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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王村的马六

作者:刘爱玲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385      更新:2018-11-26




  立冬之后,风冷硬起来,上王村的好多村民在早上都不太出门了,窝在家里嗑瓜子看电视,等到快到中午了才扛一把锄头到地里转一圈。地是旱坡地,存不住水,地里的出产也靠天,雨水充足时能收上点,遇到干旱就只能看着。再说,地现在是越来越少,上王村临近城郊,属于城乡结合部,这几年村里但凡有些本事的都搬到城里去了,投靠了七姑八姨。年轻一点的又在家里待不住,出去打了工,再不济,攒上点钱,盖几层房子,租出去,靠房租过活,也是一桩不赖的营生。村里谁还在乎那一人二三分的旱坡地呢?所以,上王村的山上,一片一片的撂荒地举目皆是。有几家怕地里长草,被人叫着骂的,就把地给了附近的市民,让他们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白种,因此上王村的地里长出什么来都不奇怪。

  马六挑了一挑粪水往山上走,五短的腿似是迈了这一步才想下一步。这种走法看似漫不经心,却有着一股子韧劲,走得实在累了想歇,那肩上的担子也不放下来,就那么站着,喘两口,气匀了,再走。再说,一路的坡地,哪儿能放桶呢?马六的身上穿了一件旧棉袄,像他的头发一样,灰扑扑的。冷风使他的清鼻涕不断流下来,他就走一段站住,用拇指与食指换着压了一个鼻孔偏着头往地上擤,完了的食指与拇指对着搓一下就算完事,继续往山上走。马六今年整整60了,这个年龄在上王村每天早上坚持下地的人中不多,种了六亩地的人也就马六一个,六亩地里的活只有马六一个人做,特别是种的还不是粮食,而是他赖以生存的各色菜等,就让他偷懒不得。

  马六的一挑粪水到了地里,倒在一个预先挖好的土坑里,让发着,留待明年春天施底肥用,老把式都知道这样捂过的底肥种出的庄稼虫子少。把扁担扔在地上坐着歇了一会儿,待胸中的气喘匀了,就去地头的窑窝里取了刀片和笼,出来收白菜。马六的这片地里种的是桶子白,前两天的一场霜使白菜的外皮泛了黄,白天太阳一出来就干得打卷了,所以他得尽快把这些白菜收回去。

  马六收白菜很老练,用了刀片在菜根上轻轻一剜,一棵菜就到了他粗糙的手心,三下两下剥了外面的干黄老叶子,一棵菜就算收拾好了。那些收拾好的菜放在篮子里,等到下山的时候就挑到市场上直接卖掉。

  马六的菜卖得便宜,因为要种要收,他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耗在市场上,通常卖了菜回家,胡乱地给自己弄两口吃的塞饱肚子,要不了多大会儿又要下地,不是除草,就是打药施肥,种的青菜收了还可以立马种些别的什么进去,反正是不能让地闲着。遇上旱的时候,马六还要从家里挑水浇苗。总之,从生产队当副队长那会儿,马六就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但他的日子却不知怎的几十年了都没好起来。

  天灰蒙蒙的,像云层里垂下了一面大帐子,生生把眼前的亮挡住了。马六揉一揉眼睛,眼前依然是灰的,他又使劲地眨了一下也无济于事。唉,老了!轻轻地叹了口气,只是加快了手上的动作,那动作娴熟,在马六,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做得滴水不漏的。周围地里没有一个人,马六蹲在地里铲白菜,一挑还没铲满就改了主意,今天不去卖菜了,他想去20里外的鸿福矿区看看他那俩外孙子。

  马六挑着那挑白菜进了家,把篮子放在院子里,就手挑了两棵好的,又把外面的老叶子再剥去一层,露出一棵光堂亮丽的菜心,放在一只手提菜篮里,想了想,又进厨房把前几天收回来的土豆胡萝卜拿了些,直到一只菜篮子塞得不能再塞了,才拍了拍身上的土锁上门。

  在鸿福矿区门口的小吃摊上,马六买了十个糖糕,两块钱蒸馍,走到家属区那一溜平房头,就听见女儿的家里传出两个外孙子细声细气的喊叫,一个说没着,另一个说柴太湿了。马六进屋适应了一下才看到屋角的铁炉子前两个黑乎乎抹得像花猫一样的孩子。8岁的强强在上面点火,5岁的园园趴在地上对着铁炉子吹,撅起的开裆屁股沾着土,两腿间黑乎乎地吊着一颗“软柿子”。马六说扇子呢,两个孩子齐说,找不着了。许是手上没劲的缘故,那柴拌子就劈得大,屋里了一屋子烟,烟雾里,两个孩子吊着清鼻涕,使劲地眨着流泪的眼。

  马六放了手里的篮子,问:“你爸呢?”两个孩子又齐说不知道,都几天没回来了。马六的心就疼起来,说:“那你们吃什么?”强强和园园争着说:“我们会做饭了!”一边说一边扔了炉子过去要看爷爷拿的什么。马六说别急别急,就取了糖糕与蒸馍。两个孩子似是饿得狠了,抓了糖糕往嘴里塞,那白白的蒸馍抓在他们的小手上立刻起了几个黑手印。马六看见了也没说,只说“我看看你们做的啥饭?”去看时,黑乎乎的案板上,一只搪瓷碗里和了半碗面糊糊,强强说:“我跟弟弟做疙瘩汤!”马六说:“还有呢?吃啥菜?”强强说,没菜了,吃完了,不过有盐呢!说着就跑到案板边,揭了一只罐头瓶,瓶子里的盐已经有些化了,粘在瓶子壁上,就这,也看得出里边没多少,只剩下一个底子了。马六说能做熟吗?这回强强和园园争着,一个说“熟了”,一个说“没熟,我吃着好像还有生面糊糊味。”马六说,“别争了,今天爷爷给你们做!”两个孩子高兴得直跳,强强到底大些,拿了个糖糕递过来,说,“爷爷你吃了再做吧!”

       这天马六回上王村的时候,左手拉着强强,右手拉着园园,走在路上,有乡亲问,把外孙子接来了?马六说接来了。又问强强没上学啊?马六说他妈不在就没上了,没人管呀!那人就啧啧着嘴说,不上学这孩子可惜了,马六长年的红脸蛋就蒙上了一层灰,说,有什么办法呢!再看时,马六与两个孩子已经走过去了,马六的旧棉袄没扣扣子,两扇前襟扇开来,加上他五短的身材,像极了一只支着翅膀的老母鸡,那人就摇摇头再不说什么了。

 

 
  园园和强强接来好多天了,也没见女婿德宏来找,也不知道女儿当初怎么就看上了他,自己恋爱把自己嫁给了鸿福矿的井下爆破工于德宏。那时候马六的老婆在炕上已经瘫了15年,15年来都是马六一手伺候着,加上几个孩子的吃穿上学用度,马六的日子就过得拧巴过得自顾不暇,唯一的女儿喜平啥时候恋的爱他并不知道,直到于德宏做了他的女婿他还有点懵懂,以为女儿还是那个胸前拖着两条辫子穿一件哥哥退下的黄军装的小姑娘,还没长大呢怎么就嫁人了呢?这么想着他就看了一眼跟在德宏身后的喜平,就这一眼颠覆了他固有的印象:喜平的胸从衣服里挣出来,辫子也不是以前的两根,而是合成一股拖在脑后,喜平早已出落得要腰有腰要胯有胯,通身上下弥漫着一股女人的气息了。没来由地,马六咳嗽了一声,也不知呛着了哪儿,反正是,红脸蛋咳得更红了。梧桐树先开花,就这样,最小的女儿喜平自己做主先于两个哥哥把自己嫁了,也没要马六的什么陪嫁,事实上马六也拿不出什么来。躺在床上的马六老婆哼哼一声,对着女婿提来的两袋子奶粉一罐子麦乳精算是默许了这门婚事。

  于德宏长得尖嘴猴腮,而且还是外来鸿福矿打工的,马六根本没看上。但自己的女儿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学,地里的活又做不来或是不屑做,孩子们一天天大了,两个儿子已到了婚娶的年龄,媒婆也没少往他家跑,可马六家要房子没房子,住的还是五六十年代的土窑洞,家里炕上还有一个瘫子,来的姑娘就吓跑了。

  女儿跟了德宏,马六心里很是难受过一阵子,像吃了硬东西,刺扎扎地扎在胸口上,过了也就好了。很快马六有了外孙子强强和园园,鸿福矿的生产却一天不如一天。鸿福矿本就是一个采空矿,德宏拿回来的工资还不够几个人吃饭,日子就过得磕巴,矿上的麻将摊子却多起来,咔咔甩牌和牌的声音日渐响亮。无所事事的德宏开始只是凑在人后头看看,看着看着手就痒痒了。

  德宏坐到了麻将桌子上,散了摊,德宏回家,还是冰锅冷灶的,不是喜平不做,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德宏在喜平的唠叨声中紧一紧腰带躺在了床上,转过身一床棉被捂了头,强强和园园却拽了喜平的手说,“妈妈我饿。”喜平对着那一堆棉絮横竖是没办法,只是流了泪骂,“你咋那不要脸呀!娃肚子饿你听不见呀?”

