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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渠

作者:杨梅莹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894      更新:2018-11-26


       麻渠是个村庄,地处胶东平原,物产丰富,一条长年奔流不息的大渠绕村而行,这便是麻渠,村庄因麻渠而得名。村人靠着麻渠的养育,绝大多数人虽然过得不富足,但也能填饱肚子。麻渠是个大村,分前村后村,上千户人家,村庄错落有致,多是茅草屋,也有门庭宽阔刷有黑漆大门屋顶铪青瓦四合院的殷实人家。村里家户虽多,但祖辈居住,也都能叫得起各家名号,通晓各家家底及性情。
       前村后村以一条宽阔的青石板铺成的路为界,路两边集满了各色商铺,平日是村人闲暇最喜欢的聚居地,村人称其为街。在街上不管是戴顶破了边打了补丁毡帽的拾粪老翁,还是穿件黑布棉袄露出脏乎乎僵硬棉絮腰间扎条草绳的壮汉,也不管是头顶瓜皮小帽提只鸟笼的少爷,还是戴着金丝边眼镜手拄文明棍的大爷,亦可聚在一起东扯葫芦西扯瓢,就地用树枝划出深深的格子图玩老虎吃小人的游戏,富人穷人在这里不分彼此,一样开心。街是麻渠人传播信息的发源地,一条八卦信息用不上半天,从这里便可家喻户晓,再经过婆娘添色加工,村人咀嚼的津津乐道。
      麻渠人之间没有彼此,凡是门外的物什村人都可以用,那怕是两个刚刚挠得头破血流的婆娘,也不计较对手用自家的东西。门口放一个石臼,用来捣谷子或是做酱用的豆类、虾蟹,主人从不会把石臼里的石把拿回家,而是把石把一直放在石臼里方便村人随时使用。街东头的大石磨,是村人的粮食加工厂,石盘直径大约有五米,石辘柱大约有三、四吨重,石磨是麻渠村最大户邹家请了石匠管吃管住付了工钱,用了三个多月打磨的。六十多岁的邹家老爷常拄根磨得锃亮的拐棍,细眯着眼笑呵呵地站在门前看村人在石磨上忙活碾压五谷杂粮,遇人跟他打照呼,他便扬扬下颌说:“忙去,快忙去吧。”
       邹家老爷在家排行老五,因小时生水痘脸上留下几颗大麻子,村人称其为麻五爷。五爷性情温和,从不对家里扛活的伙计发脾气,家里扛工多是本村人,他们敬重五爷。五爷化大价钱凿了石磨,意是方便村人,习惯了的麻渠人,不认为石磨是麻五爷家的,它就是大家的,用得自然而然,没有半丝的不妥,但大家都记得五爷好。
       五爷家里除了种地,还有做糖的营生,他家做的芝麻糖甜香酥脆,嚼起来劲道,加上五爷生意做得实诚,称给的足,生意红火。
       五爷时常用油纸包了芝麻糖散给在石磨前玩耍的孩子,孩子们拿了芝麻糖也不道谢,钻到石磨下嚼得巴巴响,糖汁从口里直往外溢,贪婪地用舌头把手指上粘得最后一粒芝舔进嘴里,才满意地拍拍脏兮兮的小手再去疯跑。孩子们从不回家告诉爹娘吃了五爷的糖,五爷不计较,仍隔三差五的拿给孩子们,遇到孩子多向他疯抢的时候,会把他瘦弱的身子推搡得踉踉跄跄,他不急不恼,会笑着慎骂:“你们这些鳖犊玩意,都有,抢个什么劲呀!”孩子们不听,仍抢。若有大人看到孩子如此这般光景,就会毫不客气地操起鞋子或捡一根棍子把孩子们轰走,嘴里责骂:“你们这帮土鳖,没教化的东西,五爷给你们吃,你们还这样不懂事,撞倒他怎么办?”五爷会摆摆手阻止:“不碍事,不碍事,我见他们欢喜的不得了。”
       五爷有一孙子十五六岁年纪,大名邹耀宗,小名忠儿。忠儿是五爷的眼珠儿。忠儿瘦高个,白净皮肤,人长得周正,在县城读中学,算是麻渠有学问的后生,村人称他秀才。忠儿回村里,常被村人请去写写信念念家书之类,忠儿人热情厚道,不但不收人家半文钱,还要赔上纸墨,有时还贴钱把信带到县城邮寄,忠儿对五爷说:“但凡不识字的,定是穷,就帮了他们吧,举手之劳,几文小钱省了我的零嘴。”五爷点头,不说话,默许了忠儿的做法,心里却无比的赞许,他对忠儿父亲说:“忠儿这孩子行,善良地道。”
       一伙说话“叽哩哇啦”,手里端着明晃晃剌刀的强盗打破了麻渠的宁静平和,五爷叫他们“东洋倭寇”。五爷吩咐家人,遇到倭寇躲远点,这些鳖犊子心狠手辣,无恶不作。东洋倭寇连招呼不打一声就窜进家里乱翻,见到好玩意就抢。矮矬的倭寇拎根长棍把院子里的枣树砸地稀里哗啦乱颤,枣儿、枣叶、枣枝乱七八糟铺了一地,胡乱捡起枣儿鼓鼓囊囊塞满口袋,末了还把蹲窝的母鸡捉住,绑住两条鸡腿,挑在锃亮的刺刀上扬长而去。
      五爷的四合院被倭寇霸占,住进去几个穿“嘎哒板”,走路象夹尾巴狗似的女人,五爷和儿子媳妇被赶到了后村渠旁的茅屋。他不恼不惊,吩咐儿子媳妇支锅铺炕升火做饭,坐在破苇席上,让儿子把水烟给点了,不做声“吱流流呼噜呼噜”吸了半天不作声。儿子知道,爹一定有事,不敢问,这是爹多年来做决定的习惯。五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县城开糖铺,小儿子是忠儿的父亲,两家就忠儿一个男孩。
