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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失在翠华山的那个春天

作者:杜文娟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555      更新:2014-09-26

       红叶渲染整个大地的时候,再次登上了秦岭北麓的天然盆景——翠华山。那是一个凉意深厚的傍晚,天上飘着迷蒙的秋雨,丝丝缕缕的斜挂在丛林尽染的秋色中,滴落在翠华山凹凸不平的奇石怪树间。撑了粉红色的雨伞,徜徉在石影、枝曳、鸟鸣、雨丝、水香的夜幕中。石,便是号称中国山崩奇观的国家地质公园的石柱、石船、石洞穴、石蝴蝶和那久远的太乙真人。水,自然是翠华山的点睛之笔——天池,也唤作翠花湖。
       深秋是怀旧的季节,是多愁善感的会所,平日里发生过和想象中的忧愁会积着堆儿,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站在心房和门楣之外,伸着脑袋,扩着双臂向你窥探。十多年前第一次来翠华山的时候,这里不叫国家地质公园,也没有山崩奇观之说。那个时候的翠华山就叫翠华山,没有其他任何暧昧的称呼和别名,干净利落得如同高原的天空和西沙的海水。那是翠华山的春天,那一天一定是个周末,同学们唱着“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哼着《那年我十七岁》的曲调,每四个人划一条小船,我和关系最亲近的一个女同学自然在一条船上,两个男生一个戴眼镜,一个不戴眼镜。我不记得头上的柳条帽子是自己编的,还是同学编的,从多年后的照片看,我们每人头上都顶着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脸上洋溢着花朵般的羞怯和阳光般的喜悦。四个男女同学有了第一张与春天有关的合影,合影便成为对少年时光回忆的物证。某一天,也是一个周末,一个女人莫名其妙的闯到我面前,站在我四周挂满蜡染工艺品的书房,吐沫星子飞溅到巨大的水晶帆船上,眼睛突出得快要蹦出来,质问我:知道你们在学校的时候关系就好,现在我就成全你们。
       那一刻,我不知所措,恐惧占据了整个身心。我不知道大地和天空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书房以外是冰雹还是飓风。我被惨烈的声音和表情吓得无处躲藏,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有人告诉我,那是一个同学的妻子,同学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清晨忽然离开了喧嚣,离开了人们的视野,离开了凡人关注的领域,自然也就离开了她。女人禁受不住打击和寂寞,翻遍男人的物品,翻遍男人的历史,查阅男人的所有故事。一件件抖落,一件件追根溯源,便追溯成了许多荒唐,许多尴尬和许多趣事。她把所有与男人相关的历史和事件统统谩骂和指责一通,对所有相关和不相关的人物和事件采取了激烈的武装斗争和残酷的诽谤之举。那个时候,我已经成了不屑的人,没有友情、没有温暖、没有祝福。我生活在无人倾诉和聆听的世界里,无人打扰,无人顾盼,身心是那样安静,那样孤独和无奈。所以当一个近似女疯子的人突兀而来时,只恨墙壁没有更多的门,不能一走了之,不能展翅翱翔。女人的尖利辱骂惊醒了我,原来我与外界还是有联系的啊,我放下了世事,世事却放不下我。我远离了世俗,世俗却紧跟着我。我想逃离尘埃,尘埃却落满周身。所有的事物怎么都有过去和将来呢?过去的事总会在不经意间有一个结果,无论结果是美好还是丑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发生的总是要发生的。
       我依然是一个孤独的旅人,跋涉万里无人理睬的女人,我把热情和精力全部奉献给了不愿惠顾我的理想和渴望。在那些过去和将来都无法看见鲜花和橄榄枝的日日夜夜,我依然心存春光。那些流淌在心中的奔放,源自于翠华山的那池春水,和春水中歌声嘹亮的双桨。我们在春天的翠花湖泛舟,洁白的鸽子在水面嬉闹,百灵在草丛交谈,杜鹃在山头起舞。左手的桨是秦岭的白桦树作的吧,另一只呢?另一只就是花梨木、榉木、松树、杜仲、枫树,或者干脆就是柳树哩。小船在天池的绿水间荡漾,在欢歌笑语中穿行,在波光粼粼间翩跹。小船应该有很多,全班的同学都在绿水中,都在春光里,都在年少中。一条船的同学对另一条船的同学说:等我们毕业五年或十年后,咱们搞个同学聚会,地点还在翠华山,咱们还是四个人一条船,赶快记住同船的人是谁哦,要不以后忘记了,就取消划船的资格。
       美好的未来从一条小船,通过阳光、春水和湖面上的微风吹拂到另一条小船上,吹进每个开满鲜花的心田和更加高亢的歌声中。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无法考证这个宏伟的计划出自谁人之口,更无法想象五十多位不再年少的男人和女人怎样上船,怎样荡起双桨,怎样将小船从浅绿的岸边划向深绿的天池中间。歌声或许会有的,但肯定不是婉约的,清亮的,稚气的,滑润的,激情满怀的。变得大概有些沧桑,有些高远,有些练达,有些沙哑,有些雄性十足,有些瞻前顾后。改变了体形、容貌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们集聚在这里,集聚在已经改变了称呼的翠华山,还会头顶柳枝莞尔一笑吗?还会无忧无虑轻松活泼吗?眼眸还会那样清澈?心灵还会那样洁净空明吗?
