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杓兰

作者:东珠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385      更新:2014-12-11

 
1


       我站在长白山上,唱昆曲。
       唱给杓兰听。
       我唱《牡丹亭•寻梦》。戏词儿是这样说的:“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么低就高来粉画垣,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是睡荼蘼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
       我的嗓儿,一下子开了。开得恰到好处。
       那种美妙,怎么说呢?
       就像刚刚开放的十字兰。一朵一朵,沿着花茎。左一转开一朵,右一转又开一朵。一音一花,一韵一叶,徐徐绽放。我第一次闻到昆曲的幽香了!十字兰是隐居在长白山上的一种野生兰花。一个小美人。它的花是白色的,白得像蒜。花不大,但招人怜爱。侧萼片,像两个呈拥抱状的小手。那样子像是在说:抱抱我吧。
       最好玩的,风一吹,这个小美人就显出了急不可耐的样子。抱抱,抱抱,它会说话。
       杓兰,从来不会这样撒娇。
       第一句,八个字,我咿咿呀呀唱下来,需要一分钟。我学会,需要三年。这就是昆曲。
       这是2013年夏天的一个早晨。
       风,一丝儿也没有。晨,干干净净——昨夜刚刚洗过。昨夜,那雨,顺着窗子,差点爬到了我的床上。我的床,离窗足有两丈远。我是开着灯、开着窗睡觉的。单单在窗口开了灯。我爱听雨声,它是云朵精心设计的乐器。它一来,万物齐鸣。
       杓兰,就怕倾盆暴雨。它喜欢温婉的雨乐。
       昨夜,梦见自己被一个男人抱着。早上一睁眼,我就笑了——昨夜雨丝织锦梦,长白山厚待我,让雨丝,化天针,居然织出一个男人,送到我的梦里。同床而眠。他的胳膊,很长很健美。我像十字兰一样对着他说:抱抱我吧。我已经很享受那样的梦境——在冬天,我会梦见雪君。某一个抚琴的夜晚,我会梦见古琴君。
       都是人形。心无杂念,自有清梦常相伴。
       我把昆曲《牡丹亭》带到长白山。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长白山有兰,昆曲在那里,不会孤单。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只有兰才配得上昆曲!昆曲,是可以听的苏州园林。长白山,不是比苏州园林更大吗?每次唱到“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时,我都想流泪。那句太美了!我的嗓儿,结结实实地长在旋律上,再也不跑调了。
       面对人,我从来唱不出那么有味儿的昆曲。面对长白山,我却可以被自己打动。那音儿,长袖善舞,从我的唇里走出。被叶子托着,被野花含着——绿野芳踪,实在是太美了!
       念白,我也一下子会了: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当我捏着兰花指把这句长长的念白演绎完毕,我看见喜鹊来了。它张开清朝宫廷羽扇一样的翅膀,为我伴舞。松鼠也来了。
       我的灵感,更是奇妙——长白瀑布,不就是昆曲的念白吗?那天池的水,从山顶呼啦一下子泼下来,就等着分流,就等着群山浅吟低唱。清江溪流,曲曲折折,深深浅浅,走走停停,那不就是昆曲吗?
       自然之师!妙啊——
       这里,太适合唱昆曲了。前面没有人,后面也没有人。脚下,一条山路一直伸向晨雾。抬眼,还有一条天路在等着我——那棵鱼鳞松,直插云霄。一座生长的天桥!真厉害!没有什么可以挡住它。大多数来自大地的东西,总是这么理直气壮。仿佛在说,我有根我怕谁?
       杓兰,从来不会这样说话。
       这里有楼,名叫北重楼。北重楼、徐长卿、相思子……多好听的名字!北重楼也是一种植物。它是天坛一样的造型,叶子上下两层,下层七叶或八叶,上层四叶。这漂亮的小楼房,只等着自己的种子居住。到了秋天,住够了,就跟着风一起跑了。
       杓兰,从不想跑。一个地方,一守就是几千年。
       偌大个长白山,我为何单单唱给杓兰听?那是因为母亲呵!母亲,总是要离我远去的!我留也留不住的呵!
 

