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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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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街

作者:彭文瑾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19062      更新:2024-10-25

       人在南方,我所寓居的楼并不大,透过阳台看到眼前的俗世很大。楼顶上层层叠叠盖着蓝色或红色的瓦片,屋顶上装着随风不停转动的换气扇,给我无穷的想象空间。它像是一个个透气孔,在每个透气孔里,能感知人间万象。人在俗世中可能活得很体面,也可能活得很卑微。但往往是看你能不能做一个有心人。人有心,万物有情。即使再繁琐的生活,也会变得滋味悠长。让平淡无奇的生活延伸出更多的可能性,让纷乱的思绪渐渐平复下来。用心梳理,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物,也在向着可能的方向嬗变。这种变化,是心之所向,也是必然的趋势。

       不远处,有一条近二百年历史的老街。始建于1821年,初建时称为升平街,沿街为中西合璧骑楼式建筑。临街两边墙面的窗顶多为卷拱结构,卷拱外沿及窗柱顶端都有雕饰线,线条流畅、造型精美。不同式样的装饰和浮雕形成了南北两组空中雕塑长廊。行走其中,给人一种时空交错感,那一面面被海风侵蚀而斑驳的老墙,见证着时光的变迁。我在图书馆翻到一本当地历史建筑的摄影集,看到骑楼上有各种各样的砖雕造型,精致而美观。骑楼的方形柱子粗重厚大,颇有古罗马建筑的风格。时至今日,仍有居民入住其中。

       前几天,因疫情放开,不敢轻易出门下楼,怕感染中招。便耐着性子看电视,正有本地电视台播放《我们的十年》。开场时,必有一幢老楼,几位个性鲜明的老邻居相聚在一棵老树下,打着诨,围坐在一起喝着早茶,吃着肠粉,叉烧,白切鸡之类的美食,聊着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以及这十年来我们身边以及国家日新月异的变化,街是老的,可话题却是新鲜的。

       品尝老街的传统美食虾饼。见两旁被海风侵蚀而显得光影斑驳的骑楼,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滞。路中央生长着一棵苍翠而遒劲的古榕树,因了这棵树,市政特意改了道,向老树两旁扩展。每次路过,忍不住想到老城的风貌就这样与时代共存,不因岁月更改而失了古朴,内心便涌动着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午后,在老街转悠。家家户户门前,植各种树木,比如小叶榕、榴莲树、柠檬树、龙眼树、三角梅等。墙角盛开鲜艳的花朵,细看是仙人掌开出的花,细密,嫩红,惹人怜爱。老街虽老,但风情依旧。让人忍不住留连其中,不知归路。当下,我何尝不是正享受着生命呢?人至无求品自高,不再奢望那些遥不可及的事物。以平常心对待身边的人和事。如同《锁麟囊》中薛湘灵在花园一折中的唱词:“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父亲一生爱唱戏,而我,却要在父亲辞世许多年后,去感悟这些戏词,以及戏里戏外的人生。

       我行走在老街的小巷里,巷口有两棵粗壮的古树。树下,有居民建立的土地庙,那棵苍老而古朴的榕树上飘舞着用来祈福的红丝带。半夜听见鞭炮声响,知是新年临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响彻整个小城。疫情三年尚未结束,而今放开,禁了多年的鞭似乎也放开了。人们还是愿意以传统的方式去祈祷来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以及寓意幸福与吉祥。那些美好的祝愿始终安放在人们的内心深处,以古老而世代延续的鞭炮、烟花来迎接一切美好事物的到来。

       在南方,午夜梦回。

       想起故乡,此际正是雪花纷飞的时节。回想儿时的故乡,自大年三十晚上开始,人们会在寺庙里、供台上燃起香火,鞄炮山响,锣鼓不止。家乡人以划采莲船,舞蛳子来庆祝新年。划采莲船几乎成了父亲的专职,父亲从村里选最漂亮的女孩子来扮那个莲船上的主角。从选角色到化妆,扮相,演练一条龙操持。那个女孩子选谁,成了每个村民期待的事情。人们在烟火中打量着那个身披凤霞,头戴凤冠的女孩子,看她害羞的表情。父亲一边划船,一边唱着富贵安康、万事如意的恭喜曲子。父亲主唱,全村人附和。听人说,父亲的唱词如果用本子抄下来,会有厚厚一大本。到了正月十五,闹元霄的曲子,父亲能会根据每家每户实际情况临场编唱词。而今,遗憾的是,我没有记下父亲那些自编的唱词。自父亲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回到古老而又庞大的村庄看彩船灯与过元霄节,那些美好的记忆永远刻在脑海里。

