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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狐妖青青的书信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398      更新:2014-01-01
文/姚筱琼



青青,你会不会想到,西双版纳的早春晴空万里,尘埃飞扬,连日来一滴雨水都没有,这很反常吗?澜沧江因为干涸瘦得就像一位害相思病的女子,瘦骨嶙峋地裸露着两岸河床与峡谷。到了傍晚,亚热带雨林里的鸟都飞到江面上盘旋,那种倾巢出动的惊慌预示着这片土地不久会有一场大的变异,而这条以美丽著称的大江在这场巨大的灾难来临之前也无可奈何地写下满脸悲怆。
由于不服水土,不适应这里的干燥气候,每天下午我都要流一次鼻血。说来也怪,平时我怕见血,而此刻在这举目无亲的异乡,每天都那样看着自己血流如注,反倒习惯成自然,自然成了麻木。有时候,正当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溜达,忽然感到后脑一热,鼻子里就喷溅出一道眩目红光,让我不得不赶紧蹲在地上,实施自我急救,用备在手腕上的皮筋扎牢无名指。左边鼻孔流血扎右手无名指,右边鼻孔流血扎左手无名指,这个必须记牢不能出错。过一阵我站起来,看看周围没有人注意我,又继续独自往前走……走?可是究竟要走到哪里去?心中却并没有目标。在当时,就是这种活法,让我深切感悟到生命的悲哀不在于贫穷,不在于卑微,而在于迷茫,在于没有生活的目标。就是这种流浪,让我刻骨铭心地怀念家乡,想念亲人和朋友。
不知家乡下雨了没有?
家乡有句民谚:立春雨水到,早起晚睡觉。往年这个时候家乡正在下雨,下雨出不得门,只有在家闷头睡觉。现在想起这个,觉得自己当初真是不够勤勉,所以落得现在连“早起晚睡觉”的机会都没有,盼一场春雨都成了一种奢侈。
但我想家乡哪怕不下雨,空气也会因为酉水河的湿气而依旧湿润清新。每天早上,当城市洒水车呜哇叫着一路而过的时候,家乡酉水河上流动的水雾正好像一带轻纱将这个山水小镇掩盖得影影绰绰……二酉山偶尔在雾中现出一抹轮廓,益发显得神秘飘逸。三月,那些灵性的花朵仿佛还在怔忡之间就被春风叫醒,还来不及思索就“哗”地一下子全然开放,隔着酉水河看对面山上重重叠叠的繁花,推波逐浪似的让人感到惊讶不已。
我熟悉家乡雾的气息,水的气息,就像熟悉我自己身上的气息一样,我知道什么时候那宜人的气息浓,什么时候淡,它是随生理周期转换而变化的,十分微妙。尤其在烟雨朦胧的天气,自然的气息和生命的气息相互交织,氤氲变幻,那种和谐舒适的感觉真的十分美妙,使人仿佛又回到没有思想,没有语言,只有欢笑和啼哭的婴儿时代。
“我盼望你快回来,就像你在那里盼望下雨,完全不在一个调上。”青青,这是你说的话。捧着你的信我泫然泪下。其实,我心里一直惦记着你,就像惦记着家乡千丝万缕的春雨一样。有的时候真想冲动地一口气跑回家,和你共一把雨伞,沿着芳草没胫的小路,去溪壑看水涨,看野花烂漫。
  看你脸上三月春色的表情。
  你不会明白我的这种心情。你问我是不是西双版纳的风景实在太迷人,所以缠住了我的脚步。我告诉你,西双版纳的风景再美,它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呢?就像一个人赞美别人家的孩子,可心里想的却是“他毕竟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听说你快要分娩,生小宝宝了,问我什么时候回来当大姨。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你是我在人世上最早认识的一个可爱的妖精,当我发现许多动物都濒临灭绝,妖精也不能幸免时,我就百倍地珍惜你,也百倍地希望你快快结婚生子,为我们人类繁衍“新新人类”。