2


       那个冬天,太美了。
       太惨了。
       炊烟慢悠悠地起床了。村庄,要是没有炊烟,就一点也不好看了。炊烟是村庄的脂粉,搽上一小层,就是仙境。冬天的村庄,要是没有雪,村庄就没有衣服了。光是骨头,树骨,石骨,房骨,桥骨……多难看。我最喜欢下雪了,下雪才叫长白。
       这样的早晨,母亲很早就出发了。她背着黄小米、黄烟叶、黄豆、黄玉米面……
       这些东西都是很美的。金子似的,沉甸甸的。冬天刚出生的阳光,也是金子似的。也是沉甸甸的。
       它们,一起装在背篓里。母亲背着太阳走了……
       回来的时候,母亲的手指就流出了血,差一点儿就折了。
       是无名指!
       贴着指根的地方,在正面,生生把肉划开。骨肉尽露,外翻着。那惨白的肉花——侧金盏花一样,瑟瑟发抖。侧金盏花,是长白山上的一种野花。每年,它顶着冰雪开放,身子稍倾,淡黄淡香。它的命,就是那样寒,那样凉。它的春天来得太早。
       昆曲《牡丹亭》里,有一个非常抒情的唱段,名叫《倾杯序》。有一句非常抒情的戏词:“宜笑,淡东风立细腰,又似被春愁搅。”我学唱昆曲时,就是从这句开始的。只有品尝过苦寒的东北人,才会从这里开始。我每一开嗓,就会看见侧金盏花。
       那是母亲的手指呵!
       侧金盏花,又叫金盅花,它是会“倾杯”的……
       母亲说,她的手指是被一块冰划破的。
       我问母亲,疼不疼?
       母亲扯着一块布条,用牙齿撕开,准备包扎。她说不疼。她说去的时候,下坡时不小心滑倒了。她还笑了笑。
       我的心,真疼。
       晚上,母亲还要为我做鞋。
       母亲,从来不会撒娇。如杓兰一样。痛了,伤了,都是自己咬牙挺过。
       那是什么鞋呢?
       我相信,这鞋,只有母亲会做。
       只有我享用过——
       把包裹在玉米穗上的叶子,挑中间柔软的,一片一片剪下来。再把上面的玉米须一根一根摘净。像摘头发丝一样细心。然后,把叶子放在笸箩里。烧上些温水,细细地淋在叶子上。
       把喝了水的玉米叶,放在大炕上睡一觉。睡醒后,那叶子就软了,像棉布一样。玉米叶的香味,渐渐散发出来。这时候,母亲似乎忘记她的手还伤着。她让我打下手。我是会针线的。拿来针线,开始做鞋了。那实在是太美了,我馋得不行,头忍不住跟着母亲的针线,一起一落。
       那鞋,好像好吃似的。会让我有食欲。我在夜晚肚子咕咕叫!
       母亲差点儿把我的眼皮儿也缝在鞋上了!
       真的很好玩儿。
       先做一个鞋底,厚厚的。压平,剪样,密缝。再做鞋帮。鞋帮是用小十字花编织而成的。编完了,再缝上些叶子,这样更暖。一小夜下来,鞋就可以收口了!收口很重要,母亲找来彩布条,旧的,也美。包上鞋口,把余下的布条,系成一个蝴蝶结。
       风一吹,蝶就舞。
       夜晚,我是用嘴吹的。一边吹,一边笑。
       再做上一双鞋垫。同样也是玉米叶的。这个,要我自己动手。至于编什么花样?母亲大大放权,让我自己说了算。
       天快亮的时候,我的鞋垫也就做完了。母亲一直坐在我身边,她欣赏我的针线。工整的针脚,出自十多岁——我的手,我是她的骄傲。她可以到处炫耀!我的针脚走遍了乡村。为什么一夜不睡呢?因为我没有鞋穿。要是有,我就会跟着母亲去卖那些金子一样的东西了。
       我为什么那么喜欢玉米叶鞋呢?
       因为,它像杓兰!
       是的,杓兰在我的心中,在那时候,它就是一双鞋。
       杓兰,它把花开成鞋的样子,憨态可掬,就是让我淡忘贫富,安享自然。植物,是很有意思的。花心,一定是各有所属。有一种鹭草,开出的花,就跟鹭鸟一样,洁白有仙风,还在飞。很多人以为那是人工修剪的,实不知,它就是那个样子!兰科的植物就更有意思了——猴面小龙兰,花朵真跟小猴脸一样,滑稽可笑。此外,还有兔耳兰、牛舌兰、飞鸭兰、花蜘蛛兰、羊头兰、米老鼠兰、章鱼兰……海陆空,无所不包。
       兰,把宇宙万物的创意都模仿了。
       杓兰,它的花,一直是鞋的样子。长白山上的大花杓兰,它的花,就是母亲给我做的玉米叶鞋。
       谁不喜欢穿花鞋呢?
       虽是冬天,杓兰却开放了——长白山上的大花杓兰,叶子像玉米苗。只是略胖,长相很亲民。花呢,是粉色,是荷粉。唇瓣,就是那鞋体,兜状,圆头很可爱。捧心——这是兰花的术语,就是兰的另外两片花瓣,或是三片萼片。这就是那只蝶……
       我就穿着这样的杓兰花鞋,去上学。
       穿了很多年。
       我轻盈的脚印,印在雪上,像母亲滴在雪地的指血。十指连心。杓兰连着大地,连着地心。
       我是后来,才更加心疼,心疼母亲。
       心疼杓兰,甘愿平庸,做我的花鞋。
       同是母爱……
 

