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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上花开

作者:彭文瑾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21598      更新:2024-11-21

 

 

       天色渐晚,雾浸一天的城市,到这个时候反倒澄澈、透亮起来,直叫人有些不知所措。河岸边的柳树似乎比往年都要浓密,很有质感的柳条像绒线一样浮在半空中。有风吹过,就如诗一般地舞动柔嫩的柳条。若秋站在柳树下,静静地。她想起那句诗:“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她和他曾经携手走过这片柳林,多么浪漫的情调。还有远离城市的那片森林公园,满山都是一树一树的花开。她满心欢喜,拾起地上一朵飘零的花,他索性抱着树干使劲摇动,让大片的花像雪花一样从树上飘下来,飘落一地像白雪一样的花瓣……这样的日光下,空气是暖的,风也是暖的。若秋觉得自己也如同这杨柳一般柔弱,等着那花开的日子,能够召回那些曾有过的短暂浪漫的幸福。只是那样的想法在若秋看来竟是那样遥不可及。

       眼看工期越来越紧,凌云干脆搬到了变由他接管的项目施工现场,跟着同事们一起摸爬滚打,感觉累了,顺势趴在草地上打个盹儿。同事小周赶紧冲过来,关切地问他怎么了?凌云忍着腹痛,对小周说:“没事儿,你们得抓紧时间干了,要不完不成任务,影响后期的工序。”

       虽然回家只需要半个小时车程。但是他有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回家了。

       月底单位要写施工进度报告,凌云拖着疲惫的身体坐车赶到单位,等他写好材料,天已经黑了。他只得回家,顺便带几套换洗的衣服。年底公司为了赶进度,准备进行为期一周的加班加点,这是任务。他决定等忙完这些事后再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身体——可当他腹痛难忍时,就提前去医院做了检查,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医生说让他住院的事实。就在刚才,竟然接到了住院部打来的电话,要他立刻去办入院手续。没有百分百的证明,他是不会轻易去挨那一刀的,让那一个可疑的病症水落石出。但是,一想到每天意气风发地忙碌在工程施工现场要被毫无生气的病房取代,他便有些忧心如焚。

       其实若秋比他更忧心如焚。

       二十一日上午去同济医院检查,曹医生看了之前中南医院的检查情况,说情况不太好,要立即做手术。一时间,他心底无法接受。但表面上装作仿佛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回到小城,他直接去找领导与同事一起商量,并与那位曾在一家大医院实习过的亲戚联系,决定转到另外一家大医院做手术。

       晚上,却是一夜未眠。

     “今天,十二月二十三日,在胰腺外科吴教授的帮助下,于下午终于住进了协和医院外科的20楼16号病房,成了162号病友。

       接下来的,是要面对手术,再接下来的,是面对自己的第二人生。这“忧心如焚”始自昨天的诊断结果。结果的主人,嗯,也就是我,一个三十多岁的,风华正茂的,且事业有成的男人,被诊断为“大面积肠粘连”。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感到特别异样的肠——它是有问题的。至于是多大的问题,得等手术后的病理结果。如果病变穿透基底膜,则可诊断为“癌”,如果没有,则可称之为“癌前病变”。是前者,那将意味着要切除小部分肠道,如果累及其他,还要接受淋巴结全扫和化疗;是后者,便可暂时为止,然后坚持复查,直到再出现新的问题。

       这些知识是我拿到诊断结果后百度来的。和普通人一样,我的第一反应是否认,不,怎么会呢?怎么可能是我呢?但是紧接着,当我意识到我的反应“跟普通人一样”的时候,便迅速超越了“否认期”,也跨越了“愤怒期”和“协议期”,直接进入到癌症病人心理反应的最后一个期——“接受期”。

       既然事实摆在面前,就要坦然面对。那么还否认愤怒什么呢?直奔主题就行了!况且——我也只能这么想。因为我得安抚我的妻子,安抚我的亲人与同事,还有关心我的领导和朋友。这样的结果对于妻儿与父母,这是一个天塌地陷的打击,所以,不论怎样,我都要把良好的心态传递出去。于公,是在进行角色领悟;于私,是让笑容重新回到一家人中,也包括我自己的脸上。住院手续办理得很顺利,我住在一间三人病房……”

       这么多年做工程工作,他逐渐养成了随手记录的习惯。当他写下这段日记,就照例像往常一样输完液,躲到医院附近的朋友家里,直到天色渐暗,他才一脸坏笑地出现在一大早就赶到医院来的若秋面前。他本来想对若秋说,就是个手术的事儿,你别让人觉得就像天塌了似的。但发现妻子的眼圈又红了——从知道自己的诊断结果起,妻子的眼圈就几乎都是红着。于是他缓和了口气,对若秋说:“来就来了吧,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若秋,你别老想那么复杂。”若秋咬着嘴唇,埋头帮他收拾好病床。待他安静地睡下后,若秋悄悄地来到护士站。

       值班医生微笑着看她,仿佛一直等着她的出现。医生说:“你是162床病人的家属吧?”若秋点点头说:“是的,我早就想来,他一直不肯。这不,急匆匆地赶过来了。”

       医生尽可能地缓和着语气对若秋解释清楚他的病情。若秋最不愿相信的最担心的病情结果还是出来了。手握着检查结果,她怕他看见了,便一个人躲到走廊上。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手机响了,一看是姐姐打来的,姐姐问若秋:“他的病情么样?要不要紧?”

