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麻麻亮,三瑞哥心里“咯噔”一下就醒来了,他惦记着中午请客的事,脑子里象射进一束光,一片清亮,睡意跑得无影无踪。
这是他退休后第一次请客,特意安排的,他要请请他那些个酒友,他想他们,已经好久没聚了。三瑞哥翻动着身子,自觉有些激动。其实,天才麻麻亮,阳光也许才走到爪哇国,那黑锅底一样的天,象是在黄土地上蹭了蹭,仅微微现出一点灰色,玻璃窗被厚厚的帘子遮挡,屋里仍然一片漆黑,只那窗帘与窗框的缝隙,现出些许深灰。三瑞哥又翻了下身,准备再睡时,三瑞嫂却被他扰醒了。三瑞嫂也翻了下身,呢喃地抱怨了一句什么,就不再出声。三瑞哥这才意识到,打扰了三瑞嫂子的觉,他后悔,激动也被吓了回去,只缩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对儿一张床上睡了三十多年的老夫妻,不知从何时起,变得不和谐起来。要说三瑞哥的性格,你进我退,你刚我柔的,一辈子也没和三瑞嫂子红过个脸,虽不是相敬如宾,按说也是很难得的和睦了。这不和谐,主要反映在床上,三瑞嫂子睡觉越来越怕打扰,稍微的有一点响动,就睡不着。脑子清亮得,就如五月的天,空空的,无一片云。悠悠的思绪,就飞得老远老远,没有任何阻挡。开始,三瑞哥不解,说你什么也别想,咋能睡不着呢?三瑞嫂也努力地告诉自己,什么也不想,快睡,快睡。可那思绪还是按也按不住,从手指缝隙就淌了出去,飞呀飞呀,什么也没有,就那么来来回回地飞。三瑞嫂说,还是睡不着。三瑞哥摇着头说,你是闲得没事做,也和那女人们打打麻将去。三瑞嫂一听。头就摇得像拨浪鼓,她最是不喜欢那营生。垒起来,推倒了,推倒了,再垒起。因了一粒豆子,两颗玉米,你欠我了,我短他了,争得面红耳赤,三瑞嫂平时连看也不看一眼。三瑞哥说,那是钱,不是豆子,也不是玉米。三瑞嫂严肃起来,亮着嗓子说,钱就更不对了,没听说吗?烧酒越喝,友情越厚,银钱越耍,人情越薄。你就推我下火坑哇,你咋不耍?三瑞哥故意说,那你喝酒,我去打麻将。三瑞嫂当然也不喝酒,她最是讲究妇道,向来严于自律,说女人要有个女人样。好象喝了酒,女人就会变成男人。
漆黑中,三瑞哥轻轻地摸起手机看了下,才五点半,也就不再作声,不再动,闭着眼装睡。闭了一会,就睁开一下,看看窗户,还那么黑,就又闭上。过了一会,不知不觉又睁开,还是原样。他就心里骂着天,都数六九了,早就打春了,夜还总是这么长。没办法,谁能管得了天?说也怪,过去上班忙,应酬也多,总觉得睡不够,现在倒好,有时间睡了,反倒又睡不着。三瑞哥又闭上眼,决心不再睁开,身子也放松下来,想着再睡一会。可是,他心里敞亮着,直感觉三瑞嫂子的身体,放射着磁力线,作用在三瑞哥身上。三瑞哥对这种感觉很肯定,因为他当老师时教过学生物理。这么一感觉,把心思也就吸引来了,他就不住地心思,三瑞嫂子的身体就在跟前,滑滑的,软软的,绵绵的,放射着温热,也还有电磁,吸引着三瑞哥离她最近的那只手,就想摸过去。三瑞哥竭力控制着自己,因为他知道,三瑞嫂睡觉怕打扰,睡不好她会头疼,头疼就消瘦,身子就不再绵软滑。这样想,他就死心塌地,一动不动,甚至还故意呼了两下鼻音,想帮助自己入睡。可是三瑞哥究竟还是没睡着。近时,他时常感觉委屈。委屈什么呢?三瑞哥常常装睡,有时半夜醒来,身上那个东西闹起来,真想推醒三瑞嫂,可是怕打扰她,就不能,就难受。有时,三瑞哥半夜醒来,身边空着,三瑞嫂不在了。他知道她又睡不着,跑到客厅的沙发上去了,三瑞哥就更没办法。