  喜平当初跟于德宏钻桥洞子接吻半夜不回家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也没有人提醒她有这么一天。母亲已经在床上躺了15年了,外面的世界到底成了什么样她并不知道,15年的病榻生活让她看所有的东西都隔了一层扒不开的浓雾。事实上,她的双眼早就有了白内障,早就看不清东西了。况且自己的这个女儿,以前是上学没时间到自己跟前来,后来不上学了,也不屑到她跟前来,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她都要忘记了。所以喜平结不结婚跟谁不跟谁,她一个瘫子有多大的发言权呢?当初德宏来时她的那两声哼哼老实说她是自己也不知道用意的。她长年躺在床上,骨头都要躺酥了,那个疼!那两声哼哼说不定只是一个无意的呻唤。

  桥洞子下的甜蜜像一个梦,眨一眨眼就醒了,后边是实实在在的生活。实在的生活一点也不好玩,喜平就常常带了两个孩子回家,走的时候总要留下一个在马六家。

  马六的大儿子来财与二儿子来福和村上的其他年轻人一样,在白云城里打工,干的是建筑。这年头活是不愁找,就是工钱难要,况且来财与来福并没什么手艺,干的也就是些和和水泥砂浆、搬搬砖头的活儿,黑水汗流地挣了一点钱,来财与来福准备起屋。兄弟俩看准了这屋不起看来是一辈子找不到老婆的。

  屋基是马六找了乡上批的。找乡上的时候,马六已经有好几年没进过乡政府的门了。包产到户之后,各家过各家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没人再认马六这个副队长,慢慢地也就淡了,加上马六整天地忙在自己的老婆孩子和那六亩地上,就越发地没人记得他。进门的时候,门卫老头的一嗓子着实让他吓了一跳,待看到是那样的一个秃顶老头时,心里先自有了一股气:真是狗眼看人低,在乡政府当个门卫就把自己也当了“政府”了?可是人在屋檐下,不低头又怎么行?于是换了讨好的笑脸说,“我找乡长有点事。”“找乡长?你认得乡长?”马六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啊!在秃顶老头狐疑的眼神里蒙混过关进了大门。

  马六进乡政府找乡长,乡长已经换了好几届,新来的乡长坐在办公室里,看到马六进来,倒也客气,倒了水问他有什么事。马六说他的两个儿子大了,还住在山上的土窑洞里,说的媳妇来一看都吓跑了,因此他想起屋。他说他是上王村的马六,说话间乡长的办公室里进来一个人,是以前的老人手,见了坐着的马六,盯了半天,才说这不是马六嘛!就对乡长说:“上王村以前的副队长,种庄稼可是一把好手,这几年怎么都没见你了?”一句话问得马六不知从何说起。那天走的时候乡长说,现在的宅基地控制得紧,不过你家特殊情况,今年把你家考虑上吧。

  得了宅基,来财和来福商量好,俩人合伙起屋,一共是五间,马六老两口一间,来财来福各两间,也算公平。来财和来福的劲头很足,狠了命地挣钱。那段日子,马六也似看到了希望,从那六亩地里回来,做了饭,喂瘫子老婆吃时,还有心情问一下她盐咸醋酸,跟她唠几句地里庄稼的长势,尽管大多数时间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屋终于起来了。马六买了炮仗,让来财和来福挑了,在新居的门前好一通炸响,引得村子里的村民都来看热闹。一帮孩子在人缝中撵着拾掉在地上没炸响的零炮,谁家的小狗也在人群中,蹭着人的裤腿跑来跑去,兴奋地汪汪直叫。马六手里牵着5岁的强强,那孩子从两岁起就住在马六家,开始马六用条带子襻了,背在背上,现在能跑了,马六卖菜的时候就带着,在旁边玩。这会子小家伙总想挣脱了马六的手也拣那些没炸响的零炮去。马六招呼大家:“进屋进屋!喝水喝水!”那一天,是马六活了几十年活得最开心的一天。

  马六的六亩地种什么不种什么,什么时候种,那是一点也马虎不得的事。比如他的大青菜卖完了,旁边的一片香菜刚好长起来赶上接着茬。大部分时候马六的菜不是单一的一种,他种的刚好搭起来。比如萝卜和青辣椒,大青菜、韭菜和香菜,他的两只篮子里总是红白青绿,水灵灵的让人不忍走开。到了入冬的时候,他把刚收的新玉米抽个空去磨了玉米面、玉米糁,玉米面、玉米糁和那些红红白白的萝卜辣椒之类的放在一起,想喝个玉米糁打个搅团的,也就顺带着把他的菜买了,抑或就是看见了菜,觉得和那些散发着新鲜粮食气味的玉米面玉米糁很配,就顺带着也买了。而在有西红柿的季节,他也不忘记放几把刚刚摘得的黄花青椒,几只支棱着剑一般叶子的小葱。总之,马六的日子就是这么一年一年过来的。卖完了菜,他得赶着回家,为老婆孩子做饭洗衣,特别是老婆,近一两年,更是筷子也拿不住了。他总是做好了饭,舀一碗,让晾着,然后自己囫囵吞枣地扒拉一碗,紧着看那晾的一碗时,凉热也就差不多了。他端起来,坐到炕头,一口一口,吹着喂老婆吃,间或用一条毛巾擦一下她嘴角撒出的饭粒。

       现在马六起了新屋,怕连累来财和来福,就没和老婆搬过来同住,但是灶是在新屋开的,因为他还要给打工的两个儿子做饭。这样他每天卖完菜,回来做了饭,用一只饭盒装着,还得送到老屋去,给老婆喂。

 


  村里媒婆顺子媳妇把她娘家吕家崖的那个姑娘强花领进门的时候,来财已把他们新家的院子一连扫了三遍。顺子媳妇的大嗓门一进院就把桐树上落的一群麻雀惊得叽叽喳喳飞了个精光。她一边说:“马六叔,你这院子光得能摊凉粉了!”一边感叹:“这新宅子就是好啊,一看人心里都是豁亮的!”马六早上特意没去卖菜,正坐在灶屋门前绑韭菜,听到顺子媳妇的大嗓门,赶紧站起来,一边往屋里让她们,一边偷偷打量跟在后边的强花。强花的个子不高,黑黑的,脸上有几粒雀斑,她的头低着,眉里眼里透着股羞涩,看来是个本分的孩子。马六的第一印象感觉不错,一行人坐定,来财早端了泡好的茶水进来了。是早上10点钟的光景,阳光从亮着的新玻璃窗户进来,恰有一缕在来财的半边脸上。来财穿了件新白衬衣,深蓝色裤子,还当真有些新郞倌的精神样。来财说嫂子喝水,一边递水一边就拿了眼睛在强花的身上来回打量,强花的脸上早飞起两朵红云,显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来,配着才刷的房子窗明几净,先就有了份喜庆。

  顺子媳妇大着声地说起来,也是说给强花听:“马六叔你不容易啊,这么一院地方说起就起来了。我们那房子老了,一下雨,窗户上面老渗水,顺子说修一修的,总是钱不凑手,修不了呢!”马六知道顺子媳妇的意思,顺着话地说:“哪是我的本事!是来财来福他哥俩张罗的。”顺子媳妇装着看新地方就跟马六出来了,说着话的声音却一递一递地传进屋里的两个年轻人耳朵里:“要我说,你们这屋现在就缺个管钱的匣匣,有人拢着,是个好日子呢!”马六说:“谁说不是呢?就看娃们了!”

  后来强花就经常来了,来了里里外外地忙活,遇到门前探头探脑看热闹的邻居,也满大方地招呼:“来家里坐坐,喝口水!”俨然已把这里当了自己的家。看到强花在灶屋做饭,强强“舅妈舅妈”地前后跟着,喊得怪亲热的。过了一段时间,就有顺子媳妇捎话过来,说强花娘家在催着订婚了,并说了彩礼钱要两万。马六晚上睡不着了。两万块钱是一个不小的数目,这几年马六在那地里苦挣苦刨也就挣了个饭钱,还不说来财的妈三天两头地要药吃。来财与来福说是在外面打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几间新屋已经花光了他们全部的积蓄,哪里还来的两万块钱呢?