       若秋说:“姐,不能告诉你,我一个人知道就好了,免得你们担心。”姐姐原本在一家有着数千人的中外企业里打工,做一份人事的工作,不想上个月因公受伤,正在那里接受理疗。

       姐姐在电话那端急急地说:“若秋,我们是亲姐妹呢,有什么不能跟姐说的,这个时候不要一个人扛着啊,多少我们还能帮你想办法……”若秋刚一说到那个病名,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姐姐安慰着她说:“一定要坚强,要积极治疗,现在医学发达,应该相信医生。”关掉手机后,若秋一个人躲在无烟区泪流满面。一时间,她感觉天旋地转般的难过,她的天空在转瞬间坍塌。擦干眼泪后,若秋回至病房,她表面上却装作什么事情也没有。她怕凌云受不了这个打击。若秋知道,从此以后,自己要学会独立面对生活。面对这些苦难,除了承受,还是承受。尽管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可是哪一样能躲得过呢?去年若秋的父亲因为被查出肺癌晚期,不治而亡……若秋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若秋一直避讳在他面前提到那个癌病的名称,怕他受刺激。只说,是有关胰腺方面的,也不确定,说不定诊断的也不准确。

       医院里到处都是病情严重的人,有人甚至租了医院的家属宿舍进行长期化疗。若秋与凌云经常四处走动,太阳好的时候,就陪着他们坐在太阳底下聊天。病人们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乐观。活着,是他们当下最最重要的愿望,所以他们将每一天都活得开开心心的。若秋的心呼地撞到墙上,又呼地撞回来。是的,活着,是最终的目的。活着的方式多种多样,而她与凌云的“活着”竟是如此的辛苦。

       窗外的月亮像半块水冰,挂在天上,浸润着夜空,把周围照得更加透亮,偏蓝,有一层天鹅绒的样子。钢丝床要矮许多,靠墙打开,若秋不敢动弹。身下的金属丝松了,藏着无数的小坏嘴,怕惊吓了若秋。其实她也睡不着,顶头是门,门外嘈杂的人声像波浪一阵阵袭来,在若秋的心里漾起了一层波澜,播撒开去。蓦地就有了一股子委屈,酸酸的,在身体内涌过。——这是省里一所专治内科的医院,若秋的爱人被安排到了住院部的消化内科。

       若秋躺在病床上,空荒着,定睛凝望月亮,也没瞧出什么意思来。他知道若秋没睡,却还是怕惊扰了她。下半夜太长,不如瞌睡装死,五块钱租一夜,医院的这种破烂钢丝床,没谁爱惜,网兜状地沉堕下来,贴住地面,几乎把门缝里刮来的风全兜进了怀里,比铁硬。若秋暗中使劲,将棉被裹严。病床上,他忽然打开了手机,滴铃一叫,在若秋的耳眼里,仿佛一颗爆炸的手雷。

       屏幕挺亮,如同打碎的一小块镜子,握在他手里。他朝着窗外的月亮,拍了几张,嘀咕着,像是不满意。这时刻,一堆处于休眠状态的短信适时而至,滴铃声大作,差不多快挤爆了机器。他再也装不住了,哈欠几下,坐了起来。他不好意思,辩护道,“垃圾短信!在白天无人问津,一到晚上,连垃圾也不放过我。瞧瞧,还是黄色的,无聊得很。”若秋也不接茬,踩上拖鞋,懵懂地问,“想去卫生间么?” “临睡前不是去过了么,现在不憋。”他轻声回道。

       走廊里阒寂无声,手机上显示到了凌晨一点。黑暗中,临窗的那张病床上荒坐着一个秃顶的男人,面容模糊,嘴角上都叼着一根烟,空气呛人。不用说,那位病人睡不着觉,想找人闹磕,又担心吵了其他人的瞌睡,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他刚起身坐起来,就听一个男人问:“要不要来一支?烟能解乏。”他抱歉地挥了挥手,说:“谢谢,不用了!”薄暗中,另一个粗嗓子的人继续刚才的话,笃定地说“唉,把时间熬够,什么都会解决的,包括病。”其他的人纷纷附和道,对对对,时间最是良方了,时间是一味顶管用的药丸,包治百病。——若秋望着几双熠熠闪烁的眸子,觉得他们不像来陪护的,倒像在坐大牢,大有一番把牢底坐穿的决绝与慨然。

      “今晚很静,静得疹人呀。”有人喟叹。

      “怎么会呢,不是有护士与医生在值班么。”若秋忽然插话。

       当间一个男人说,“昨晚没睡,今晚也睡不着,明天要喊医生来商定捐器官的事情。”另一人接话道,“不是绝症,就不用捐器官的!”那个男人果决地说,“哎!我已经在联系捐献遗体的医疗机构,也算是对社会做份贡献,也不枉来世上一遭。”若秋终于听出了意思,忙问:“治不好么?” “他叫赵桥,在汉正街做生意十几年了,资产上亿,是个大老板呢,只是他的病到了晚期,没法治了,已经转了好几家大医院! 你看他,做化疗头发都掉光了!”他曾替赵老板取过检查结果。相处几日,对他的病情比较了解。“我知道,那个CT的片子还是我帮着取的呢。”若秋说道。

       ——像顺了心愿那样,临窗的病人,蓦地传来了凄切的歌声,低调,突兀,声声断肠。病房里的空气凝重。若秋揪住自己的领口,手发抖,心跳紊乱,浑身霎时孵出了一层鸡皮疙瘩。真的,在若秋的意识中,它不是一个人所能发出的嘶喊,实则是一只动物被捆缚一团,即将推向屠场前的尖叫。叫声混沌,弥散一片。它不是自喉咙里涌出的,而是从胸腔内爆炸出来的一股股冲击波,在几乎抵达巅峰的一刹那,突然断了,又从壁立千仞的顶端摔落下来,摔成了齑粉。若秋想起了什么,忙腾身而起。趿拉着拖鞋,窸窸窣窣地往走廊跑。在她身后,他不知什么时候将体温计交给管床的护士。

      消化内科住院部设有十几间病房,内有电视、沙发和封闭的阳台。他入院时,一间屋里还设有三张床,患者熙攘,陪护的人也是纷至沓来,日夜喧哗,搅扰得不行。大病房里人满为患,有的病房甚至塞了四五个患者,发病高峰期,连走廊两侧也支起了简易病床,乌央乌央的一大群。

       直到在医院住下了后,他慢慢地道出了心中的苦楚,那是对命运的不甘心,对生活的深切眷恋和对亲人的无尽不舍。他气愤,为什么要安排这样的疾病给他?为什么厄运要偏偏落在他的头上?他做了什么错事上苍要这样对待他?为什么?为什么?可不是所有的为什么都有答案,不是所有的答案都有一个出处。生活没有逻辑推理,世界也不是按照常理出牌。

