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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在上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811      更新:2014-05-13

       我的困惑,在时间走到二○○六年,变成了前路没有目标的行走。也就是你还有三、四十年时间要活,而前面已经没有了目标。生活、爱情、写作,一切的一切,在你翻越一座座大山之后,发现没有了可翻越的山,你就要象那些越活越无力越活越萎缩的人,在劫难逃地萎缩下去,最后只剩下吃好三顿饭,睡好一晚觉。我象预感黑夜即临一样预感到前景的无力和黯淡,已经感到连绵不断的无所旁依。对生活我不是个积极的人,一直不是,但最近几年终于学会了主动改变生活,所以就想趁着还能思想去给自己找一精神支撑。人们都说西藏是最后一块圣地,是心灵的最后家园,我在零二年曾经进藏,基本认同圣地和家园的说法,只是那时候并没有现在的心境,只是感觉,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可以再来。现在,应该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但我心里清楚,终会有那一天,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我决定主动寻找。二○○六年七、八月间,我从西安开始,沿西安-兰州-西宁-格尔木-拉萨-日喀则一路向西,寻寻觅觅,希望找到可能拯救灵魂的“经”。

       接近
  
  我在今天梳理这一切是如何开始时,就无法绕开“缘”这个字,它像是一次又一次的巧合,像是命里注定,它来自由来已久的深处,又将在今后的生命里盘桓不散。我喜欢讲故事,现在,一切都发生过了,我可以眺望最初的故事了。
  我向西的旅途是一站一站走的,每一站都停几天,站站,看看,慢慢接近青藏高原。在西安至兰州的夜车上,我遇到三位去五台山朝拜的拉卜楞寺和尚,因为同是无座位的站客便攀谈起来。三位和尚是甘肃佛学院的学生,他们不排斥与俗(女)人谈话,也没有不耐烦我问的无聊问题。我们谈得很投机。凌晨4点20分,三位和尚在陇西下车的时候,我们互留了电话。
  和尚中有位叫慈诚嘉措的间或与我有短信来往,不外是“一路顺风”、“阿弥陀佛”之类的话。僧人于我是既神秘又禁忌,我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打交道,不知道该跟他们怎样说话,所以我对他们的态度既热情,又无所适从。但这并没有妨碍我时不时冒蛮气。八天后,当我从兰州去夏河拉卜楞寺时,我短信通知了慈诚嘉措。
  夏河是个县,拉卜楞寺就在这个县里,傍着无边无际的桑科草原。通过短信慈诚嘉措告诉我,他回老家去了,三天后回来,他让我等他。
  我们习惯于为某件事等一个人,或者因为爱,或者抹不开面子。我们不会无缘无故等一个人,更不会无缘无故等一个陌生人。僧人也是陌生人。因为他们是僧人,于我们可能比一般人更亲近,也可能更遥远。我不会等这个火车上认识的僧人,对于火车上的相遇,僧人可能与俗人一样,过去了,连痕迹都留不下。我礼貌地回短信:太遗憾了,便以为这件事泡汤了。实际上,我没有自己说的那样遗憾,遗憾的事情太多了,多得都不敢认真遗憾。
慈诚嘉措给我发来两条短信,每条重复发十六遍,我因为忙着跳锅庄舞没有在意。晚十点,锅庄舞因小雨提前告停,我上气不接下气回到驻地,慈诚师傅来电。他说,他赶不回来了,但请他的师傅接待我,让我第二天务必去。并说,如果找不到师傅就打电话给他,他会让人出来接我。我收起电话发了会呆,然后把这事告诉了同屋室友。室友告诫我,这种情形多半是以点化为名化缘,她举例说她的同事就遇到过。
  我开始着慌,给有主张的朋友发短信,咨询要不要去拜见慈诚嘉措的师傅。我有私心,我不能免俗地猜度别人也有私心。我一年到头有半年时间在外面,我见过太多以宗教名义敛财的假寺庙、假和尚,那些假和尚,以“你与佛有缘”为名几乎到抢劫的地步,弄得你只好离寺庙远远的。非常世俗地,我害怕第二天的会面。我害怕被硬拉入某个宗教,害怕被强行化缘。入教和化缘都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任何人为的做作都会使我畏惧。我警惕任何形式的被利用。
  没有一个朋友回答,因为太晚了。我被两种情绪支配着,一种是去见见那位上师,近距离地感触活生生的藏传佛教宗教人士,看他们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看看他们的私人生活,即便被强行化缘。另一股情绪是,即使我已经答应慈诚师傅我还可以不去。这样做很不地道,但我们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地道吗?我不想当众撒谎。实在不行我就逃,避而不见,避而不答已经是我们的策略之一。两股情绪让我在睡梦中斗争了一夜,第二天五点多就醒了,眼睛是肿的。
