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公干完后，独自到修水县城宁州镇，探寻曾经工作过的故地，探访在此地的故人。
驻修水县工作时间不长，跨两个年头，但时长仅一年。
至今，想起来心酸。当初，从浙江回江西，新单位先是一撸到底，到瑞昌市干了半年技术员的活儿后，岗复原位。但派到位于最边远的修水分支机构主持工作，有关人员多次提醒说，起码干三年！
可是，去修水后次年，全行业自上而下开始改革，单位架构随之变化。因自己的经历、经验，填补了架构上一个节点的缺位，于是意外地回到市区上班了。
当时，地处湘鄂赣边界的修水县，交通不便，自县城到市区，自备车要6个小时。长途公交几乎要用一个白天的时间。凡是驻省市的人，都不愿意去。而去的人，大多认为被发配。
不言而喻，我肯定是发配。然而，人文深厚的修水民风淳朴，面对改革开放的大潮，乡风开放、包容又先锋，与以码头文化为主线的城市有着明显差异，让人耳目一新，至今让人难忘。
家住基地围墙外私房的王小鹿，是当地县直部门干部，因工作认识，又因喜欢看书、好静结成朋友。当年，他妻子是电影公司放映员，父母是摘帽复职的小学教师。
小鹿妈妈李老师心直口快，做事果断干练。也许是她的特殊经历，同情被发配到修水的我，她经常说修水是个好地方，黄庭坚等大家都是从修水走出去的，借以劝慰我。而且她热情好客，经常留家吃饭品尝修水菜，或泡修水豆子茶聊天。错过食堂饭点或周末无事时，经常应约去蹭饭，特别是与李老师聊天，自认为是一件快意的事情。
离开修水后，常借出差机会去看望他们。后来，因工作重心变化，很少去修水县，但时常电话联系，陆续听说小鹿父母退休了，小鹿爱人下海了。
算起来，还是五年前路过修水时去过小鹿家探望。数年未见，李老师身板仍然硬朗，坐不住，还在不停地忙。可变得忘性大了、糊涂了。
见面时，李老师拉着我的手，端详了好久，不认识我了。
而且，不停嘟囔： “听口音，你也是九江人。”
“当年有个九江佬（指我），从浙江回江西，被发配到修水小城！”
“单身汉哟，经常会与小鹿（他儿子）结伴。后来回九江了，听说出国了，又到好远的地方去了。”
“你的声音与他像极了！”
而且，模仿我那土得掉渣的九普话说： 拿钱要“摸荷包”，做人要“客气”！
她话锋一转说：“他比你年轻、jidang（方言漂亮）！”
我偷瞄客厅玻璃屏风上如今自己的身影：花白的头发，些微佝偻的身躯，鼓胀的肚腩，与年轻时判若两人！心想，年过八旬的李老师不认识我，也是有原因的！
她拉着我的手，反复地追问：“认识他吗？”
“肯定认识的！”“你们都讲九普话！”
而且期盼地说： “他好久没有来了，带个话，我做了“‘哨子（一种非遗美食）’‘菊花茶’‘烟熏肉’，等着他来。”
边说着，还边指点着悬挂在阳台的黝黑的腊肉和罐子里金色的菊花！
我本能地不停地应声，不停说解释说我就是当年的九江佬。她不停否认，不停地描述当年我的模样：人瘦瘦的、走路快快的、声音高高的、人好好的。
而且，还不断爆料当年我的笑点，似乎要证明当年的我才是真正的“我”：
“他从白岭回单位，过了饭点，到我家吃饭。”
“娘哦，一顿吃了三碗饭，一斤烟熏肉，十个哨子，一瓷碗菊花茶，肚子还没有爆！”
连自己都忘记的事情，她讲得活灵活现：“说我哩修水姑娘漂亮，夏天与我家崽哩同坐在河边看浮桥上‘美女出浴’！”“如果冇结婚的话，估计就是修水女婿了！”
于是，不再解释了，任由她说了！
尴尬的小鹿，悄声对我耳语道：母亲最近有些异常，眼前事记不住，过去事忘不了，见人就唠叨过去，遇事就说过往。别烦哈！
不烦！从李老师眉飞色舞的表情，抑扬顿挫的声音、沉浸享受的神态里，我又看到了一个年轻时的自己：
去西部挖金、去南部探温泉，活脱就是一个普通攒钱养家的平民子弟；年前到修水农家淘便宜山货，夏天去修河浮桥笑看“美女出浴”，看看就是一个好好生活的市井小民 。
也是，那时年轻，总感觉太阳火热、天空湛蓝，空气是甜的，风都是温柔的。
如今呢？不忍再看玻璃屏风了，不敢直视现在的面容！
李老师不停地叙述往事，内容不重复可随机联想多，发问快速又犀利，加之满口方言，初听着有点费劲。
不过，听多了，习惯了。逐渐地，觉得她的故事悦耳了，从被动附和到主动参与，从听客到沉浸其中。 然而，个把小时后，兴奋的李老师竟然边说边坐着入睡了！
小鹿歉意说，最近妈妈老是这样，到武汉、北京的大医院检查，并未见器质性病变，也未确诊诸如脑萎缩、阿尔茨海默病等病。可是，她思维逐步脱离现实世界，总是不记得和害怕当下，回忆从前、幻想未来！
也许，李老师是病了。
也许不是病，是李老师对这个世界的伤逝和留恋！因为我，还有很多人，总是担心日新月异的现实里包含的负面因素，总是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总是虚幻不可预计的未来！
二〇二五年二月二十八日草于归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