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落第一
那时,对面的金沙洲看不见楼房和屋村,听不到犬吠。滩塗伸入树和小山岗的边远处。几只细木舟摇曳,时不时来往于北岸的这边来,用木桨、麻绳、吆喝,靠了褐麻石台阶,装卸些香蕉、荷叶、菜、新鲜青草药来。
村里人叫这:海口。叫归这么叫。其实这里离南沙出海口有百多公里。然而,既这么叫得,也有个道理,就是日夜与海一样,潮起潮落。
这起落一夜昼不同,四时也不同。二月春水,龙抬头,满满盈盈,丰姿有态,在探着个古老身躯的榕枝下,黄浑翻滚,像龙鳞,力道十足。六月之夏,在钓鱼台凭栏西眺,源头很高,似天上南来东去,虽时时有些浮物骑马一样奔赶到我眼前,但水质却是清凌的,让我想起上游水系漓江刘三姐"嘿,啰啰哩"的唱句。
秋水最好。退去浮气,水纹脉脉,码头西的江水涌入条细涌道,与断垣西两个巨大废池子的水互相吞吐,此消彼涨。待近昏,贪泉碑前有早早吃过晚饭的小师弟师妹在福德庙前的漏透假山间结伴行走,发出清亮的说笑声,西面渐渐粉红、大红起来时,池子里连同大江水一并退下,乱石拍雪,就有一对对的小蟹,窣窣出来,蹒跚着,举了对圆圆的目,四下偷看我们。我知道,这可是它们的春天,它们的美好结合。
入冬,出疗养院圆门,一岸高大的细叶、阔叶古榕,苍老的木棉树,枝叶扶疏。天和云,高远之前好多。从西江、北江向水泥厂去的拖沙驳轮少了,黑灰箭头一样,哒哒声响于从前,似很吃力,在江底拖着缓慢吃水向东。江鸟南北地穿掠,鸣叫声翠。这时,上溯云贵高原,乌蒙山、马雄山可能已生冰雪、冻土。北江,三峰岭、石碣大茅山、南岭以南也无有雨水补充,枯水期近。这时,周六下午,刚搞好教室卫生,又评比过,心无挂碍,江水潮落,露出半岸鳞次石砾,却是我的最欢喜了。
我今日写到这里,正在如慈祥的父亲般,抚摸一方正好捧在双手心的圆融的卵石做的灰褐砚台,还有一方刻有阴文"天道酬勤"、置于红笺纸上、侧面如险峰、只一捏大小的印章。
这是我二年级时,在钓鱼台下,受了探水榕枝的指引,跳下江堤,在近岸杂石堆里,千寻万觅,才得来的素材,又在303宿舍的水泥地上,又磨又凿又刻,才出落而成。
我今日的得意,还在于,这一砚一章,有可能见过吴隐之公,自古驿道南来;又在古昔,真在云蒸霞蔚中,见过我所未见的"石门返照",得了山水和诗人的灵精、神气。
瓜果第二
从前的奇怪,在于城市与乡村混沌不清。我初初来学校,在家里,在于家乡人看来、想来,是到了广州这样个了不得的大城市读书、见大世面。岂不知,是从大埕乡村,来这庆丰的并不比潮汕任一个自然村大多少(甚至更小、更不成整体)的西郊农村。一横一竖的校园主干道,挑对水桶、挎个竹篮、牵个子孙的村民,从容在教学楼、行政楼前大声叫唤、往来出入,过疗养院,到海口基,到码头,落流溪河上石门山岗,就是那时随时见到的浮世绘、现实图景。他们甚至于,在食堂前的丁字路口、斜坡地,索性结了个卖瓜卖果卖菜卖花的地摊、小集市。
冬夏无计,总要趿双拖鞋的乡亲,皮色、神情与大埕农人无异。他们将刚从自家土地里得来的瓜果菜蔬,用个竹做的筐、簸箕,或剪开的废麻袋片,孤零地摆着,不怎么叫卖、热烈,与我,及其他同学、老师,似十分互相无相间、有不可无不可地擦身相向。
但四年里,我在这个摊子上还是见识了些大埕无有的:香瓜、芭蕉、凉薯、茨菇、五指毛桃、西洋菜;奇怪摊子上居然摆着来卖的荷叶、玉兰花、木棉花、鸡蛋花、水橄榄(煲汤用的草药)。
我和同学们间或有所交关。坐我旁边的章君,有一次,做了课间操,从这教学楼前的摊子上买来几个凉薯,三下两下,将皮褪去,露出奶白光洁的薯肉,咔咔来吃,还也要送我一个吃,令我印象深刻,今日也记得。我于两个周六的中午,一次买了芭蕉,只四五角一斤,个头奇大,但不好吃;一次买了半个小的西瓜,从配电房后面,巡一条排水沟上了后山,在树林里,一面读书、听看鸟蝉飞唱,一面用个勺子舀瓜肉来吃。吃太饱,不舒服,算是对于我孤癖独食的处罚、批评。
我还于一个周日下午,兴奋过头,买了些又红又热烈、饱身的荔枝,出东北角铁门时,突发奇想,将村头小杂货铺那好看文气的一对老板兄姐的又白净又软糯、安静、乖巧、趣味,只三四岁的孩子,用几个荔果"相骗",从地上抱起,到教室来,与海恬、克启几个,一起玩了好久。
好心办坏事。患得患失。十五六岁的我,一方孩子气的操作,让一对只比我们大上六七岁的年轻父母十分着急,四处寻找孩子,好一番惊心。但他们对我实在是好,见我抱回个一脸欢喜、安静,手里还抓着荔枝果的宝贝儿子还与她们,还一面惊、一面喜地谢我。她们的神情和广味十足的普通话,我至今记得,心中不安。
这些小摊,也曾给我甜蜜、温暖。就是,一次,刚刚留校做了我们年级主任的幼君师姐,从这里买了淮山,煮了甜汤,来教室叫我,去教学楼后面办公楼的宿舍里吃。
也曾买瓜得豆,也曾平淡有味,今日都成有趣的回忆。我近日几次回石门,就向坐在河畔麻石上的纳凉汉子打听:从前种做田园的乡亲,现在哪去了?