  总有朋友是辛勤的“农民”,早上六点就回短信了。朋友之一说接受点化,不要怕,并说我太紧张了。我说我对宗教是又向往又惧怕,对方说,佛是宽仁的。我知道佛是宽仁的,我不怕接近佛,我怕的是接近不地道的和尚。我说了到目前为止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位朋友“点化”我:真正的大师只点化可造化的人。就这一句话,让我下了决心,准备去拜见这位上师。另一位朋友也来短信说,宗教是心里有就有的事,不在乎点化不点化,一切顺其自然为好。这话没什么特别的,却让我放松下来,我不该那么紧张,佛不需要我们那么紧张地、畏惧地接近它,真正的佛是让人宁静和放松, 让人自然并顺着自然,我把自己弄得太紧张了。
  我随众人进入拉卜楞寺。我被内心强劲的情绪支配着,进了两个佛堂就开始给慈诚师傅打电话。我找不到他的上师,我得让某个小和尚或佛学院的弟子来引我前去。
  慈诚师傅的朋友、一个开三轮摩托的小伙子来接我。爬上雨中摩托车厢的一刻,我感到这爬上车、坐在艳红塑料座垫上的动作如此熟悉,好像我的前世隔三差五就坐这种车子,车头黑壮的藏民就是我一个锅里吃饭的冤家。
  我见到了慈诚嘉措的上师贡巧嘉措,他主修密宗,是护法寺的住持。我始终没敢问护法寺住持在拉卜楞寺是个什么地位。对于出家人来说,地位可能是不重要的。贡巧上师似乎也认为不重要。他没有任何壁垒森严的样子,既不神秘,也不高高在上。一个多小时里,他就象跟一个后生聊天、唠家常,即不怎么谈宗教,也不刻意指引你。他慢慢地跟你说家庭、生活、工作的事,慢慢地贴近你,就象一烛温火,慢慢融化一团凝结的油脂。
贡巧上师要给我弄糌粑吃。他下了打坐的床,用热水瓶里的水洗手,洗碗,用干净的擦碗布抹碗,然后用一个长柄木签刮了两块酥油,加了一点糖,一点水,然后盛炒熟的青稞面。之后他端起碗,用三根手指转着圈捏糌粑。外面初晴的太阳照进来,照在贡巧上师的脸上、身上,照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慈善地做着团糌粑的动作,那温暖的、仿佛普度众生的动作,让我的心田绵软极了。从那一刻起,我纠结的、世俗的、患得患失的心平静下来,我安然地沉潜在这宁静中。
  我吃了贡巧嘉措上师给我捏的糌粑。我没有诚惶诚恐,也没有一丝感恩戴德的心理。我安然又满足地享受美食,就象接受一个老者为我准备的饭菜,除了大口大口地吃、甜蜜地吃、心满意足地吃,不再想别的了。
  我跟贡巧上师聊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半小时是我对上师的“访问”。我不知那样问是否冒犯他,但上师没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这让我有勇气把我想知道的都问了出来。我给上师拍了照,还拍了上师房间里的陈设。在简陋的修室里,上师和他的弟子们从事着高深、神秘的精神活动。
  一个半小时后,我从贡巧上师的修室出来。上师将一个超长的、可能给贵宾准备的哈达挂在我的脖子上,他的双手抚在我的掌心上,然后手又抚在我的头顶上。你知道,这一刻,我心里,只有一种姿态,那就是驯服,依顺。是的,我的内心就象柳条顺着春风飘拂一样,顺着上师不着一字的宽仁和慈悲,依顺地伸展而去。我觉得,那个空间大极了,也远极了,慢慢地上升。
  
     盘桓

       我对藏文化、藏传佛教的神往始于零二年的康藏之行,我无法表达自己对藏地、藏文化、藏传佛教、藏民精神状态的神往,在那以后的四年时间里,我不断地用文字对那神秘、庞大的一切抚摸、探索。但我自知,对它们还是一头雾水,只能在外围徘徊。
我在西藏十七天,大部分时间在寺庙盘桓。佛经有“六识界”之说,我调动所有感官,让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意识能有所收获。
       我在日喀则呆了三天,去了札什伦布寺三次,有天用一张票去了两次。白天的票找僧人签个字,晚上可以再进去听诵经。晚上再进去的时候大门口有僧人问你,广场上有僧人问你,经堂里也有僧人问你,他们说关门了,不能再进寺了。我说我是来听诵经的。僧人们会看着你,不动声色,之后,默然许之。这样再三被问,重复回答,一次次被沉默地注视,一次次被默许,你就好像得到什么暗示,心里原先模糊不清的被固定为简单的东西,其情形仿佛是开凿一条暗道,你的思想、感觉、情绪被引入这条暗道,顺着它流去,流向你尚未可知的地方。
   我的大脑被嵌入一个内陷的情景,除了窝进去,溺水般沉下去,我想不到还有其他出路。
       天色昏暗,我在千折百回的墙与墙之间的曲径徘徊,像一个天亮前寻找回家路的幽灵。寺院是由曲径连接的,它们四通八达,从每一个门洞、巷路下来,都可以走到你想去的巷路、门洞中去。这些巷路宽可过牛马车,窄只可过两人。两个喇嘛对面而来,必是一个人站住,让另一个人过去,他们的衣襟可能还会碰到对方,紫衣摩擦,生响。我太喜欢这高墙壁垒的深巷,可能因为我到底是苏州深宅里出来的人,千折百回的深巷,每一个拐弯处,每一缕墙外飘来的声音和气味,都会激起我无限想象。这雪域的寺院还真能用描述苏州园林的那句话:一步一景;从前后左右看,每一景又有不同的景象。所不同的是,苏州的景小,这里的景大;苏州的景软,这里的景硬;苏州的景是由建筑和植物共同构成的,这里纯粹由建筑构成,没有成景的植物。