       一个活着的人,如果归零的那一天不确定,就不会产生恐惧;如果很清楚地知道在不远的某一天要归零,那种恐惧是不言而喻的。只是,若秋常常听到的是别人的死亡,总觉得这些可怕的事情不会降临到自己的爱人头上。可是当若秋真真切切地陪着他经历这一切时,她才感觉到了生命的可贵。若秋与他从此踏上了寻医问药的漫漫长路,生活一下子跌入另一个看不见光亮的世界。疾病,一旦确凿无误地摆在面前,唯一的选择,就是积极地去治疗。此时,便会发现,一个由医院、医生、患者、患者家属、药品构成的体系开始运转。在这个体系当中,正常人的一切正常生活都被排除在外,种种看似可以用来治疗的方案,实际上都要征求病人及家属的意见。医生将一张CT片作了说明后,对若秋说这种病治愈的也有,存活期要根据病人的情况来看。医生又说,一定要坚持治疗。

       当然,每一个活着的人最终都会消失,但是,每一个活着的人都会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远,觉得那只不过是遥遥无期的一个手势而已。而此刻,若秋生生地感觉到这个遥遥无期的手势向着自己的爱人逼近了。若秋红肿着眼,抹着眼泪,不能控制地回到病房,坐在他的身边,不敢和他对视,也不敢和他说话,自顾悲伤。但从不愿在他的面前哭泣,因为怕他看见他的眼泪后更伤心。他沉默了好一阵说,检查结果确定了?需要手术和化疗吧?若秋说不出话来,仿佛那个病名是个魔鬼,一旦说出就被缠身。他说,也不用骗我,我能受得了,如果是一般的病,你也不要担心。说完这话,他把刚刚看了一半的书放在桌子上,躺下了,默默地躺进被窝里,两行清泪无声地在脸颊上流淌。

 

 

       每次出差回来,爱看武打片的他把电视当成他的至爱,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若秋有时也不由自主地坐过去,看看是什么节目让他如此痴迷。

       电视里放的是武打片,是什么片子倒是不曾留意,照例是烧杀抢劫,声嘶力竭地打斗,把人间的恩怨用武力的方式展现得淋漓尽致。电视中那个身体魁梧的男人一夜之间将全村的男女老少斩尽杀绝,这是为什么?倒不是武打片吸引了她,而是她想知道这个凶残的男人到底是为了什么使得他做出如此绝情的事情:原来,片中的男人是个哑巴,一直生活在这个小村里,喜欢上了一位同样身残的女人。因为贫穷,他俩住到了山洞里,不幸的是女人身患绝症,离大去之日不远。哑巴男人通过手势,想为自己心爱的女人做点什么,以便让她无怨无悔地离开人世。

       女人说,她这一辈子虽然身残命短,但她只想与心爱的人看一场烟花,就感到很幸福,很满足。

       男人的眼眶浸满泪水。

       男人从小生活在村民的歧视里,人们把他当成疯子,他被那些村民赶到山洞里,以打柴为生。直到遇到同样被欺凌致残的女人,晨钟暮鼓,他与她过着相依为命的生活,直到女人患病。男人想,那些村民对他的侮辱他不会计较,在这个关键时分,他只想向那些有钱的大户人家借一笔钱,去镇上为女人买烟花,钱可以慢慢还。不想,当他从山上回到村里,人们对他的恨有增无减,到头来,竟然分文未曾借到。

       男人想,既然如此,他只好走绝境,去抢。是夜,男人提了凶器,闯入村子,才发生了开头的那一幕。男人走了极端,以一村人的性命换自己心爱女人的一场烟花!

       若秋在阳光晴好的清晨陪他看完这段电视剧,刹那间感到心酸——真可谓一场烟花一场爱。

       或许,人世间的爱情到最后总会被现实烧死。爱情哪有轰轰烈烈,这山长水远里,更多的是世俗生活里贞和亲,甚至琐碎。

       好友如月常对她感叹。她说爱情像一次奢侈而偶然路见的烟花盛会,是一场奢侈华美的形式,绚烂高远,短暂而缥渺。你怎么能够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够遇见能相伴一生的另一半?回望茫茫人海,那些像烟花一样绚丽的爱情,有些人也许从来没有遇见过,也从来没想象过。有些人遇见过多次,也知道那是什么样子。或许世间最美的爱情,就如同烟花,灿烂而短暂,遥远而不可及。

       没事时,若秋就在她的房间里听歌、喝茶、看书、忽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悲凉。总是在心里万分无助的时候,才想起那些缥渺如烟,婉约且让心灵宁静下的佛教音乐。她喜欢听龚玥唱的《大悲咒》,歌里唱的都是佛语,她不能完全明白这些佛语的意思……“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生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

       深呼吸,她深深呼吸,眼睛看这些藏着秘密的美丽的字,“不生不灭,不垢不净。”她就可以一苇渡过。

       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她有时也觉得了无生趣。

       若秋换好居家服,就呆呆地站在过道里,有些犹豫要不要进卧室。她的眼睛看着自己卧室那扇门,那是一扇漂亮的深棕色木门,镶着有精致花纹的厚玻璃,透过这玻璃是不能指望看见他房间里的任何装置的,只有晚上开了灯,这玻璃才透出一点光线来。此刻,那扇门是虚掩着的,但对若秋来说,这扇门所掩盖不住的是那房间里彻骨的冰冷。以前,这里是她的天堂,她的象牙塔,她的港湾。都说男人离了女人没法生活,妇人离开男人没法生气。在婚姻里,现代人同样面临着许多的困惑,什么样的婚姻才算是完美的婚姻呢?就如同就餐,因为婚姻跟用餐正好相反,用餐是先上凉菜再上热菜,而婚姻是先上热菜后上凉菜。怎么才能让现代夫妻白头偕老呢?她甚至觉得,这是一个人的爱情,如果爱情成了独角戏,那么生活就变成了煎熬。

     “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得意的样子。仿佛他征服了若秋,他就是这个家的主宰。若秋感觉到他有着非同寻常的幽默感,他其实是什么都了晓的。