答曰:都係度㗎(都在这里的),你睇(你看),嗰个姆系啰(那个不是吗)?
手指的,却是个近江岸来的抛网捕鱼人。
花草第三
在石门浸淫既久,就一点点与石门的花草认识、交情。
人总说:人非草木,不能无情。而其实,草木之怀春、伤秋,是用了生命来的。所以,人间,表达爱,要用玫瑰、康乃馨、百合;表示哀、纪念,要用菊。而一些入药的花、草、果、根,千切万制,日煎夜熬,甚至于化为齑粉、汤汁,也对人是千般有情。况于,草木从不负人。我们的石门青葱,因而也可以用草木来记年。
看相人讲我:五长,属木。我向来想,要做树,就做棵正直的树。又暗地里用"水木清华"来做自己的吉祥词。我今日回想,从前在石门相伴的树木,则反过来类人,无有精明、偷奸的,皆性情中正、厚道、纯良,时时策我、鞭我,矫弯扳正,给我力量,慰藉心灵。
我从前生活在高墘村,祖上从浦田来,植榕创乡,倚水而居。数百年后,数木成林。林中供了护法老爷庙。庙座南,向一溪一塘。细流潺潺向西、入海。塘面如磨如镜,映有北面擎天的大泊山连峰,黛色间白。故所以先贤在庙额题匾:水顾山光。我到了流溪河畔,一日食饱,也要向江边去,行走于一岸的榕林、木棉古树之下。参天挺拨,苍干新叶,一层层将蓝的天、白的云分割成花花、闪闪的细片,摇曳生姿。含英咀华,熠熠生辉。近码头一棵,我们人人都曾爬上去,与好友合了影,寄回家去。钓鱼台西头的老榕,则横枝掠水,在红红的夕阳下,古意盎然。出疗养院圆门,正对码头阶石的大叶榕,则不生气根,枝干如桦,一层层,茂盛、叠迭向上。我于一日,坐久,遂卧于树下的巨大方麻石上。银色的日花,透过顶层嫩绿的新叶,滚动着抚着我少年之身,映在我的脸颊上、眼晴上,让十五六岁的我感觉:水木的春天、人生的春天,合而为一,全无老庄中"以其无用而寿长"之意,却是后来生机无限的象征。
至于实验楼前,又拐向阶梯教室北侧,连连累累,数抱修长茂密的竹林,在晨昏的风下,沙沙声响,又让我想起:王阳明公参竹。
至于,苏式教学楼东,两棵(后来看不止)临窗的木棉,小冯颖无限歌颂,写了篇作文,由闵老师向我们念;小文琴则有时含泪相向,伤春悲夏,记于日记本上;我日日经过,左右顾盼,观其身尖尖树突,观其枝攀攀向上,观其花,引申为古代战将出征、凯旋大饮的大红酒尊,反复赋唱,则不日再表。今日且说些花草:
那时的疗养院是我们的林下足球场、急诊室、百草园。我们201,总由寝室长忠善带着去办公楼前的草地踢足球。以树为门、为界,约定了大概的范围,分成两队,攻守防在所不分,几乎人人打全场。梁彦最是兴奋,对谁都无不高呼:大脚。对我这个左右不对、出错、一丈九尺无路用的大柴鹅,又宽容,又安慰,又鼓励:老C,可以的,大脚!
我大脚归大脚,每次用好大力,信心十足,但总不是歪了、近了,就是出界,甚至为对方送球。所以,我也是乐于做打酱油式的替补。
这样,我于"赛余",就意外地发现了雷公根、车前草、鼠麯草。我几次采了雷公根,回宿舍用个铝饭盒煮。前几天,卫平还又说起这件事。
那里的茉莉花也多。多时的早上,也总有人采了,偷偷放在中意的同学的桌上。只是要早,让一切人不觉,而得了的人心知肚明了才最好。
依稀觉得,海口基向江这边,轮渡码头向东,从前条高的土堤,以北,几排红砖楼屋,几棵龙眼树。
毕业时,文琴走后,我只身如一个空壳,恍惚着在石门、学校外围走了一圈。以示告别。
我那时的毕业分配方案,被人替换了,心里不平。我看了一棵老龙眼树,就心里想:我往后要做个县长了,要做好好的,要为人民、公平、正直。
我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么一闪念。我虽则内心也想寸进,但我向来看不起官气、官腔、官瘾之徒。
后来,回高墘,开有叔公讲:我们这风围(院子),从前先祖种有龙眼树,人称我们这房头(宗族):龙眼脚下。
又,文琴回熬溪,发烧好久,不好,去算命,那人说:你以后要嫁个团长。
却不知是何因缘。我且诗云:
草木清华歌正直,不做风流不名士。
耕读为功度四季,晋石有诗已刻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