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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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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螺阵

作者:黄素琴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6232      更新:2024-11-22

       从三面环山的我家老屋走出村口便是一片田塅,我们那儿管山峦中间的洼地叫坑,视野相对宽阔的平地叫塅。这片田塅是牛峙山众多小山系中一条小山脉的延伸末梢,形似翘起的长尾狐尾巴,顺着山势梯级往下降,到了田塅处很自然的就形成了一个风口。这个风口偏偏祖上传下来的名字就叫昏昏(河源话的文字表达,普通话无客语中的该发音)。
       我们的上学路必须横过昏昏风口才能抵达簕园大宅。昏昏风口虽然不可能与新疆的大大小小风口相比,但在寒风凛冽的冬天,从被山坡遮挡的村口钻出来猛然被刺骨的寒风洗礼,在那个以丰衣足食为理想的年代,是需要精神和毅力的,每到冷雨恶劣天气,我大堂叔都会到我家厨房门边来试图和我串通一气谎称学校放假,而那时,没有即时通讯工具,学校也根本没有因天气不好放假保学生平安,以保证校方没有责任的做法。而我总会想起“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事迹,英雄的榜样特别容易在我身上激发力量。有了较多社会阅历后,我毫不犹豫地把自己归类到易于教化类;另一类为不易教化类,包括两种情况,一种是无法打开足够大的脑洞接受教化;另一种是心理素质极好,又有个人执念,主动拒绝教化。能够主动拒绝教化的人,大多是社会潮流的逆行者,少数专注者可能就成了某领域精英,大多数则或被社会惩罚、或被社会遗弃。
       这个风口,不仅有风,还有水田,关键是田螺特别多,因为距离村屋比较远,也不是簕园自然村的田地,天黑之后几乎不会有人到这边来。五年级临近放暑假的一天下午,我和堂叔从学校的农场回家,这个农场和风口田塅只隔着一座小山包,我们直接翻过山包穿过田塅上游的小田埂再爬过宅屋后面的山回家,路经收割后新耙出来的稻田时,我看见田边已经出来好多个田螺便欣喜若狂的叫住堂叔。
       要知道,田螺和田头水圳里的小鱼小虾是我们那个年代蛋白质的主要来源,谁家孩子勤奋,谁家灶头上就会多一碗鱼虾田螺荤。至于生畜家禽,牛是耕牛,不可能拿来杀着分肉吃,只有病死摔死的牛生产队才会把肉分给各家各户,剩下的牛头牛骨,队长派人在露天下挖个灶搬口生锈的大锅,煮上一两天,大人孩子欢天喜地的程度堪比过年,只有我奶奶一边吃牛肉一边叹息说,做牛最悲惨,吃野草担苦活,喘口气还被鞭笞,死了连尸都给分吃了,要做好人才敢求佛不轮回做牛。猪呢,那个时候,生猪的宰杀权还不在养猪人手中,养猪人要将成年肉猪卖给公社食品站,由食品站宰杀,按人头发放的肉票指标售卖,就是说买猪肉除了钱外还要有肉票,私杀生猪算犯法。而杀得死猪的人,个个是家里的脊梁,老的少的都离不开,谁也不敢去私杀生猪,那会儿的猪和人一样,营养不足,从年头养到年尾,就百多斤毛重,用猪笼捆了卖到公社食品站去之后,会有10%的肉以及杂碎返还给养猪户,一屋子五家人,一家卖猪全都有吃的份,但是,又并不是每家每户都养得起猪,所以能尝到猪肉的机会也比牛肉多不了多少。饲养的鸡鸭虽然多些,而多数却是用来卖的,卖了鸡鸭给孩子交学杂费那是常用的筹钱办法。
       堂叔立马决定吃完饭我们到昏昏捡田螺,堂叔说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田螺就出来了,这一片肯定没有人捡拾过。我想村屋都在田塅的山背,往上走是另一个村庄的坟地,大晚上的不会有人来这里捡田螺,也判断田螺很多。于是答应吃完晚饭跟着堂叔一起来。晚上八时多,堂叔和他大妹、我和我大妹四个人打着火把兴高采烈出发了。一到田里,果然,汪汪的清水下大大小小的田螺蠢蠢蠕动。我和堂叔负责打火把,两个妹妹负责捡拾,兴奋极了,四双小脚荡过一丘又一丘的水田,直到竹篓里的田螺提着太累了,我说得回家了。