此时,三瑞哥鼻子有些酸,他心里感叹,过去在单位,总还有些事忙,现在退了休,整天闲着,就这样下去,怎么受得了。三瑞哥的委屈,带动得身子有些微微的颤动。这一颤不要紧,那只虎视眈眈缩在三瑞嫂子身边的手,一不留神竟然神经反射地,箭一样射到三瑞嫂子的身上,恰好摸住三瑞嫂子绵乎乎的屁股蛋。尽管三瑞哥采取了补救措施,即刻就抽了回来,可是三瑞嫂还是翻过身来说,我的瑞哥哥,昨晚我三点才睡着啊,这头疼的。三瑞哥紧张中,听着三瑞嫂子的话音,象是一直醒着的,心下已是内疚万分,口中说着,这咋办?这咋办的话,自己的委屈也没了踪影。三瑞嫂面对着三瑞哥,伸出圆润的手臂,软软地搭在三瑞哥身上。情急之下,三瑞哥忽然想到,过去几个酒友说荤话时,讲过一个秘密,说男女那事,是最好的催眠剂。三瑞哥遂有些背水一战的意味,一把就将三瑞嫂子拉了过来。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瑞哥哥今天给你试试新办法。话音未落,就坚定地向三瑞嫂子下了手。三瑞嫂子只是软绵绵地不动,继而有些配合,再后来也主动起来,到最后,竟然使出了浑身力气,呜哇乱叫,不依不绕……不知过了多久,当俩人喘着粗气,瘫软了身子时,没说几句话,就都呼呼地睡着了。
三瑞哥起来时,太阳已经一房高,阳光铺满一院,射进窗户,一闪一闪地照在炕上,也照在三瑞嫂神情尚好的脸上。三瑞哥要出门采购,他边出门,边安顿三瑞嫂子,说早点起来烧好水,一会回来就杀鸡。三瑞嫂子柔和地答应着。三瑞哥出了院门,走进门外的巷子,看到儿子俊伟正往回走。儿子大学毕业,被市里大学同学的爸爸看上了,他把他安排在市里上班,还做了他的乘龙快婿,房子车子自然也都有了。人们说,这是三瑞哥和三瑞嫂子前世修来的福,钱没花,力没费,就把儿子的所有大事解决了。可三瑞却认为,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都成了他家的人,亏得应该我哈。这孩子虽然离开了家,却事事记着爹妈。他知道爸爸今天要请客,特意回来帮忙的。
走在路上,三瑞哥又想到了那些个酒友,青头张青,光头王刚,长头发的老李,头发油光的赵升。这四大酒鬼,加上三瑞哥,过去隔三差五地就在一起喝。酒也不是什么上讲究的,甚至连一般的水平也不够,也就是十多块钱的边城白,本县酒厂产的,度数可以,五十三度,够意思了。他们喝习惯了,就认这个,也说,真正喝酒的人,才就喝这高度的,那低度酒,水不叽叽的,不过瘾,也没味。他们五个人,年龄差不多,数着三瑞哥大,也大不了几岁,一般是喝三瓶,每人半斤,先打了底,余下的半斤,每人再分上一两,尽尽余兴,也就满足了。他们是老师,为人师表,这个度还是能把握的,酒也喝了,兴也尽了,也还不误学校的正常工作,所以也就能坚持下来。不然没了度,总喝高,那不仅会耽误工作,影响不好,当然也不会坚持下来。他们这个小圈圈,已经活动了快十年了,是从三瑞哥当校长那年开始的。开始是他们几个轮流为三瑞哥祝贺,轮了一圈后,三瑞哥觉得过意不去,自己就主动请了他们几个一次。学校也不大,也没有别的兴趣上的事情,同是好酒的人,隔些时就往一块凑。凑不到一块,喝不了这顿酒,总觉得有什么事悬着,不踏实。因而,一次又一次地喝,也就形成了习惯,形成了圈子,仅仅是酒圈子。至于喝酒的开销,那都是几个人轮流作东,从自己腰包里掏,三瑞哥这人,绝对不会占公家的便宜。