  来财和强花两个人对了眼,来财是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因为彩礼的事,强花有一阵子没来了,来财慌了神,去了顺子媳妇的娘家。那边两万块彩礼不松口,说:“一个这么大的姑娘都给你们家了,还不值当两万块钱!”要说话也在理,怪只怪找的人家太穷了。下午吃完饭走的时候,强花跟着来财出来说送送他,到了村口没人处,强花问那彩礼准备的咋样了,那双毛毛眼盯着来财似怨又嗔,来财的心里就没了主意。强花怨道:“你叫我在我家咋抬得起头?”来财一时无话,伸了手去拽强花,那身子却一拧,给了个大脊背,不似往日那样温顺。来财的怨气也上来了,心里恨恨的,却是对了马六,怪自己命不好,怎么就摊了这么个破家?他也不想这几年的日子,回去又把这天大的难题推给了马六,让马六去借,说完了他还。那心思,“反正你是我爸,为儿娶媳妇成家天经地义。”

  马六的老婆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几年,为了治这一个瘫,已经借遍了亲戚六人,这千疮百孔的日子,如果不是马六在极力地连缀着,说不定早就散了。马六的钱迟迟借不来,强花就来得少了,来财不死心,一次两次去找,总是见不着。再去,就说强花去了外地打工。再后来有一天,顺子媳妇走娘家回来说:“强花订婚了,订到城里去了。这么好的对象硬是让你们家给耽搁了,就你家来财这条件,老屋里还躺着一个瘫子妈,不是我好说歹说,谁来!也就强花,我是真有私心给我找个回娘家的伴儿,还让你们给拖黄了!强花现在订到了城里,听说男的还是工人,不比你家强?”

  听到这消息,来财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个星期,起来后也不出去找活干,而是去了村上的麻将摊站在后头看人打麻将,一脸的胡子拉碴。马六的地里忙不过来,让他搭个手帮着干点什么的,他也不吭声,只装着一个没看见没听着,一转身又去了麻将摊。马六知道他心里憋屈,也就任他。卖完了菜,回来依旧做了饭,饭快熟时说:“强强,去,叫你舅回来吃饭!”强强去拽了来财的手,说:“舅,我爷叫你吃饭哩!”来财正看得入神,被强强一打扰,就满心的不高兴,转回头瞪强强一眼。过了一会儿,来财还没动,强强又再叫:“舅,饭好了,我爷叫你哩!”来财被叫得心烦,一转脸,对了强强一声怒吼:“滚!”5岁的强强吓得浑身一抽搐,眼泪就下来了。那边已经传来马六的叫声:“强强!强强!”他得赶紧的招呼强强吃了再给老婆喂饭去。

  旁边的谁说:“我看你爸今天在桑树林那二亩地里摘黄花,你也不去帮帮!热死皇天的,就戴个草帽。我看那黄花还不少哩,有些都炸了口子了!”(黄花炸了口子连五分之一的价都卖不上,听说是有了毒了。)来财没好气地说:“人家愿意!愿意就让他自个儿弄去!一天自己头上的疮痂都挠不完还挠别人的哩!”这么说着就气哄哄地出去了。几个打牌的听了这话,一对眼,吐了下舌头,谁说:“打牌打牌!管人家那闲事干吗?”

  强强开始害怕来财,他觉得以前爱抱着领着他的那个大舅不见了,现在来财动不动就对着他瞪眼睛,让他滚回去!终于有一天,来财和马六吵了一架,来财说:“你还说家里没这了没那了,把人家娃弄到这儿来算啥么?强强没爸还是没妈,要你操心哩?该操的心不操,咸吃萝卜淡操心,累你活该,你跟谁说哩!”马六也恼了,说:“你少管!娃还把你叫舅哩,咋就成了别人的娃?再说一个娃能吃多少?吃也是吃他爷哩,没吃你!”

  吵归吵,马六的心里似真的欠了来财什么,在地里干活,碰到乡亲,聊起天来,还是会说:“看有合适的给我们来财说一说吧,年龄不小了。”那人听了,说:“可不是!你家来福都不小了呢!”这么一说,马六的心思就重起来,叹一声气:“都是这家把娃们害的。劳烦大家都给操个心吧!”这一年的后半年,说媒的倒是没少往马六家跑,给他的两个儿子说媳妇,可是来的姑娘一看,除了地方是新的,哪还有赢人的条件?再一看院里还晾着一片一片的尿垫子,一打听说还有个躺在床上的老妈,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叫都叫不住。

  来财的脸一天到晚黑着,看到强强就烦得不行,都立了冬了,把被子一卷,装了个蛇皮袋子扛上就走了,说是出去打工。对着那间空出来的新屋,马六愣了半天神,出来拉了门,锁上,他还得下地去。来福倒是在市里当保安,离得不太远,却也十天半月地不回来一次。

       强强抹得像个花猫,脸上都是风吹的皴裂的小细口子。喜平把强强放在娘家仿佛忘了,几个月也不来一次,马六知道她家里还有那个小的园园,但天冷起来,也不能不给孩子送衣服来吧。马六决定收完地里的白萝卜就去一趟鸿福矿,现在他这三个孩子,哪一个想起都是心里一团麻,可是他已经56了,炕上还有一个日渐衰弱的老婆,他又能管多少呢?收拾了筐子,担上,把一只提篮塞在强强手里,说:“走,跟爷下地!”强强就跟在了后头。

 



  地里的活路告一段落后,马六收拾了一些常备的又能放的菜,装了满满两提篮,又早早地做了饭,伺候老婆吃过,领上强强,这才出了门往鸿福矿去。

  马六提了东西,又领了强强,走得慢,到鸿福矿的时候已经早上10点多了。远远地就看到喜平的那一片平房前围了一堆人在吵架。矿上的人杂,这一片住的也都是南来北往来这里打工的矿工和家属,有河南的、山东的,还有四川贵州的,口音也是一个大杂烩,加上南北生活习性不同,再加上男人们下了井留在家里的都是些婆娘女子,又大多没有工作,闲来无事生非,发生龌龊吵吵闹闹,甚至打一架的事都时有发生。好在这里的人吵过也就过了,隔天又说说笑笑没事一样,当不得真的。

  马六领了强强不紧不慢地往跟前走,到了跟前才发现那一群婆娘围住的竟然是女儿家,他从人缝里挤进去,看到喜平家的门关着,原来那一群婆娘是在骂喜平。只听一个河南口音的跳着脚:“你个破货,偷人偷到老娘头上来了!妈那个X,你以为你关住门就行了?哪天别让老娘逮着,逮住就撕了你个X,让你卖!……”骂声不堪入耳,马六的头嗡地响了一下,老脸上似让人踹了一脚,晕晕乎乎地发蒙。他扔了手里的菜大吼一声:“你们这是干啥哩?咹!你们想干啥?”那一群婆娘七嘴八舌:“那你得问马喜平,她干的好事!……”马六听不进去,再喊:“还有没有王法了?有啥事不能好好说,容得你们在这里撒野!咹?走!找你们矿长说去!”马六一急就爱“咹”,就在他一声接一声的“咹”里,不知谁说了一句,走吧走吧,给她长辈留点脸吧……那个跳着的婆娘就被人拉走了。

  马六撵在她们身后,却不料她们散得比风还快,门前一下安静下来。马六回头晕乎乎地去推门,推不开,他以为喜平没在,刚要在门口蹲下来歇口气时,门从里边开了。喜平蓬头垢面地在屋里,园园瞪着惊恐的双眼。马六进了屋,父女俩一时不知从何说起,都沉默着,有一些东西却在沉默中流动。马六狠狠地瞪了一眼喜平,只见她蜡黄着脸,面无表情,目光只是一味地躲着,并不接上去,手下这儿抓一下那儿抓一下,似在收拾屋子,却没个准头,不知道她想干什么。

  喜平的一间屋一望到底,马六的手抖得不行,还在刚才突如其来的气愤里,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他一边抖抖索索从提篮里往外掏东西,一边问德宏呢,喜平说谁知道死哪儿去了!看到吃的,园园凑过来,抓住一个红萝卜就放在嘴里啃,马六说这怎么能吃!伸手想从他手里要过来,园园身子一偏躲开了,哼着抗议,马六就想看案板上有馒头什么的来换,却没有。马六只好说:“拿来爷爷洗了吃,有泥。”喜平一咔一咔地在咳嗽,脸挣得通红,似是感冒了。马六又坐回凳子上,再次无话,作为一个父亲,真是无从说起,轻了重了都似为难。坐了一会儿,心里安静些了才想起来,说:“天都这时候了,也不知道给强强送衣服!你妈那样你知道我出得来?你妈现在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你算算你多长时间没回去了?这几天又是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的,唉!我看哪天那老婆子走了,有你后悔的。”

  马六本来是想把强强给喜平送回来,也好让他把地里的活紧着干一干,眼看着就要上冻了。看到喜平的这个情形,就开不了口了,只是坐在那里一个人发闷。

  喜平从床头的纸箱里把强强的厚衣服一件一件找出来,把马六刚刚装过菜的提篮拿到门前,翻过来叩了两叩,倒掉里面的泥土,把那些衣服卷了,塞进去。马六接过准备出门,强强看一眼马六,又看站在床边的喜平,园园站在强强的身边,拉着强强的手,刚刚喜平找衣服的时候他们就在一起玩的,那只红萝卜已被他啃了大半截了。强强不动,只拿了眼在妈妈和爷爷脸上看,拿不定是待着还是跟爷爷走。喜平说:“跟你爷回去了!”马六的手示意了一下,强强就把自己的手从园园手里抽出来,过来牵了马六的一根手指头。

