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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你相望

作者:杨沐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777      更新:2014-02-19

        今夜我喝了酒,为的是,在半癫的状态把一些债偿清。我把它说成是债,是的,是对女人的债,我欠了许多债,想以一漏十地偿还一些。“你”,我的姐妹,我与之相望的是你们。他们,在今夜,被我的手臂划开,在我的手臂之外,成为“他们”。在我长久地与你们相伴之后,我愿意怀着宗教般的虔诚,把我芳香四溢的文字在星辉中奉献。

       肉体
  
  我首先向你眺望的是你的肉体。 我在澡堂看到你之前,对你们整体、当然也对他们那个整体浑然不觉。我只关注自己的身体,关注自己身体和思想上的疼痛,这大概与自己多病羸弱的体质有关,也可能与敏感脆弱的神经有关。在此之前,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你们是一个整体,一个拥挤在一起的整体;我仅仅能区分你们的面容,对你们的个体无法区分,也无法进入;直到那年初夏在学院的澡堂遇到了你。
  那个夏天,一辈子不进公共澡堂的母亲,突然对我放心起来,十分粗率地对待我纤弱的身体和敏感的内心。当然我并不十分清楚她是否知道我是个敏感的孩子,她是个浪漫的、大而化之的母亲,有一套率真的对待孩子的办法。在我忧心忡忡的成长过程中,我总怀疑她知不知道我是怎样的孩子,因为在我能跟她交流时感觉她更像个小女孩,而我更像个老成的大女孩。当然那都是误解,是我对自己看得太重,生怕时常晕头转向的母亲把我搁置一边。那个夏天,母亲突然粗放地饲养我们,行动之一就是把我“放”到学院的公共浴室。于是,在十一岁的时候,我在那里目睹了你。
  你赤裸着从外面进来,穿过从天窗上斜射进来的阳光和澡堂白色的水蒸气,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坦荡而来。我相信你的身体不是最好的,却是我最早见到的酮体。它是赤红的,肤质粗糙,伸拉得很长,似乎有善于奔跑的筋条和肌肉。我看着你进来,皮肤上带着汗水留下的花纹,脖子上还是搓下来没有弹去的泥垢,距你七八米的距离,我似乎都能闻到你身上的汗酸味。澡堂里三四十条女人对你议论纷纷,说你不像个女孩;我也觉得你不像个女孩,像什么?我的词汇给不出答案。我觉得你的脸像向日葵,身体像风正在吹动的树枝;你身上是燥热的,在冬天里可以用来暖被窝的;我还觉得这副身体可以应付各种地面游戏,在那些我一样都不擅长的游戏中成为女孩子们的王。是的,我觉得你是太阳下的王,马路上的王,你不像这些脸上挂着局促和不屑的大学子弟,浑然不觉地把青春的肉体交给了户外。你那时大概十五六岁吧,我对女子的肉体还没概念,不知道那样一副身体,应该对应多大年龄的女孩,但这不耽误我对你的酮体目瞪口呆。
  我充满想象的目光,从远处,像喷射在你身上的温水一样,抚摸着你。我觉得,我的目光扫过你身上的地方,就像春雨扫过的大地,我经过的地方会有花儿开放出来;而那些花儿,欣欣向荣的花儿是开在我身上。就有这么神奇。那个夏天,那天下午,我用混沌初开的目光经过你的身体,我感觉到了我的皮肤,或者说我意识到了我的皮肤,我开始低下头、有意识地打量自己。我看到我是女孩,我把自己从“你们”这个整体剥离出来,我把你也从“你们”那个整体剥离出来;你是单个儿的大女孩,我是单个儿的小女孩;我在打量你时意识到自己,我在打量自己时,发现了“我们”——整个的女性存在;我们区别于他们,我们可以跟他们接吻、做爱、睡在一起、生出孩子,但我们永远区别于他们,也永远融入不了他们;如果仅仅是我一个人,面对他们我是孤独的,我没有一个阵线,没有真正的战友;而有了你们,我就有了“次核心”的后盾。
  我的身体就这么裂了开来,在那天下午,在随后的几个下午,它像兰草抽出花茎,像麦苗抽出穗子,只用几天功夫就长大了,再用几天功夫,就长成了。
