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篾匠父亲

作者:刘作芳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234      更新:2014-10-14
 
文/刘作芳

乡亲们只喜欢用农历来丈量日子,还喜欢赋予那些深深浅浅的日子以哲理味,而对阳历却一贯麻木不仁。
  三月三,已是末春之初,万物复苏欣欣向荣。然而,我一想起那个日子就会情不自禁的心痛,以至于泪光潸然。
  那天,是父亲的忌日。
  20世纪80年代中期,父亲终于撂下潦潦草草的生活担子,以80个春秋的长度为自己卑微的生命画了一个圆。
  父亲生于清代末年,一生潦倒穷困、颠沛流离,在民不聊生的坎坎坷坷里逃难、谋食、挣扎。
  我的祖父在摇摇欲坠的大清朝末年,为逃兵灾,逃到了筠连县双河的一个山村度日。没落潦倒,40多岁就死了。父亲弟兄二人,大伯在硝烟弥漫的年代里和他的一帮沦落潦倒的“袍哥弟兄”去闯西宁,一生未成家,最后落得个竖着出门,横着归家——客死他乡——那情景好不凄然!
  我的父亲一生经历了五次举家迁徙,在抗日战争时期为了躲避地方武装抓壮丁,辗转迁徙到了地处云川交界的一个穷乡僻壤,又经历了三次搬迁,才来到我现在的老家那个地方,以他有气无力的话说,就是越落后越偏僻的地方,打起仗火来也越是安全。他决定在那儿把一个叫家的窝安定下来,再也累不起了,再也折腾不起了。尽管那地方除了山还是山,除了贫穷落后还是贫穷落后,穷得天放晴久了连水也没得吃,贫穷得寅吃卯粮,一年四季全家老小一脸
菜青。
  当一个人被充斥着凄楚的流浪拖拽得太久了,犹如荒漠里的丧家犬一般,痛苦迫使他饥不择食的现实居无定所,若能像一棵树一生也不挪窝该多好。这样想的时候,我就渐渐读懂了父亲,读懂了他一生与生活和命运打拼的不容易。
  新中国成立了,百姓翻身做了主人,但百废待兴,一切似乎都从零开始,在饥寒交迫里父亲种了许多竹子,水竹、慈竹、楠竹、斑竹、黄皮竹、黑竹……凡是农村能见到的竹子父亲都有种养。父亲种养竹子可不是为了显摆“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高雅逸趣,也不是为了搞好绿化和陪衬风水,我父亲压根儿没有文化修养,连扁担大的“一”字也不认得,因此那些科学术语对于父亲来说过于尖端,也因此我轻而易举的断定,他的种竹行为和这些东西是八辈子都沾不上边儿的!
  父亲种竹的动因非常原始,也非常朴实——纯粹为了穿衣吃饭和方便家庭农具的使用。父亲在闲暇里跟师傅学了一门手艺,这个师傅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匠人——篾匠。他会编簸箕、筲箕、大背篼、方背篼、皮夹撮、笆篓、筛子,会打晒簟,会编篾墙壁,会打麻篮篼……大凡农村常见的篾制用具,他都能够编制。
  父亲编得最多的是皮夹撮,这印证了市场价需要由消费者来左右的观点。因为皮夹撮拿到市场上去比较而言好卖一点点,能够换几个盐巴钱来添补添补家用。虽已年过花甲,他还是乐此不疲——没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呵!
  编皮夹撮用得最多的是慈竹。砍竹时也很有讲究:一年青的不能砍,要砍三年以上的老竹,篾匠用的齐刀磨得锋快,剖开竹子时先在靠巅一头的横切面上砍一个“十”字叉,然后用“十”字形木楔子卡进去,只管用齐刀背敲打木卡子,嘡嘡嘡……竹子顺着竹纹就一分为四,再剖开就可以制篾条了,父亲的篾条制得十分匀称,篾黄由于易碎,只能取下来晒干当柴烧。制好的篾条青篾少黄篾多。父亲编织起来十分娴熟,一天能编四五个坯子。
  编好坯子接下来的工序是用楠竹硬篾片子熨锁口夹子,套上去就可以锁口锁圈梁,锁口用蜡篾(放在污水中浸泡上几个月的青篾)。锁圈梁一般都用椅子藤,就是常见的藤椅用植物藤条缠绕的那种白生生的藤子,那种藤子生长在陡岩陡坎的荒林子里面,嫩藤是淡绿色的,老藤呈褐色。上山采集时都采用老藤,一圈圈绾起来,背回家放在二水锅里连同宰细的猪草一起煮熟,剥掉皮子,然后在清水中洗干净放在太阳坝子里晒干,从中剖开就可以使用了。