       若秋去洗手间洗手洗脸,然后去母亲房里。母亲盖了半个毛毯侧着身子还在睡觉,若秋在门口站了一会,轻轻走上前去,给母亲把毯子盖好,然后准备退出来,却听见母亲的声音在毛毯下面响起:“若秋啊,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你倒下去了,这个家就完全垮了啊。千万不要把自己累病了。”

       若秋愣了一会神,应了一声“我知道了”就出去了。若秋的心里有只小刀,冰冷的刀背沉沉地撞击着她的心。母亲和她都知道的,她去年年初刚动过一个小手术,身体尚在恢复中。偶尔服些常备的药,按时服下去,也无大碍。

       若秋重新坐回了铺着红色大牡丹图案床套的大床上,母亲的话在她的脑海反反复复回响起来。是啊,年底,从他被查出患有重病,从住院到动完手术回到家里,她全程陪护照料他大半年了。身心俱疲,这样的生活让她毫无思想准备,更让她措手不及。

       那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换好鞋子出门,说是去上班了。晚上便接到他的电话,说他已经住院了。仿佛一记闷棒,打得她晕头转向。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待若秋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时,依旧是这样阴沉沉的初冬的傍晚。

       若秋从医生嘴里硬生生地听到了令若秋心惊的肝脏的病名。一瞬间,若秋冲到楼下无人的楼梯间,双腿颤抖得就地跪下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若秋跪了很久很久,任泪雨滂沱,周身没有一丝力气。抬起眼,发现,生命是如此脆弱,生活更是不可叵测。若秋感觉头顶的那片天都坍塌了,该怎么对凌云说?这个朝夕和若秋相处的人,这个和若秋生儿育女的人,这个和若秋一起面对艰难一起享受快乐的人,这个还在憧憬着美好未来的人,从此以后就没有未来了吗?难道真的要在人生盛年之时要遭受这生离死别的痛楚?

       若秋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她多么希望这是一场误诊,凌云不会有事,他那么好的身体,一直像牛一样健壮,不可能,不可能……

       就像一颗生长的旺盛而饱满的树,突然要横腰砍断了?就像一株就要成熟的麦穗被狂风连根拔起?他还有太多的人生计划还未付诸实施,他还有太多的理想要去实现。他还有可爱的年幼的孩子,刚刚还打电话,大声叫着爸爸,说每天想爸爸,让爸爸检查完身体就赶快从医院回家来。难道,这么一个活着的有血有肉有思想的人要在若秋眼睁睁地看着消失?

       生活,翻转过残酷的一面,给你照一照。

 

 

       至于进手术室最后的记忆是输液器上那个小滴壶。他看到麻醉师在往里面加药,他问她,是麻药吗?她说,不是,只是让你镇定一下。之后,他便没了知觉。

       这是手术后的第一个晚上。若秋陪在他身边。她大概以为他睡着了,因为他一直闭着眼睛。但事实上,他只是不想说话,他在不断回想进入手术室的每一个细节。

       病理结果提前一天回报——病变穿透了基底膜。这不是最好的结果。但是,比起最坏的,还算幸运。因为发现得及时,但有可能要进行术后的化疗。若秋和他的二姐夫站在手术室门口苦等了七个半小时,才从医生那里听到手术很成功,也很顺利这句话,她总算是长吁了一口气。

       后来,若秋从网上了解到,其实像他这样术后病理结果不足百分之三十;又知道,给他做检查的医生在全省算得上一位医术精湛,经验丰富的医学专家了。若秋查询到这些情况,因此更加放心。况且他的亲戚也从事外科专业,有什么不清楚的,从亲戚那里可以咨询。因此,当时若秋与他对病理结果的担心有些过度。但好在这一点“过度”,否则,当要面临这样的病理结果时,可能更加让人难以接受。若秋问医生:“为什么要切掉那么长一段肠子,会影响他日后进食吗?”医生用笔在一张病历上画了一幅弯曲的图形,指出其中某一段说:“这就好比你在家做饭炒菜,你切菜时,如果坏掉了其中的一部分,你肯定是照着好的地方切,对不?把坏的全部去掉……”

       医生叫他去检查室。按照计划,手术后还要进行更加漫长的化疗。若秋又问医生,既然结果出来,还算可以,可不可以不做化疗?医生说:“你也可以选择不做,他这种情况可做也可以不做,不过有什么后果自己负责。”

      “做还是不做?”医生问她。

       她该问谁?若秋的心忐忑不安。

       若秋实在是弄不清楚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恰好他二姐夫的哥哥是这个医院的博士,被分配到了另一家医院,而且也是消化科的主治医生。他打电话联系到他,回答是应该继续化疗,不能放弃,不管现在结果如何,一定要坚持下去。

       给伤口换药的实习医生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成天吹着口哨,哼着歌。一笑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他用一把长钳子,轻轻拿出纱布。看着切口恢复的状况,他满意地说:“恢复得很好。”伤口就像一条长长的蜈蚣,从此长在他白胖的肚皮上。这段时间,亲朋好友得知情况后,从四面八方纷沓而来,更是塞满了小小的病房。他们来看望他,眼神里充满着怜悯,但表面上尽量给他一些宽慰的语言。

       若秋日夜守候着他。生怕出现一点差错,她总是希望自己尽全力地照料好他,让他能够恢复得好一些。若秋给病人喂完药,盖好被子,关了壁灯,若秋又重新缩进了钢丝床上。靠窗的病床上,赵老板每到深夜毫无睡意,唧唧喳喳地开始拉呱。众人也有一下没一下地应着,若秋心知,这一夜泡汤了,不到天色将明,赵老板是不会罢休的。——世上的病人恐怕都这样子。若秋简单对付着,哼哼,哈哈,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走,睡意渐浓。薄暗中,他忽然扔过来一只靠垫,悄声说:“若秋,你说说看,赵桥日夜都这样折腾,像个怪兽。

