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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欲如虹

作者:白玛娜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4785      更新:2013-01-02

  燕子一般轻盈的飞羽黑白分明,狮子一般独行的兽性紫蓝如冰,蛇一般穴居的神秘分娩着缱绻内心,注定我终身的爱欲,只是虹炬空凌。
  所以,离开拉萨来鲁迅文学院前,我第六次调换了工作,以及我的爱子丹拉,在九岁这年,我把他送到了我的姐姐家,从我们居住的娘热乡小学,转到了拉萨的学校,同时,年迈的父母也要离开拉萨去成都过冬了……
  我一直在出发的路上,像一片可以落往他方的树叶。山里浓醇的积雪此时把我变得分外丰腴,我的左眼,度母悲悯之泪将泉涌,我的右眼,母系罗刹之血将焰火熊烈------但是,我的上师呵,只有您,看透我。
  这个双面的心是双面明镜。正面的烈日照现了暗影,我就把暗影焚毁。反面那月光一般阴柔的爱情,在夜里演译一场场赤裸梦境,因此破碎的万千镜菱呵,从此要在缘起、缘灭、缘生、缘尽里锋芒游戏,一见而永不再见……
  临行前的一天下午,我做了许多菜,以告别我的上师丹增堪布和我的父母。
  我请他们来到我娘热乡的家中。
  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上师了,他看上去气色很好,安祥又有些忧郁。他和我的父母在院子里金灿灿的向日葵中间漫步,夸奖我种的核桃树、松树、桃树以及上百株柳树和桦树都生长的格外葱郁,尤其是我新修的小亭子里,玛尼经轮被潺潺溪水推转不息,使水流之地遍及法音……
  我很快做好了各种各样一桌子菜,请丹增堪布和父母进来用餐。饭间,丹增堪布一面夸我做的菜好吃。一面听我父亲聊天,父亲是一位布尔什维克,他在给我的上师讲他的革命史,他说:“那时,部队没有吃的,就去田间打田鼠,一枪一个一枪一个……”父亲说着,忍不住以握枪的手势比画了一下。
  “被打中的田鼠一定四分五裂血肉崩散了吧”上师微微皱了皱皱眉,努力接受这令他悲心的事实。
  “是,全打飞了!”父亲的双颊有些泛红。丝毫没有察觉到丹增堪布的不安。叱咤风云的往事还仿佛令父亲回到了热血澎湃的青春时代。
  “爸爸,您杀过人吗?”我笑道。丹增堪布蠕动双唇,在为被杀害的田鼠和杀害田鼠人念经,我就想请父亲讲比杀死田鼠更为惨痛的故事。
  “没有。”父亲楞了一下,想想肯定地说。那一瞬,我感到丹增堪布心如玉兔差点跳出口舌!他望着我笑了。
  “请多吃一些我做的菜?”我输了,这个世上,最冷酷的就是冷酷的限度。
  “好吃,很好吃”。丹增堪布故意用刚学会的生硬的汉语笑着说。他吃的很少,没有多余的欲望。
  “路上我们经常碰到土匪”。父亲接着给丹增堪布讲故事:“有一个单枪匹马的土匪,突然从山上骑着一匹黑马冲下来,一面举枪射击,只有一条胳膊,转瞬又消失在雪山中……”
  “他没有被解放军打中?”我问,丹增堪布也正想知道这一点,他望着我的父亲,神情有些紧张。
  “没有,即使他是一个土匪,但他真是一条英雄好汉!”父亲佩服地说。
  “快吃呀。”我笑道,父亲已两鬓斑白,往事如何跌宕,人生除了宿命,还是宿命……
  我起来给丹增堪布和父母倒茶。外面飘起了雨丝。大家都吃完了,父母坐到客厅休息,我陪丹增堪布上楼上参观。在我书房的书架上,丹增堪布微笑地看着我和他两年前的合影照。我穿着一件碎花藏裙,里面是淡紫色的碎花沙衬衫,立在上师旁,显得纤秀自然。记得那时我常去上师家,给他做一些清淡的饭菜。但后来我陷入自己紊乱的日子,很少有空去看望上师。
  像每次一样,丹增堪布四处看看,尔后他走进佛堂,他送给我一尊释迦牟尼的佛像,帮我放好在佛龛里,他在卡垫上盘腿坐下来,亲切地问我一些问题。
  “这次去学习多久”他说。
  “半年。”我答到,一面看到佛堂里到处都是灰尘,心想丹增堪布也看到了吧。
  “好好学习,把心静下来,什么都别想,需要什么我给你寄来。”丹增堪布对我说。我点点头,我明白他的意思,无常没有定数。悲痛或者欢乐也将如水流转不会停驻。上师是要我把已成为过去的事情放下,好好地活在当下。
  “你眼睛上的白色的是什么?”丹增堪布问我,我笑了,“是我涂的眼线。”
  “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想要好看嘛。”我说。
  “父母给的才是好看的,不要乱涂了。”我点点头,心想父母给的不太好看也可以画一画的。
  “去外面走走。”丹增堪布站起来说。
  我们来到房后那条在雨中急流的河畔。盛夏的细雨。从湛蓝的天上丝丝缕缕飘洒下来。被风吹拂起来的上师红色的袈裟,在村庄绿色的水雾里像一叶飘逸的莲。我跟在他身旁,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柔情。但山雨很冷,我只穿了一件黄色的无袖短背心。我打了个哆嗦。把双臂交互在胸间。
  “娘热乡真美,多么宁静祥和的乡村呵。”上师顺着河水朝山里远眺道。我点点头。上师喜欢安静,一直想往到一个僻静的山脚,修持和写作。但如今我竟比上师先实现了这份独居山野的梦想,但我的生活却没有因为外部环境的改变而改变。红尘之中,浊世的风雨时时撞击着我的心扉。我感到惭愧。我得到上师多少的加特,才能寻找到那证悟的自性的光明呵!而上师,犹如他幼年出家就已得法而笔直的脊脉,没有一个结。他在印度宁玛派贝诺法王创建的佛学院里学习了十年。遵从他的根本上师贝诺法王的建议毕业后回到了拉萨,他学通三藏又擅长超度亡灵,使他成为受人尊敬的大法师。上师虽然才四十岁,但常年艰苦的修行,以及拉萨和印度的海拔差使他患了高血压,每当过度操劳就会头疼面色涨红。但请他出行的百姓天天接连不断。还时常夜半或凌晨为了某个即将弥留的人前往。我的外婆去世时也得到了上师的加持。那正是我和上师相识相见我的福报的缘起。