真如三瑞嫂子所说,烧酒越喝,友情越厚。三瑞哥这个酒圈子,紧紧地抱在三瑞哥周围,个个都成了学校的骨干,抓住了这几个人,再难的事,别人也会跟着走。三瑞哥有什么不好定夺的事,只要酒桌上一说,就成了,酒友的主意多得很。那个光头王刚,别看头发少,点子却很多。有一次,上级要检查教改,光头王一夜间就编出了方案,还安排了几个同学,谁说什么,谁怎么说,直将检查组糊弄得满意而归,还为学校赢得了教改先进。为此,三瑞哥就把他放在了教学组长的位置上,光头王高兴得,一连干了三大杯。青头张青,农村出身拖/累大,家里比较困难,但教学上很卖力。上级有文件,凡连续三年获得优秀教师的,升一级工资。青头张已经优秀了两年,第三年却没有评得上。看着这功夫就要白费,青头张也没别的话,只是悲壮地大口喝酒。这场景感动了三瑞哥,他硬是到县教育局,打红闹黑地,给青头张争得了优秀和这级工资。青头张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满杯酒一口就下去了。这表现,三瑞哥能看得明白。那年,长头发老李,八岁的儿子深夜得急症,眼看命悬一线,三瑞哥得知后,找了辆“烂火链”,驱车五十里,十万火急地帮他把孩子送到市里医院。孩子得救了,可是三瑞哥返程上车坏了,活活地冻了一个晚上。头发油光的赵升,社会关系广泛,每年都有额外的新生想入学,来求三瑞哥,那咋办,办吧,在油头赵的三寸不烂之舌鼓动下,凭着手头一点小权力,批个条子,说个人情,也就你好我好了。
三瑞哥心地善良,人缘好,酒友们与他有着深厚的感情,一天不见,心里就难受着。可是,自从三瑞哥退休,半年来,三瑞哥和酒友,一次也没再聚过,原因是他们忙,不是接受检查,就是迎接考核。三瑞哥天天想着酒友,咋就那么忙呢?开始,他不理解,老师咱做过,校长咱也当过,哪能那么忙呢?就忙得连吃饭的空都没有了吗?后来,他听说,新来的校长是位年轻人,上进心强,火烧得大了点,时间长了点,慢慢的他就理解了。他相信,他的这些个酒友,与他有着深厚的感情,只是一时挪不开身子,他们会想着他的。三瑞哥耐心等待着,期盼着。过完了年,也过完了正月十五,但还没有出正月,三瑞哥下决心主动出击了。他逐一地给酒友打电话,直直地骂他们没良心,怎么也不照个面,更不喝个酒,有了新朋友,就忘了老朋友。他这样骂,也不怕得罪了他们,他们都是在一起骂了多年的哥们。三瑞哥一个个地骂,一个个地请,说定正月十八,学校开学,到他家喝酒,不见不散。
三瑞哥采买好食材,回到家时,鸡已杀好了,是儿子俊伟帮杀的,且已炖在了㶽里。三瑞哥看到,三瑞嫂子正爬在锅台上,专心地做热菜。四个凉盘已经整整齐齐放在了桌上,有酱狗肉,花生米,杂拌菜,猪手。凉菜是俊伟做的,这小子自打有了媳妇,也会做饭了,媳妇是最好的老师,一点不错。三瑞哥从里屋提出三瓶边城白,一字摆到桌上,又把酒杯也摆上来,看着就象个席面了。三瑞哥再走到里屋,又提出一瓶边城白,转了一圈,重又放回了里屋,心想,多时没在一起喝了,今天也许多喝些,这瓶就留作预备。三瑞哥整整买了一箱边城白,六瓶,足够了,喝也喝不完。酒是十五前就买好的。