3


       究竟,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将这份母爱,长久留住?
       我早就知道,我这份执念,只有植物可以给我答案。
 

4


       我一直认为母亲,不是花。
       她不漂亮呵!
       今天,我站在长白山上,我唱起昆曲,我突然悟到,母亲是花,母亲是珍贵的野生杓兰。她很晚才嫁人。然后生了我,然后生出很多孩子。她不漂亮,但很会持家。她相信土地。
       母亲,也教会了我,不要以色示人。
       在所有的植物当中,兰花是最聪明的一种。兰花,从不以色示人。它用的是智慧。兰花,外形构造很简单。但是,花心,却如宫殿一样精致。这个,只有昆虫飞进去的时候,才会知道。孙子兵法,兰花一定懂。绘画,兰花也一定懂。木匠活儿,兰花也会。昆虫的心理学,它更是懂。它的花心,所有的进化,都是与昆虫的进化是同步的。因为它需要昆虫为它传粉!兰花很务实,有正事,它毕生的精力就是繁殖,不让物种灭绝。昆虫飞进花心,落在哪里?停留多久?能够探究多深?从哪个出口飞出?意外情况怎么办?这些,都在兰花的意料之中。无论什么昆虫,一经飞进兰花,都会带着花粉出来。而且是背着!
       兰花多聪明!它是真正长心的花。它把花开出昆虫的样子,就是为了拉近它与昆虫的距离。
       有人说,兰花是骗子,太有心计。
       我不喜欢这样的话——它那么用心,为昆虫建造舒适的花台,让昆虫有回家的感觉。它从不吆喝着兜售自己的花粉,而是善良地提供着怡情的芳香仙居,这又何尝不是爱?
       兰花的这个秘密,尽管中国比英国早发现了将近二百年,但还是没有超越达尔文。中国人,养兰花的历史长达两千年之久。一朵兰花,一个中国,一点也不为过。中国人用感性解读。达尔文用理性解读。
       理性,是科学。
       中国人是这样说的,大意是:蜜蜂采百花,都是把花粉放在大腿上。独独在采兰花的花粉时,蜜蜂是背着它献给蜂王的。读这段最有意思的是最后一句——“物亦知兰之贵如此”。
       这段记录,出现在明代王象晋所写的植物著作《群芳谱》里。作者以为是蜜蜂聪明,殊不知,那是兰花的智慧。兰花,因为它太聪明,曾有人怀疑它不是植物,而是动物。
       达尔文的进化论,要是没有兰花,断然是不会那么璀璨的。他对兰花的持久研究,写成了《兰花的传粉》,他称赞兰花的传粉——“技巧多种多样,而且几近完美”。他的兰花,颠覆了基督教,颠覆了上帝造物。这让他那信仰基督教的妻子,在纠结中度过了一生。
       我把母亲、杓兰、昆曲三者放在一起,是因为它们有共性——都需要“自然”这个大背景,都有着极强的母性。
       都是兰心蕙质!
       此刻,它们都在长白山。
       都很珍贵!
       这样的母亲,已经濒临灭绝。是稀有植物。
       我留也留不住。母亲早晚都会离我而去的!
       我不得不痛心地说,大花杓兰,也不多了。
       就算是灭绝,则更能体现兰花的聪明之处——光靠一个品种,是不可以长久立世的。兰花,敏锐地感知着环境的变化,不断地生出新品种。这样,才能在未来保留住那个叫“兰”的族群。
       大花杓兰,是中国二十多种野生杓兰中极其珍贵的一种。
       虽然,植物名片上,在介绍它时,总是这样说——大花杓兰产自黑吉辽、内蒙古、青海西部、河北、山东、台湾、日本、朝鲜半岛、俄罗斯……从中国开到国外,看似地广花多。可是我最懂!一朵花也可占有一地。一时,也可以谎称是一世。有的也许已经绝迹!实际上,人们见到野生的大花杓兰,已经很难。长白山上还有。
       长白山上的大花杓兰以粉色居多。这,让我骄傲!
       我第一次见到它,是在我家的东山上——胡枝子山上。它太低调了。它长在林下,一小块松软的土地上。一棵只开出一朵花。苞叶,花茎在顶端,很儒雅地打一个弯,就把“花鞋”平平整整地开出来了。那太好玩了,天手摆放,一排可爱的小花鞋,一共七只……
       我想把这小鞋拿回家。
       年年长出鞋,多好玩。
       但是,我移植得很不成功。虽然,我选在一个下雨天请它下山。它还是渐渐死去了。
       昆曲,如野生的兰花一样,难以养活。
       昆曲,如野生的兰花一样,是气生,是地生,是腐生——这些都是植物界常用的术语。
       真像兰花——
       兰花在植物当中,有七百多个属,两万多个种类。好大的兰宫,尽是香草美人。昆曲,不也是吗?昆曲是世界文化遗产,是中国的百戏之母,京剧从它那里走来,越剧也从它那里走来,很多剧种都吸着它的乳汁。昆曲,我一迷上,注定就是一生。天天唱也唱不够。我的早餐,第一餐,定是昆曲,然后才是其他。只有五谷,是养不活我的。
       气生,靠空气活着。
       地生,靠土壤活着。
       腐生,靠真菌活着。
       气生兰多在热带。地生兰,是典型的中国兰。腐生兰,很少很少。长白山上有一种水晶兰,长相跟白娘子一样,周身洁白,透明的白衣从夜里冒出来,可以直接取材写武侠小说了!它周身没有叶绿素,不能进行光合作用,是靠着腐烂的植物来获得养料。
       腐生兰就是这样活的。
       但,水晶兰不是兰花。
       可能从达尔文开始,它的归属就很难。后来,植物学家们干脆从鹿蹄草科植物中单立门户——水晶兰属。这样,它总算有户口了。要不然,它兰不兰菌不菌的,身份很尴尬。
     我第一次见到水晶兰——披麻戴孝,低着头,似在哭泣,俨然一个悲戚的妇人。我,心有不忍凄凄然。它有两个别名:死亡之花、梦兰花。这两个别名,殊途同归,一个是死,一个是梦,到头来都是一场空。梦兰花,此名一定是心怀悲悯的人所赐。
       兰心蕙质,梦一场。
       五蕴皆空,是众生。
       杓兰,从来不用这般费解。它很烟火。它并不直抵人生苍凉的彼岸,而是参与浮生,创造美。浮生也是生,杓兰也是兰。这境界,正像昆曲《牡丹亭》里唱到的那样:“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待打并香魂一片……”
       母亲,终是香魂一片呵!
 