  编皮夹撮看起来似乎不繁复,但真正做起来是挺难的。我在八九岁时,父亲叫我跟着学习编织,我老是笨手笨脚的,那玩意儿在编坯子是要按在平整的地上,手脚连用编制成人字形纹路,还要用砍板把每一匹篾条挤紧,这样编制出来的皮夹撮才不至于龇牙裂缝的。之后拿起来坐着放在怀里编织它的两个角,这一工序决定着皮夹撮的美丑,一点儿也马虎不得的……
  产品出来了,能换成钱才是硬功夫。寒冬腊月里,随时都是寒风刺骨,随时雪凌满天,现在我还在奇怪那时的雪凌怎就下得那么多呢?下泡雪还不打紧,泡雪只要下到了矮山的坝里,天便会自然的放晴了。我光着八九岁的脚丫子,脚后跟冷冻得开了一道又一道的裂缝,再加上冻疮,走路时疼痛难忍,到晚上洗脚的时又是一番钻心的煎熬。
  逢赶场天,父子俩背着皮夹撮走二三十里路到牛寨去卖。大清早就得出门,一路行来,需要歇上三四回,就像上坡挖地、锄草一样,每次歇息,父亲都要从荷包里拿出他包扎在胶纸里的叶子烟,专专心心地裹上一支,装在用水竹脑壳做成的烟斗里,摸出用煤油做燃料的土打火机点燃吧嗒吧嗒地抽起来,为什么要抽叶子烟呢,他说是为了给自己加加劲儿,还说吃叶子烟特别来劲——饱吃冰糖饿吃烟嘛。也难怪乡里上了一定年纪的男子汉们往往不吝惜用肥地来种叶子烟。抽完了就在翘着的脚尖上磕掉烟锅巴,把烟斗别在腰里,父子俩就开始了新一段路途的丈量。叶子烟我没学会抽,曾经由于好奇学抽了半支,付出了昏睡半天的代价,就再也不敢抽了,包括纸烟在内。
  小号的每个卖三毛钱,中号四毛,大号六毛。大中小各抱两个在怀里,其余的放在背篼上襻好,我和父亲就开始分头沿街叫卖,买皮夹撮的人没有不讨价还价的,往往少五分甚至一角钱也出手了。天寒地冻让穿了几件带着补丁衣裤的我也冷得浑身发抖,特别是光脚丫子根本不怎么听使唤。往往卖了一整天,直到天晚人散也没有卖完。父亲焦头烂额,一脸的沧桑与凄凉,但还是带着我去进餐馆(公社食堂)里买饭给我吃,他自己也吃一些,但我敢肯定他没有吃饱——那绝对不仅仅是忍嘴待儿!那香喷喷的米饭和黄瓜汤我一生也忘不了。
  后来,跟着父亲多次背着皮夹撮到市场上去卖,他看我的表现还不错,就给我买了一双削价的帆布胶鞋,被我珍藏了两个月到过年的时候才充满爱怜的穿在脚上——毕竟那是我的第一双胶鞋。后来穿了近两年实在缝补得无法再缝补了才扔掉的。
  记得一次父子俩非常倒运。那是个赶场天,赶街的人比较多,生意也还不错,到中午时分,手里的货也基本上出售完毕。父亲不经意间把手往荷包里一摸,顿时心惊肉跳,脸青目黑,赶三四场才卖出来的十多元钱不翼而飞了!这不啻晴空霹雳,他马上明白过来——今天遭遇扒二哥(扒手)了。他只差一点就在牛皮寨街上晕倒,我扶着他失魂落魄的回来后,他就一觉就睡到第三天中午才拖着好像没有骨头的身体起来,似乎头发更白了许多。那钱是他的吊命钱啊!要知道那年代这笔钱对于年过花甲的父亲来说已经接近天文数字了。
  我家养蜂以后,父亲就用竹丝子编蜂桶来养蜂,编好桶形之后,两头做木盖盖上就可以了。我家用土办法养蜜蜂,高峰期达十多桶,到现在也还养着四五桶……
  最后,父亲的篾匠手艺我终于没能够学成功,因为父亲叫我去读书了,尽管山高路陡,尽管学费每学期需要一块多钱!
  我的读书生涯从十岁时才开始,虽然特别迟,虽然几经濒临辍学危机,但所幸从未留级,11年后,我走上了教学岗位。
  家徒四壁,我举步维艰地读初三的时候,父亲就撇下我撒手西归了,走得那么决绝,一意孤行。每每使我在孤伤的夜晚,苦涩而艰难的咀嚼“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深深况味。那些个难以忘怀和无可奈何的伤痛呵!
  但父亲的篾匠手艺并未因此而失去家传,我哥不但会做木货(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木匠),还把父亲的篾匠货学过了手,并且传给了我的侄子。
  我想,父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安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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