  从这个巷到那个巷,空洞,有时会闪过喇嘛的紫红巾袍。我周围一下子只剩下墙。墙是紫红色的,是矿物质磨成粉抹上去的,墙上隔三差五嵌着嘛尼石,石周围抹着酥油,信徒们走过对着它念经或者伸手摸一摸,或者贴上钱币。钱币到处都是,墙上、门口,当然还有佛堂里,没有人去碰它们,任它们在那里或脱落,掉在粘着酥油的黑漆漆的地上。我给这些拍照,墙、曲径、屋顶、屋顶上的金瓶。我如此热衷于拍照,不是拍自己,是拍我看到的人、物、风景、事件。我总是在镜头后发现细节,也总在镜头后看到本相。镜头能洗去假象,把本真打捞上来,镜头还可以把模糊、多面性的东西固定下来。有时候你需要这种固定,如果你想象力特别丰富,有时候你会怀疑自己的想象离真实到底有多远,这个固定的、简明的真相便是参照物了。白日里人头攒动的寺院此时空空荡荡,目所能及的,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现在我可以肆无忌惮地拍了,我可以蹲着、跪着、蹶着、坐着,甚至躺着拍。有一张照片就是躺着拍的,我坐下,不够,往下仰,还不够,再往下,还差点,他奶奶的,就躺下了,看它还够不够?它当然得够!从地上爬起来我竟是很快乐,很长时间没往地下躺了,这一躺象破了戒,一种破戒的欢乐荡漾全身。
       在肉体打开之前,感知是从大脑、眼睛和耳朵这些高层次的感觉器官开始的;当肉体打开之后,很奇怪,深切地感知,得从触摸、嗅觉、味觉这些低层次的感觉器官开始。对宗教、寺院、僧人的感知,除了眼睛和声音,这时候我得用上触觉,我至少得摸一摸才能将那种气息吸进身体。我的五个指尖触着墙,触觉因我的移动而不同;我的鼻子有时候也接近墙,墙里透出挥之不去的酥油味;我的耳朵有时贴在某个大殿的外侧,里面是听不到的,墙体厚重,诵经声弥化进墙体了,但听得到外面的,风穿过巷子时哨子一样的呼啸,以及电线发出的嘣嘣回声;在我的耳朵贴着墙的时候,胸口有时候也会贴着墙。我很羞涩这样做,我知道宗教是拒绝肉身的,但,肉身接近它又会怎样呢?我很想试一试。我脑子里一直有犯戒的愿望,它比守律更吸引我。我看看四周无人,找了块有阴影的地方,打开身体,让它呈“大”字,慢慢挨近寺院的墙体,中间怕被吸进去似的顿了顿,然后再贴上去——我象自己的一个投影,像一个人型剪纸贴在了墙上。一不做二不休,接着我又反个身,将背部再贴到墙上……我是被吸进去还是被推出来了?还是,我是我,墙是墙?我的意识浑沌一片,分不清楚。说不清楚的还有我是怎么走到大殿的,我不想承认已经有什么力量在引导我,反正我的脚就那么走着,在四通八达的巷子里,走到停住,抬头一看,白天来过的大殿就在眼前。
  总共有七个游客,两男五女,都是来看诵经的。走进大殿, 不知为什么,一个监管模样的僧人就让我一个人“去里面”、“去拜拜”。我进了大殿里面的佛堂,拜了宗喀巴大师,列为班禅大师,添了酥油灯。退出来时监管模样的僧人让我坐在佛堂门外的一个位子(另外游客坐在殿门口的位子),这个位子正对着主持晚颂的高僧,可以清楚地观摩高僧的主持和诵经。那是多么壮丽的晚颂啊,象一部多声部合唱,辉煌,华丽,错落有致。我很快沉入进去,自感是贵宾级听众,最大限度地汲取僧人给予我的荣光和晚颂给予的感受。一种轻灵的东西从脑壳的上部飘出,纸鸟儿一样,盘桓在诵经声声的大殿……
  
        对 抗 
  
  拉萨最有味道的地方是大昭寺及其周围四通八达的街道,也就是人称八廓街的地方,我没住那里,也绝少去那里流连,我知道那里香软的梦魇似的情调会给我的西藏之行打上怎样的基调,那种风情的、艳遇的、“只爱陌生人”的格调,会让我的西藏之行流于浅表,流于浮光掠影,流于感官声色。我知道这种感官声色怎样诱惑着从生活中挣脱出来的人,当然也诱惑着我。我知道,只要潜入,它的浩大力量就会把宗教的、归属地、家园的问题,冲荡得所剩无几。那是一种春雨润物般的浸入,几乎是不知觉的,无法抵挡的。我迷陷过它,再次接近我会再次迷陷其中。不过我更知道什么是我这次来西藏要找的东西,更明白自己在海口空荡荡的日子里煎熬的是什么。实际上,那煎熬的,不是情不是欲,而是没什么可依附。如果一只鸟不停地在天上飞永不能着地,它可能想抓住哪怕是飞起来的落叶。是的,事实上,情和欲,还有写作,还有所谓的创造,是被当作可依附的物,你附着这些看似实在的东西上,你才感觉暂时的踏实。没什么可遮掩的,你终会走到这一步,只要你思考,只要你敢于正视自己千疮百孔的内心。但是我还可以再告诉你,所谓的情和欲,和写作以及创造,并不能给人以永恒的归属感,它们是脆弱的,多半不能为你控制;它们还可能背叛你,遗弃你,最后狠狠地让你成为孤家寡人——人之精神毁灭大多源于此吧。那么是否有一个永恒的归宿可以让我们依靠,它不背叛我们,不在半途遗弃我们,它无条件地接纳我们,依伴我们,并用这种方式拯救我们!我来西藏就是要寻找这个,许多人以为可在书本里找,我则不行,不能完全靠书本。我是女人,方块字,以及方块字中流动的青烟一样的思想不能给我慰籍。我要一种真实的、感性的东西,可抱在怀里,可感觉到温度的东西。这两年我在有意无意地寻找,这次进藏前我重读了手头有关藏文化的书,重新了解佛教、藏传佛教、道教、儒家思想——在选择前我是那么张皇、不自信,但出于常识我知道,在作出选择前要有足够的知识准备。鉴于这种情形,到了拉萨后我选择住在布宫近旁,让它的磅礴大气给我定力。是的,是时候了,我必须在清静肃穆的地方,让自己不受干扰地,辨别自己的内心到底倾向什么。
  我住的酒店免费提供早餐,它的好处在于可以在餐厅遇到酒店住的人。某天吃早餐的时候,十分意外地,我看见同车从格尔木来拉萨的一位诗人。这诗人,三十郎当,光头,走在街上,一街人都能从你眼里消失,就看他从纷纷倒落的人群中趟出来。在那趟车上,我们在二十五小时的行程中说过话,就宗教问题,后来他发烧吃过我带的退烧药。现在一屋子的人都暗哑无光,但见诗人向我走来。布宫去过了?他脸上毫无陌生人打招呼的寒暄。我说没有。他说今天去?我说不准备去了。诗人意外地看着我,问为什么,但他很快改变主意不想听我的理由了,问今天去哪儿?我说大昭寺。诗人点点头开始往回走,走半路回过头说,就这样!我陪你去大昭寺。但看我惊讶,他表情颇为意外地说,可以吧?