  这是一个神奇的、令人惊惧的变化,是一个一去不回头的前进,它的不可逆性让人欣喜也令人心碎——我就这么脱离混沌有了性别,就这么脱离“我们”成为个体,就这么起步从女孩走向女人,一去不回头。
  应该来说,相助成长的,不仅仅是我目睹了你疯狂向上的肉体,还在于那个暑假突然冒出的、毛茸茸的关于女孩子身体成长的传言。传言应该年年都有吧,而在我成长的那年,有关身体的谣言集中来自那对跳芭蕾舞的双胞胎姗姗娜娜。那也是十六七岁的女娇娥吧,在舞台上、在家属院里,光着两条长腿走来走去。她们成了家属院几乎所有女孩艳羡的对象,关于她们身体的传说和谣言,在那个夏天,像风一样,带着语言和想象的色彩,荡来荡去。女孩子们以看到她们的舞姿和身体为荣,以掌握一两条小道消息为傲;神乎其神的传说到处飞扬,她们并不确定的姿影,成了我成长的楷模。有些女孩儿是靠蓦然撞到某个身影和语言演变的想象开始成长的,我就是这么成长的,母亲给我吃的食物似乎根本不重要,我的身体在目睹大女孩的身体后开始迅速生长,在飞来飞去的女孩身体的谣言和传说中,丰盈和摇曳起来。这样说吧,在那个夏天我与你相望,准确地说,是我向你眺望。我在你身上发现什么是女性,也发现什么是自己。于是我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了期待,也对未来充满了期待。那自小伴随的疼痛感一下子烟消云散,我开始了无疾病地成长。这在之前是不曾有过的。我突然像一丛最好养的太阳花,一下子欣欣向荣起来。
  以后的许多年,我忘掉了大部分看到的酮体,记住了最初的你。这许多年里,我向往的关于你的、你们的、我的肉体就是那样的:像向日葵一样粗糙地、蒸蒸日上地站在太阳下,以一种不管不顾的自在,奋勇地怒放着。
  
  十一岁的夏天之后,有七年,我不再在意你们的肢体。你们在春天的熟睡中成长,我和你们一起成长。我再次回到自己的身体,关注它的变化和一切喜怒哀乐;我的目光也开始出走,投向他们,对他们的关注似乎更迫切也更有趣些。如你所知,我到了一叶障目的年龄,以为关注了自己,就是关注了整个女性;我是单个儿的,也是你们的全体;我唯我独尊地放大了关乎自己的细节,从不担心可能以一概全。我走在“自我”的巨大旗帜下,走在它的阴影中。事实上,那个年龄,有比肉体更重要的成长,那就是心智,我像我自己希望的那样,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心智的成长上。
  我再次关注你们的肉体,是在大学寝室,青春期的幻想正让我整个身体发疼,这就蓦然看到你十九岁的身体。那是暑假刚返校吧,你高高兴兴、浑然不觉地包着两条不规则的布,在寝室和楼道里跑来跑去。有人在走道里拉小提琴,有人在窗口练声,而你呢,兜着两条布、披着天然卷曲的头发,在各寝室之间串门。那网状的小兜布啊,把你十九岁的青春镌绣出来!我在蚊帐后漫不经心地看着你,膝盖上放着卢梭的《忏悔录》,有时候放着勃郎宁夫人的十四行诗集。二三百年前男人女人的文字养育着我,养育我的还有那所名校的某个男生柏拉图式的爱情。是的,我必须承认,在那个年龄,我对男孩的了解比女孩深透;跟男生对话,比女生更游刃有余。我了解那个踌躇满志的名校男生,通过他,我以为了解男孩。
  隔着素净的学生蚊帐,我想着一些漫无边际的事。比如,你坦然地兜着两块布不担心男生上来看见么?你男朋友知道你是怎样的么?你能在男朋友面前也这么坦荡么?那个男孩看到你的锦绣年华会怎样?他目睹了你的肉体会怎样爱你——佛陀,今夜让我把最隐秘的事实告诉你,就在我漫不经心想这些问题时,我的身体内部发出深沉的嚎叫般的疼痛——我仿佛看到了某个并不顺眼的男生气急败坏地跟你寻欢作乐,而你毫不在意地挥霍了自己保存了十九年的纯洁。那是被母亲看守、被父亲呵护的、坚守了十九年的纯洁,你那充满幻想的、有多种可能性的、不确定的一生,却草率地确定在你粗枝大叶的支付上,简单地把一生固定在了某个人身上。当我想到,你会毫不知觉地在哈哈大笑中完成这些,我自己也会无可挽回地完成这些,心像被摘了似的尖锐地疼痛了…… 那莫名的痛啊,那追悔莫及的成长啊,那不得不把自己交出去的痛心啊,这种疼痛,在那个雨季到来的初秋,有几个下午,让我起不来床。后来,虽然岁月厚赠,但小女儿的冰清玉洁又有什么能补偿?!
