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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是心的延长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595      更新:2014-03-06

       关爱就是关怀、爱护。我理解,关怀偏重心思,爱护偏重行动。关爱需要把自我暂且放放,去关注和帮助他人。如果不是极度自私的人,一般人都或多或少能做到关爱,甚至不分好人坏人。坏人也会关注、爱护跟他立场一致的人。我们通常说的“好人”,在关爱这个层面上,就是放下自我,关怀和爱护他人多一些。不同人的区别是,平时勤于用脑的,习惯性地用心思、用言语多一些;平时勤于动手的,行动多一些。言辞上的关怀和行动上的爱护在不同人那里肯定效果不一样。读书多的不太习惯别人的帮助都帮到自己身上,而农民肯定看不惯只说不动的“耍嘴皮子的”。这里的区别,我在“512”汶川地震前没认真关注过。
  我来说说自己的这个经历。我在震后第16天进入震区。这是个危险已经过去,但地震废墟还没清理,打量灾民需要帮助,部分灾民已经开始自救的阶段。我在成都、绵阳、绵竹的灾民安置点看到大量灾民,也看到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大量青年。他们有的有事做,有的则找不到事做。他们戴着口罩、眼神阴郁,从一个安置点转到另一个安置点,或者等在马路边或救济站,看看有没事情做。这些热血青年在灾难面前坐不住了,但赶过来又不知做什么好,只能成群结队到这里看看,又到那里看看,目光中满是同情和惊惧。我去汉旺镇的路上看到大批这样的青年,我当时有些不安,但不是十分明确不安的是什么。从汉旺镇出来,已经被那个仿佛炮轰过的废墟和漫天的死亡气味打垮了。我是捏着拳头、夹着心脏出来的,几分钟后,当我面对散居在公路两边东方汽轮厂的受灾职工,我满心满眼都是与他们感同身受的悲苦和绝望,恨不得为他们怎样怎样,但我的心紧得身子仿佛都不会动了,手更伸不出来。我攥着拳头在路边蹲了四十分钟,直到一辆运萝卜白菜的小皮卡停在身边。卡车上跳下来一个姑娘,她把车挡板打开,把盛白菜萝卜的筐子往车边移,她的动作好像牵出我和同路人掩藏在巨大心理压力后面的动作,我好像是学着她的样子开始行动。我们帮助这姑娘移菜篓子,一组一组地发菜。姑娘可能不止一次来这里发菜,她认识这些灾民,接着昨天或前天的话头跟灾民说点什么。我们也尝试开口说些话,这些话,首先把我们自己抑郁的心情说开了。灾民们三三两两地来领白菜,他们中的有些人开始跟我们说话,说,他家没了几口人,谁家没了几口人,当我们难过的目光和灾民的目光接触,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工程师抬起头,对我说,谢谢你们!一时间我羞愧难当,我们号称来帮助灾民的,却还要灾民们反过来安慰我们。不过这件事让我认识到,当目光、言辞已经无力表达对对方的同情和关心,就只有动手做了。这不算是个新鲜经验,但对于我却直到那时候才清晰地认识到。这一认识在两天后又得到验证。小闯是北京电视台的记者,有天他接到采访华西医院灾民的任务,他电话中问我要不要去。我因为没有记者证,这样的“重地”还不好进去,所以连忙打车赶到医院。于是我看到了这半辈子看到的最悲惨的情景:在那座大楼里,除了医生护士记者,全部是缺胳膊少腿的人,好像女娲在造人之初为避免捏制的泥人被雨淋而胡乱撮进簸箕里,而眼下正是雨刚下来时的那一簸箕!我的心脏再一次捏紧了,可能相应的,我的面孔因为压抑而青灰、紧缩,在小闯采访过程中始终说不出话,只能张着疼痛的眼睛,替这些伤员疼痛,也疼痛于这情景给自己神经的打击。“你拉拉我的手吧。”这是一个姑娘对我们的请求,小闯对她采访完,镜头已经收起来后她这样说。这姑娘的双手永远留在了废墟里,两边肩膀以下,只留着一揸长的手臂。当小闯拉住那截打着绷带的手臂,我看到这受伤姑娘流出一个女孩在遭受如此打击之后那柔软而委屈的泪,它比刚才在镜头前的乐观表现更反映女孩的心情,也真正让我这个旁观者感到,小闯这一拉手才真正把这女孩拉出怨天尤人的软弱。接下来的采访行程中我尝试着在小闯移开镜头后,去握一握受伤者的手或手臂,或者去拨开散落在伤者脸上的乱发。我的感受是,这些伤者的委屈、哀伤通过一个外来者的手得到些许释放,而我自己,也通过手上的动作,缓释了从地震发生那天开始就患上的轻度忧郁症。后来,我又在震区采访逗留了十几天,自己也经历了余震和滑坡,反而从地震忧郁症中浮了出来。
  中国古话说“心手合一”可以蕴含很多内容,写作、手上技巧、也包括关爱。心到了手没到不行,力度不够,也让人怀疑你的诚意;手到了心没到,则像是完成任务。这个心手合一同样需要认知和磨练。我想在绵竹灾民安置点大量游荡的神色忧郁的青年,只是心到了手还没到,或者暂时没到,他们是些生活优裕的青年,可能像我刚从汉旺镇出来一样,已经被看到的一切打击得忧郁,还没想到伸出援手,也没认识到援手这个举动,既是安慰了灾民,同时也解救了自己。但经过这件事,他们可能从中学会,在大灾大难面前,小资青年的那种“凡事动口不动手”,那种“站在人际关系半径之外”都虚弱了。伸出手,哪怕只是握一握灾民的手,都会比你感同身受的心理活动、你关爱的目光、你安慰的言词有力得多。这时候,手是心的延长,也是心的证明。事实上,这也是我在震区盘桓十几天学到的最能指导自己下半生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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