  没什么可不可以的,在拉萨,很多人可以与你同路。旅行者之间流行这种风气,还流行与陌生人呆上几天。这位诗人不怎么算陌生人,至少我知道他是诗人,跟他谈过宗教,他还吃过我的药,枕着我的旅行包一直睡到拉萨。当然这种互助在长途车上没什么奇怪的,我们救助过一个因缺氧休克的妇女,我们把氧气包给她的时候根本没想自己可能也会需要。
  我和诗人冒着小雨前往大昭寺,接着宗教的话题,好像我们的谈话从车上开始一直没断过。不过主要是他说,我想说说自己为什么不去布宫,说了两句就被他打断了。我还想说说在哲蚌寺、札什伦布寺的感受,又被他说别的岔开了。这在诗人好像不是故意的,他如此急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对倾听别人似乎缺少耐心。我没作声,倾听是很好的习惯,但这个好习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养成;倾听还是个学习过程,一个人的表达沉淀着他的学养,总有一些对你会有启发。实际上我更喜欢倾听而非表达,就象我喜欢观察而非表达一样。
  不过观察在诗人身上还能做到,到了大昭寺,就象沙堡遇到浪涌,土崩瓦解了。如果说哲蚌寺、札什伦布寺给我冲击的是寺院和僧人的话,大昭寺攫取我的是万众一心的信众。我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我先看到象黑色河流一样涌过来、再淌过去的人流,他们是“转寺院”的信众。他们手拿转经筒,象漩涡一样围着寺院转;他们大步向前,决不会停步,如果有人挡道就绕开他们,甚至是踢开他们;他们象星云一样,把大昭寺及其近旁的朝拜者围在了里面,你足以相信,一旦有外来侵害,他们的肉身可以毫不犹豫地挡在寺院周围。
  接着,我从人腿丛林的逢隙,看到寺院门前的壮景:伏了一地的磕长头的朝圣者,他们集体的、整个身体扑在地下的情景,让你的腿开始发软,让你也有跪下去的冲动。人总有跪下去的冲动,比如面对大山,比如面对荒原上的雷电。我开始跟自己发软的腿对抗,开始跟加入集体拜叩的冲动对抗,我还得跟扑面而来的压力对抗。是的,一种压力,一种没有信仰的压力,一种别人都有依靠而你没有的恐慌,这种恐慌像黑夜一样吞噬着你的意志,让你接下来的路走得战战兢兢。我与这种压力对抗,不是用理智,而是以本能。我大脑里残存的一块有氧区还挣扎着这样一些词汇:“盲从”、“集体无意识”,我本能地担心自己会跳进这些词汇所指的泥淖。我一边强烈地被它吸引,一边又顽强抗拒。是宗教本身令我怀疑?还是我对自己不放心?我不敢评判宗教,我对它还了解太少。但我知道自己太容易沉溺某件事物,我对某一类事物的痴迷有时是病态的,宗教就是这类事物,我担心一旦信奉,比这些信众更虔诚更痴迷也说不定。不行,我得再看看,再想想,不能就这么把自己交出去。这样想着,我象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跳出,换了口气,这口新鲜空气让理智重新回到身上。
  我喘着气,调整眼焦,看看寺庙的顶,看看下雨的天,看看烟雾缭绕的广场。待把气喘匀,感觉自己在两股力量中找到了平衡。
我跟着朝拜的人群走进寺院,诗人不知被我丢到哪去了。我一个佛堂一个佛堂地走,每进一个佛堂都有股力量在后面驱赶,象是被推进去的。我硬挺着没拜,我还没信奉这种宗教,至少在藏区,我还要保持应有的审慎和批评态度。
我跟着朝拜的队伍在寺内走了两圈,一次是尾随一位老妇人,看她虔诚的表情,看她把身上的钱财一点一点翻出来,献给佛堂。第二次是跟在一个朝拜的小和尚身后,看他怎样添油、叩头,看他志向高远的脸在接近佛堂时是怎样一种专注、谦卑的表情。我在寺内走了两个多小时,我观察别人,别人也观察我;我被别人的虔诚吸引,别人也被我的专注吸引。我的眼睛里可能冒着干热的黄火,我灵魂出壳般的面容成为别人偷拍的对象。实际上,我和老妇人小和尚一样,根本不在意是否被人拍摄,我随着灵魂钻进一个真空,一旁的,什么都不在意了。
  在大昭寺门口找到诗人已经是下午了。雨还在下,刮着深秋似的风。诗人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专情的面目,表情有点厌恶。你好象被感化了。他说。被压垮了。我说。我的头发湿透了,脸上不知是雨还是泪。你们那么容易被压垮。他说。我没理他,自顾自说:为什么朝拜的多是女人?因为女人更愚昧。他这话伤害了我,是句不动脑子的话。我说,因为女人得不到更多向外伸展的机会,得不到更多的依靠,才向内拓展,才依靠宗教;也许是,女人更注重自己的内心。诗人情绪有点激动,说对于我们这种人,宗教只能当作一种知识,不能当作信仰。他说,我永远不会把一种东西当作自己的宗教,我是我自己的宗教。我嗯了一声。实际上从一开始都是他说他的我说我的,他不想听我的想法,我也不认同他的说法,如此这般也就不在乎再南辕北辙胡说一通。我说,我在甘肃的拉卜楞寺接受过一个高僧的点化。诗人立即“批判”道:什么点化,别信它。我们这种人可能比他们更了解宗教。我不管他说什么,接着自己的话说:我接受了。诗人立即叫道:你接受了?你了解多少你就接受了?这样说吧,他对你说了什么你就接受了?他并没有等我回答,他不需要我的回答,他要的是听自己说话。