  然而,人是能适应的,即便是疼痛。这小女儿的疼痛最终会隐去,一切形而上的疼痛最终都会隐去,人们在忘却疼痛中向前爬行,竟是也能爬出快乐。在终将凋谢,终将长成女人的疼痛之后,通过你繁花似锦的十九岁的灿烂肉体,我开始对另一半充满好奇,开始对未来满怀憧憬,现实生活又柔软和曼妙起来。
  直白一点说吧,在此之前,我关注自己的身体是我终将长成女人,我的视野里只有女性,这个女性也就是我自己;我打量那个踌躇满志的名校男生,仅仅因为他是男生,他在那时候之于我,是没有肉体,没有性器的;他是形而上的男性,文字的男性,画片般的男性;他跟父亲和小时候一起睡幼儿园栏杆床的小男孩差别不大。一个女孩会天然地跟父亲和小男孩在一起,长到一定时候,也会天然地跟大男孩在一起。而当那一天,我想象一个男人会怎样爱你时,一切都发生了质变。一些并非来自大脑,似乎来自身体深处的甜蜜,袅袅上升,像一团团云霓,就此荡漾了,再也挥之不去。这也许是个案,但就我来说,我在你招展的身体上发现了世界上另一半的肉体;在对你的目睹和想象中,开始了对另外一个群体的想象。就此,我茫然的、不确定的、关于肉体和性的想象,像散云归于山谷,流水汇入一渠,一下子明确起来,一下子简单、扎实了,成了近在眼前的、笃定的存在。那种感受,我告诉你,对于一个女人是扎实的幸福,而对于一个少女,是无可挽回的令人难过的隐伤,从此以后,你再也不是处女——即便肉体上还是,那种伤痛会永铭于心,它比事实的非处女更伤害了冰清玉洁的少女,而这些,又将是不可阻挡……

        精神
  
  我在校园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一定会跟你发生关系。你一定会搅进我的生活,影响我,渗透我,在我身上打上你的烙印;而我,尽管是学生,一文不名,也会在你身上打上烙印。我们终将闹出点事,不是好事,就是坏事。
  但是,我应该不怎么喜欢你。你不好看,轻浮,粗浅,疯疯癫癫;一会儿穿得十分规整,一会儿弄得跟家庭妇女似的,随便穿个针织汗衫就能出来。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你整个神态上,总有那么一抹丧失过一切的卑微和桀骜,那是隐藏的、不经意才会流露的一抹。这一抹事实是,你有过彻底匍匐在地的时刻,有过跪倒在地的时刻。所以,现在,你睁着眼睛的时候,都在向那个时刻抗争,都在用你的现在推翻过去。你一时为那个过去谦卑,一时又傲然,似乎为把它踩在脚下,你可以把一切都踩在脚下。这是我今天回想你时才想到的,当时无力想到这些,我只预感到你将和我发生关系,而这种关系不一定是我想要的。我不愿被你带进阴沟,我有自己幻想的生活,我的白纱裙还一尘不染。
  一年后你走进我的教室,给我们上哲学课。
  你在第一周的课堂上只看我两眼,你的眼睛主要看男生,那个可怜的班主要是男生,女生被淹没在男生的荷尔蒙和汗臭里了。你有力而挑战性地和男生们迅速交流目光,这让你后来和在校男生闹出绯闻不足为奇。但你还是发现了我——我绝不靠近你,绝不向你献媚。你有一天居高临下地打量我,当时我正跟男生讨论什么思想解放,你好像突然发现班上还有这么个女生,故作惊讶地说,是咱们班的吧?咋一直没注意到你?这句话奠定了我们以后交往的基础。我知道你注意过我,你在课堂上会冷不丁乜斜我,那戳来的目光带着挑战,也来自我对你多少存在的小觑:你在课堂上吹嘘的萨特、存在主义一干人的著作,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关于“异化”、“思想解放”的讨论,地下刊物《今天》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以及被重新拾起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都是老黄历了,是五年前或更早的时尚,我在中学时就被那位名校男生灌输过。我要看看你有没有新玩意儿。
  是的,我在看你到底知道多少,有没有我不知道的玩意儿。知道多少是那时候青年人划群的标准,不知道很多的不被我们划入圈内。事实上,我知道的那些西洋玩意儿不能形成完整的思想体系,留在脑子里的都是东听一条、西看一条的观念和主张,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就拿这些当标杆,测着谁的水深谁的水浅。同时,我感觉,你也是边试我的深浅,边跟我交往,也就是:如果你自己是一尺,你想看看我有几寸。我很快发觉你已经老了,散发着旧皮袄的讨厌气味;而你则发现我是你的尤物,你要把一些肥沃的东西灌输给我。那年,你二十七岁,我二十岁。