  我会回来的。等到我能够承受“下岗”这个事实,并找到新的生活出路,我就会回来看望你和你的小宝贝。在我的想象中她一定和你一样聪明美丽。



青青,在我的印象中,你是一个纤柔细腻、多愁善感的女子,你的皮肤像裱在亮窗上的翼烟纱,日子久了泛出淡淡的谷黄色,那是因为你接受了人间烟火熏染,向正宗人类靠拢的证明。你的眼睛像翘着尾巴的两只小蝌蚪,聪明灵性,活泼动人。你的眉毛正好是淡淡的一抹远山,与鼻梁相衬组成完美的远山剪影。你的嘴小,嘴唇却厚而性感,给人的感觉总是噘着嘴,假意生气或向人索吻的神气。你个子小巧玲珑,却喜欢穿长裙。那个时候流行宽衫长裙,就是所谓的现代古装,颜色是翠绿的,蜡染布料,印有很抽象的金色花朵,下摆很宽,能够飘起来,你穿着它,在下雨天高擎一把红色雨伞从我窗前经过,狐媚一般飘逸……总之,你有很多地方近似狐仙小翠,比如喜欢穿曳地长裙,走路像岚雾一样飘逸……尤其是在你跟我谈沈培艺、杨丽萍的舞蹈时,你情不自禁所表现的肢体动作更像极了蒲松龄笔下的绝版狐仙。
  还记得在棋坪苗族乡,我们共同经历过的那个夏日雷雨之夜吗?我当时很纳闷:假如你非狐仙子,又怎么知道哪天夜里有惊心动魄的大暴雨?黄昏时还没有一点儿征兆,可你一来,几乎跟脚就砸响密集雨滴。你像只被追赶的小狐,气息奄奄地伸了伸脖颈,狼狈而艾怨地叹喟:哦,走不了啦。之后,我们躺在沙发上,你在烛光的那一头,烛光下面是一团暗影,你就躲在那片阴影中,跟我有一句没一句地逗趣,我说“小狐妖,风雨雷电看你往哪里逃……”你说“不用逃呀,有大狐妖的道行罩着呐。”说真的,那晚你要是不来,我还真有点害怕暴风雨的黑夜,和这一座空房子。我从小就怕雷怕电怕雨怕风,对于黑暗也同样深感觳觫。可是,有了你做伴,这疾风骤雨便好像是在别的世界,与我毫不相关……那一夜,我跟你讲了许多关于我小时侯害怕雷电的秘密和故事。我说雷电是那么无情和不长眼睛,而我天生不是绝缘体,而是属于导电体,万一两下接火,粉身碎骨的肯定是我。我一边讲,一边笑,平生第一次实现我梦寐以求的真正强盛:不以雷雨为意,而是感到畅快淋漓。
  雷鸣闪电中,我们惬意地一同凝望天空,看雷电一刹那,又一刹那地撕破黑暗,惊蛰大地,向我们俩展现一个又一个惊惧、震慑、激动、销魂的绝笔……我永远都记得,闪电的时候,黑夜比白昼还要亮堂,我甚至看清楚了后山围墙砖缝间的灰白色线条,还有山包上那一排排香椿树在风雨中摇曳挣扎、狂呼、怒吼的身姿,以及砸在树叶上的雨滴,雨滴落时激起无数水银般闪亮光彩。这情形真叫人兴奋,叫人陶醉。
  后半夜居然冷起来,我们从里间大床上搬来被子盖着,这样一来,你身体藏匿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个脑袋伸在外面,晃来晃去证明你的存在。那脑袋上长着一头柔发,两只翘角儿眼,脸上皮肤薄得像纸,白冷得像一尊瓷器,看起来就像一幅经年历久,褪了色,但轮廓更加清晰耐看的水彩画一般迷人。
  事后,我再也记不起,你是什么时候走的呢?而那一夜的暴风雨又是何时停的呢?这些记忆,都让那奇黑无比的雨夜给弄模糊了。



青青,前些日子我在大理给你写过一封信,可是还没等寄出去,就出了“车祸”,背包掉落山崖,连同信都弄丢了。那天幸亏有树桠挂住山地车,不然,丢失的就不是一个包和一封信那么简单了。