他说,说到宗教,可能基督教思想中那种永不停滞的探索,向未知领域的不断追问和进取才更值得汲取。他接着说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电影《大白鲨》中体现的都是用不妥协永不放弃的基督教精神。我始终有些恍惚,实际上我很想等他说完郑重其事地告诉他,拉卜楞寺的高僧什么重要的话都没说就感化了我,那温润的,像甘露一样浸透的博大和友善,比他现在“豪取强夺”般地宣扬基督教精神更让我接受。但诗人没停下来,似乎还要一直说下去。他从宗教扯到相机,义愤填膺地批评我走到哪儿拍到哪儿。他说照片使事物简单化、固定化;说拍照浪费时间,本可以用这些时间来观察和思考;还说拍照把人变成相机的奴隶,从而忽略了对拍摄对象的感受。接着他又批评我的服装,说我身上的衣服颓废鲜艳,首饰华丽夸张,一点不适合我,他说,你就是个知识分子,干嘛怕承认自己是知识分子。
  我终于被激怒了,不是批评的内容,而是他凡事都要批评的姿态,以及在不同观点上表现的霸权。我们总是一边跟自己斗,一边还要跟男人斗。我说,你怎么那么爱批评别人,表扬自己?你怎么不给别人一点说话机会?我说我们素昧平生,能够同游大昭寺也算是缘分(诗人立即发言说他最讨厌缘分这说法,他说这个词被用滥了),你找我来不是让我给你当听众的吧,我来也不是专门听你批评的吧。诗人吃惊地从眼镜片后看着我,半天说,他没这想法。我说,尽管你可能认为我的想法不值一提,我也必须给你说说我为什么不进布宫,因为我已经听你说了一天,而我想说的,你几次打断没让我说下去。诗人装出洒脱的样子让我说,我才不管他呢,我被他挤兑一天了,终于暂时抢到“话语权”。我说——为什么不进布宫,因为感到我的知识和思想储备还不够,不想一次把西藏消费完。我说,不是每个地方人类都可以涉足,不是每个地方人类都能畅通无阻;一个人心中总有一些禁忌,西藏就是我的禁忌。而我还是来了,它正慢慢被我打开,而且可能越打越大,我得为自己留一个最后才去打开的地方。我说——青海的藏民要磕半年长头才能到拉萨,有些藏民准备半生才叩着长头而来,这是一个过程,没有这个过程很难达到登峰造极的幸福,我不能把这个幸福随便就糟蹋了,我得给自己预留一次机会。我说——以前我也是不顾一切往前闯的,但总有那么一天,你得找找回家的路。也许这在你不需要,而我需要。我请你不要批评我的需要。
  我象是处在高原反应的狂妄中,着了魔似地一口气说下去,说得自己都快疯了,但我也看出,诗人并不认真在听。一个女人的发言,实际上,在很多时候,就是这样无足轻重。
  我和诗人不欢而散。到了酒店门口,他停下等我走上来,突然笑一下,说,等你,我都感冒了,等来的是跟你吵了一路。我们重新做不认识的人好吗?我女朋友在。本来我已经非常疲惫,我只想洗个热水澡换件干净衣服,睡上一觉再出去吃饭,诗人的话把我惊得几乎要跳起来。我的眼睛张到极大,脸涨得刺痛。我不知道他有女朋友在,也没想过这个女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是,我是得意过一阵,一个没彻底心死的女人对男人的“套瓷”都免不了得意,但这跟两性关系无关,跟他有没有女朋友无关。而诗人似乎把这看作有关。那么,他女朋友在为什么还要跟我一起去大昭寺?去了还要装作不认识?我感觉自己被利用对另一个女人的惩罚。
  我说我被利用了。我的脸色有多难看可想而知,刚才的争执只是想争夺并不牢靠的话语权,现在,我好像得为荣誉斗争了。我的凶相让诗人慌了,他赶忙说,没有。他说他喜欢这种交锋,有交锋才有进步。我说,那为什么还要装作陌生人。我又不想当你女朋友。不是,诗人烦躁地说,也不是什么女朋友,是……拉萨本地的……网上认识的……也就是,一夜情。我的脸蓦地热了,还没有男人当面向我承认过一夜情,而别人的一夜情好像将我侮辱了。我凶得一定象母兽,我说,你缺乏对人的必要尊重,你甚至缺乏常识!说完我直奔楼梯,电梯都不想等了。
  我越想越生气,我被人欺侮了,又被他利用了。从来没人对我这样过,而且是被一个有才华的人。我想到报复,我要斩钉截铁回敬他一句:不要以为自己有才华就可以肆无忌惮欺侮别人。我怀着满腔怒火一有机会就等在公共场所,我要在他一个人的时候狠狠给他一句,然后轻蔑地扬长而去。但一直没再见到他。之后的几天,我依然在酒店进进出出,依然在布宫广场流连徘徊,但那个人不见了。这股窝囊气撑了几天之后慢慢地也消释了,正确地说,是宽解了。我总是说服自己谅解别人,即便是无缘无故欺侮我的陌生人。另外说实话,我也没心思生气。有比生气、埋怨、恶狠狠地回敬更有趣更吸引我的事,比如还要去甘丹寺、色拉寺,比如接受当地写作者的宴请,比如“深入虎穴”,打入背包客内部看一看。稀释愤怒的,还有拉萨雍容恬静的气氛,这种气氛调试着你的情绪,就像水稀释着结块,漾着漾着,慢慢地什么都消释了。几天过去,我还记得这个有点恶劣的诗人,但把对他的气销掉了。直到离开我都没再见过这个人,拉萨海拔3658米,有时候高原反应会使人出现幻觉,有时候我真怀疑这个人是否真存在过,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幻相,一个争吵对象,好让我把一些纷乱如麻的事情在争吵中弄清?