  从开始我就是泰然的。我不在意是你的几寸,或者一寸也没有,我是学生,我有无知的天然权利,有技不如你的安然。可能因为你对我的态度吧,你总带着年长女子对少女的悲怜和忍让,带着对骄傲惯了的女孩的迁就。在与你的相处中,我始终免不了对你小觑,用少女的傲慢对待你,即便走近你,也怀着嘲笑的心情。后来我才知道,你从我身上看到了自己,我紧绷着的桀骜的小脸,让你看到七年前的自己;这就是后话了。事实上,我也有我的机灵和乖顺,我等着你接近,怀着学生对老师的屈从,一个弱势者对智慧者的屈从;我需要来自年长者(年长五到十岁的朋友)的智慧、见识和忠告;我还无力把握自己虚空的精神世界,需要书本以外的支撑,也就无法拒绝你;你也不是不可交,毕竟,在我就读的那个学院,能讲讲思想的我还没发现。
  你揣摸着跟我谈点什么——那时候流行“谈”,所有的思想和情感都在“谈”中迸发出来——你可能看出我对你梳理的柏拉图、亚里斯多德、笛卡儿、莱布尼兹、黑格尔、康德到海德格尔这一脉西方哲学不感兴趣,对你讲《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也做不到专心致志,你在考虑能跟我谈点什么,怎么能让我感兴趣并与你对话。有一天,你拿回一本“内部参考资料”,上面集中介绍了萨特的两部小说和一个戏剧,你原准备自己看的,当你在我眼里看到亮光,便让给我先看。我根本不看你的表情,径直看着书两眼放光。如果我看到你的眼神就不能任性,但我怎能放弃你给我的“最惠国待遇”?我也想试试自己是否真正有“最惠国待遇”。不过我也真不是特别骄傲的女孩,这种骄纵仅仅针对你。我建议把书拆成两半,你看一半我看一半,看完后交换。我假装对书毫不吝惜,你虽然不舍得还是依从了我,当我看着你把书拆成两半,一种快感油然而生。我心满意足地拿着前半部分走了,作为回报,我把书看得极认真,并为讨论做了笔记。之后,很多夜晚,我们就萨特的《恶心》、《墙》、《苍蝇》,没完没了地讨论。先在你的教研室,有时候在宿舍楼的山墙边,最后是你的家。我背下原句,你也背下原句;我带表情朗诵,你也带表情朗诵;我们进入相处的最愉快时期。
  每个周六我都去你家。你下午就把衣服洗好,地拖好,剁好菜,和好面,剥好蒜瓣,等着我来。我五点钟准时去你家,两个人一起包饺子。所谓两个人一起包,是你擀皮,你包饺子,你煮到锅里,你端上桌子。我干啥呢?我负责在你擀皮的时候,捏点面扑在皮上;拿着勺子搅搅锅;拿筷子;把蒜醋汁舀到碟子里。你喜欢我这大小姐样子,说将来要是生个女儿,一定照我这样子养。我适时而乖巧地冲你龇牙咧嘴笑。我们最高记录一次包过156个饺子,我们最大能耐是把它一气吃完,吃完后不得不去树林散步,那天的文学或哲学讨论,变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每周都包饺子,每周吃完饺子都要进行文学或哲学讨论。你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坐在另一把椅子上。那是从深秋开始的,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加厚,最后烧起了煤气取暖炉。通红的炉子烧着,火光照着我们的脸。我们谈到凌晨3点,4点,甚至天亮,把吃下的饺子全部消化完,之后,你让我睡在床上,你睡在两个椅子和一个板凳拼的板上,有时候我睡板上;我们不会同睡一张床,我不愿意,你应该也不愿意。我一般是第二天上午离开,你从不让我在你那里洗漱,你做的早餐也从不考虑我。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不想在文学与哲学氛围之外跟你过多亲密,我们始终都没磨去最初的假装无视和挑衅,我们不像一般女孩,从不谈自己的过去和情感生活。后来,午夜以后,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你要把我留住,或者我也想呆下去需要理由,你就教我下围棋。我记得,你的手碰到我的手会若有所思,我的手碰到你的手时,会不由自主地躲藏。虽然这种情形双方仅仅只有一次。
  我们亲密相处了四个月,读了有二十多本书吧。应该这样说,在此之前,我听到的谈话都是说“事儿”,而你论及的是“思想”,也就是说,你是向我输出思想。我第一次长期地高密度地听着高于生活的言论, 这些言论像强心剂,一支一支注入我需要营养的心田。接着寒假来了,又结束了。寒假后,我被另外的东西吸引了,或者说,我对这种周六包饺子、无休止地谈文学与哲学、守着炉子发呆、下围棋不满足了。同时,我把你摸透了,我那么急于摸透一个人,又那么容易对这个人失望。我又注意到你是那么不好看,激动、偏激、执拗以及你对我的“奴颜卑膝”;我看出你孤单,没有朋友,生活中似乎没有男人,不上课的时间似乎都用在读书和与我交谈上,以及死死抓住我,要我做你唯一的朋友。