  同院的一位朋友帮外婆请来了丹增堪布。外婆已知道自己就要临终了。她以极为清醒的神智,静静聍听丹增堪布为她颂祷莲花生大师“闻必救度”经。她睁着一双清澈宁静的眼睛,望着自己的前方。丹增堪布盘坐在她病床左方的卡垫上,手摇法器,以清宏的法音连续不断地念颂着,小层里萦绕着旃檀的淡香。几个时辰以后,丹增堪布停下来,外婆的双眸变得格外黑亮,她轻声说:“谢谢仁波切,我今生犯过很多的罪孽,但有您的超度,我可以安静地死了……”
  当晚十二点十分外婆平静地辞别了人世。据说丹增堪布在凌晨赶到,为外婆施了意识迁移法,即“颇瓦法”。我的父亲当时在场,他对我描述说,外婆躺在床上,但随着丹增堪布发出的一声密咒,外婆的身体竟然弹了起来。父亲说这些时,他的那双唯物主义双眼满是迷茫,并且当时已是隆冬,学医的姐姐也无法解释,为什么外婆的身体在天葬师的手下那么柔软地被复原成婴儿处胎的形状。
  把外婆送往天葬台的是我弟弟从小的一位好友。天葬师在解剖完外婆的遗体后让他看了外婆头顶骨中间的两个圆孔,要他转告家属颇瓦打的很成功。那位朋友当时只有二十来岁,是汉族小伙,外婆生前很喜欢他,自从亲眼目睹外婆被天葬、被秃鹫吞食的场面,他有一两个月夜夜无法入睡,受了很大的刺激。但后来,他的人生也因此完全改变了,成为一个开朗和知足的人。
  “我们的缘份真是很特别”,记得上师有一次凝视着我说,但上师所明见的,我的业障却使我永远无法证得。
  我跟在上师身后往回走,上师步履轻如水中游荷。而这些年,我从上师的一举一动,从他的接人待物等日常细节得到了多少心灵的启示呵。印象最深的是去年汉地非典蔓延之时,当时拉萨虽然没有出现一例非典病,但街上很多人都戴上了口罩,民航局每天从汉地张皇逃来的人源源不断,我的姐姐还报名参加了医院二十四小时的“发热门诊”,穿着“太空服”上班,搞得全家人惶恐不安。一个下午,我去看望上师,推开红棕色的小门,他从印度带回来的花籽都长出来了,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一位尼姑在院子里擦洗黄铜器具,阳光扑在小院的石地上,像漂浮着一层白雪,尼姑说丹增堪布在房子里写书。我放轻脚步,脱了鞋走进去,这里太静了,让我怀疑上师是否知道外面正爆发的瘟疫。
  “扎西德勒。”我双手合十,恭敬地问候道,上师亲切地要我坐下,尼姑进来给我泡了一杯绿茶,上师要我吃干羊肉,我一面小口吃着干羊肉,一面简单汇报了一下我的近况。
  “关于宁玛教派传承和渊源的这本书我已写完了十万字了,你呢?你的小说写了多少?”上师微笑着问我。
  “我刚这写完第一稿,有二十万字左右。”我说,我看到上师翻开的浅棕色 的牛皮纸藏文作业本里写完半页的字迹整洁细密。他身后的茶几上还放着十几个写完的本子。
  “很好,你比我写的多。”上师鼓励我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的作品哪里能跟上师的宏伟之作相提并论呢!上师还是一位才思敏捷的诗人,他灵感突来时写下的诗句,智慧如瀑奔泻,胸怀是坚不可摧的金刚杵。上师对所有的新鲜事物也充满了兴趣,他曾说过想尝试根据一些佛经故事、高僧传奇写电影剧本,他握着笔的手格外素洁纤长,我坚信他能写出最撼心灵的文学巨著,但是他身负使命,他没有个人的时间……
  “听说北京发生非典每天都要死好多人,人们不敢出门,北京都成了一座空城了。”
  上师听着,平静地凝视着我,等我说完,上师简单地说道:“一切都会过去的。”说完,上师重新拿起本子放在膝头,沉思着准备接着写作。我便告辞出来。
  走到街上,拉萨的车流量正在一天的高峰,长长的汽车望不到头。绿灯一亮,交错的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我猜不出有多少人是要奔赴回家或是去往别处。但我的内心在这车驰人往的时刻,竟然出奇的平静。没有欲念,没有往返的焦躁,也没有要去抵达的冲动……路边小商店电视里关于非典的报道,又在耳畔回响,我的心充满了沉静的悲情。仿佛看到绿水上伏满的残荷,看到羊群被赶往屠场时的哀叫,我就在心底里深深地颂祷上师教给我的莲花生大师具有无上法力的秘密心咒……
  雨下大了。上师的脚步依然很慢,我心里有些怕感冒,我用手遮着额头上对上师说前不久去法会时,一直在下雨,我全身都湿透了。
  “很好。”上师望着瑟瑟发抖的我轻缓地说:“雨水是甘露,你为什么害怕淋雨呢??”他微微仰头望着迎面的雨,语调里不无惋惜的说:“雨淋到我们头上,是一种无上的洗礼,你为什么不接受呢”上师刚说完,我的泪水便涌满 了双眼,自从参加法会回来,生活里积淀多年的一些事情突然真想大白,我大病了一场,现在我要走了,这漫天的雨和上师忧伤的话语令我若万箭穿心,分外伤痛啊……
  是谁遗忘了自性的无上教诲
  在圆满中轮回
  到底与自己有多少纠仇深眼
  让自与自的两两相会
  而自生的佛塔
  生长在自己的心上
  金刚遍照的我的上师啊
  用空加持着空
  陌生的熟悉
  调和了初见法性的腼腆
  羞羞地融合了体性中的我
  我不可得我
  幻幻地现起了如实
  令我向您悲情祈请
  我的菩提啊
  在哪里
  ……
  (摘自莲花生大士传)
   