  证明这个人确实存在,是在我退房那天。服务台的女孩从一打夹着的纸张里抽出一张给我,是诗人写的,日期是逛大昭寺的当天,他退房时留在服务台的。
  抬头,他叫我的名字。他说:我总是很失败。我总以为告诉别人好的、能让别人进步的东西,就是对别人好意的表示,我却一再发现自己的错误和失败。你是个思考的人,我以为你能例外,我又错了。我跟女人打交道总是出问题,结果总与我期望的相反。再见你会很不好意思,我搬走了,就此别过。
  我拿着这张纸看了三遍,然后撕碎塞进字纸篓。他要说什么?不管他想说什么我都已经原谅了他。女人总是原谅男人,即便是素不相识的人。他是男人,他还年轻,就冲这点你就得原谅他,就像母亲原谅孩子,就像宗教宽恕众生。不过我可以提前快慰的是,总有一天,这个豪气冲天、批评一切的家伙也有冲不动的时候,那时候,他可能也会像我一样,到这里或那里,寻找自己的归属。
  
        圆 满
    
  我得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脏包含在这股气蕴中,慢慢坐回靠椅,轻声地对你讲有关西藏宗教之旅的最后故事……
  我已经感到冥冥中一个叫缘分的东西在起作用,它从无限远的深处来,像物质一样,像手一样,在我向它注视、在它周围徘徊的时候,摊开来,带着温度,伸向我,于是,我抓住了它,它便像祖父母的怀抱——对,祖父母的,雌雄同体的,阴阳相合相抱的怀抱,宇宙般的怀抱——将我抱住!我象一个最被疼爱的女儿,安睡在这博大的怀抱中。终于,释然。
  就像绳索被清风吹开,清风里,到处都是跳舞的绳子。
  我还是讲一讲这最后的故事。我从西安,兰州,西宁,德令哈,格尔木,拉萨一路拜谒过来,我经历了“接近”、“盘桓”、“对抗”这些心理历程,最终能不能接受藏传佛教只能看缘分了,我要等着那一刻自然而然地到来,我知道,它真要来了,什么都挡不住。
  我开始漫无目的在拉萨城瞎逛,进最有特色的餐馆吃饭,钻最有情调的酒吧。几年前我第一次来拉萨的时候就迷陷这些地方,我的烟卷对在别人正在吸的烟头上,我们猛地吸燃、吐出烟圈、在烟雾后面乜斜对方时,我觉得找到了自己的温柔乡。这是那时候的事。今天我再出入这些地方,已经具有了免疫力,就像那句诗里说的:“我会把我的身体献给感官快乐 / 一点也不害怕 / 因为当我愿意 / 我有那意志力 / 在关键的时刻我将恢复我的灵魂 / 它像从前一样禁欲”(卡瓦菲斯诗)几十天所有的朝拜、所有的心理历程都成为一股气蕴,它们围绕着我,守护着我,使一切柔软、香艳的不得近身。
  离开的前一天下午,我把在拉萨买的有关西藏的书寄回家,又开始混日头的女混混的瞎逛。我穿着波西米娅风格的衣裙,披着毛丝披肩,头发弄乱,脖子上手腕上脚脖子上丁零当啷,但我的脸朴实无华,不施粉黛,我是越来越靠近自然主义,只是对浓色、颓废的衣饰不能割舍罢了。我要去“黄房子”,对宗教、寺院的寻访占据了我在西藏的大部分时间,最后一个晚上,我准备给自己一点小资产阶级情调,毕竟这一情调调养得我象个女人,而宗教、思想、行走弄得我像女盲流、女无政府主义者。
  “黄房子”就是玛吉阿米酒吧。玛吉阿米就是那位仓央嘉措的情人。仓央嘉措就是六世达赖,就是1697年到1707年西藏的精神领袖达赖喇嘛。他在自己二十一岁时在那座黄房子里,看见女店家玛吉阿米,于是那颗年轻的心开始骚动,于是,这位在山野里疯长到十五岁才作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继承者进入布达拉宫的青年,开始走出深宫大院,开始两重身份的生活:“住在布达拉宫 / 我是持明仓央嘉措 / 住在山下拉萨 / 我是浪子宕桑旺波” 。
   那一月
   我转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我转山转水转佛塔呀
  不为修来世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
  这是仓央嘉措写给玛吉阿米的情诗,那一句“只为在途中与你相遇”,曾在某天晚上让我泪水潸然。是的,我要去这个历来有故事的地方吃饭,看人,像许多人暗暗期许的那样,看看自己在那儿会不会有故事发生。

  我又来到大昭寺广场,因为是下午,几天前我在雨中看到的众信徒滚滚洪流般的朝拜情景,不复存在。广场上是悠闲的参观者和生意人,僧侣和乞讨者像天堂里的天使和仆人,悠然地、安详地各做各的事情,他们投在黄太阳下的影子象镀了层金粉,带着极乐世界的味道。人群像水一样在我眼里流过来流过去,我的眼睛过滤着,于是,一个熟悉的面容推到我面前。我微微眯起眼,打量着,我发现自己也在被另一个人打量。这个人,把袍袖搭在头顶遮住太阳,从紫红的袍袖里打量我。我的脸自然而然浮出笑,笑的时候并没想起看到的是谁,但这个人像亲人一样让我喜悦。
  我见到的是一个僧人。当他也向我绽开笑容时,我想起他是谁了,他是我从西安到兰州火车上遇到的三位僧人中的一个,在火车上,我特别想跟他说话,但这位叫香巴嘉措的僧人对寒暄不感兴趣,不过现在他好像不打算壁垒森严,他迎着向西的太阳站着,微微有些腼腆,等着我跟他说第一句话。