  我开始从你身边走开,刚开始是一周少去几次,后来则把周六安排去排练地下戏剧。我们一周只能讨论一次,你显得不安和忌恨。你开始想办法吸引我,跟我说一些文学圈的名人逸事。我是那样浅薄和轻浮,听着轻浮的故事,眼睛重新放出光,坐在方凳上笑得浑身乱颤。你便以为我喜欢这个,看见我眼睛分神就给我讲这个。你又抛出你自己的经历,我以为像你这么神秘的人死也不会说出自己的过去,可能就是要把我留在周末的饺子宴上,你开始向我痛说家事。于是,我知道你眼中那一抹匍匐在地的屈辱来自何处,你睁着眼睛就想证明的倔强来自哪里,我向你洒了一掬泪,但残酷地转过头去,因为我发现你还是在讨好我。于是,一周一次的交谈也难以为继。你上课我根本不看你的眼睛,对你意味深长的话头报以讪笑。周六,你叫我去你家时,我热烈地看着男生,没心没肺地说:我要去剧社排戏。我不看你尴尬的眼神,也不正视你对我背叛的恼怒,我实际上是不忍心的,但我不愿把青春都耗在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不结婚的老姑娘身上,我得跟同龄人玩,跟他们海阔天空。“骂罢帝王骂春秋” ——这是冠冕堂皇的理由,还有个深层理由是,我不愿接受你对我的屈从,这种屈从让我厌恶和不安。
  “年轻人就是这么善变”,不需要多长时间,我就把跟你一起读书讨论的瘾头“戒”了。但心里是笃定的,知道只要我想回去,你还会接受我,给我包饺子,再让我睡床上,而你自己睡木板。与此同时,你给我解读的那些书成为我在同龄人面前骄傲的资本,我滔滔不绝向他们卖弄的也许都是你的话,尽管我会越说越明晰,越说越深,有的时候,话题深得会找不到回来的路。这时候我就想到你,我预留着这些问题,想来日问问明白。
  不过我再也没因为求知回到你的小屋,我们又交谈过,一次是在你的教研室,突然别的老师都走了,就剩我们两个,我们像两个分手后又见面的情人,不无尴尬难受。你说你看过我们排的戏,认为我们应该排最深刻的戏,至少要排《苍蝇》那样的。我不服气地说,爱情是我们这个年龄的主题,排爱情戏,理所当然。你说,那也应该排深刻一点的爱情戏,说我们是最好的人才,不是社会青年。我不满地看着你,听出你对我的失望。我说,在你看来,我们应该排哪出戏?你说,《莎乐美》。你又说,去我家,我给你拿。而我这时就怔在那里,就是不愿去你家,不愿让你阴沉、忧郁的性情影响我,不愿看到你越露越多的沉重和曾经打倒在地的卑贱。我不能忍受卑贱,那东西像虫子一样噬咬着我。我说下次上课你带过来吧。你抬起眼睛深入地看了我一会儿,说,做学生的这样跟老师说话?我猛地一惊,我骄纵地跟你相处了四个月,你这是第一次回击我。你又说,我不会一味纵容你的,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把自己定错位了,你没有可能跟我平起平坐,你再读二百本书才有资格向我讨平等。我像被人敲了脊梁骨,人都瑟缩了。我睁大眼睛看着你,使劲咬着牙不让自己哆嗦,之后走出教研室。我心头涌上了恨与不屑。你让我放肆了四个月,又把特权收走了,我从半空掉下来。我的喉头堵了三天。三天里,你把《莎乐美》给了剧社的男生;三天后你来给我们上课,课间走到我座位前,对低下头的我说,剧本看了吧,你可以演莎乐美,那个疯狂嫉妒和骄傲的人,你能演好。我低着头听着,在你说完后不置一词,站起来走到楼廊的同学圈里。同学问怎么了,我撑着没哭,调侃道:传道授业解惑也。
  我的心也离开了你的小屋,但没停止过对你的张望:你有男朋友了,你结婚了,你从那个小屋搬到某个简易楼的顶楼,你怀孕了,你堕胎了,你穿得乱七八糟在校园里走,毫不在意地跟男生说说笑笑,讨论哲学或文学,直到把某个男生领回家……你的新婚丈夫在外地工作,这让你还像未婚时那样满不在乎。你把那个男生带到家还是包饺子,谈文学或哲学?你为什么非要找个人听你谈、跟你谈,你的世界就这么大或者就这么小?据说那个男生也和我当初一样,第二天上午才离开你家,最后那场绯闻弄得沸沸扬扬,直到那位新婚不到一年的丈夫回来要求离婚,而这时,那位火气很旺的男生要求跟你结婚,以表明自己的真心和纯洁;你的罗曼蒂克的书斋世界就这么乱了套。
  几乎每个人把这当成笑料,接着是你离婚,接着为了保留男生的学籍你要求调离学校。在这个时候,你找到我,让我去你家,让我坐在一把椅子上,你坐在另一把椅子上。你眼里慢慢涌出泪,我眼里也涌出泪。你说,男生到你家跟我当初的待遇一样,你睡床上,男生睡木板上,我说我相信。你说,你就是喜欢我,在我身上看到不能实现的自己。你实际上是想找个女孩来交谈的,却找错了对象,男孩是不能那样交谈的,你没想到,也没去多想;你说,你信么。我说,我信。你说,你原来担心将来我有可能像你一样糊涂,日子过得颠三倒四,现在不怎么担心了。你说你看到了,我不会像你一样糊涂……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把手伸过去,隔着一张桌子,你抓住我的手,用力地搅着,哭着。我悲戚地望着你,突然觉得就像望着自己的亲姐姐,就像望着自己,望着一种命运,一种来自女性共通的东西,液体一样,流遍我的全身……