  喜平没送。马六长年在地里劳作,腿短,已经罗圈得厉害,领着强强出门,在窗外晃了一下就不见了。屋子里空下来,园园看着空荡荡开着的门,又撵出去,站在门边向马六走的方向探头久久张望,可能看不见了,跑进来,对喜平说:“爷爷,走。哥哥,走。”园园的言语简单,意思却明了,喜平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一脸,她走过去关了门,又上床躺着去了。园园像一只小耗子,小心翼翼地站在床边,半天才试探着去拉喜平的手:“妈,妈……”把那截咬得豁豁牙牙的红萝卜往喜平嘴边送。

  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这一回,马六手里提着一只塑料袋,里面是几个馒头、一块大头咸菜,还有两盒药,一盒是感冒药,一盒是止咳灵。园园看着爷爷把那些东西放在进门的案板上,始终没说一句话。爷爷开门的那丝亮在他脸上,但随着门的关闭,那丝亮很快就消失了。

  马六带了强强走不快,又舍不得坐车,况且矿上的班车少,错过了时间要等下一辆,就又得很长时间。强强小,走走就走不动,马六说,“来,爷背上。”就这么走走背背,回到家已经不早了,做了饭,伺候老婆吃过,就手在炕上躺下来。强强走了一早上,早累了,等不到饭吃完眼皮就在打架,此刻在马六老婆的脚头睡得像个小憨猪。马六枕着双手,脑子里是早上在喜平家的一幕,那一幕让他憋气,胸口发闷,又不知跟谁说去。唯一能听他说话的老婆躺在那里,瘦成了一根干柴棒,脸上没有了一丝血色。老婆的病根还是生喜平时落下的,那个年月,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有了病也是扛着。有些人命好,扛着扛着就扛过去了,有些扛着扛着却倒下了。他想起老婆跟他结婚时的样子,她是上过几天学的,眉里眼里跟那些一字不识的姑娘是不一样的,可是,竟然被病囚在炕上已经20年!最开始的时候还向马六要报纸看,现在却是要走到头了。她已经有几个月没有开口说话,估计也听不来什么了,想到这里马六就很泄气,觉得对不起她,都怪自己没本事,耽搁了她的病。

       窗外的树枝上有麻雀在叫,细碎的一声,又一声,也似乏困了。在睡着之前,马六想到地里窑窝的那些菜,得赶紧放到窖里去,他想挣扎着抬起身子,思维却模糊起来……

 


    春天的最后一场雪挂在树枝上,刚刚还是冰雕玉砌,天色一褪开,那些冰晶就迅速地消失不见。村子里到处是滴滴答答的檐漏,雪线向村外退去,憋了几天的狗在村路上互相撵着,四蹄带起的泥点子甩得到处都是。就在这时,马六家的院子里传来了哭声,是喜平的,人们的第一反应是马六的老婆没了。桃树上的芽苞胀得饱满,就要绽开了,细看,家家门前阶下的细草已换去了冬天的铁灰,焕发出勃勃的新绿,经檐上的滴漏一洗更是清新异常。有人叹息,说,“一个冬天都熬出来了,就这几天却过不去,人的命哪!”另有人说,“走了好,走了才是福气,那炕上躺到啥时是个够?”顺着话,人们掐指一算,可不躺了都20年了!听说身上的褥疮烂得胯骨都白森森地在外头呢!……啧啧,20年,马六真不容易,还有几个娃……可不是,老婆一躺倒,啥事都是马六的,小时候几个孩子的棉衣棉裤还不都是马六缝?……就一致认为,走了好!走了好!躺着的人不受罪了,也把马六解放了!

  有几个媳妇回家拿了围裙,不等人请自己往马六家走去了。会纸扎的老太太也回家拿了剪刀,准备替这可怜的人儿把灵幡先打出来。上王村老辈子留下的规矩,谁家有了红白喜事,能帮上忙的都去,是为换工。反正,红白事嘛,大家抬称,说不定哪天就轮了自己家,谁敢保证自己家就没几场红白事?

  马六家的门楼上很快竖起了一根灵幡,春天的风大,那纸就哗啦啦地一直在响,仿佛一条小溪的流水,哗啦啦淌着一去不回。来财回来了,来福也回来了,却忙,说是没请下几天假。马六家的院子里临时和泥盘了开山灶,火苗舔着锅底,桌椅板凳借来了,新切的土豆,刚焯的豆芽,是要给流水席上配盘的。案板上还在咚咚咚地剁着辣椒末,陕西人爱辣,没有辣子怎么行呢?穿白衣的孝子们在人群间,悲痛的气氛并不浓郁,白衣也简单,借了医院里的白大褂,大衣襟呼撩撩摆着。门前的几只花圈放成一排,有小孩在认上面的字:那个大大的“奠”有人说是“尊”字,就有人说不对不对,不对,是什么却说不出,只好在那里挠头。

  丧事通知了那个可怜人的娘家,她的娘家父母早已不在,只剩了两个弟弟。按照风俗,头天晚上盖棺板的时候娘家人是多少会找些不是的,比如说说死人的委屈啦,没享到福啦,活着没穿过好衣裳,死了也没穿够啦等等,以示对自己亲人的重视。闹得厉害的真真就要再添了衣服来才肯罢休,久久盖不了棺的也是常事。

  多少年来,对于老婆,马六是内疚的,他虽然尽心尽力却一直认为是自己的穷害了老婆,所以,对于晚上的这个仪式他是忐忑的。他想,说就让说吧,他受点委屈没什么,只要让死人入土为安就行。因此,当司仪让娘家人看过说话时,旁边的马六是紧张的。好在那两个妻弟并没为难他的意思,只是扫了一眼,什么意见也没发表就示意,盖棺吧。边上的围观者一边感叹娘家人的懂事,一边又有些失落,仿佛一出好戏还没开场就说再见了,一说是娘家人懂理,体恤马六,一说呢,归根结底是那个离去的人太轻了。是啊,除过马六,谁还会在乎她呢?村上新来的媳妇几乎没几个人见过她,听说长得不错,想去灵堂上看一眼照片呢,那灵堂上除过牌位空空如也,原来,她瘫倒在床20年,根本就没拍下照片。如果说有人在乎,那也只是她的离去为大家提供了一个交流的平台。这种事情,总是会有人借着主家提供的酒菜多喝几杯的,没见的人多时不见,忽然有了一个平台,那话就分外地稠,家长里短,穷了富了,孩子的出息与否,媳妇是否懂理,孙子长得还好……说的都是自己的凉热痛痒,与那个离去的人关系不大。 

  的确,随着酒香飘散的还有那些人群,来财甚至没等到桌椅板凳还完就走了。白云是个小地方,近年的城市扩张后,大量的失地农民涌进城里,位置就不好找,来财跟人去了深圳。来福当保安的那家公司效益不好,已经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这次丧事回来,跟来财说好了,等到来财在深圳那边站住了脚,就打电话叫来福也过去。现时他还得赶紧先回到自己的岗位,把没发的那几个月工资套着要回来,回去晚了怕老板找借口赖了账。

  地里的活还等着马六。比如去冬的肥该散的还没散开,还有两块地没挖,哪块地种啥都得提前规划,得紧着收拾了。喜平带着强强和园园在娘家住了几天,帮马六还东西,完了又收拾了屋子,把母亲留下的被子拆洗了,用过的尿片扔掉,还有柜子里的衣服,能穿的送人,不能穿的就手处理。收拾柜子的时候马六在,收拾完也就小小的一沓,根本就没能送人的,就那一沓还破烂不堪。马六的老婆在炕上躺了20年,由一个风华正茂的小媳妇躺成了形容枯槁的老太太,在最后的几年,她甚至不要衣服。因为大小便失禁常年不穿裤子,上身呢,有一件春秋衫一年四季都够了。

       马六背着那小小的一捆衣服去了坟上,点了一把火慢慢地烧了,完了用带的铁锨翻地,直翻到日头当顶,强强来叫了几次回去吃饭,才收拾东西回家。后晌马六一直躺在炕上睡觉。做饭的时候喜平才发现,她留在锅里的饭菜马六一口也没动。

 



  强强6岁了。

  鸿福矿区说起来也有一家小学的,但强强的户口在上王村,况且鸿福小学的师资力量相对来说要薄弱些,教学环境也不好,孩子们上学放学路上要翻越一座煤矿山,过两条铁道,每天回来都搞得乌漆抹黑。再说,矿上拉煤的车多,无形中存在着安全隐患,所以矿上有些能耐的家庭都不让孩子在矿小上,而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投亲靠友送到了别处。上王村地处城乡结合部,从解放初孩子们就在王村小学读书,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王村小学已成市里的重点,喜平就是这座重点小学的毕业生。现在强强到了上学的年龄,自然首选王村小学。强强背起了书包,成了王村小学学前班的学生,喜平带着园园住在娘家,为强强做饭兼接送他上学。

