孙儿的声音和鸡鸣狗叫声。河堤的北侧有一大片土坟堆,中间一座坟堆很大,有三、四米高,以它为中心,近百座坟堆一圈一圈地向外铺展开去,逐渐地小,逐渐地远。黄小霞告诉我,这是王郢的祖坟地,中间的那座是最早迁来落户的祖先。“王春早说,以他的辈份,死了以后会葬在靠近中间的地方。”
 
十八里河,是以它跟蚌埠的距离起的名。我们在渡口过了河,往南走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蚌埠。一辆拖拉机嘟嘟嘟地开过去,扬起浓厚的黄色尘土,尘土弥漫开来,把我和黄小霞罩在里面。黄小霞一边扑打着尘土,一边呵呵呵地笑,她的笑声很好听,清脆透彻。她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我心潮涌动,我放开嗓门歇斯底里地嚎:“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嚎完了李玉和,又嚎韩英:“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让儿的坟墓向东方……”黄小霞不停地笑,我不停地嚎,我们都觉得很快乐。
 
第二天,黄小霞来找我,我正在跟邻居的小孩打康乐棋,她没有走过来,远远地站在边上看着我笑。邻居的小孩告诉我:“德才,那个女孩一直看着你笑。”我一抬头,正迎到黄小霞的一双笑眼,弯弯的,美美的。
 
然后,我们一起去买东西,一起笑着嚎着走回王郢,一起每天走村串户,往墙上搪石灰,喷毛主席像。我常常讲“红战笔”的故事给黄小霞听,黄小霞总是听得瞪大了眼睛。
 
“你很聪明,你真的很聪明。”后来,黄小霞每天都会这样跟我说。
 
熟悉了,黄小霞告诉我,她的母亲很早就死了,她的父亲是蚌埠市商业局的局长,被造反派扳断了七个手指头,残废了。王春早是三中全校有名的“秀才”,他们曾经在一个造反队,王春早一直很喜欢她,但是不敢表示。后来开始下放了,父亲叫她把王春早请到家里来,见过之后,父亲认为王春早虽然出身农村,但是人很老实,也有学识,就把黄小霞拜托给他照顾。
 
“你不是他的未过门媳妇吗?”我问。
 
“来王郢之后他提出,我答应了。”黄小霞说,“原来想,反正要在这里过一辈子了,而且,他对我真的非常好。”
 
“什么叫原来想,难道你现在不这样想了?”
 
“现在……我也不知道。”
 
给每家每户搪石灰、喷毛主席像,忙腾了一个多月,终于完成了。临近完成,黄小霞常常看着我发呆,好象有很重的心事。
 
大队准备叫姐姐去小学校做代课老师,这几天晚上,姐姐都去做老师的表姐家里补习。我很早就睡了,有人敲门,说:“我是小霞。”天很冷,我开了门马上又钻回被窝。黄小霞站在床前,不点灯,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我和姐姐住的是磨房,一半隔出来给我们住,另一半仍然做磨房,门和隔墙都是用秫结扎的,有很多空隙。这一会,外面的月光就透过这些空隙,稀稀落落地照进来,把黄小霞的身影照得黑魆魆的。我要起来点灯,黄小霞坐到床边止住我,说:“不要点灯,点了,外面会看见我在你这里。”她的脸离得我很近,她嘴里的热气哈在我的脸上,就这样,很久。我渐渐地激动,想抱她。我从来没有抱过女孩子,我伸出左手臂,手踫到她后背的棉袄,就不敢动了。她也不动。我们就这样,很久。最后黄小霞说:“我要回去了,再不回去他要出来找了。”黄小霞走了,我把冻僵了的左手臂缩回到被窝里来焐,后半夜,它开始疼。
 