 

  初到北京鲁迅文学院的日子。我的心仍在拉萨遥远的星空;以及拉萨夜晚的细风,穿梭在叶子中间,从我身边滑过,以及水,在夜里闪着空蓝的光……此刻,北京的天已黑了,初秋的寒气弥漫在灰蓝的夜幕里,我从四楼宿舍的窗口望去,灯火的尽头,我的目光无法穿透,北京的夜呵,让我感到如此深长,如此沉酷。
     学校的墙外是一片荒芜的草地。每当那些长长的秋季茅草在微弱的阳光中摇曳,我的双眼便变得格外柔软。时常还看到一只黑色的野猫,在枯树上窜跳,我就笑了。我回想着上师对我说的话。我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直到一次,当校园里,北京深秋的晨雨淅淅沥沥,在我心里盛满凄冷的泪滴,我想到我的小说《复活的度母》文字的开祈:“我的上师,从此直到证得菩提之间,所有的欢乐和痛苦只有您知道啊……”我轻声颂祷着“喇嘛钦,喇嘛钦,喇嘛钦”,泪如秋雨,心若黄金……
  这时,我认识了来自新疆、内蒙、朝鲜、云南、甘肃、广西等地二十多个民族五十多位不同信仰的作家,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和相互了解,我突然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不放弃梦想的人,在最后的草原,孤独地坚守信念,那么,我的心,还有什么理由孤单绝望呢……
  我在写给我的上师丹增堪布的信中不由笑道:“文学院里鲁迅先生的塑像是甜美的巧克力色,鲁迅先生生出了翅膀,就要带我们去到他的故乡了……”
  当最后的草原
  飞来最后的孤雁
  那伤痛的翅羽
  在长夜里惊悸苦喘
  伏着冰冷的岩石
  我在大山的深处
  却听到不息的心鼓
  多于一百零八的信念
  胜过八万四千的乡愁
  使我的末路
  轻盈如月光下的水流
  ……
  