       不会的,永远不会了。翠华山已经不唤作这三个字了,而叫作“国家地质公园翠华山”。同学也不唤作同学,不直呼其名了,而唤作处长、县长、厅长,唤作妇联主席、计生委主任、下岗女工。职位最高的人自然坐在主宾席上,下岗女工只能遥远地、斜着眼、源源不断的生产着企盼和焦虑,但依然无法直线距离传播到主宾席,那可是当年的同桌啊,那可是曾经抒发过朦胧情怀的男生啊,那可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毫不相干的陌生熟人啊。这,就是往昔和今朝,这就是少年的友情和成熟的现实。自然,和我同船的人难得再凑齐,那个戴眼镜或者不戴眼镜的男生,是否还在人世间行走?是否还在土地上穿梭,是否会想起美好的少年时光。他那似疯似癫的妻子是否还在怪异的寻觅?
       那些春天的歌声和木质的浆声是否真的存在过?是否是想象和梦幻中的画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一个扬花和海棠相视一笑的季节,一个心灵像丝绸一样鲜亮和华美的季节,应该是真实的,因为那是我们的青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年少和春天,那个春天亮丽极了,艳丽极了,如果不美丽,就没有人怀念,如果不高挑,怎么会有人惦记。怎么会有疯狂的女人追寻遗失的故事,说明她曾经和现在都深深爱着的男人是真实存在过的,也就是那个与我同乘一条小船的男生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如果这些故事发生过,如果有过春天的约定,那么为什么没有春天的聚会哩。我不知道其他同学之间是否有联系,现在与我有联系的大学同学不超过三个人。一位是同船的那个女生,一位是修身和修行都很优秀的男生,他被大家看作官运和人缘同样亨通的成功人士。
       心情和雨伞一样滑落着水珠,在秋天的雨幕中,鸟依旧啼鸣着,或许是多年前的鸟儿,或许是飞翔在那个春天的鸟的女儿或者孙女。伴着鸟鸣和雨滴,走过湖畔,走过晚风,走进半山腰上的住处。半山腰上生长着许多小别墅,别墅大多悬空而建,白墙红顶,分外妖娆。屋外淅沥着秋雨,屋内却温暖如春。夜里果然有梦,梦中呼唤我的母亲。唤着,唤着,真的有人应着。应着的声音不是母亲的声音,而是翠鸟在歌吟。缓缓的仰起头,拂了窗帘,伸出食指和中指,轻轻抚摸那窗,水雾弥漫的窗玻璃便干爽了一块。慢慢的凑了眼睛去看,窗外一片苍翠,是柏树和松树。远处,是白色的石头和火红的柿子。柿子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全是红色、桔红色的果实,果实是那样肥硕,那样饱满。枝杈上停歇着喜鹊、锦鸡,喜鹊和锦鸡在山色空朦的晨光中,在火一样燃烧的柿树和枫叶间,灵动、跳跃、起舞、滑翔。瞬间,鸟儿不翼而飞,向着天池飞去,临近水面的时候,便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渺无音讯。悄悄向门口走去,门不是昨夜进出的防盗门,而是一扇红漆木门,木门算是别墅的后门。静静的半开了后门,风便荡了进来。清冽、干净、明亮的风啊,带着一阵细碎的声音,声音伴着清香,那是竹叶、竹枝、竹叶上水珠的清香哦。真的是竹子,翠华山深秋的翠竹,别墅原来被翠竹拥抱着,萦绕着的啊。翠竹在松柏旁低垂着头,婉约得可亲可怜,竹身上依附着红色的柿子树叶和棱角分明的枫叶。绿色的翠竹和红色的树叶,就那样艳丽的呈现在清晨的木门以外,展现在翠华山浓郁的山峦之上,清晨之中,成为翠华山秋色秋景中的一景。而那些秋色中飞翔的生灵呢?是否也合着微微泛着波光的天池水,去了远方,去了只有青春,没有结果的世俗之地?
