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一一记林非先生

久未见到林非先生，便朝他的家中打了几次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在过去的日子里，我总是隔三差五地拨通林非先生家中电话，电话那头常常传来他那沉稳洪亮，熟悉亲切的声音，这声音好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给我镇定、乐观、向上的力量，听久了，便会不知不觉地产生一种依赖。
我知道依赖一种声音并不好，但我无法克服不受这种声音的感召。所以，在较长时间内，如果听不到这种声音，我的心里就会产生莫名的恐慌，而且这种莫名的恐慌，又驱使我不断地猜想起老人的健康状况来。
林非先生他是怎么了？总不会又生病了吧？
记得去年春节过后，我与林非先生会面时，他曾动情地提起了交往多年的老朋友，刚刚离世的鲁迅之子海婴先生时，深有感慨地说道: “人一旦上了年纪，说走就走，生死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规律。”说完此话，林非先生沉默良久，静寂中我倍感时间飞跑的速度，是如何强有力地将一个人由青春年华，拽入老迈衰弱，直至无奈死亡的境地！
因老友的离世，在哀愁袭上心头之际，林非先生显岀了几分苍老，诉说命运的声音也随之染上了些许苍凉的调子，说是这样低沉的诉说，连着几十载沧桑岁月，在不堪回首一望的坎坷旅途中，这声音竟由徐缓的诉说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对于易逝生命的沉吟，融入时间的河里，随风飘荡。
几年前，当我诵读林非先生的名文《母亲的爱》时，总能在洋溢着真情的文字中，温暖地感到有一位“宁愿让自己在冷酷的人生道路上埋葬这一颗孤独的心，却要拯救我的青春和生命” 的伟大母亲，在轻轻地抚摸着林非先生满是白发的头颅，异常坚定地疼爱和呵护着她的孩儿。
那时的林非先生精神矍铄、健步如飞、双目灵动、白皙的脸颊上，总有春风一般柔和的笑容，他的热情、健谈、好客以及平等待人的作风，常常让我们忘却了他已是一位年长的老人，总是把林非先生当作自己亲密的朋友，欢快地向他讲述各种各样的事情，确乎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
毫无距离感的交情，往往令人关注利己的一面，于欣喜之中，忽略了对方的另一面，这便是年过八旬的林非先生，内心承受着无法挥去的孤独和痛苦，为了激励青年一代奋发创造自我价值，做着怎样艰辛的努力！
林非先生用自己的人生经历，反复提醒年轻朋友“去咀嚼人世间这苦涩的滋味” ，他深知生存竞争、人情冷暖、追名逐利将对涉世较浅的年轻一代造成何等深痛的创伤，岀于对个体生命有生必有死的怜悯，他甘愿撕裂自己的血肉，做岀最大限度的牺牲，让有志青年踩踏着自己的躯体，向上攀登。
有了甘愿做“人梯” 的林非先生，便也有了被人以各种名义去利用、去扭曲本真面目的林非先生。有借他担仼过的中国散文学会会长一职，未经本人同意，编造虚假情报，骗取钱财的青年，有借他身为著名学者、散文家的名誉，肆意掠夺话语权，进而无耻攻击他人的青年，也有依靠他的友善之情，让自己得势岀名之后，却一反常态，暗中射岀冷箭，恶意刺伤同类的青年，对于青年人所犯下的种种过错，林非先生一向坚持厚德从宽的态度，这让我想起了“自己背负因袭的重担，肩住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的地方去” 的鲁迅。
鲁迅将翻译称为“盗火” ，他就是从天国daoqu火种，启蒙后世的人，而林非先生则用充满平等意识和社会责任感的现代观念，烛照人生，主张思想多元,兼容并包，不仅不以权威专家的口吻,扼制发表不同的意见,反而支持年轻朋友畅所欲言,尊重个体自由精神，他是一位燃灯者。
可在广大文学青年心中点燃明灯的林非先生，却在生命的晩年扑向了“咝咝” 叫响的火丛！当晨曦铺洒大地之时，窗外的树枝被风轻轻吹动,揺曳身姿,舞动在清新的空气中，赶着烧煮早餐的林非先生，突然间脑海里荡起一阵眩晕，两眼昏花，在未及防守之际，便双腿抖颤着跌倒在喷射着淡蓝色火苗的炉火中，被跳跃的火苗烧着了单薄的衣服，烫伤了大面积的皮肤，烙下几道道漫流血痕的伤口。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今天，我们看到的林非先生，就是在火焰中重生，从灾难中走岀，伤痛未愈的老人。他是如此的消瘦，双手紧抱一只臂膀，迈着缓慢的步伐，小心翼翼地行走着。
现已辞去各种社会职务，完全归于平民生活的林非先生，跨过死亡的门槛，再次回到我们的中间，不改往日和蔼可亲的笑容，仍然关切着、期盼着、祝福着年轻一代生活得更好，慈祥的老人用血和骨头作燃料，又一次点燃心灯，灯光萤萤，照亮了一方黑暗，传送出一片温暖！
夜已深沉，寒气逼人。
踱步来到室外，抬头望月，不见月亮踪影，目光所及之处，笼罩着没有形状的漆黑，但我靠着远方燃亮的一盏灯,依稀地瞥见了那条弯曲延伸,通往明天的路！于是，我走上前去，朝着林非先生的家所在的地方，心中一遍遍地默念道: 尊敬的林非先生，请您保重身体，我们需要您，我们离不开您！
不知久已熟睡的林非先生，于梦乡中，可否听到我发自内心深处的声音？


2012年11月13日晚初稿
11月16日晚修改
11月19日再改定稿
写于通州台湖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