 

   列车南行的夜晚在我们的欢乐中变成了玫瑰色,秀美的江南终于到了。
   第一站是雷峰塔。很小的时候,我就迷恋《白蛇传》里的故事。我心怀一个藏人,面对法海和尚和白娘子时,难以抉断的情怨情愁,以满腔的虔恭,登上了雷峰塔。
  经过一位位自在喜乐的罗汉,凝望他们玄机四伏的妙语,我的心一片迷茫,但当我从雷峰塔妙音台上极目远眺,青山绿水,紫雾飘渺,这里曾是怎样一个古老的东南佛国呵!我不禁强烈地感到我的前世,一定就是在这断桥、空亭、残阳、冷雨以及暮鼓晨钟和独瘦的佳人、流觞的才子之间……我流泪了,我忽然明白,当南屏晚钟那梵音绝唱日益消失,雷峰塔七级浮屠在劫难人心中福祸轮转,面对千年塔坍荒冢,万卷经书烂如泥的薄情时世,我这个痴情吴越国的女子,如今才千里迢迢转世为雪域吐蕃特的女儿……
  但我的上师呵,为何我天天在佛唱中点燃酥油金灯,这世间却仍然只有一场场残败的爱情……

 

 

   如黛的西湖,吹皱的水波像幽怨的琴诉。冷雨扑面,好似西湖上飘荡千年的女子长恨的啜泣……有一位同学沉重地说:“西湖不知有多少不息的冤魂……”我撑开杭州粉蓝的荷伞笑道:我愿在西湖飘荡千年,只是为了寻找昨日的情郎……”但一会儿,我们都沉默下来,突然,我们双手合十,为了爱情,为了亡灵,为了流逝的光阴和深切的渴望,在西湖的雨雾里轻声唱起万劫不灭的六字真经。这时,我又想到我的上师。想到我这个五毒粗重的女子,只有以我所有的欲望,变成艳美的莲花,并以此作为我今生唯一的供养……
   法界至深的菩提啊
   是我美艳欢乐的笑容
   大圣文殊师利
   是我自心中绚丽有情的花种
   而当夜幕降临
   歌声遍起
   无边的空乐
   是不曾遗忘的密义
   看着星空
   就成了调伏
   那一眼已注定永远的持护
  

 

   回返拉萨的归期一天天临近了,校园外面那条黑色的河流上,缭绕的水雾夜夜在河面急急地追击,我的长梦也时时因它而迷离惊悸。寒冬就要到来,北京的雪,会带来山野的气息吗?这时,我得到我的上师丹增堪布下个月初将来北京的消息,我想告诉我的上师,我变了,在鲁迅先生的校园里,经过几个月的学习和沉静地思考,我感到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豁然和快乐。每天清晨,我和同学去晨炼跑步,在校园绿绿的羊羔草地上漫步,我的宿舍,摆满了来自俄罗斯的美丽套娃,江南蓝色手工布绣,书桌上,柔美的“芙蓉清韵”丝扇里如迷的美人正在国轻弹琵琶,以及西藏雪白哈达,挂在床头的度母密藻艳丽的红蓝吉祥丝穗。有同学笑我好像把家都搬来了,我想是的。而从今以后,无论我身处何处,我明白,我内心广阔的爱,就是我坚不可摧的最温暖自在的家园。
  我满怀幸福期待着和我的上师在北京重逢;而此刻,当天上美丽的云朵如满溢之奶,我文学的舞蹈已像彩虹消失在远空,我的悲伤也一同消亡……
  雁子为了寻觅春天飞来飞去
  您为了爱来到人间
  当细雨风过
  您悲情的祈请
  是摧散云雾的长歌
  使我不见日月的前世
  在西湖南屏晚钟里
  升现佛国的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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