5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应是第一个站在长白山上唱昆曲的人。有史以来第一个。
       我的昆曲,是野生的。
       昆曲,像神草一样飘摇在我并不宽广的音域里。从小到大,我一音不发。直到三十岁,我听到了昆曲,我的嗓才算有寄托!并以此长相依。我从不会唱流行歌曲。好几次,大家聚唱流行,独我不会。我野性的迷恋、草根的情怀,只是想让昆曲这棵神草在东北扎根。我走到哪里,就唱到哪里,我的听众是山是水是野花。
       今天,我唱给杓兰听!
       命里,有这份兰约,我定不负兰意!
       我也是长心的人……
       如兰。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也应是第一个用纯文学的形式书写杓兰的人。有史以来第一个。
       中国人,爱兰,爱到心魔。可是,对于杓兰呢?多数只是记个名号。杓兰一定不是最美的。在两万多种兰花中,它朴素得像鞋——冬天的玉米叶鞋。这样的鞋,只与大地有缘。中国的《兰谱》,像一座山一样状大。几种名贵的兰花,像皇后一样稳坐兰山几千年。
       看看中国人是怎么养兰的——
       要给兰盖房子,用名贵的檀木。窗子要用绡。绡是一种生丝,恐怕是取“生生不息、欣欣向荣”之意吧!要给兰赶苍蝇,就怕把兰的“鼻子”吃去,那样兰就不好看了。要给兰捉虱子,有偏方。还要给兰洗澡。给兰喂有营养的蚌汤。另外,还要让兰不冷不热,屋宇寂然。当然,为兰赋诗填词,那是每个文人的必修课……
       这样的待遇,杓兰——特别是长白山的大花杓兰,肯定没有享受过。
       长白山,先是野着,后是被清朝封禁。
       就算不封禁,谁会在意那遗落在大山里的“鞋”呢?它太普通了呵!
       母亲,终是要走的。杓兰,大花杓兰,终是要走的。昆曲,终是要走的。如果,一切都走了——我也不能太悲伤!让我守望夜空吧,那“杓”一样的北斗七星,也许就是杓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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