  你看,我又让你担心了,其实没事的。平时出游,为了节省我都是租别人的山地车,山地车的主人兼带导游,这样又方便又合算,那天是因为拐弯太急,我自己沉不住气先跳车,反倒害得车主差点掉下山崖。车主是苍山下关“风城”人,一个把普通话说得跟念经似的小伙子。他一路都在给我讲“苍山如屏,洱海如镜,蝴蝶泉深幽”以及“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简称“风、花、雪、月”)四大奇景。出了事之后,我们回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你想想,一个不拿国家工资,也不拿政府津贴的普通百姓,为了给自己家乡做宣传,差点以生命作了代价,我不知道这究竟合不合算。
  那天傍晚,我坐在苍山东麓脚下的坝子上,望着秀丽的洱海,静静地等待这个素以“高原明珠”著称的湖泊升明月的景象。那天洱海风平浪静,海面干净透明,宛如一面巨大的镜子,映着碧澄澄的蓝天,给人以宁静而悠远的感受,让人领略诗画一般的意境。那一刻,我才真正理解风城人的情怀,换做我,也是免不了要把“乡情、乡愁”做成两帖标志性的膏药,让世界上所有观光客人带去天涯海角。
  就在那个时刻,我的心像长了翅膀,一直往家乡的方向飞去……青青,你还记得吗?也是这样一个黄昏,我们在酉水河边散步,看落日在水里晃着一团金色叠影,你总是不声不响地独自陶醉,眯着细长的眼睛。渔舟静静地泊在河中央,支开一张张银白而透明的鱼网,像一片雾霭似的,在夕阳的余晖里晒着。夕阳的光辉映照着河水,也把那鱼网上筛落的金箔洒了满满一河。我们在晚霞里跑着跑着就不知不觉跟着暮霭“飘”到河滩上去了,迷失了方向。河在哪里呢?河被冉冉升腾,缓缓飘逸的暮霭笼罩着,河滩上的泥沙松软极了,脚踩下去有一种漂浮的感觉,这种感觉真好,真舒服,假如不是鲤鱼跃出水面,划出一道道闪亮弧光,接着发出一声水响,溅起无数浪花,我还不知身在何处,河在何方呐。酉水河啊酉水河,你给我的浪漫记忆实在太多太多。记得有一次清晨我在河边跑步,大雾中隐约看见一个渔夫赤着身子刚刚泅水上岸,他大概捕了不少鱼,怕碰见熟人要跟他分红吧,情急之中赶紧躲在在草丛里,想避开我。为了薄惩他的吝啬,我故意在原地跑步,久久地不肯离去,最后冻得他在草丛直哆嗦,大气也不敢出……现在想想真好笑,设若没有水和雾的酝酿,怎会酿出这么充满情趣和浪漫的故事?
  那天我们在河滩上坐了很久很久,一直看到明月冉冉地从对面山上升起。那天的月亮格外亮、格外圆。在水中的那个月亮硕大如轮,浮光摇金,而在天上的那个则如玉镜高悬,清辉灿灿。看着,看着,水天辉映,我们俩竟分不清哪个是天上的月亮,哪个是水中的月亮,此情此景记忆犹新,至今令人心醉。
  当时,你指着二酉山对面的美女峰对我说:可惜我不会画,否则要把夕阳下的二酉山、月光下的二酉山以及春夏秋冬不同季节的二酉山都画下来,留着纪念。你用手指顺着山脉走向描摹那一笔构成的美人轮廓,那神圣的、美丽的、神秘的轮廓在白天是无论如何看不到的,因为,那是一个长发飘飘,被酉水托举着仰天裸睡的美女。而且听人说,不光白天世人看不见她,就是晚上,那些心存猥亵的人也是看不见她的。你说:她怎么敢取仰天而睡的姿势?难道她真有羞花闭月、沉鱼落雁的美貌吗?可是,那要怎样的法眼才看得见?我辈肉眼凡胎虽然只能看见她的侧面轮廓,但无论是当今还是远古,是圣人还是庸才,那种公认的审美取向都是一致的。还有,她脸上挂着暖暖的笑意,如果不是历尽沧桑,见惯风云,又哪里会有那样的大胸怀、大包容和大慈悲?