  德宏在鸿福矿已经干了七八年了,以前生产好的时候矿上答应给他们转成合同工的,并给他们缴纳三金。手续办到一半矿上不行了,别人都去了别处打工,他们这些即将转成合同工的就吊着,走不是不走也不是。现在德宏一月下矿井的时间也就十天左右,剩下的时间如果找不到零工就在麻将摊上坐着,这是矿上很平常的生活,长长的一天不打麻将干什么去呢?而喜平,矿上原本照顾她让她进了矿服务公司当会计,喜平去的那天,一个一脸横肉的女人正坐在办公室里嗑瓜子,看到喜平进来,头也没抬。喜平递上了副矿长写的那个条子,横肉女人扫了一眼,说,“你先回去吧,等这月盘过点后你再来。”就再也没理她了。后来喜平又找了好几回,好不容易上班了,也是没有活干,而且明显地,大家对她都存着一种戒备,看她的眼神也是怪怪的。喜平的办公桌跟横肉女人是对桌,那女人十天有八天不在班上,一间黑乎乎的屋子,喜平坐在里边,也没什么事,也没人理她,这班就上得格外的无聊,却传出她跟副矿长怎么怎么样的事。——那怎么不叫别人来?怎么偏偏是喜平?还不是……矿上的流言从来不会在一张嘴里过夜的,这是鸿福矿的特色,没几天,全鸿福矿都知道了。常常是,喜平正上着班,有人就嘻嘻哈哈地跑来,也不干什么,就是看喜平,对着她指指点点。后来有一天,那股流言终于传到副矿长老婆的耳朵里,那女人在一天早上带了两三个要好的姐妹来服务公司叫阵,什么话难听骂什么,喜平被骂不过,刚一开口那些女人就上来,揪了她的头发,矿长老婆的长指甲专往她的脸上挠。喜平被拉倒在地,人说好汉子也怕四只手,何况对方有七八只手,其中有两三只手的意图明确,想脱了她的衣服。喜平拼死保护,但还是青了一只眼,身上的衣裳惨不忍睹,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时候,竟然露着一只乳!喜平的胸大,在矿上是出了名的,又加上白,那只裸露的乳就让人触目惊心,况且上面还有几根指甲印子,隐隐地往外渗着血,而那红枣一样的乳头竟然恬不知耻地张扬着,像一枚熟透的红樱桃,更是无声胜有声。喜平发一声喊,跑回家,觉得天都要塌了。

  喜平在班上受了委屈,恨那些同事,平常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能不知道她喜平是什么人?有几个平常还让她帮过忙,出了这事,竟然没有一个肯出面劝一劝!回到家里原本想德宏安慰一下她,谁知道德宏回来看到躺在床上的她,什么话也没说就出去打牌去了,好像早上被打的人根本就不是他的老婆!喜平不相信他不知道,可他,竟然屁也没放一个!

  园园还没吃饭,拉着喜平的手说:“妈妈我饿!”喜平一肚子气正没处撒,听了园园这句,说:“饿!饿!你饿死鬼托生的!……妈的,我忍气吞声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园园看妈妈发火,撇着嘴就要哭了。喜平躺在床上头痛欲裂,她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块钱来,说:“给,拿去到小卖部买袋方便面吃。”园园接了钱擦着眼泪出门,都要走出去了,喜平不放心,又说:“钱拿好啊,丢了就别吃了!”园园的情绪还在刚才妈妈的凶里,听到喜平这么说,就抽着声答了一句:“噢!”

  喜平在家里躺了两天,发烧,自己随便找了几粒感冒通吃了,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第三天起来,眼睛还青着,她倒了点热水,用毛巾敷了一下,也没什么效果。对着镜子她又气又恨,末了想这日子还得过,就又去了服务公司。谁知这天早上的人就一拨一拨地没完没了来看她,期间她上了趟厕所,就听到有人在后头指指戳戳,说,看,这就是那个谁谁谁,那天让人把衣服都撕了……喜平在那指指点点中回了家,再没到服务公司去。刚好强强要上学了,就来了娘家陪强强适应一段时间。

  好长时间了,喜平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不舒服,到底怎么不舒服,又说不出来。在娘家住着的喜平黑着熊猫一样的大眼圈,牙齿上积着厚厚的牙垢,一张嘴就一股浊气,身上还有一种怪味,送了强强上学,回来就躺在床上累得不行,更别指望能帮上马六地里的什么活。马六让她去看大夫,她答应着却没动静。说过几次,知道她没钱,就把自己卖菜的钱取了给她,倒是开了些药回来,吃了也不见好。马六问她什么病,喜平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口一口地吁长气,说心里闷得慌。德宏却捎话来了,让她回去,说是这几天要下井了,让她回去做饭。

  喜平回了鸿福矿,接送强强的任务就落在了马六肩上。马六的生活突然忙碌起来。按上王村的风俗,世代都是一天只吃两餐饭,早上10点多一次,下午4点多一次。现在强强在这里上学,他就要准备三餐饭。早上原本是下地的时间,他得赶紧起来给强强准备早餐。前些年喜平几个上学的时候,都是早上起来走时在馍盆里摸个冷馒头带上了事,但到了强强,他就觉得这样不行,孩子吃不好怎么记得住呢?马六的习惯是早上不吃早餐的,他看着强强吃,完了送他上学校,在班级门口必叮咛一句:“好好的,听话!”

  马六的水平只是识字扫盲班毕业,来财、来福也不是读书的料,只有喜平还不错,拿回的成绩让他喜上眉梢。但奇怪的是也没考上学,过后几年了才知道是被人顶了名额,顶她名的那个还是她的同学,她牺牲自己的时间一直帮对方补习的那个!知道真相后的喜平变得神神道道的——气的。那段时间马六很难受,做事说话都看着喜平的脸色,除此之外他一介农民,又能把顶了喜平的那个人怎么样呢?

       强强上了火,拉挣破了屁眼,惊慌地跑来找马六。再上学走的时候,马六就要压着强强让喝水,强强不喝,说别的同学都喝的饮料,买的雪糕。马六骂:“你还想喝饮料吃雪糕,没看你娘老子挣得来不?”骂归骂,完了想办法,煮了红豆子汤,舀出来放上糖让晾着,又找了个矿泉水瓶子,揭了商标,把放了糖的红豆子汤倒进去,一瓶自制饮料就成了。现在,他把这样一瓶被他称作“豆豆沙”的饮料装进强强的书包,让他明早上学带上,一边开始收拾第二天要卖的菜,一边听强强“a、o、e”细声细气的朗读,心里就像亮开了一道缝,有阳光进来了。

 



    初夏的田野最是曼妙,莺歌燕舞、姹紫嫣红,与30年前相比,马六早已收敛得无声无息,仿佛他就是自己日日耕种的田里的一坷垃土,湿了干了都无所谓。即使它上面长出一颗绿意盎然的小苗,抑或是一蓬枯草,他也都是那疙瘩土。而在30年前,这样的季节他是会脱光了膀子吼一嗓子秦腔的,《三滴血》或《龙凤状元》都不重要,然唱腔一定高亢激昂,要不,他也不会当上上王村小组的副队长。现在,马六变成了一块土疙瘩,但他总有本事让他的地替他发出声来,特别是这个季节,马六就忙起来了。

  强强是二年级的小学生了,能自己跟着村里的一帮小伙伴到学校去,马六照例会在身后喊一声:“好好听讲!”强强一边答应一边跑得人影子都不见了。马六给他的茶杯续了水,从门后摘下锄头和草帽,准备下地,就见小路上慌慌张张地走来了多日不见的女婿于德宏。德宏把孩子放在这里,多时都不来一回,先前说好一个学期给马六拿三百块生活费,马六也记不清他到底给了一学期还是两学期就再也没见提起过,平常连个鬼影子都难见着,搞得马六在来财来福跟前说不起话。来财来福借口他对女儿亲,也就常年常年地不回来,也不给马六拿生活费。马六看到德宏从小路上上来,走得热了,一件黄的良上衣脱了搭在肩上,一只手里夹着一根烟,马六的心里就有一股气。这也是走丈人家?丈人就不说了,还有孩子呢,回回来都是两个肩膀抬个头,也好意思!但马六说不出口,只是在门前站着,黑着脸等他上来。

  走到跟前了,马六问:“今天没上班?”德宏顺势在门道里蹲下来,问:“强强呢?”马六说:“都几点了娃还不上学?”又问,“喜平这两天好些了?”德宏“唉”的一声抱了头,马六的心就沉着了。

  “喜平不行了……”

  马六手里的茶杯“咚”的一声摔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一把扔了肩上的锄头,问:“啥时候的事?”