       接了凉水,又兑了半瓶开水,温度适中。若秋拧好毛巾,想给他擦擦身子。陪护他有一个来月了,若秋知道这套程序,驾轻就熟。他很配合,将毛巾被垫在大腿根上,叮嘱道,“千万别看我的伤,随便揩一揩吧。”裆部撇开,若秋拭了拭,又将他左右翻了个个儿,擦了脊背和腰椎,下手很轻。有时他也不很耐烦,耍些小性子,比如他会无缘由地冲她吼一下。遇上他不顺心的时候,他还会在病房里说些难听的话,当着众病友的面,照着若秋的头顶就摔东西,难看得很。若秋觉得十分委曲,自己没日没夜地侍候他,他对她非但不领情,还要变着法子使唤她,折磨她,仿佛要拿若秋撒气。若秋总是在心底安慰自己,若是换了她,不也难受么?谁愿意自己得病呢,而且又是突如其来的重病呢?若秋又趁机给他换了身干净的病号服,或许是因为护理得当,他的伤口恢复得很快。

      “你的额头现在有些烫,要不要按铃,喊护士过来看看?”边说,若秋先自拿起了温度计,眯眼瞧了瞧,手在半空中甩来甩去。

       他低声吼道:“为什么你不得这样的病呢?”声音里充满着怨怼。他又开始发飙了,一抬手,他突然将若秋手中的温度计摔在地上,噼啪,哑哑地灭了。尾随其后的尖叫,也像一朵花似的,开败了。若秋罪过地摇了摇头,赶紧扶住墙,才让自己镇静下来。若秋回应道,“好了!我情愿得病的是我,好吧,知道你心底难受,可你也不能总拿我当出气筒啊!”语气很悲凉,好像他一直幸灾乐祸地等着这一幕发生,否则缺少点什么生趣。若秋的脸白刮刮的,嘟囔说,“明早上我再去买一支吧。”说着话,蹲在地上,用一张纸巾捡起了碎玻璃碴。但一滴火柴头大小的水银球,始终在水泥地上滚来滚去,怎么抓,也抓不进手里。这时,他扑哧一笑,诡谲地说,“算了,不就一支体温计么,小心别伤着手。” 给病人喂完药,盖好了被子,关了壁灯,若秋缩进了钢丝床上。 

       一个疗程的化疗结束,若秋与凌云离开医院回家。看着爱人焦黄的面孔,她心疼得像锥子扎。从他住院到转院,接着做手术,出院,若秋辗转奔波在医院里,除了陪护他,身心倍受煎熬。当若秋回到自己温馨而舒适的家,心没来由地感动。想起从前的一切,仿佛梦一场。

       自从他生病后,从医院再次回到家,仍有同事与亲友前来探望。若秋深深地感谢他们来看望他,他们送来各式各样的水果,鲜花以及补品,让若秋与凌支真正体会到人间真情。

       到家的时候,婆婆正和外甥女躺在主卧室的大床上看电视。见若秋和他回来,婆婆急忙穿好衣服,忙乱中将一只汤碗直接放在天然气灶上热,只听“嘭”的一声,精致的细瓷碗瞬间在锅台上、地板上开了花。若秋赶紧问婆婆伤到没有?婆婆大声道:“没有伤到哪里!”婆婆早就退到阳台上,冷漠地看若秋打扫卫生。若秋问婆婆这段日子怎么过的。婆婆说:“怎么过的,像坐牢一样,你这个福我享不起,早就呆够了!”若秋问她怎么了,她又苦着脸不说话。若秋说不是让外甥女在家陪着你吗?婆婆说:“不是你家有事,让外甥女来你这里干嘛?”

       若秋气得几乎要打哆嗦,婆婆这是明摆着要与她吵架。难道她问候她是错的吗?难道她不该问她吗?这不是她儿子的家吗?若秋陪着爱人辗转在各大医院,爱人与公公担心婆婆在医院里呆着受罪,就没有让婆婆去帮着照料自己的儿子。在若秋眼里,一向老实本份的婆婆怎么就一下子变得不可理喻。她的头开始痛起来,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疲惫与苍凉。

       从他生病住院后,婆婆理所当然地从乡下来到若秋家,帮忙照料家务。脸上总是一副讪讪的神色。他和婆婆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说到弟弟在老家镇子上的门面正在建,需要借钱,希望他们能帮衬一下。他一听,火一下子上来,说:“以前不是借过钱了吗,现在我们这样为难,还要找我们麻烦!”

       若秋说:“该帮的时候还是应该帮。”

       他说:“帮少了吗,什么心都替他操,一大家子人都在帮他,还不够吗?”若秋也生起气来,说了声“是啊”。声音却是压低了。只听他说:“不说这事我还不生气,两个老人没日没夜地帮他带大两个孩子,现在又帮着做房子,建地基。现在我病了还要来找麻烦,我看父母老了谁养?”

       婆婆说:“要不是小时候弟弟和姐姐帮家里做农活,你能读出书来,到城里来工作和生活吗?”

       若秋说:“幸亏他当初读出书来,要不,落在乡下,爹妈还不得像帮弟弟家那样,不累死才怪。”

       他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揉着,说:“等有空打电话给弟弟说清楚家里的情况,我也没有办法。我一个当大哥的,也帮不了多少忙?”

       随着凌云的动作,若秋的心柔软起来。她将头扭到一边,叹了口气,虽然生活艰难,爱人对她还是很好的,不仅一心一意地爱,还想尽了办法疼爱、呵护。若秋的眼泪流了出来,凌云没有好的出身,只有拼命地工作,增加收入,为的是让若秋娘儿俩不跟着他受苦受累,过上好日子。看到他年纪轻轻的就熬白了头,在生活上尽量俭省、在单位里辛苦忙碌,生活的内容仅仅剩下工作、睡觉和一日三餐,他跟她一样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就是为了让他高兴,也委屈着自己这样过吧。

       日子依旧,只是若秋的心已苍凉如水。

       “在吗?最近好么?”在一个寒意渐浓的清晨,若秋无端地想起了久违的小雅,给她发送了短信,可是一连好多天她亦没有回音,心下隐约感觉不妙。接下来的日子,若秋打开电脑上网,在QQ里联系她,她一向活跃的头像一直呈灰色,发消息给她,她仍然杳无音讯。  

       在,还是不在?若秋的心里一直无法平静,一个身体纤弱,声音甜美,举止优雅的女人,一直萦绕在脑海、徘徊在眼前。活着,健康地活着,似乎已经远离了存在的意义。正如冰心所言:生命中不是永远快乐,也不是永远痛苦,快乐和痛苦是相生相成的。等于水道要经过不同的两岸,树木要经过常变的四时。在快乐中我们要感谢生命,在痛苦中我们也要感谢生命。快乐固然兴奋,苦痛又何尝不美丽?或许健在的定义就是精神上的,心灵上的:纯善的底蕴,辽阔的气度,饱满的情怀,敏锐的探求……

       有多少人在呢?是这样的健在呢?