  必须我先说话,因为我是俗人,因为我是女人。我说,你还记得我吗?香巴嘉措说,记得。我说西安到兰州的车上?这话等于白说,但它是第二句话,更多的时候废话能拉近人之间的距离。香巴嘉措说,知道。我说你也来拉萨了?还真的来了?你那两位师兄弟没来?他说,来了。说他们没来。说你也来了。说完对自己生硬的回答难为情地笑一下。我呵呵笑起来,笑声是我掩饰尴尬的武器,跟陌生人在一起,我笑声特别多。我说,都来十几天了,明天就要走了。每个寺院都朝拜过了,突然不知道干啥了,就准备明天走了。他说,我昨天来的,刚朝拜了大昭寺。说完,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说什么了。我们站在大昭寺广场,我和一位僧人。风吹着我的裙裾,香巴嘉措站在我对面。他搭在光头上的袍袖拿下来,袖子攥在手里,迎着夕阳,整个人,红堂堂的。我又咯咯笑一阵,觉得上天真的眷顾我,在最后一天,让我多日来的对藏传佛教的感受、朝拜的感受最后收在一个具体的僧人身上——没有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多少感受都不会具体、深切。我特别想跟一位“业内人士”在一起,看着他的言行举止,感受他从里发出来的宗教气息,这能使你看到和感受到的,具体而形象起来。不过跟僧人在一起我还是紧张,说不上来是什么问题,可能是找不到自己的位子,还有就是对自己女人身份的尴尬,好像自己真的玷污了他们。还是必须由我打开话题,他是僧人,他们不需要问我们什么,只有我们就困惑问他们。
  我说,我不懂宗教的规矩,如果我说话做事有冒犯你的,请你原谅。我说,实际上我对藏传佛教很感兴趣——我焦虑地把一只手放在额头上,手腕上丁零当啷的链子打在自己的额头上——我困难地说,实际上还不仅仅是感兴趣,而是,我在寻找宗教寄托,我把藏传佛教作为首选。香巴嘉措看出我的焦虑,他困难地看着我,周围的环境让他局促不安。我说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找个地方坐下说说话。你不忌讳吧?不。香巴嘉措找到出路似地简洁地对我说。
  
  大昭寺边上有个雪顿餐厅,我前两天来过,多少会点几样藏餐。我和僧人香巴嘉措面对面坐在餐厅卡座里,虽然不断有人向我们侧目,但比在大街上眼睛少多了。我开始闲聊,从对方的身世说起。香巴嘉措在合适的时机掏出僧人证给我看,他竟然知道一个男人怎样让一个女人安心。他出生日喀则地区,八岁出家,在家乡的小寺学习,十八岁时被来藏朝拜的贡巧嘉措师傅带到拉卜愣寺,今年二十八岁了,在甘肃佛学院修行。这种闲聊中香巴嘉措慢慢摆脱和俗女在一起的不安,渐渐恢复了宁静。
  香巴嘉措问,你过去没信过任何宗教?我说没有。你们家没有任何宗教渊源?我说,我外祖母在教会学校读书,在后来的岁月里教育所有后代不要信教。香巴嘉措说,既然这样怎么想到找宗教寄托?我看着年轻僧人,我猜想他能否回答或解决我的问题,虽然他是僧人,但很多东西必须有年龄和履历。但我是诚恳的,我不能把自己包起来而错过最后机会。我说,突然间,觉得自己好像扛不住了。说着我哧地笑一下,看着香巴嘉措。
  香巴嘉措看着我,除了在我说话间隙谦逊地吃一两口菜。他的眼睛一错不错,从不回闪;他的笑容除了恒星般的光辉,似乎不带任何意义。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不拿筷子的时候我看不到;也就是除了给我看到的,我看不到他的潜意识。他的内心被注入了什么,让他有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难道就是宗教,除此无它的宗教?我撑着自己,不让自己矮下去。
  香巴嘉措说,你出了什么问题?你怕什么?我的脸腾地红了。没人问过我这问题,即便再智慧的、再有经验的人。我和我周围现代文明熏陶的人不问这个问题。自己的问题自己解决,或者,对问题视而不见,把问题化小,化无,不去理会便以为它不存在了,直至它“癌变”,导致人的绝望和虚无。香巴嘉措说,你必须看自己,面对自己,看问题在哪里,你再去找一个合适方式解决它。我一时说不上话来,有些话必须水到渠成自然而然流出来。香巴嘉措看看了表,说,我跟别人说好晚上去辩经,你晚上有时间吧,去听辩经吧,你听过辩经没?说着他掏出钱包准备付帐。我站起来,跳到过道上叫服务员,我不能让一位僧人结帐。
  
  二十一点四十分,我和香巴嘉措从大昭寺的辨经堂出来,走在半个月亮照耀下的拉萨街头。香巴嘉措情绪热烈,他刚才和一群青年僧侣辨经的英姿我看到了,那神态和动作可以称作神武,其招式带着进攻、强悍的气势,紫红的衣袍随着动作象风中的幡一样,哗哗做响。
  辨经听着好吧?香巴嘉措快乐地说,这时候他更像小伙子而不是僧人。听不懂,好看。我也快乐地说。好看,呵呵,好看。香巴嘉措琢磨着我的话,呵呵笑个不停。为什么选藏传佛教?香巴嘉措适时地转入正题,一个僧人和一个俗女不是深夜轧马路的。我说不知道,可能是因为别人都选择它。香巴嘉措说,没试试其它的,比如汉族的佛教,比如基督教。我说,基督教文化肯定有它积极的一面,但基督教社会正在反思这种文化,正在东方宗教东方文化中寻找拯救他们的道路,我想这不是平白无故的。现在汉地一片学西方之声,这种现象肯定需要我们警惕。再说佛教属于我们自己的,在这块土地上搞文化,还是信仰自己的宗教比较好。香巴嘉措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他沉吟了一会说,你对藏教了解多少。我说基本不了解,只看了一点点书,有些着谜。
  香巴嘉措沉默着,我和他走到布宫广场。布宫坐落在一个小山上,我和香巴嘉措围着这座小山,自左到右,转啊转。
  香巴嘉措说,我是一个现代僧人,我必须把一些事情给你说清楚。你一定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别的解决不了你就想到宗教。你并不知道宗教能否解决,你只是听别人说宗教能解决,你就到宗教里找。你想当然地找到藏传佛教,因为别人说藏教解决了他的问题。但你并不十分相信它能解决你的问题,是不是?我的脸红了,我已经很少脸红,但在藏区,我接二连三被人一语中的,常有赤裸裸的感觉。布宫后门的氖丝灯光照着我,我的样子一定像营养不良的小寡妇——精神上的无配偶者。你并不十分相信宗教是吧?从无宗教到有宗教,并不是很好越过的。香巴嘉措看着我,目光像光一样无处不在地铺过来。我突然冲动,问了一个极其无理的问题。我说,你告诉我,你相信吗?香巴嘉措怔了一下,他可能还没遇到过这么无理的俗人。这个在我们不是问题,我们从一出生就解决了,就像汉人小孩一懂事就被告知不能犯法一样。我们即是为宗教服务,又是为它献身,我们不可能不信。