  马六跟德宏到学校接了正上课的强强,赶到医院的时候,喜平十魂已经去了七魄,正走在奈何桥上。马六强忍了心里的难过,叫:“喜平、喜平……”强强也拉着喜平的手,叫:“妈……妈……”强强叫着叫着泪就下来了。喜平的身上插着管子,脸上盖着氧气罩,许是强强那一声声抽着声的“妈”,让她从奈何桥上暂时回转过来。她肿成棉桃的眼皮底下眼珠动了好大一会儿才睁开一条缝,她干裂的嘴皮动了动,吐出两个听不清的字。强强看到喜平有了反应,再次摇着她的手叫妈,喜平终于把脸向他这边转了转,说:“强强……”,又叫“园园”,站在后头的园园挤到跟前,说:“妈,我在这儿。”强强与园园共同拉着喜平的一只手,喜平的脸上就显出一丝似笑非笑的亮色,她叫:“爸……”马六附下身子,颤着声说:“喜平,有啥话你就说!”但是喜平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喜平的情况时好时坏,一连闹了三天,第四天头上,马六出去买早餐,走到喜平跟前,对着处在深昏迷状态的喜平说:“娃,你要走就跟着我走吧!再别受这罪了,爸看着都坚持不住了,走吧!”说完,他拉了强强的手出门,就在那一刻,马六的背彻底地塌下来,而那先前还泛着光泽的头发也似乎眨眼之间灰白了。他走出病房门,看也没看蹲在门外走廊里抽烟的德宏,真的仿佛他领着自己的女儿,那个穿着哥哥褪下来的黄军装,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喜平回家呀。

  喜平死了,死于子宫癌症,6月12是她30岁的生日,她到底没能翻过去。喜平的葬礼简单,火化的那天马六没去。老婆走的阴影还在心里,才刚刚两年喜平就也去了,他怕自己受不了那个刺激。整个早上他都在地里锄苞谷,直锄得邻近地里的人都回了家吃中饭。初夏的太阳火辣辣的,马六头上的汗一滴滴落下来,渗入他脚下的泥土,他腰疼得再也锄不动了,一屁股坐下来。坐下来的马六开始无声地流泪,他抬起手擦了一把,汗水与泪水和在一起,再擦再流。马六觉得自己的头疼得要炸开了,他忍着,咬着牙忍,憋得满脸通红,后来终于忍不住,“唔”地喊了一声,那一声喊沉闷喑哑,如果不注意听是听不到的,但他知道自己喊过了,像风的一声咳嗽,接着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喜平的葬礼过后没几天强强就放假了,德宏接他回了鸿福矿,说是家里园园一个人太孤单了,反正也放了假,让强强回去跟园园做个伴。算一算,园园也到了上学前班的年龄,马六带强强已经带出一身的不是,现在德宏没说,马六也就没问。整整一个假期马六都在他的菜地里,现在的菜农有能耐的都务了大棚,马六底子薄,就还是自然种。上王村的地都是坡地,在山上,是要靠天吃饭的,没雨水愁人,风调雨顺也愁人,因为你地里的菜长势好,别家的也好,菜就卖不上价,这就要农户在品种上下工夫,况且收获也就夏秋这几个月。

  转眼就要开学了,德宏也没送强强过来,马六心里对德宏有气,就没管。9月1号一早,村里大小的学生都背了书包上学去了,强强还是没来。马六心里急,却不想走鸿福矿那条伤心路,就赌气,是你德宏的孩子,看你德宏咋安排。这样一直等了半个月,那边却连个信也没有,马六就收拾了些菜又去了鸿福矿。

       强强跟园园在家,一个也没上。说是爸爸说的,让他们先歇一年,明年爸爸挣了钱再给他们交学费。马六给孩子们做了饭,等德宏回来。直到孩子们都睡了,德宏才疲疲沓沓地进屋,说是在外头给人拉石头,孩子们说的竟然是真的。马六说怎么能这样,德宏低了头,说矿上不行了,一分钱工资都开不出来,他总得把三张嘴顾住才能考虑别的。马六说这怎么行,要带强强走,德宏说那还有园园呢,太小,就让强强在屋里看一年园园吧!想到自己的处境,实在是无能为力把两个孩子都带上,再说来财、来福那里肯定通不过,这两个儿子直耽搁到现在都没说下媳妇,自己把强强和园园再带回家又算什么呢?就叹一口气万般不舍地回家。走的时候强强、园园拉着马六的手不放,说是爷爷走了,他们又得自己做饭吃了。马六狠了心抽出自己的手,说:“爷爷过几天再来看你们!”一边是孙子一边是地,走在路上,想起自己那早夭没享过一天福的喜平,禁不住就是两行老泪。

 



  冬天马六卖的是萝卜、洋芋、大白菜,是红苕、玉米面、玉米糁,卖完了菜回到家里,他喊强强把他以前的课本找出来,和园园一起读。强强当了老师,就教得特别认真,他读“a”,园园也跟着读“a”,间或强强会说“不对不对,是这样,a——”,园园再学。强强和园园都长了个子,去年的棉衣穿起来就短了一截,特别是棉裤,底下露着脚脖子,时间久了是会落下毛病的。马六把柜子里的旧衣服找出来两件,拆了,洗干净,央顺子媳妇裁了,回来给两个孩子做棉裤。屋里的灯瓦数小,穿针的时候明明看着进去了,却是没进,马六在心里感叹自己老了,而强强和园园还那么小。他从那天把两个孩子从鸿福矿领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德宏也没来过一次,只让人捎话说他去延安打工了,让俩孩子先在这儿,一切等他回来再说。在马六的心里,俩孩子都还是要上学的,不然以后怎么办?再说这么小的孩子让干什么去?说不定放着就放野了,学坏了。

  过年的时候来财与来福都回来了,来财一看强强和园园都在家里就黑了脸,说马六:“你好你好!一个不行还弄成了俩!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大年三十的马六生了一肚子气,说:“我也不想!你以为我想?可看着就让这俩娃毁了?他俩把我叫外爷,也把你叫舅哩!你睁开眼睛看看,这是你妹子的骨血!”来财说:“我不知道把我叫舅哩?我不知道是我妹子的骨血?你看看!”说着从旅行包里甩出给强强和园园带的新衣服,说:“可帮也不是这么个帮法,你都多大年龄了,还管两个娃,身体吃得消?”马六说:“你放心,吃得消吃不消的我横竖不让你们管还不行?我能顾得了他们,我在一天就照顾他们一天,我死了就没办法了……”来财跺一下脚:“我哪是这意思?”再不说什么,好歹过了初六就跟来福又去了深圳。

  德宏可能是听着了风声,等来财和来福都走了才露面,看到他破破烂烂地提着二斤点心进来,马六真想上去刮这个女婿一大耳刮子,然后把他的点心顺门扔出去,让他领着两个孩子滚!

  马六说:“你真能放得住!俩娃不见了,都不找,就不怕是人贩子拐走了?”德宏赔着笑脸,说:“我听邻居说了……”接着就说延安那活没要下钱,这次回来也只拿了些生活费,说着取出300块钱来,说还得让两个孩子在这儿,他还得去延安,不然开始干的就要不回来了。马六问孩子上学怎么办,德宏抱了头,说:“后半年再说吧,延安那边的活还行,等我挣上钱就回来给他俩报名。”

  马六听着德宏说,心里却在想,他的话是信不得的,信了他的话就是相信圈里的猪都会上树。

  德宏拿来的300块钱马六一分也没敢动,他去了王村小学,联系强强和园园上学的事。马六找了校长,按规定强强当时没办休学,现在是不能插班上课的,况且也跟不上。如果是蹲一级呢,学籍又没办法解决,将来升学会有一系列的麻烦,不过考虑到强强的特殊情况,校长同意强强先蹲一级插班,等到秋季新学年开始再补办休学复学的手续。这在王村小学已经是特别照顾的条件。马六问了学费,300块刚刚够强强一个人的,也就是说园园还没着落。园园原本已到了上学年龄,因为喜平有病,家里一系列的事,也不知怎么的就没报,到了秋季,强强都没学上了,更提不到园园了,现在再让他等到新学年,势必就耽搁了两年。马六心里打了九九,再不好意思说让人减免学费的话,只说让他回去考虑考虑,再说离开学还有一两天时间。

  马六回来就去了后沟的乡下,那里是老婆的娘家,有一所乡办联校,就是有些远,离上王村大约十里路。站在马六家的门前,坡下是市里的王村小学,教学条件没说的,软硬件都跟得上,一进学校窗明几净的,看着就是个学校的样子,坡上是后沟的乡办联校,大麦场上一溜泥瓦的厦房,还是前几年盖的,早就千疮百孔了,但人熟,学费也不高。马六说了自己的情况,到底是老婆的娘家,没费多少口舌就说:“让娃来吧,强强给你安排到一年级,园园就跟学前班,这样也不牵涉学籍。如果强强成绩真的突出呢,还可以考虑跳级。学费也不贵,300块两个孩子的问题都解决了!”两个孩子都解决让马六喜出望外,这样他只考虑安排他们的生活就行了。

  上王村是没有人把孩子送到联校去读书的,报到的那天,马六左手领着园园,右手领着强强走在进山的路上。马六说:“爷只有这大的能耐了,你们不要管是王村小学还是后沟联校,只管上课用了心听讲,老师教的都是一样的,成龙成虎就看你们自己了!爷等着你们给爷争气哩!”又问:“知道后沟不?”强强说:“知道,是我老奶奶家。”马六说:“知道就好,可不敢让人把你们看扁了,上王村的脸不能丢到后沟去!”