        惜
  
  我去年冬天遇到她,而此时,我读她的诗不少于十五年。我跟她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桌上还有别人。她对我一无所知,我则因为她而心不在焉。我不看她,三十分钟后她开始向我侧目,问我一些话,我简单地回答,经过一段答非所问之后我对她说,我和她的谈话不能是寒暄式的,这让我把多年积累的情绪无法处置,如果饭后她有时间,我愿意带她去吹吹海风。她的大眼睛别样地眯着,想了一会儿说可以。
  在大家离开餐桌前我出去买了两听啤酒,边付账边拉开一罐喝下。卖酒的女人看着我,我撩起眼睛色情地睃她一眼,她惊得在板凳上顿了一下。这一耸,把我心里那个疯狂的孩子拽了出来。我把车子开得划一个弧线停在她脚边,她惊异地注意到我的车技。这车开得像男人。她提着裙子上车后说。我说,他们都这么说。
  她不看我,故意的。我让人紧张,我也是故意的。现在,就我和她两个人了,她与这个城市的关系就是我还有一部可以向外拨通的手机,就像大海上的一艘船,她没什么可依靠,只有依靠我了。想到自己蜷在被子里读她诗的那些漫长下午,我竟有劫持了她的快感。大名鼎鼎的她和我,就我们两个人,坐在飘摇的车里。我侧过脸,温柔地冲她笑。我没让这个节奏停下,不能回到她的诗里,那样,我可能无法跟她交流了。我说上车前我喝了酒你发现没有,她美目一轮说,怎么不让我喝?我怔了一下,哈哈大笑,边笑边把车子猛地刹住,跳下车,跑到路边杂货店,让卖酒的小伙子搬一箱到车上,然后从车后厢找出藏着的香烟,爬到车上对她说,喜欢吗?她说,所有醉生梦死的都喜欢。我们夸张地弯下腰,拼着命哇哇大笑,谁也不愿先停下来,好像谁先停下就对不住对方,就会把这美妙的夜晚破坏。只是笑过之后她依然茫然,她不知道我是谁,将会干什么。
  我说,十五年前我在北京一个破旧礼堂见过她,她坐在主席台后面,对自己坐在这个位子感到茫然。我则挤在一堆文艺青年里,一直盯着那张脸看,想从中看出,那些文字是怎样流淌出来的。她问看出来了么?我说看出一点。是什么呢?我说,涡漩。我说,当时我特别想跟她谈谈,但是,不敢。她说,如果我当时跟她谈,很有可能是,她也不敢。我说,我不是自卑。她说我也不是自卑。我说,就是看见一类人,突然觉得无从说话。她说,那个时候,好像必须以书写的方式才能把要说的话理清,而书写不允许的话,竟然一个词汇也聚拢不到嘴边来。我说,这时候更愿意盯着对方,沉默。她说,感受,有时比语言更准确更有力量。我突然有点哆嗦,好像在跟自己说话,思路是一样的,感受也是一样的。她比我年长十岁。
  我不知道该怎么进行下去,拿起香烟,她帮我点着,我不敢看她;她自己也点着,眼睛移到窗外。我说,我可能读过你所有发表的诗,但是没有一本你的诗集。你的那些诗都是刊物上撕下来或抄在纸上的,它们夹在一本1981年出版的学生字典里。她说我听过很多人这样说。我说,手抄或报刊剪贴保存下的诗,带着许多故事和记忆,我更愿意用夹杂着故事和记忆的方式留下你的诗。她说,我也是更愿意看诗人朋友抄给我的诗,它们比印刷品更像诗人本人。我说我认识的一个男子读她的诗已经二十年,他在做梦的年龄还去她住的城市找过她,想跟她谈诗,并把她的诗朗诵给她听。我说,这个男子说,这是一种形式的反哺。说到这里我的声音哆嗦了,一股怎么也讨不清的委屈,让我的整个内腔都酸了。我说,这次吃饭前我去网上搜索她的诗,重读了那些诗歌,现在,我最想做的是,让我朗诵你的诗句给你听,或者叫反哺;让我对你诉说,用你的诗歌,用你的句子。之后,我开始朗诵。黑夜里,我的声音,她自己的诗句,让她的脖颈不由自主地伸长。
  
  我们来到海边,下车,我将一个薄毛毯给你,你说不冷,我说到海边你就知道了,我披上另一个毯子。海口西边十五公里的地方,百万年前地壳深处的能量喷发过一次,留下一座火山岩山丘,和一具盔甲般的火山岩地表。这股灼热的洪流最后消失于大海,我们就坐在消失于大海前的最后岩石上。你笑着说真的需要毛毯。我说我们的骨头已经抵御不了潮湿。你说就像我们的眼睛已经抵御不了眼泪。我说就像我们的内心已经不能停止回忆。你惨烈地笑起来,声音像鸟一样,在黑暗中看着我说,你是谁,有什么作品。我说,不用费神了解我是谁,我默默无闻,即便二十岁时雄心万丈,现在依然默默无闻。你又像鸟一样笑起来。
  你说你也是,默默无闻。我说不对,你曾经名扬全国,而不知什么时候起,就边缘化了。而你,似乎也再没写出更好的诗歌,你最好的诗歌还是十五年前的。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着你就从中心滑入边缘?这十五年,那深入骨髓的诗歌怎么就离你而去了?你的生活你的思想到底遇到了什么,那种直抵本质的语言为什么开不出纯粹之花?