       雨过天晴的早晨妩媚而清晰,宁静的翠华山依偎在莽莽秦岭宽阔的双臂间,再次走近绿水,绕着天池漫步,便觉天池的亲近和家常,有种自家后花园的感觉。翠花湖是我今生今世见到的第一个天池,也是最令我回味无穷的天池,这里有我的友谊、青春、天真和无畏,有与诗歌相关的梦想。那个春天离开翠华山的时候,在南五台买了一个石膏塑像,一位长发卷曲的外国女郎头像。将她怀抱回宿舍,安放在宿舍的窗台上,某个黄昏,一阵风吹过,塑像变成了几片洁白的碎片,捧起碎片哭泣不止。夜晚变得漫长而冷寂,白昼变得枯萎而恍惚。几个长短句流星般划过脑际,划破懵懂的少年时光,这便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首诗《塑像》。不几天,这首诗竟在一家报纸上刊发了,我激动得手舞足蹈,长久的徘徊在那家报社的四周,街道被我走成了熟路。心想自己已经是诗人了,头顶旋转着五彩光环,我便在沾沾自喜中走过了学生时代,走过了许许多多的夏季风和冬季雪。随着时光的流失,逐渐发现自己的平庸和自不量力,事实证明,不是谁都可以成为诗人,美好的诗篇不是谁都可以信手拈来。
       我到了新疆,俯瞰那幽蓝幽蓝的天池水,那是博格达峰冰雪融化的雪水啊,水在七月的阳光下依然凛冽,依然沁人心脾,依然过目不忘。水面飘散着星星点点的雪莲花瓣,水雾中弥漫着隐隐约约的天山松的清香。围绕着天池的是高峻的天山和茂密的雪松,还有那游荡的羊群和蹒跚的旱獭。新疆的天池高洁富贵,骄傲的悬浮在天山的腰肢上,让人既渴望亲近,又近而远之。长白山天池高悬得更加令人生畏,植被的垂直分布让人觉得天池不在人间,而在天外。山下是高大的松树和白桦林,山腰是低矮的灌木丛,再往上是贴着地面生长的红叶小草,山顶则寸草不生,砾石遍野。千里迢迢而来,历经艰险,却没有看见天池的真实面目,天池就在山顶,因为山顶有了天池,从远处望去,山顶没有尖尖的顶,只是秃秃平平的样子。初秋的长白山巅风雪交加,寒冷异常。一个人是上不了山的,飓风几次将我吹拂得弯腰驼背,倾斜着身子。若不是一只有力的大手紧握着我瘦弱的小手,怎么也上不了神奇的长白山,上不到中朝边境的长白山天池。尽管上到天池岸边,却无法看清天池的容颜,只看见林立的山石和洼下去的形状,整个天池被雨雾遮蔽得严严实实,锅盖一样紧紧的扣在天池上。无缘目睹长白山天池的尊容成为一种遗憾。新疆天池、长白山天池和翠华山天池,三者比较起来,新疆天池在半山腰,长白山天池在山顶,只有翠华山天池稍微低矮些,不但海拔低矮,气候也显得温和柔情。没有狂风暴雨,没有忽冷忽热,多的是随和与平常,踏实和宁静。后来的日子,我在寻找理想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走越艰难,一路风尘,一路疲惫,一路无功而返。跋涉的同时也欣赏到了更多漂亮和比较漂亮的天池。尽管如此,走着走着还是走了回来,回归到深秋的翠华山。
       秋叶落满了放晴的山峦,落满了金色的季节。一个奇特的画面映入眼帘。就在这池绿水边——翠华山天池岸边,在依然浓绿的草丛中,平躺着一枚淡绿色的观音。我蹲了下来,拾起观音,放到另一只手心,观音头顶有一根细细的红丝带,丝带有些腐旧,很完整的一个圈儿。观音是玉质的,有若隐若现的深色花纹,看得出这是一枚质地上乘的玉饰品。男戴观音女戴佛,这是常识,那么这枚观音应该是男人的饰品。红丝带又是那样完整,不应该是丢失的,难倒是遗忘在这里,还是有意放在这里?我立即紧张起来,四下观望,除过飞翔的鸟儿和继续飘零的黄叶,山色艳丽,宁静致远。再一次看那草丛,便发现了故事,草丛里到处都是烟蒂,烟蒂是黄褐色的,长长短短,被秋雨淋漓得消淡了颜色,消弱了筋骨。真的有男人来过,真的有一位佩戴玉观音,吸着高级香烟的男人来过,而且在这里坐了很久?沉默了很久?思索了很久?然后呢?后来发生了什么?后来发生了取下了脖子上的玉观音,是深情的放在草丛中的,还是遗忘在草丛中的?总之,一个有故事的男人离开了他的玉观音。
      手握玉观音,像握着一只滚烫的山药,我有些慌张。观音的主人哪去了?仅仅只是在这池秋水边坐了一阵?坐一阵以后便下了山,回到从前,回归到正常的生活轨迹?还是……还是……
       我不敢想象,记得黄山排云亭边结满了或生锈或清新的铁锁,华山的苍龙龄上铁锁缀弯了铁链。那里随时守着工作人员,怕更多的殉情者或失意者坠下山谷。翠华山不会有这样的事吧?翠花湖不会有这样的事吧?尽管翠华山就有翠华姑娘与潘郎的传说,还是不希望一个佩戴玉观音的男人发生不该发生的事。希望他将这里作为减压的场所,作为思考的圣地,将痛苦澄净后,变为动力,变为轻松和快乐。
       忽然,一只金色的柿子落到我的额头,重重的打在的我额上。柿子没有碎裂,却夹带着许多水珠,在我擦拭金色和银色水珠的瞬间,一个想法快速的蹦了出来——玉观音的主人会不会是我那位男同学,那位与我同乘一条小舟,荡漾在翠花湖春天的那个男生。那个或戴眼镜或没戴眼镜,那个疯狂不休的女人的丈夫?
       哦,是他吗?但愿是。但愿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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