  到了后沟联校上学,离得远,中午就回不了家,得背馒头,那些山区里的孩子世世代代都是这么上学的。为了两个孩子的营养,马六买了奶粉,让他们早上走时一人喝一杯,还给一人煮一个鸡蛋,切好的咸菜放在一个罐头瓶里,马六说:“强强,园园小,你可不能光顾自己,你得照顾弟弟。不能生事跟人打架,下午放了学赶紧回家,不能在路上逛,听见没?”强强说知道了。后沟联校中午供应开水,马六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个饭盒,这样,强强和园园的走读生活就正式开始了。

       春天了,地里的活多得一望无际,什么都要赶时令,错过季节一季庄稼就完了。马六常常在地里忙到很晚,等到强强和园园放学了过来,才一起回家。马六也教强强做些简单的饭,比如熬稀饭,赶上活多,就喊他们先回,自己直忙到天黑透了才挑着担子回家。常常是强强做好了稀饭来叫他,那一刻,马六觉得一身的酸痛在强强那“爷,咱回家吧”的叫声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马六自从鸿福矿领回了两个外孙,上王村就刮起了一股风。现在,马六还给两个孩子找了学校,大家就都在说他了:“这马六真是脑子进水了,自己儿子的福分都得不到,还想得外孙的,也不看看自己都多大年龄了,有那力气吗?”“可不是咋的,这马六也真够背时的,伺候老婆就弄了20年,刚喘口气又弄来俩娃。看着吧,这老东西非得让累死不成!外孙外孙,马六这憨子,是给别人养孙子哩,等这俩娃长大了认他不认他还在两可。那德宏呢?德宏跑哪儿去了?”“……也说不定,德宏给钱了,你们都咸吃萝卜淡操心!”

  说到俩孩子就说到德宏,人们都在猜测,在找德宏,但德宏的确不见了,从过年时送来那300块钱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马六一任那些猜测与谣言风一样生长,他没时间去想,或者说也不屑不敢去想,他怕自己稍一犹豫就坚持不下去了。

  去年的雨水稠,秋菜长得好,就卖不上价,马六紧着卖还是剩下很多,放在菜窖里,想着等开春了可能好卖些,岂不知大家都有这想法,到了春天这菜也不好卖。可是季节不等人,放在菜窖里的洋芋、萝卜、红苕都要生芽了。马六把卖不了的菜挑回来,切片,于是,一个春天和初夏,他们院子里都晾满了这些干儿们:红白萝卜可以切条,红苕切片;最难收拾的要数洋芋,洋芋氧化,切开来放一会儿就黑了,这让马六很苦恼。可是菜窖里还有几百斤呢,总不能都让长了芽倒掉吧?况且他现在是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三瓣花,后来他一狠心,切!于是,他家的院子里晾的是洋芋片,门上、窗户上挂的是洋芋片串起来的洋芋串,那些洋芋片干了之后乌黑乌黑的,如果他不说,是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的。切片后的菜当然就卖不成了,这一年,马六家的锅里没有别的菜蔬,全都是这些东西。洋芋片吃前得先淘过好几遍,把那些氧化的黑粉洗净,然而下到锅里还是会把好好的一锅饭染成黑褐色。

  有一天,强强说:“爷,咱好长时间都没吃过豆腐了,咱今天下午吃个豆腐面片吧!”马六的心里突然很难受,他说:“行!爷这就给你们买豆腐去,这点愿望爷还是能满足你们的!但爷也有一个愿望,就是你们好好念书,给爷争口气,这个愿望你们能满足爷吗?”强强看着马六,郑重地点了点头,说:“能!”园园看强强说能,他说:“爷,我也能!”马六买了豆腐,做了一锅汤面片,强强和园园吃成了小猪,拍着肚皮说:“爷,我吃胀了!”马六说:“瞧你们那点出息,一顿豆腐面片就把你们香成这样!你们这次要给爷考个好成绩回来,爷还有好吃的奖给你们。”园园问啥好吃的,马六说:“啥好吃的先不告诉你们,反正比豆腐面片要香一百倍。一百倍知道吗?”园园小,举着两只手算一百倍是多少,强强说:“笨蛋,就是好吃极了!”

  星期天的早上,上王村的人们看到强强和园园抬着一桶粪水到菜地去,园园贪玩,看到路边玩耍的孩子脚步就放慢了,走在后头的强强也看,但看一下就想起什么,对着前边说:“走快点!”园园就走快点了。马六说“园园小,你要让着园园”,于是一根扁担上,那粪桶就总是离强强近,离园园远,而且园园从来都是走在前边,这样就不用一直面对着粪桶了。有碰见的人逗两个孩子:“臭不臭?”强强不吭声,园园说:“屎能不臭?”那人说:“臭死了,你们还抬?”强强说:“可我爷说,地里的菜不嫌臭呢,长的菜你们也不嫌臭呢,还净争着买!”那人讨了个没趣,就走过去了,过去了还自言自语:“别说,这俩小子!嘿,这俩小子!”

  有家长对了自家孩子说:“你看人家孩子,都知道给地里送粪了,你们光知道伸手要钱买零食!看看羞不羞!”

  这一学期期末成绩回来,强强考了年级第一,园园是班里第五名。马六见了人喜得合不拢嘴,对了强强却说:“你考了第一名不算啥,为什么呢?因为你已经学了一遍了,而别人都没学过,你要回回考第一才是真本事。”又说园园:“你考了第五,跟哥哥比还有差距,你可要加把劲了,别老让哥哥抢了头功。”到了开学,强强做了班长,园园抹着眼泪也要做班长,马六说:“这好办,得看你自个儿,光抹眼泪是抹不来班长的。”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强强与园园抬着往地里送粪的那只大桶变成了两只小桶,扁担也是小一号的,一挑粪强强挑一段园园挑一段。上王村的人们眼看着这俩孩子长高了,长壮实了。他们自家孩子退下来不穿的衣服只要觉得强强和园园能穿,就送到马六家去,强强和园园也不挑,穿着这些衣服走在上王村与后沟联校的路上。下午放学的时候,顺路到地里把马六铲好的菜抬回来。一大老笼菜,他们一人抓了一边笼襻,跑得飞快,等到马六收拾工具从地里出来,早看不到人影了。

  秋天的时候,来财打来电话说他要结婚了,对方是独女,结了婚他得住到女方家里去,这次结婚也是女方家里办的,问到时候马六能不能去参加他的婚礼。放下电话的马六很失落,长子出门给人做上门女婿在上王村是一件让人看不起的事情,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看来走了几年的来财是决意不回来了。来财说亲的事没跟他商量过,在他心里总觉得欠了来财、来福什么,一直还想着他们都是要回来的,等到突然接到这么个电话说不回来了,他的心里就难过得什么似的。说到底是自己的家不行,他自己安慰自己,来财这样在外头安家也是个没法子的法子。不管怎么着吧,也算是安定下来了,至少安定了一半。至于回不回来的,不是还有来福吗?

  躺在炕上翻了一夜的烧饼,马六决定还是去一趟来财那里,参加他的婚礼。他总要知道来财即将生活的那个家是什么样子,未来的儿媳为人怎么样吧?让他为难的是强强和园园怎么办。好像知道他想什么似的,强强说:“爷,你去吧,去看我舅吧!我和园园能顾了自己。”园园也说:“记得回来给我俩带些我舅的喜糖,你不是说,喜糖吃了牙不疼嘛!”

       一个星期后,马六从来财那里回来,强强和园园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说:“爷,我俩都想你了!”马六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鼻子那里酸得睁不开眼,他使劲地打了个喷嚏,说:“爷也想你俩!”
 