       仍是在秋天,若秋在协和医院里认识了小雅,病床上的她面容骄好,看上去很漂亮,明眸晧齿,虽没有化妆,睫毛显得更长了,顾盼之际平添几分妩媚,柔顺的黑发绾在脑后,加上一件驼色的毛呢大衣,衬出她优雅的气质。还有她悦耳的嗓音一直吸引着若秋。后来,她主动跟若秋谈起她的家庭与生活。

       小雅原本是个幸福的女人。因为嗓音好听,她在一家大型的企业里当主播,虽然是一位职业女性。但她活得却极为雅致,没有丝毫潦草,她用心经营、呵护着一个幸福的家,家于她是驿站,是温馨的港湾。无论是成功时的喜悦还是挫败后的悲伤,总有人与她分享或分担。所以丈夫与女儿,还有父母一直是她梦里、生活中的牵挂。

       没想到,前年年底她被查出患有肠癌,住院期间,她又发现一向老实本份的老公在外面包养情人,而且跟她闹离婚。双重打击下的她,用尽最后的气力与病魔作斗争。她说,年迈的父母本来身体不好,养育她一场,自己还未尽孝,不甘心这么早就离开人世。把无尽的伤痛留给亲人和孩子……

        每次去医院看她,若秋都会提前与她相约,精心给她准备一些好吃的,还有营养品。彼此聊得很开心,甚至说好等她的病好了,她来若秋的城市泡温泉,或者去她所在的城市江西旅游。而她总是满心欢喜地期待着。

       自从小雅住院之后,坚强的她做了四个疗程的化疗后,原本虚弱的她又查出子宫与胆囊有问题,接着又做了两次切除手术。“我的内脏都快被掏空了!”她说,可她的声音仍然悦耳动听。问到她的近况,她说,现在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其实是生不如死。她在电话里叹息着。后来,打她的手机号,也无人接听,再打,说是空号。若秋的心下一沉,觉得她大概已不在人世。不曾想到,不到两年时间,如花似玉般的她,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走了。

       小雅走后,若秋的QQ好友里,依然还有“文成公主”—— 小雅的QQ昵名。若秋不忍心把她移出。若秋最后一次给她发短信的时候是今年“三八”妇女节那天上午,祝她节日快乐,身体早日康复,她很快回复,“节日快乐!”怎么也没有料到,这次线上的问候,竟成永别!

       小雅,一路走好!人间少一位红颜,天堂多一位美丽温柔女人;天堂的宁静,一定能安慰你纯美无瑕的灵魂。

       若秋到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一大堆菜。凌云接了他的四个外甥到家里来了,他们每年的寒暑假都要从乡村来若秋家住上一个月左右的。以前若秋每天一下班回家要炒一桌子菜,晚上到超市里买零食水果招待他们,尽管那些孩子跟她一样高,可是必竟是婆家的亲戚。她感觉到这些孩子的背后是无数双眼睛盯着她,需要她像招待客人一样招待他们。

       他们来了之后,她家的日子又要更加紧张。没买房子的时候,若秋是个称职的舅妈。凌云兄弟姐妹四个,他是老三,也只有他与若秋有单位有正式工作,其他的全在社会上做着赖以谋生的小生意,或者凭手艺在乡镇奔波赚钱。那个时候,若秋非常欢迎他们来,他们来时总是做满桌的饭菜,走的时候又是大包小包的东西提着。过年过节,孩子们的新衣服与新鞋子必不可少。后来,因为若秋的工作忙,自己的孩子也无暇顾及,还要料理几个外甥,从上小学,中学,高中,大学,再到结婚买房成家,事事都要操心,便感觉到有点应接不暇。

       若秋因为心情不好,挨到中午时分,才回了家,婆婆做好了饭菜等着她。这让她生出内疚来,一边换鞋一边说:“你们先吃就行,干吗等我。”

       他说:“当家的不回来,我们不敢吃。”听这话,若秋有点受宠若惊。

       陪凌云到附近的医院里为他的手术缝合口换药,倒水给他洗身子,料理他的饮食。她喂完汤水后,已是深夜,手臂因为长时间帮他按摩身子感觉有些发麻,她帮爱人脱衣服时一只袖子没脱下来。爱人骂了她一句“蠢猪”,婆婆站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冷眼看着这一切。

       婆婆一向睡得极早,往往八点钟后,就躺到床上去了。今晚却不知为何,十点多了,她却从衣柜里找出一条棉裤,放在电烤火器上烘烤,这是弟媳的儿子康康过年来她家小住时落在这里的。若秋劝婆婆明天再烤,反正现在不急着穿,还是早点休息吧。婆婆不理她,接着将那条棉裤翻来覆去地烤。时不时望一眼躺在床上的儿子,眼圈红红的。

       婆婆对他说:“跟我回砂子岭,回乡下我照顾你。”

       若秋接过话说:“等他好一点再说吧,天这么冷,他正在化疗,医生说要少出门,这期间不能感冒发热。”婆婆继续在他的床边念叨:“我老早就想回去,现在你弟媳做生意忙,康康和紫紫在家没有人管,你爸一个人在家,又不懂得煮饭吃,还有两只猪要喂……。”他沉默不语,忽然随手将一只硬梆梆的拖鞋朝门口扔过来,担心伤到老人,若秋拉起婆婆的衣袖就往门口逃。拖鞋一下子咂到的若秋头上,若秋感到额头火辣辣的痛,额头上立即出现一道血印子。可她还是忍着。理智告诉她,他是病人,跟病人去计较什么呢?宁肯伤着自己也不能伤着婆婆,必竟是自己的婆婆,是长辈。