      有人看到麻五爷送儿子媳妇出了村口,道别时再三嘱咐儿子照看好忠儿,若忠儿掉一根汗毛,五爷定不饶他。忠儿父亲不停应承。
      五爷孤零零住在茅屋,每日几块小地瓜配几条咸罗卜作餐,紧闭板门,在屋里练大字,也有人偶然看到五爷拄着拐杖一个人慢悠悠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或驻足摇头,或远远凝视那个大磨盘,磨盘上有几个孩子嬉戏,五爷的眉拧在一起,眉心里两颗大麻子藏进皱折,那是几个东洋小孩。
       半夜里火光冲天,五爷听到一阵嘈杂的哭喊声,刚点起煤油灯,虚掩的房门被“哐哧”跺开,两个倭寇叽哩哇啦冲进来,明晃晃的剌刀在灯影下发着寒光,他们恶狼般搜寻,没有发现他们要找的,边押着五爷出了屋。
       五爷和村人被鬼子赶到后村的麻渠边,一个鬼子军官疯狗般嗷嗷嚎叫着窜来跳去。一个东洋孩子失踪了,鬼子怀疑是村人干的,要大家交出孩子,见不到孩子,他十分钟就杀一个村里小孩,至直把全村人杀光!
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倒在血泊里,村人们象剜了肉般和着孩子的亲人一起撕心裂肺的哭喊,五爷定立无言,一口血喷出来,人便失去知觉。
       麻渠被孩子的血染红了,打着漩涡呜咽地发出悲悯的嘶吼久久不肯离去……
       失踪的东洋孩子找到了,在磨盘底下酣睡。
       五爷的手抠碎了炕沿,手指甲里淌出殷红的血,浸入土炕。五爷苍老了许多,背驼,神色黯淡。从未见五爷的孩子回来,村人们问起,五爷会说:“麻渠不太平,回来做甚么,在外面挺好。”
       麻渠传起了有水鬼专门找日本鬼子报仇的风。不知什么时候起,五爷不再称日本人为东洋倭寇,改称日本鬼子。鬼子在麻渠连连出事,肇事者好象是几个人,神出鬼没,当鬼子追到后村麻渠边悠然不见他们的踪迹。村人传得有鼻子有眼,越传越邪乎,说是被鬼子杀害的孩子回来索命,尤其索讨日本小崽子的命,吓得住在五爷家四合院穿“嘎哒板”的日本女人走路颠地更紧更急,提着纸人和烧纸跪在渠边,边烧边鸡叨食般磕头。
       几年过去了。一日,五爷家四合院的大门敞开,麻渠的鬼子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
       鬼子投降了。五爷站在院中央发出一声长吼,惊飞了核桃树上的麻雀。炕旮旯里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五爷,五爷干柴般的手指攥得咯嘣响,是鬼子仓慌逃跑时丢了孩子,是个男孩,大约四五岁。
       村人疯了般要活剥了日本男孩,五爷佝偻着身子紧紧护着,拳头、棍子雨点般落在五爷瘦弱的身上,他一声不响任红了眼的村人发泄,婆娘们顺时坐在地上撒泼,嚎着埋怨五爷护了仇人的犊子。
     “他们是畜牲,我们不是。他还是个孩子,孩子有什么错啊!”五爷声音悲悯,眼里混沌,大颗的泪滑下他干涩的腮,村人们沉默,他们从未见过五爷这般模样。
       五爷心痛被鬼子杀害的那几个孩子,成了心疾。他站在门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硕大的磨盘发愣,许久许久。
       一匹快马直奔五爷家门前,从马上跳下一年青军人,扑通跪在五爷脚边,大叫一声:“爷,忠儿给您磕头了。”
     “哦。”五爷似梦非梦张大嘴巴。
     “爷,我爹、我爹我娘没了,我大爷大娘他们也没了。”忠儿垂泪。
     “忠儿,我的孙……”五爷碰到忠儿左臂空荡荡的袖管,半声凄厉,一个趔趄紧闭双目涨跌在地。五爷走了,表情沉重复杂。
       麻渠咆哮地发出怒吼……
       后来村人才知道,当年五爷变卖了县城的糖铺,把子孙全送去了抗日队伍;人们还发现五爷茅屋的炕洞通往渠边有一条暗道……
       忠儿带着日本男孩回了队伍,从此没了音讯。
       五爷在麻渠成了神话……
       村人给后辈讲麻五爷,五爷成了麻渠的传说。奔流不息的麻渠发出一声声长长的叹息。

       作者简介:杨梅莹 ,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在国内十多家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近百篇。发表中篇小说三部曲《追着太阳到天边》《明月作证》《今夜星光灿烂》。公费出版长篇小说《仰望长空》。曾获电力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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