 

  春天的早晨,马六的头上扣着顶破草帽挑着担粪往地里去。他多年养成的习惯是下地决不空手的,所以下地捎上挑粪在他就像吃饭睡觉那样天经地义。不过马六也老了,他挑不了一整担了,两只桶离满还有那么一小截。他挑着不满的一担粪慢慢往地里走,一边感受着上王村的春天。地气回暖,路边窝了一冬的铁灰色的枯草像人脱掉棉衣一样泛出蓬勃的亮色,树们绽出铜钱大的叶片,像一个姑娘正在换上她们又一年的新装。一棵桐树上落着一只斑鸠,咕噜咕噜地在叫,远远的,另一棵树上传来同伴的呼应。麻雀灰鸟们喳喳喳喳,喜鹊总是拣山顶那棵最高的树落,仿佛那树就是它的瞭望塔……整个上王村像一只大音箱,充满了鸟的合唱。马六听着这合唱,在心里感叹,这样的好日子不多了。因为上王村临街的大部分地要征了,城市扩建,明年的这时候,这些鸟们就将向更远的后沟方向撤退,马六的菜地也将大大减少。

  因为征地,这样农忙的日子里上王村的田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在赶节令。顺子媳妇在翻地,看到马六,招呼:“马六叔,下地呀?”马六让胸里的一口气喘匀,答:“你翻地准备种啥呀?”顺子媳妇说想种点绿豆熬稀饭。马六说:“那行,你这片地聚水,比我那片坡地强。”顺子媳妇再说:“还行吧!……你家强强现在上啥了?……那俩娃可真得亏有你。”马六慢慢走,一步一步,这一路都是上坡,他走一步喘匀了才答:“强强,上初三了,园园初二。”顺子媳妇停了手里的活,拄着䦆头在地里:“呀!真快,那强强今年就中考了?”马六停下却并不放下担子,只是偏一下头,说:“可不是!”顺子媳妇再说:“要我说马六叔,你这义务也算尽到头了!那俩娃,识点字人骗不走就行了,还把你累死呀?德宏,德宏有消息吗?”马六半天都无话,都要走过去了,才说:“那能有消息?老于家的人都死完了,可惜了我这俩娃!”

  马六的粪水挑到地里,地畔上有一溜顺着挖出去的坑,有几个坑里已倒了粪,马六提起桶,把他才挑的粪一个坑一桶地倒了。这些坑是他挖来种南瓜的,一个坑只种一窝,南瓜长起来,蔓就扔到硷外头去。那些南瓜就一颗颗吊在地畔上长大了,吃时只消在上面提了蔓,一颗明光黑亮的老南瓜就被从地畔上拎上来。马六的糖尿病有几年了,很多的东西吃不得,却能吃南瓜,吃过的南瓜子晾在窗台上,过年的时候总能攒好几斤。每年的大年三十吃过早饭,马六都要炒南瓜子,拌了大料、盐和辣椒面,比街上卖的好吃多了。炒南瓜子是强强和园园得意的一口。在马六翻炒南瓜子的香气里,强强和园园早已把他们的院子前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各个门上都贴上对联,那红红的对联是马六家一年里最初的温暖。

  中考过后,强强一直跟马六在市场卖菜,他们用塑料防雨布在地上铺了一个小摊,有时候也发些别人的菜来卖。别的孩子都三天两头地去学校打探自己的成绩,强强一次也没去过。马六说:“你也到学校看看。”强强说嗯。说多了,强强说急啥,要出都出来了,也不会只出一个人的。他倒比马六还沉得住气。

  现在的家庭,一个家里大多只一个孩子,上学的事就看得紧,网上查询的,电话查询的,孩子还没怎么样,家长都先疯了。等到村里中考孩子的成绩都公布完了,强强还不急。马六说:“不会吧,人家孩子的成绩都出来了,你们一起考的,咋就你的没有呢?”强强先还嘴硬,后来逼紧了,倒是园园说:“我哥不想上了,他要跟你种菜卖菜,他不让我说。”强强狠狠地瞪了一眼园园,然后磨磨叽叽地拿出了成绩单。

  市一中的分数线是520,强强考了536。强强说,高中就不是义务教育了,得用很多钱,离家远,回不来,还得住校,还有每个月的生活费……马六的火气很大:“这是你操心的?咹?把你能成啥了!咹?”马六气糊涂了,一气就一句句地喊“咹”,谁也不知道他那个“咹”是什么意思。强强嘴硬:“那还有园园也要上学……我就是不想上了!反正你硬让我去我也没心思,我觉得卖菜挺好的!”马六的嘴抖得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进屋,找那根先前的荆条去了。园园一看,推着强强说:“你还不快出去躲躲!”

  这天的晚饭马六没吃,第二天早上马六也没吃。马六说:“我还吃它干啥?人活多少是个够?要不是你俩,我前几年就不想活了。既然你想卖菜,不读这几年书也能卖得了。我是悔呀,为啥死活要你俩读书出人头地,为啥总想让喜平这根蔓蔓结个像样的瓜出来?……罢罢罢,你要卖菜就卖去吧,你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了。”说完转过身再没理强强。到了第三天早上,强强端了碗糊汤,里面打了鸡蛋,站在马六的炕前,他说:“爷,起来吃饭吧!”园园也说:“爷,起来吧,我哥他答应去上学了!”马六睡着不动,园园拉他的手说:“爷,你都瘦了!”马六心里热了一下,还板着脸,说:“你哥俩别给我上眼药,我瘦死也不关你俩的事!”一边说着,一边就拿眼在强强的脸上看。终于,强强说:“爷,起来吧,我去!”马六的嘴角抖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说:“你说的?”强强的眼睛只是低着,嗯了一声,马六就自己爬起来了。

  开学前一周,市一中集体军训,尽管强强不让送,马六还是跟园园把强强送到了一中的训练基地。训练是封闭的,不让外人进,马六和园园就站在铁丝网外面,园园第一次来这里,对什么都是好奇的,况且他明年也要读高中了。马六站在铁丝网外,看到教官发了训练服,不一会儿,强强换了衣服出来,看到马六还在围网外站着,就跑过来。强强从来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马六只觉得眼前一晃,一个英姿飒爽的小伙子就站在了他面前,原来强强已经高出他那么多了,即使是身边的园园他也得抬了头看了。强强说:“爷,回去吧!我会好好的!”马六说:“好好的!军训完了爷还跟你弟来这里接你!”说着依依不舍地转了身。

  马六跟园园往车站走,路边树上的知了叫得聒噪,犹如他的内心。他一路上都没说话,却想起强强长大的点滴。联校的教育只到小学毕业,上初中就到了市里,初一的第一学期强强就跟了同学去上网,那几天,他老是回来晚,马六问他不是说打扫卫生就是说开班会。有一天都8点多了,强强还没回来,马六到他的同学家一家家找,后来问出来他是上网了。马六找到那家网吧的时候,强强正跟同学打游戏,实际上是看——强强没有钱,所以他只是站在同学后头看,就这样都迷得忘了时间。强强一抬头看到了马六,吓得脸都白了。回到家,马六没让他吃饭,让他自己去找个荆条来。那一天,马六狠狠地用强强自己找来的荆条抽了他一顿。后来那根荆条就挂在他家门后。马六说:“我希望我再也不要对你俩任何人用到它。”强强抽着声地说:“爷,我错了!”马六那天到底没让强强吃饭,躺在床上,他几次都想起来叫强强去把锅里热的那碗饭端出来吃了,几次又忍住躺下了。他怕就这么让他吃了喝了,太轻易地原谅了他,他不长记性,下次还犯同样的错误。想起上小学,逢天阴雨雪,马六就得拿了伞去接,手上拄着个铁叉,不然有几个他都摔到沟底下去了。后沟联校离上王村10里,来回就是20里,回回回来爷仨一身泥。在他们家,没别的啥行,没胶雨鞋不行。强强与园园在后沟上小学,爷仨是一人一年就穿破一双胶雨鞋。想起强强初二,打篮球伤了腿膝盖,整整一个月不能走路。怕耽搁了他的学业,马六天天接送,硬是学会了自行车。每天送了强强再回家挑菜去市场,到了下午菜还没卖完,强强却放学了,就要给邻摊上的人招呼,帮他看着,他去接了强强回家再来接着卖菜……

  园园很少跟爷爷逛过街,卖菜虽说也在市场上,却时时刻刻操心着招呼买主,少有这么悠闲的时候。看到左右张望的园园,马六破天荒地说:“走,园园,咱爷俩今天下馆子!”说是下馆子,也只是找了个街边的小饭馆,爷俩坐了,马六叫老板:“来两个肉夹馍,两碗稀饭!”马六带着两个孩子,平常钱短,日子里少有荤腥,一个肉夹馍园园三口两口就完了。马六见了,破例说:“老板,再来一个肉夹馍!”园园说:“不要了,太贵!”马六不由分说:“再来一个!”园园的眼睛就亮了。

        从饭馆里出来,马六带着园园往车站走,一路上都无话。眼看着车来了,要上车了,才对着兴奋得左顾右盼的园园说:“知道为啥要吃肉夹馍不?”园园愣了一下,说:“知道。”马六说:“知道就好!要向你哥学习哩,明年,明年就看你的了!


       作者简介:刘爱玲,中国作协会员,铜川市作协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把天堂带回家》、中篇小说《上王村的马六》等。有作品获全国梁斌小说一等奖及陕西柳青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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