后来好几天,我都没有见到黄小霞。这天很晚了,姐姐补习已经回来了,黄小霞突然跑来,敲开门冲进来就哭。我和姐姐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不说,就是一个劲地哭,递给我一个信封。信封里是一封血书和一节鲜血淋淋的小姆指头。血书是王春早写给黄小霞的,求她无论如何不要离开他,否则他就不活了。我和姐姐全呆住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姐姐对黄小霞说:“你应该向大队书记反映,万一真的弄出人命来,就晚了。”黄小霞哭够了,走了。她刚走,王春早来了,他的右手小拇指包了一大团纱布,纱布渗透了血。他还是带着那顶黑呢子帽,穿银灰色卡其布中山装,胸前插一支钢笔,披黑呢子的大衣。他的脸色惨白,目光呆滞,对姐姐说:“黄小霞这些天一直跟我闹分手,不许我和我家人进她的屋子,把原来给她的生活用具全都扔了出来。我怎么说,怎么求,都不行。刚才她拿到我的信就跑出来了,我知道她一定是到你们这里来的,所以我就跟在后面,躲在隔壁的磨房里听,你说的话我全听到了。”王春早把右手伸出来,“你们看,我现在已经把我的一节手指头切给她了,最后我会连命也给她的,所以,你叫她向大队书记报告,我是不怕的。”王春早盯住我看了很久,开始,我很怕他会泄恨打我,但是他始终没有动,就这么冷冷地看我。我留神他的目光,倒是没有多少仇恨,有的只是凄楚。“你什么地方比我强?”王春早说,“原来你是城里人,我是乡下人,现在你是城市下放知识青年,我是农村回乡知识青年,除了城乡之别,你哪一点也不能跟我比。”
 
王春早走了之后,姐姐拼命地埋怨我。说我小小的年纪,前边要跟女同学去蒙城,现在又惹出这样人命关天的事情,而且王春早是我们的亲戚,待我们不薄,万一他真的自杀了,我们一辈子良心都会不安的。
 
这件事情之后不久,开始了“一打三反”运动,曹老集公社粮站的一个会计贪污一万多元被挖出来,公社调我去画漫画。接下来,县革委会宣传小组调我去县里画毛主席油画像。再后来,我就直接招工去了淮北市文化馆。此间,我一次都没有再回过王郢。等我到了淮北,帮姐姐办妥了招工,才回去王郢把东西搬回蚌埠。这个时候离王春早切手指头写血书,已经隔了三年,我早淡忘了这件事情。大队书记请我和姐姐吃饭,为我们送行。大队书记的侄子也是回乡知识青年,与我的关系不错,他悄悄把我叫出去,告诉我:“你知道吗?王春早死了。”我很惊愕,问:“他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情?”书记的侄子说:“黄小霞后来死活不愿意跟王春早好了,她找过我大伯很多次,要从王春早的家里搬出来。你知道,王春早的父亲在这里辈份最高,他警告我大伯,如果让黄小霞搬出来,他就让我大伯一家不得好死。这种情况下,我大伯自然不好插手。后来中央不是下文件严打破坏上山下乡吗?许多弄了女知青的,都判了死刑。”我说:“王春早跟破坏上山下乡是两回事情!”书记的侄子说:“这是你说的,没有用的。县革委会的一个副主任亲自带领工作组下来,把王春早爷俩一起抓起来交待罪行,还要拖去县里游街。王春早本来就心灰意冷,偷空跑出来,一口气喝了满满一瓶农药。抢救的时候要灌肠,他死死地咬住牙关不松开。临死,他求他的父亲,一定不要把他葬到祖坟地里去。”书记的侄子陪我去七队,远远地指给我看,在那块四面环水的高地上,有一个不大的土堆。“那就是王春早的坟,他的父亲每天一早一晚都会围着它打转。”“黄小霞呢?”“回蚌埠了。”“招工?”“病退。”“病退?”“她疯了。”“什么?黄小霞疯了!”我的耳朵尖锐地鸣响,心骤然抽搐,难过极了。
 
王郢离曹老集火车站八里路,姐姐说东西太多,想坐火车回蚌埠,可以少走一大半的路。但是我坚持要走回去,姐姐很不情愿地屈从了我。走在十八里河的河堤上,看见河水泛着天光婉延伸向天边。河两旁树木参差的村落里,传来老奶奶唤孙儿的声音和鸡鸣狗叫声。河堤的北侧是那片土坟堆,那座最高最大的坟堆上,有几杆瘦劲的芦草,在风中凄凉抖索。我的眼泪流了下来。过了河,姐姐肩扛手提,越来越累,情绪也越来越坏。一辆拖拉机嘟嘟嘟地开过去,扬起浓厚的黄色尘土,尘土弥漫开来,把我和姐姐罩在里面。姐姐一边扑打着尘土,一边说:“这是什么鬼地方,这辈子也不想再回来。”我放开嗓门歇斯底里地嚎:“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嚎完了李玉和,又嚎韩英:“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让儿的坟墓向东方……”姐姐骂我:“你鬼嚎什么嚎!”
 
我不管,还是嚎,眼泪哗哗哗地往外涌。
评论信息
我要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