       若秋转身端着一盆热水到他的床边,喊他泡脚。凌云一脸冰冷,大声说:“滚出去,谁让你拉扯我妈的!”。

      “如果我不去拉她,拖鞋岂不是咂到老人的头上?”若秋强压心中的怒火回道。

       他误以为若秋拉开婆婆是打她呢,如果凌云能够理解她,她就不平白无故地受到这份罪。若秋直叹气,她觉得与他这么多年真是枉做夫妻一场。

       他并不想看她,叫嚷着让婆婆轰若秋出去。

       若秋只得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满脸委曲地走出去。

       体态臃肿的婆婆立即挤进卧室来,她竖起两道浓眉,用家乡话在那里大声数落若秋这不好那不好。婆婆并没有因为若秋的举动而心生感激。

       若秋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她哭着求她别吵。凌云病成这样子,已经让她憔悴不堪,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热水洒了一地,瞬间打湿了若秋的衣服。一股冷气真冲进若秋的五脏六腑。

       婆婆扭过头。冷冷地对若秋说,“我不吃你这一套!”。

        她继续在若秋的面前咆哮:“活该你遭罪,真是活该!” 她非但不怜惜,还要在若秋的伤口撒盐。

       若秋不想吵,不管谁对谁错,闹到最后必定是家破人亡。若秋闷闷地到隔壁自己的房间睡下,因为他说这段时间想一个人睡,这样睡得安稳些。于是若秋的脸上渐渐没有了笑,她步子如此艰难,神情如此恍惚,眼前的绿,也不能激起若秋的愉悦,仿佛陷入了生活的沉渊。

       第二天早上,若秋料理完家务,就去单位了。付主任和她的年龄相仿,她皮肤细嫩,举止优雅,是一位公认的美女。

       她托若秋帮忙找一下市福利院的院长,想将孤身一人的公公送到离家最近,条件相对比较好的福利院里托管,吃住选最好的。她只是不想让老人长期一个人呆在房子里闷得慌。福利院的院长是若秋的一位朋友,若秋曾经帮过他的忙。若秋很快帮她联系好了一切事宜。

       可付主任的公公临时改变了想法。不想去福利院,想去他乡下小儿子家里住。付主任说乡下离这儿不远,开车十几分钟就到了,反正她和老公有一辆别克的车,回去看他也是很方便的。

       付主任很关切地问到她爱人的病情,她大致说了他的病,还有家里的情况。付主任帮她分析了目前的处境,然后对她说,你婆婆不想呆在你家,所以才会这样做,既然她不肯帮你照料她儿子,还在这里惹事生非,还是让她回去算了。你吃点亏,一个人照顾他。

       若秋为难地说:“那我必须长期请假。”

       付主任立即跟单位的柴总汇报此事,柴总让若秋接电话,他在电话里对若秋说:“你放心吧,把你爱人照顾好,等他好了,再回单位!”

       若秋很感激地对柴总说了声:“谢谢了,感谢单位领导的关照。”然后对付主任说:“真是太感谢你了!”付主任很体贴地笑着说:“不用谢,应该的!”回到家,她在网上详细查询这种病的后续治疗方案,包括化疗,病因,护理,饮食等。他的病不是很乐观,网上有说好说坏的,自己反而更心乱。

       若秋到厨房里熬了碗青菜瘦肉粥,一小勺接着一小勺慢慢地喂他,他吃了一碗。若秋说:“我已经请好假,打算在家里安心照顾你,妈想回去,就让她回去,我一个人受得住。”

       凌云点点头。

       婆婆在一旁听见,喜滋滋地从衣柜里拎起早已收拾好的包裹,连午饭也顾不得吃,就要若秋赶紧骑电动车送她到车站……

       生活又恢复正常。周末的时候,儿子缠着若秋,要她陪他一起骑车,然后一家人逛超市,倒也其乐融融。

       若秋精心照料他的起居饮食。他一日比一日精神好起来。若秋每天露出微笑,尽可能地在心理上给他传递一些乐观的情绪。他渐渐地可以下地,可以在家里稍作走动,甚至可以自行上卫生间,洗漱,以及到餐厅里用餐。自打从医院回来后,若秋的脸上泛起莫名奇妙的红色疹子,数月亦不能消失。去医院配了点药,医生说是皮肤过敏引起的,是皮炎,用点植物配方的药试试。这让若秋放下心来。连续用了两天,脸上的皮屑便止住了,看来女人还是要懂得保养。

       他的大姐托人送了两只乌鸡来,熬了汤,很补。那两只乌鸡大姐养了两年,一直舍不得吃。现在爱人病了,所以才特意托人送来。

       若秋居住的花园式居民小区里。表面看来,入住在这个小区的都是市区的职工。相对安宁和谐。若秋家这几年生活也相对好起来。一家人还清了找亲友借的房款,生活开始步入正轨。

       七年前,若秋从僻远的项目部搬家到这个小城居住,想来这已是第三次搬家了。刚结婚时,若秋家没有房子,正为盼望单位分房子发愁时,单位领导为若秋一家临时提供了一套旧楼房,解了忧愁。当若秋和老公将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一件一件购置回家时,小小的房子里,便盛装了无尽的快乐和对未来生活的无限憧憬。每当爱人兴奋地推开屋门,一股饭香迎面而来,大米、馒头、土豆、白菜,香甜诱人,坐在小板凳上,边吃边拉话,恬静的时光缠绕在若秋左右,生活的清芬和甘苦才开启了个头。那时,他大学毕业不久,被分配到这个小城科研部门上班。

       她住的那栋楼紧邻项目部新修的公路,阳台没有封闭,若秋骑着自行车走到楼下时,就仰头向上望,看见凌云和她招手,然后她也挥一下手。

       当若秋的孩子出生后,婆婆因为负担的事多不能到她家里来帮着带孩子。若秋有一段时间放弃出去工作的念头,一心一意在家相夫教子。孩子大了,她才到单位上班,她觉得一个女人如果没有工作,在家里也就没有地位。可是好友芳就不同,她几年前就下岗了,老公靠在单位管后勤挣钱养活一家三口。但是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风平浪静。

       天气晴好的时候,若秋和他一起到河边散步,他们穿过开满桂花的园林,迎面总能遇见三三两两相约散步的游人,特别是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总是十指相扣,步履缓慢且神态慈祥地从她身边走过。