俊伟说,他拿来了老白汾,喝老白汾吧,大过年的。三瑞哥坚持不肯,说他们一直都喝边城白,对这有感情。三瑞哥问俊伟,年也过了,十五也过了,单位工作正常了吧。俊伟说,昨天刚开过会,部长给大家学习了新年度工作要点,其中有一项抓点的重点工作,就在咱们镇上,说他也想参加,好回来和爹妈多住几天。俊伟在市委宣传部工作。三瑞哥说,我们不用你操着心,还没老呢。你好好陪着媳妇吧,她现在需要你照顾。俊伟知道爹的话,是指着媳妇怀孕的事。于是说,放心吧,人家没事的,倒是你总喝酒,还总扯上酒友,酒友上班不同你,各有各的事忙。你倒也找些事做,别总惦记着那口酒。三瑞哥不爱听,也就没再多说什么,只说没事,没事的。三瑞嫂子喊着要西红柿,俊伟早就洗好了。三瑞哥看看有俊伟帮忙,自己倒闲下了,就走出门外。他抬头看看太阳,快正午了,又看了下手机,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零十分。三瑞哥想着,他们快来了,又怨他们,也不早些来,多坐一会,说说话。三瑞哥走出院门外,这是一片排子房,前面房的后墙,和后面房的院门墙,形成一道小巷,可以过一辆车。小巷里空空的,冬天下了的雪,早就化的没有了,有孩子们已经背着书包回来,今天是报到,回得早。三瑞哥又想着他们要来了,也许是乘车来,听说油头赵年前买了车,还没见到过呢,看把个油头虚得,今天非得灌他几杯。
三瑞哥又回到屋里,把那一盘盘凉菜和空着的酒杯,重又摆了一次。三瑞嫂子也忙得差不多了,锅里咕嘟咕嘟地响着,肉还在煮,其它的热菜,就等客人一到,下锅炒就行了。他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石晶钟,已经十二点了,他再次断定,他们马上就要到了。三瑞哥取来启酒器,做出开瓶的动作,却又放下,等人来了再开吧。他甚至把谁谁坐哪,也在心里排好了。又说,伟伟,你到门外看看去,客人到了迎进来。三瑞哥叫着俊伟的小名。俊伟来到院门外,望着小巷的尽头,却不见一个人影,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午饭,空气中飘散着炒菜的香气。足足过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看到客人到来,三瑞哥有些沉不住气,他心里沉沉的。怎么了?还不到?三瑞嫂子让他打电话问问,三瑞哥只是说,昨天说得好好的嘛,应该来的,也许正在路上走着呢。
又过去了半个小时,都一点多了,那有这么晚到的客人?三瑞嫂一边将煮好的肉掏出锅,一边说,快打电话问问吧,也许是有了什么事,别是不来的,咱这里还瞎等。三瑞哥说,不可能的,怎么会可能?他掏出手机,找到光头王的电话,按了下去。还没接通,手机铃声响起来,三瑞哥一看正是光头王打来的。你们怎么还不到啊?三瑞哥责怪的口气劈头就问,对方传来急切的声音,老校长,老哥哥啊,真是对不住,今天是新校长的生日,大家都为领导过生日,去不了啦,下次吧,下次一定主动上门,好吗?真不好意思,忙得通知迟了。三瑞哥听着,脸就变得难看了,只重重地啊了一声,什么话也没有再说。
从这天起,三瑞哥戒酒了,他真的此后再没喝过一滴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