  夜阑人静,明月把河湾溶成一锅银汤,细细泛着波浪,特别明净澄亮。半山间飘起缕缕白雾,时而像柔纱轻扬,时而似玉带凌空,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那就是秋水伊人的长裙和背影,如梦、如幻、如影……很多时候我都想涉水过河,去那山前静读秋风秋月和秋雾。我们中间就只隔着一条河,一道不宽的河,以及丝丝缕缕的雾霭,清晰与模糊我曾经都认真仔细地读过。我想,等到我的人生之秋,我还会来这里静坐,静读秋风秋月秋雾……我自信到那时我一定能读懂它的心语。只是,那些曾经的温柔软语,那些风花雪月,那些雨丝和眼泪,还有那些执着和深情,于你,于我,都不重要了。



青青,你想必已经知道了, 1996年2月3日17时14分,云南丽江发生了大地震,共有50多个乡镇受灾,20%的房屋倒塌,100多万人受灾,直接经济损失达40个亿……
  我清楚记得,我是1995年12月底来到丽江,一直呆到1996年1月20号才离开。在这段时间里,我几乎跑遍了这座位于滇西北、有着800年历史的丽江县城。对于这座既有威尼斯水城风貌,又充满了浓厚的民族文化气息的大研古镇(即丽江古城),我有着无法言说的喜爱和留恋,假如不是想早点赶回家过年,我会在那里一直呆到跟随这个美丽古城一同罹难的时日。那时,我也许静静地长眠在某个废墟里,和许许多多死难者的数字加在一起被载入史册。
  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已经在返乡的路上。
  这真是一个最不幸的消息。同时,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在那样一个灰蒙蒙的冬日黄昏,突然出现在你家,失魂落魄地站在你和你女儿的面前的缘由。
  那天我的心情极为沮丧、沉重和悲愤,我是在毫无意识的状态下直接走到你家去的。虽然潜意识提醒我:你已结婚生女,有家有夫君,身心有所属了。你那里有的,我曾经也有——你已由狐变人,我们同食人间烟火,共一个黄道乐土。只是我在这个乐土呆腻了,产生了云游心情。而你才刚刚过得津津有味,一心只想着劝我回家,和你一起过家家玩。但我还是管不住脚步,顶着呜呜啸吼的狂风,一路不停地往你家走。我裹紧单薄的衣裳,心无旁骛、目不斜视、像江湖侠客、冷面杀手那样萧煞地从小镇掠身而过。其实,我哪有杀手的心肠?我满心装的都是悲伤的情绪。假如那天街面有车穿过,我绝不会让它,而愿意让它从我身上轧过。所幸的是,我们乡下没有城市车多,一路恰好没有车经过,街面上有的只是阳光——冬天里的阳光。惨白地照在红泥土街上,更显得冬日的无力与凄寒。风刮起一路尘土,卷起一道道直的、一圈圈圆的烟尘,不是大漠,却有了大漠的意境。我还看见许多白色绿色红色,一律脏兮兮的塑料袋被风卷在空中翻飞、跌落、打旋……我突然之间产生怀疑:这是我的家乡吗?这是我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在心里千呼万唤,生我养我的土地吗?相比丽江古镇的轻灵秀丽,玉泉水的清澈飘逸,还有“家家临水,户户垂柳”的美丽景象,我真替这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感到悲哀。我想:就是死,也不敢在这片土地上随随便便挑个地方胡乱死,不然,说不准那些脏东西就会飞到我身上脸上,破坏了我求死的初衷。
  这个念头在当时情形下十分强烈。也就是存着这么一个念头,我才活着走到了你家,又活着走了回来,并决心一直走下去……
  现在我居住的H市没有一处净水,一方净土,有一天,我在太平溪边走了走,看见傍溪一排白杨树枝上挂满了食品袋和城市生活垃圾,同时,溪水中漂浮的也全是粪便污物……哦,这真是一种不敢想象的可怕。看来,今生今世,我只能在记忆中保留一个完美的丽江,一个真正的天堂。
  那天到你家的情形我还依稀记得,我木呆呆地喊了你一声,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把给你带的几本书拿给你,就无言地告辞了。那天,你女儿在练习走路,你扶着她,不停地练习,那时,女儿还在你的教导下叫了一声“姨”。不过,天晓得她是不是对这个世界感到惊奇,发出一声:“咦?”的讶叹。也许,我就是从你和你女儿身上看到了一些光景,感悟到了一点启迪,才又回过神来,将走神的光景一声不响地打发走了。看着你女儿和你如同复制出来的一模一样,我忍不住笑了,我一边笑一边流着眼泪跟自己讲:好了,青青有了自己的拷贝,再也变不成原来的狐妖了,她将在红尘中永世为人。
  那天,我看见你身上穿着我给你织的那件金黄色毛衣,记得我当时颇费心机地在平针板子上面缀了两个黄黑相间的绒球,可是,你穿时却把球摘了,我看着,想着,竟然掉下泪来。我是由此想到你在摘下绒球的一瞬间就失去了原来的你,以及你所有的烂漫与天真。我几乎看见你从狐到人演变过程中的挣扎、蜕变……算了,你既然肯真心实意化狐为人,那么,就一心一意过人间生活吧,把女儿养好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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