       不远处的桥头上却是另一番景色:喧嚣的车辆和人群川流不息,生活在繁忙中已然春去秋来。环卫女工细心地将石板路上飘落的枯叶扫拢,装入大袋中,她的脸上因为劳动而显得红润,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岸边有一位女画家,头戴白色的草帽,穿着一袭白色的布裙,在河边支起画架,全神贯注地描画着那一丛生长在怪石嶙峋之中的美人蕉。若秋在她身后凝望很久,欣赏着她的画,美人蕉含苞待放,宛如欲语还休的浪漫情调。嫩黄的花瓣低垂着的头,恰似女子那一低头的骄羞,落在画布上的亦是这般清新的姨黄,新绿,有一种小家碧玉的温婉柔情。

       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真正意义地迈出过家门?一个人要想活得自在多么不易。很长一段间里,身心疲惫的她似乎早已忽略了大自然的美。尤其是面对天地日月和壮阔的大自然时,觉得人的渺小和卑琐,觉得时光流逝的恐慌无措。但是,当生活将若秋推到一个伤悲决绝的境地时,那份伤感变得不再有温情的面纱,不再有伤怀之美,而是觉得以往的伤怀携带了矫情和表象,好像幸福的感觉里往往饱含着心酸一样。就如在今天的黄昏,若秋不再有往日淡淡的伤感,而是沉坠到心底的悲凉。

       黄昏之后如期而来的就是夜,漫长而静谧,它有着秘而不宣的魔力让人回到记忆里,回到过去的时光里。

     “咱们走时,这些花才长出叶子来,现在都开成这样了。”他说。他的脸上是笑容,但语调落寞。

     “你要是在楼上住得憋闷了,就下来走动,晒太阳。”或若秋说。他没有回答。大门口设有棋牌室,每天有三五闲人凑在一起拉闲话。

       这是第四次从医院回来,经过半年多在医院里的折腾,他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以前单位发的工作服再没有办法穿上,看上去,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身上还是那套黑色的运动服,自从生病后,他不想再买新衣穿。

       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使得若秋家的生活陷入一团糟。走在苍茫的暮色里,就只有若秋一个人拖着疲惫的步子,形色匆忙地奔波于医院与家之间。

       夜色浓稠,华灯初上。若秋回家,从商业街行过,隔了车窗玻璃,看见这花花绿绿的服装店,这鲜艳撩人的面包店,这香气扑鼻的肯德基店,和往常一模一样。夜色里有着坚硬的寒冷,也有一点烟火弥散的温暖,还有一点天上人间不知何处的诡秘。

       若秋又想起和他东奔西走,四处求医,握着手和泪度过的漫漫长夜。日子一天天像春水一样流走,而若秋的脸上渐渐没有了往日的笑靥。那些无奈,那些挣扎,那些煎熬,那些悲凉,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看见这个世界,觉得活着的不真实。她常常为文学作品中描述的悲与情而流泪。现在,她觉得以前的流泪是多么肤浅,甚至是布尔乔亚的装饰。没了,才知道什么叫没了。曾经相信过爱情,后来知道,原来爱情必须转化为亲情才可能持久,但是转化为亲情的爱情,犹如化入杯水中的冰块——它还是冰块吗?

       她曾经相信过海枯石烂作为永恒不变的真理。后来知道,原来海其实很容易枯,石,原来很容易烂。雨水,很可能不再来,沧海,不会再成桑田。原来,自己脚下所踩的地球,很容易被毁灭。海枯石烂的永恒,原来不存在。现在若秋相信了,她相信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够永恒不变。人活在这个变化多端的尘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那些脉脉温情的岁月,平平淡淡的快乐,像夜色里一首低眉婉转的歌,悠长地回荡在她的心上。

       这样的伤痛令她无法面对,他将脸埋在被子上,恸哭。他的内心经受着怎样更深的打击和绝望啊,毕竟,病在他的身上,他如何能受得了?他不说话,若秋也不问。怕一问,他会敏感,会更难过。就这样煎熬着,煎熬着每一分每一秒,幻想有一个奇迹出现。

       若秋拉着凌云枯瘦苍白的手,那曾是一双多么温软有力的手啊。若秋对一脸茫然的凌云说:既然死是一件无论如何都不会错过的事,为什么不试着活下去呢?试着活下去吧。试着活下去,能不能?

       穿过广场,走过嵌有浮雕的桥,一个瘦弱的男孩子撑着伞,弯着腰,蹲在天桥边打手机,不时发出“嗯哦”的声音,轻轻的。像眼前的清风,有一阵没一阵的。

       自凌云生病住院到转院,做手术还有出院,她陪护着他辗转奔波在各大医院里,身心倍受煎熬。当她和凌云回到自己温馨而舒适的家,心没来由地感动。想起从前的一切,仿佛噩梦一场。

       起初家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凝重。大家说话都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话冲撞了凌云。这个家像被愁云惨雾笼罩了,挤不出一点欢喜的气息来。若秋试图让他开心:她陪他买回一大堆书籍,还有他最 爱看的电视剧光盘,又从网上搜索各种适合他吃的炖品,并且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做他喜欢吃的营养餐……随着时间的推移,现在,凌云每天都早早地到办公室上班。与同事领导在工作之余谈心聊天,从此他有了好心情。他的脸上有了笑容,身体也越来越精神。每次去医院复查,总有人向他讨教治疗与养生的秘籍,他总是乐呵呵地说:“没事!我就是心态好,最重要的是不要被病魔吓倒,要积极配合医生治疗,就会好得快!”

       那天凌云一脸笑意,捧着一大把玫瑰与百合花回来,说是下班时路过花店,特意买来送给她的,若秋一再追问他是在哪家买的?不会又是同事送的吧!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他从来没有这么“浪漫”过,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再看着他乐呵呵的样子,她的心情顿时“花团锦簇”。凌云不再是那个令她感到忧心忡忡的人了。

       同事笑说,你们创造了生命的奇迹。她想,更多的是那些贯穿在生活中点点滴滴的来自人世间的爱,像阳光一相照亮了她和凌云的生活,给了她和他坚实的活下去的支撑,真正体会到人间这份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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