  香巴嘉措继续说,信奉宗教有两种信法,一种是不管什么,就信了,另一种是把它弄清楚以后才决定自己信不信。你看上去挺有知识的,你得把这个宗教搞清再决定。香巴嘉措继续说:
  你看到了,藏传佛教它是一种哲学,是一种世界观,是对世界的一种根本看法。如果你持有这种世界观,你对生命、对很多事情会持一种区别以往的态度,所以它也是一种方法论,它指导藏民的生活。香巴嘉措几乎不受周围环境的干扰,行人汽车都不耽误他以一种匀速说话,这种定力也引导我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他说,既然藏教是种哲学,它就像其它哲学一样,要了解、钻研之后才能决定是不是信奉它。你不要急,你太着急了,对你们这些无信仰者,不是说信就信的。等你认同了这种思想,想不信都不容易了。
  到这时我瞠目结舌。我这才发现,我十急慌忙竟忽略了一个常识,香巴嘉措告诉我的仅仅是一个常识,我迫切想找个依附的心态竟把常识给忘掉了。我们总是舍近求远,把常识忘掉了。
  我的心一下子开了。十几天来我像掉进漩涡,既挣扎,又渴望随波逐流,有时候矛盾到竟想把自己绑起来,交出去,一了百了。香巴嘉措用简明的办法帮我解决了大问题,我可以慢慢地、明智地解决我的信仰问题,信奉与否完全由我自己决定了。我觉得一个巨大的负重被轻轻放下了,从丹田松出一口气,说:我好像得救了。
  我的那个轻松啊,心里那个踏实啊,无以言表,我可以不负如来也不负自己了。我们太不能负自己了,要给自己找个好信仰,好归宿。现在事情解决一半了,喜悦和轻松让我真想拥抱眼前这个人,但见香巴嘉措紫红的衣袍我又无措了,我哈哈笑着,自嘲地挥挥张开的手,继续走路。我让香巴嘉措给我讲讲藏教,我说讲点什么都行,我说这种宽松的出入环境让我喜欢。香巴嘉措说,哦呀——藏教最积极的意义在于,它极大地打开人内心空间,让你来去自由;让你慈悲,让你对自己好也对他人好;让你昔世昔时,让你不恐惧死亡不以掠夺的方式生活;让你尊重一切生命,不忤逆自然规律;让你节俭,又过好现在……
  到这时候应该是水到渠成了,一些话自然而然从我心里流出。我披好披肩,抱紧自己的双臂说,我的问题是感到越来越虚无,我过去所追求的越来越不可靠;从内心里,我既靠不住一个人也靠不住一件事;因为一切都不可靠,所以也就不敢用心追求,也就觉得自己越来越平庸,越来越犬伏,向平庸、向犬伏主义低头;这种情况,已经影响我的生命质量了。香巴嘉措站下来,看着我,他用一挫一挫的、粗糙有力的藏区普通话对我说:
  佛说,放下。你要是信佛,你就放下;你要是还不信仰,就坚持。你可以给自己个期限再坚持一下,看看能不能超越。
  我说,我都快没力量了,我觉得心虚。
  香巴嘉措说,佛说,万事万物都有联系,它的意思是,万事万物相互传递能量,万事万物都能给你力量。
  你是说我不孤独?
  你怎么会孤独?你感觉孤独,是因为你没有打开内心。
  此刻,佛与我同在?
  不管你信不信佛,佛都与你同在。现在我在你身旁,布达拉宫在你身旁,你手机里有几百个人,一拨电话,他们就与你同在。
  什么使你这样宁静,这么安详,难道就是佛?
  就是佛,还有师傅。
  你不认为佛之外还有更广大的世界?
  知道。但是那个世界不属于我,就像月亮不属于我。
  可是现代人,就想跑到月亮上去,那怕只是看一看。
  我也想去,但我知道去不了,我就克制这些念头。
  比如说对女人——如果我冒犯请不要介意。仓央嘉措就没有克制住。
  他得到世俗快乐,就得不到修行的圆满。这在于你的选择,就像你选择坚持还是放下一样,坚持有坚持的功德,放下有放下的圆满。你知道你的问题了吗?你的问题可能是,你要选择什么。
  夜风中,我已经泪流满面了。这些话我们自己也经常说,但由一个僧人说出,却有一种神奇的启开心智的作用,蜗居的心田被斧开,清明的光芒照进来。我对香巴嘉措说,你别管我流不流泪,别管它,它要流就让它流去吧。我可以摸摸你的手吗,我只是……没等我说完,香巴嘉措就眉目深切地点点头。他把手伸出来,掌朝前,推到我面前。我伸出手,手掌合在他的手掌上,霎时间,我觉得触摸到一片光,轻得毫无分量了。
  这之后,僧人香巴嘉措就跟我告别了。他双手合十,退到一个僧人和一个女子告别时合适的位子,对我说,阿弥陀佛,认识你真的很有缘,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我一定帮忙。我也说阿弥陀佛,认识你真有缘,其余的不知怎么说了。
  
  回到旅馆,蜷曲在床上,我感觉自己象被一个巨大的手臂团抱着,毫无重量。窗帘开着,布达拉宫就在窗外,它是一个象征,浮在我头上方,像神明一样闪闪发光。我的眼泪在浑身通透的绵软中再次流出,我觉得我已被越来越轻、越来越明亮的“光”灌注了。我明天就要走了,离开拉萨,但西藏和它包容的一切,从此不再是个地域,而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所在,是一个家园,一个归宿;她将是一条路,一条之于我的前路和退路,当有一天我无路可走的时候,我可以退到这里来,找她,跟她相拥着互相温暖;她还是铺满我的“魄”的底色,那是金色的,温润的,如我在西藏满目满眼看到的那样,如它赋予大山大河寺院红墙那样,给我最后的豁然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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