  你被我逼得难堪,可能没有人这样逼你,尤其没有一个女子这么逼你,女子之间是讲究和气的;但是,我看到越来越多的坠落,我自己也在坠落,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了。你踌躇着,你在思忖该不该向我这个陌生人检讨,在作品之外你可能不向别人诉说,可能你愿意把为数不多的人生检讨向一个男性说。我们绕不开男性。最后你还是说话了,你说,你对我了解到什么程度;我说我眺望你至少十五年;我说你是我海域里的一个浮标,我游一段就会看看自己离你还有多远,我看到你的时候,就仿佛有了呼应。
  可是,你说,我自己找不到呼应了;突然间,诗歌是你自己的事了,没有读者,甚至你要对他倾诉的那个人也没有了,诗歌变成你自己的呻吟。这还不是主要的,你说,主要的是,支撑诗歌的内心的东西塌陷了,你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坚持的,自己的价值观;诗歌的价值观,文学的价值观,人生的价值观;继而错愕得怀疑自己的诗歌,怀疑自己的诗是不是真的写得很糟;继而检讨自己的生命状态。我说,我自己也是,检讨自己的生活,检讨自己一直坚持的。我因为怎样挣扎也默默无闻,可你怎么也会怀疑自己的诗歌,你是最好的女诗人。你说不怀疑已经写出的,怀疑正在写的,经常怀疑。这种怀疑导致内心虚弱,文字不成问题,但最有力量的那些东西呈现不出来,也就写不出超过十五年前的诗歌。我说仅仅因为没有受众;你说,还因为没有主心骨。接着你一字一句狠狠地说,最信任最依赖你的人都离你、你的诗歌而去,你不得不错愕地反问,你到底对不对,你坚持的到底对不对。我说,你是个谦卑的女人,总是在任何变故中,检讨自己的错误?你说是。我说,我也是。
  我说你放低了对自己的要求;你说你看到了?能看出吗?我说我对你眺望了十五年,曾经,我必须躺在棉被里才能读你的诗。棉被筒有种怀抱的感觉,我感觉就像被人抱着,被人摇晃着,读你的诗。我被你的诗歌摇晃着,哄着。你怆然一笑说,你被我的诗歌哄着,我被谁哄?我说,所以今天,我给你朗诵你的诗歌,用你自己的句子和我的声音把你抱住。这时我感到你包裹在毛毯里的身子在摇晃。
  实际上,这时,我很想抱住你,我不仅想抱住你,还想轻触你的嘴唇或者动脉血管集中的地方,这与同性恋无关。我知道这些地方波动和流泻着你最深沉隐秘的情绪,我想去感知它,以便感知你细碎幽深的心理。但是我顾忌,我不知道你对皮肤接触是否拒绝。我用力抱紧自己的双腿,身体向里压紧。
  我说,我也是的,忘了最初的理想,忘了要坚持的是什么,在世俗和浅薄里,寻找解救自己的方法。你说我不承认自己忘了,但可能真的忘了。
  我说,我是还没登上舞台世界就突然拐弯了,如我这般的小知识分子,突然被晾在一个被弃用的情景演哑剧,任何表演都变成自说自话;而岁月从身边呼啸而过。
  你说,连那位最后的听众都转向青春的表演,青春表演像一台清晨醒来的老虎机,吃掉我们投进去的任何赌注。
  我说:连个纪念品也不给我们剩!
