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筱琼

高湘陵在南京市买了三套房子，但她不住在南京。
她住在江宁镇铜景新苑15栋。我和表哥表姐去看她，坐了公交车再坐她女儿女婿的私家车，路上大概走了两小时才见到她。
见到她之后，中午的阳光正好照到她家窗口，晒着太阳，身上感到暖烘烘的，心里很是熨帖。
之前听说她住在江宁，以为是乡下，一直悬着心。去了才知道，那儿小区的房子比我们怀化市商品房一点不差，房租却便宜得让人不敢相信，一套三室一厅一厨一厕的新房，包括一应家具电器，一个月才两百块，真划算。就说嘛，高湘陵何许人也，她怎么可能干指头蘸盐有便宜不沾？
高湘陵是我打心里佩服的人。她和我母亲是同学，她的家世远不如我母亲，但我母亲却远不如她会混人生。我之前写过一篇关于她的传奇经历，这篇日记我只想写写我对她的直观认识。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首先注意到她脚上的绣花鞋。75岁高龄的老太，冬天穿一双单鞋，透明丝袜，单裤，看得我直咂舌，两个字：佩服。
接着就是上一桌子菜。再接着翻箱倒柜拿出一切令我感兴趣的东西给我拍照。我这人傻，她拿啥我拍啥，什么工商执照、租房合同、结婚证、身份证、学生照、路条、字条、孩子们扯皮打架的保证书等等，我简直像中情局的特务，敬业而又专业地忙活了好久。
她对我父亲（她的老师）一往情深。60多年过去，我父亲教的歌，她还原样记得，挥手舞脚唱给我听。她说那是你爸爸自己作词谱曲的歌，我到死都记得。看着她那样儿，我突然冒出一个大为不敬的猜疑，我想她会不会暗恋我父亲？我父亲那样英俊，又那样多才多艺，我母亲可以爱他，别的女生也可以爱他对不？我真想问问她：你爱过我父亲吗？如果她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我打算也告诉她真相，我对她有一种特殊的依恋和牵挂，这种情感就像对自己的母亲一样，而我对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过这种感情。真的很奇怪。
我是一个有好奇心的人，尽管我努力克制着，没有由着自己性子胡来，但我还是干了一件具有阴谋成分的事情。我打通我妈的电话，让高湘陵与她通话（她们是同学），我想从她们的通话中证实我的猜疑，还想证实我妈对我爸究竟有多少爱，有没有高湘陵的记忆和热情。证明结果糟糕透了，我妈对一切（包括高湘陵这个人）都失去了记忆。高湘陵提示性地说出了全班同学姓名，直到耗光我的电话费，我妈还是那句话，我不记得了，我妈要不老年痴呆（显然没有），要不就在装疯卖傻。
打完这个电话，我对我妈又增加一份疏远和敬畏。
我的心情一落千丈。恨不能跑到长江边，为我父亲大哭一场。他的这场师生恋多么失败，他自己丢了年轻性命，却把我丢在人间受尽苦难和折磨。他知不知道，我这样千里迢迢地寻根和寻亲，寻找的其实就是情感的归宿，灵魂的皈依。
吃饭的时候，高湘陵突然提出不让我走。她快人快语地说，今儿筱琼别走，留在我这里住一晚。她说这话的时候语速很快，刚毅果断不容置疑，当时有两人表情显得诧异，一个是她女儿，一个是我表哥。但他们很快藏匿起自己的表情，在心里暗暗感到失落。有人因我感到失落，我很开心，这种感觉也是过去没有的。高湘陵用自己的方式，让我感到一次骄傲。受到特殊重视的骄傲。
吃完饭，所有人都走了，我留在了江宁。
我高高兴兴随高湘陵四处闲逛。在江边，我一边听着江涛和江风，一边听她海阔天空扯闲篇。回来经过一农贸市场，她给我买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甜点，回家逼我吃。
我吃。又吃。再吃。吃撑了还吃。这就是我对她的回报，不加拒绝的特殊回报。后来她说了一句话，让我眼泪夺眶而出，她说，筱琼你有点憨，我叫你吃，你吃得下就吃，吃不下就别吃……晓得吗？我说晓得。晓得就好，你莫哭，你想听什么故事，只要你爱听，我都讲给你听。我笑着说，我没哭，我是高兴。
这一夜，高湘陵给我讲了她的两段婚姻故事（以后写小说用）。我用“有情有义”四个字简单概括。不行。再用“惊天地泣鬼神”六个字总结。还是不行……我真的词穷了。我还是说说结尾吧，用高湘陵的原话说：你问我为什么不住在南京（南京有那么多套房子），要住在江宁，告诉你，我在南京给两个老头（她丈夫）搬了八次家（迁了八次坟），你帮我算算一共花了多少钱和精力，我挣的钱多，花的更多，所以我索性在江宁买了一块地，把他们葬在这里，然后我住在这里守着他们，等我百年以后也葬在这里，三人有个伴，儿女来祭奠也方便。我说，你跟后面的丈夫没孩子，如果你孩子将来不理他怎么办？她说，不会的，我现在就做给他们看，让他们都明白生养的意义是一样重……
跟高湘陵聊完，凌晨三点了。江宁的夜十分寂静，除了风声和江浪声，就是我的心跳声。这一夜，我的心跳很激动，即便睡着了，也感觉就像枕着江浪，一波一波拍着我的胸口，进入我的梦境。
六点不到，高湘陵又起床了。这天是观音生日，她得斋戒一天。一早起就到我睡的房间给观音上供。这间房是上房，屋头供着观音佛像，布置得很讲究，平时是不让外人住的。她煮了素面，我也随她吃了些，她给我拿许多家乡坛子菜和佐料，我一概拒绝，跟她一样吃清水挂面。
她今天送我回南京，然后去鸡鸣寺烧香礼佛。出门之前，她小心地关电关气，出门后又回头再检查一次水、火、电等，我看见她在门后贴着一张纸条，上面用红笔写着“注意！水电煤气电门窗关”，我想，二十年后，这就是我的真实写照。
回到南京，她帮我置办了祭奠姑父的一应香烛纸钱，送我到站台，一再叮嘱我路上小心。我也想回赠她一点念想，刚好街边有人卖含笑花，南京人把含笑花叫成白玉兰，用细细的铅丝穿成三五朵一串，洁白如玉，香馨扑鼻。我买了两串赠送她，我说你用这花上供吧，观音菩萨一定喜欢。她听了很高兴，接过花串时笑得满脸菊花，那种欣喜，欣赏，还有中意，都写在脸上，让我铭刻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