       我们四个是比较亲近的小伙伴,主要是因为他们家和我们家既是亲房又是亲戚,按父辈我应该叫堂叔,他母亲却又叫我奶奶娘,原是因为我奶奶捡了一个女孩子做花囤女(这是客家人的一种信念,出现头胎夭折的情况时,就会去领养一个女孩囤在家里,堵住死亡缺口,为这个家庭囤住新生孩子,因此,很多花囤女的名字都会有一个“招”字、“兴”字、“来”字等带引发意思的字眼,其中叫招娣、招妹的居多),谁想得到这个女孩长大后爱上了健硕的堂叔公,乱了辈份,引发了一场家庭纠纷。也许因了这份在世人看来有些羞耻的情缘,三年后,奶奶的养女和她在阴郁中生下的女娃都成了野鬼。我堂叔的妈妈是叔公的续弦,所以仍然叫我奶奶娘,两家一直共墙住着,我们四个大一点的孩子,上山砍柴、下河捞鱼经常搭伴进行。但凡搭伴也是有秩序的,出门的时候堂叔在前,两个妹妹在中间,我断后;返回的时候则是我和堂叔调一个位置,他断后,我在前面领路。
       我站直了腰,抬头环顾四周,夜幕深锁,远处的山峦和近山的青松都被紧紧的锁进了夜色的深宫,我们的火把像黑熊的眼睛,在这黑黢黢的夜里忽闪忽闪着,我将火把举得高高的,试图点亮这深陷在黑暗里的夜,夜幕则似乎要吞没我的火把,无论我怎么抬举,能见度还是只有三四米。我疑惑了,问他们该往哪边走,堂叔说沿田埂左边走就是大路(大路是指一条大一点的田埂),找到了大路就知道回家的方向了。我领着他们往左边的田埂走去,可是走了许多条田埂仍然没有走到大路上,十多分钟过去了,照一照水田里的脚印,似乎又转回了刚才离开水田的地方,我有些发慌地说:“糟糕,迷路了!”堂叔说:“那就往这边走。”他调转头带着我们就往右边走起来。谁知道走了一阵还是走回来了。堂叔说被鬼迷了路了,两个妹妹一听就吓得向我挤过来,瑟瑟的,几乎要哭了。因为平时经常听大人讲过被鬼迷路的事,我们还听学校老师说过,有一个晚上来我家家访,因我父亲正好回家探亲,他们聊得有些晚了,想抄近路尽快回学校去,就选择了绕过赖屋那一边,直接穿过昏昏风口的稻田再插到学生专用道,结果怎么也没有走出这片田。其中一位老师是我们的亲戚,是位智者,他明白是怎么回事后便在田埂上蹲下来抽烟,烟抽完了,人也清醒了,原来大路就在前面几步远。因为之前就听说过这个事,所以,我和堂叔都不是很害怕,我说:“蹲一会儿再走吧。”堂叔便叫我们仨蹲下来,他则站着“嘿--嘿--嘿”的喊叫起来,一只本在田里摸索着的鬼鹤应声啪水而起,堂叔惊扰了它,它也惊吓了本就心怵的我们,两个妹妹“哇哇”大叫。我也完全被吓醒了,突然就看见了前面的水渠,我知道过了水渠就是大路。我们沿着大路顺利找到了回家的方向,两个火把,一前一后的在黑夜里移动,像是在向夜神示威。
       要到大学以后,我才知道鬼迷路又叫“鬼打墙”,并且因这次的亲历有了体会后才完全信服科学的解释。因为山村里的黑夜是名副其实的一片漆黑,我们没入黑夜后,一味的低头捡拾田螺,失去了对方向的记忆,而周围没有任何亮光,根本看不到参照物,走来走去还在田埂周围打转。两位老师是外村人,本来对昏昏就不熟悉,阡陌交错,走着走着也走没了方向,抽烟不仅提了精神,也让他们凝心定神了。
       可惜的是曾经水汪汪、绿油油、金澄澄依山势堆叠的昏昏,如今已不再有往惜的农兴景象,一部分被毁田种桔失败,大部分被抛荒。昏昏依靠的低山,原也是稻田的水源涵养地之一,现在是青翠欲滴的桉树林,但只止“青山”不见“绿水”。远近村庄为保障饮用水不被桉树肥以及桉树释放物污染,深入牛峙山水源区域山涧敷设专管引水到户,这也是构成簕园河流量减小、附近植被弱化、生态环境改变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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