  这次,我们两个一起发出鸟一样的笑声,两个人都抱住自己的膝头,压住身体的瑟瑟颤抖。
  
  可能你实在受不了两人各自的颤抖,你站起来,风吹着裙子,你好像一只迎风起飞的黑色大鸟。我想起你是会跳舞的,据见过你舞姿的人说,那就像黑巫婆的招魂术。我建议说,愿不愿意到草地上跳舞,我也能跳两下,我们可以相互激发一下。没想到你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爬回堤上。我把车上的音箱打开,开到最大,车上有自己刻录的光盘,班德瑞乐队的曲子,像风携带着黄沙,犹如一堵墙,推了过来。
  你能比我更快进入情景,我看着你,揣摩你的舞姿来自哪条路数。它无疑是条野路子,就是小时候听着收音机瞎蹦瞎跳那种,揉合了各种元素,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情绪大于舞姿。但这并不是说不好看,因为有极大的想象力和强烈的情绪在里面,是疯狂、妖冶、随心所欲的。我去把车调个头,打开车灯,车灯照着你,你便像黑色的剪影,飘在海上飘来的乳白色的幕布上了。
  我甩掉毛毯,甩掉鞋子,笑着走近你,走到你跟前开始舞蹈。不要停不要停我跟着你,我说。你也就没停。我揣摩着你舞蹈的走向,跟着你的舞姿,当我们配合得很好的时候,我们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交换着眼神。当我们跳到大笑时,我们的舞姿活起来,也能自如地跟对方呼应。你说,你跳跳你的舞蹈,我配合你。我先跑回车上换一盘歌碟,顺便喝了一听啤酒,你跑过来也喝一听,我们光着脚、疯笑着跑回草地。我跳的是西南少数民族舞蹈,这是我这几年游走西南的收获之一。你掐着腰,看着我,看了一会儿就跟我跳起来。我跳的是原生态的舞蹈,所有舞姿都是重复的,可以重复多次,但每一次都可以跳出不同的小动作。我的光脚踩住了你的光脚;我的手掌触摸到你的手掌,我的手掌还触摸到你的脸;我的肩头摩擦着你的肩头;臀部摩擦你的臀部,左边擦擦,右边擦擦;我的肚皮摩擦你的肚皮时,你先笑着不看我,之后“哗”地一下笑爆了,说,你真情色,居然能撑得住。我说,还有个更性感的舞姿你恐怕不敢跳。你歪着头看着我,你在揣摸这舞跳下来会怎么样。我在光柱中跳自己的,不理你,你跳也罢不跳也罢,刚才的舞蹈我已经感受了你,从肉体开始的感受,这些已经偿还了我从青年时期开始的、有些依恋的对你的想象和眺望。不过,你最后还是忍不住好奇,想看看“更性感”的舞蹈是什么,于是我就教你跳。我先问你翻滚的动作还能做不,你说能;我告诉你,必须绝对相信对方能支撑住自己,在支撑对方时,必须相信你有绝对的意志和力气撑住对方;你说你应该能。于是,我们像两只交叠的蟾蜍,在草地上翻滚……
  
  我说,王尔德说,三十岁的女人谈政治,四十岁的女人谈爱情。因为恐惧衰老,女人们中年之后又开始疯狂寻找爱情?你说,还有比衰老更本质的恐惧,那就是死亡。我说,追求爱情成了抵御死亡的钝剑?你说,女人就是这么无力和局限。我说,难道我们就无力超越?你说除非我们超越死亡,相信有来世。我说我看到这种恐惧让女人晕头转向,女人们为了有人爱让自己浅薄、庸俗,迎合男人,放弃自己,整体品格都在下降。你蓦然回头,犀利地看着我,仿佛恨我一般,说:我就是的。我也狠狠地看着你,说,我也是的。
  我们两个人站住,身体微微往前倾,勾着头,抬着眼睛,一高一低提着拳头。我们像两个仇敌一般地站着,我们中必须有一个哭,我们才能和解。我很自卑,我没哭。两个女人之间,哭的那位永远握有撒娇任性倾诉的权力,她长我十岁,这个权力我竟没夺到;或者,她比我更软弱,我不能去夺这个权力。
  她抱住了我;我反抱住她。从她的长发下进去,我的虎口触到她脖子上的动脉血管,那里的鲜血像小鹿一样、无比感性地突突直跳。我看到她分缝处的白发,它们已经斑白了;我还看到她扭动脖子时的皱纹,那里的岁月辛酸,岂是一掬泪能捧得住的?!我把手整个握住她的脖颈。
  你说:失败啊!
  我说:我已经不记得胜利是什么了。人生也许是一个节节败退的过程,但是我们不能轻易放弃任何一个山头。
  你说:你也将是我水域里的一个浮标,我会不时张望你在我的哪里。
  我说:就像两条鱼,相望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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