       在乡村,几乎每个小孩子都喜欢玩炸鞭炮的游戏。穿新衣,拜年,那些传统文化和习俗,浸入心田,年龄增长,越能觉得其中的温暖与深意。想必带给孩子们潜移默化的影响,进而将传统文化与习俗深深地根植到他们的心灵中,即使走再远的路,也始终念念不忘故乡的人和事,最浓酽的乡愁,便是记忆中那热闹的春节吧。

       信仰是民族心灵史的根本,更是精神的基因传承。如佛教,虽然自遥远的印度流传而来,在当下人们心中依然占有相当的信仰比例。自然有其契合中国人的因素在内,道,这个玄秘的宗教,似乎与萨满有共通之处,“万物有灵”曾经是全人类的信仰。记忆中,几乎每个村子的村口都建有土地庙。大山脚下的僻静之处还供奉着如来佛、观音菩萨等诸佛神仙的寺院,为求神拜佛之处。

       远处,则是道教胜地——木兰山。人们往往提前几天吃斋,净身,只为赶在大年初二、初三赶往木兰山烧香,以虔诚之心去祈愿。我儿时曾跟随老父亲步行几十里山路,去木兰山烧香。自清晨出发。穿进荆棘丛生的老林,陡峭的山路,到达木兰山时已是白雪纷纷。静谧的道观在白雪的笼罩下,白茫茫一片,别有一番景致。

       在一处宏大的道观里,父亲带我去认亲。

       主持这座道观的是我外婆家一位远亲,称之为小姨。据说她年少时得了一种不治之症,不吃不喝,昏迷不醒。其父母愁坏了。恰有疯巅道人来到她家,授以良策:此小女之病非一般人能治,而不治则人亡。有一种路可走,就是出家为道姑,带发修行,可得生机。于是,小姨从此发愿出家,成为木兰山上的一位道姑。每次父亲去道观见她,她都会热情地招待我们,并安排一大桌斋饭。我与父亲坐在道观里,吃得非常开心。那时的小姨终年呆在道观里,头上盘着长长的发髻,插一根细长的发簪,身上着青灰色的道袍。父亲去道观里烧香,每每与她寒喧几句,往往小姨很是礼道周全。

       原来,道姑是带发修行的,可以成家,而尼姑则六根清净,削发为尼,脱离凡尘。这就是两个教派之间的区别。年少的我,哪里懂得?只是对木兰年少替父从军,至战功赫赫的故事,很是向往。初中时在背诵课本《木兰辞》时: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唯闻女叹息……我的思绪便会飘远。女子也可如男儿一样征战疆场,英姿飒爽,觉得那些故事真实而有力量。骨子里便有一种冲动,自小立大志,不甘于平庸,碌碌无为过一生。而这些也成为了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也是父辈们赋予我并一代代传承下去。因此,在某种意义上,花木兰就成了我们那个年代女孩子心目中的英雄。

       如今建立与续写家谱也成为了这几年彭家人的民间行为,其本质也是一种文化寻根。我在家谱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用的是现在的名。而小名,只留存在少数的亲友口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风把地面上的叶片吹得无影无踪。身处闹市的一隅,老街深处仍然伫立着一排排古老而低矮的红砖瓦屋,想必是上一代的渔民保留下的。老屋逼仄,光线幽暗,仍然有老人安静地居住在其中。各家院子都有一丛丛长寿花、紫荆花从院墙探出头来,让沉闷而潮湿的日子变得生动、鲜亮。两旁是漂亮而整齐的别墅群。再往前面,就是临街的店铺,大厦林立,热闹而繁华,这就是一个城市最真实的样子。

       我每日穿行其中,听着街头巷尾浓郁的南方方言。老街里,遇到那个瘦小而善良的卖菜女人,她为自己讲不好普通话而自责。问她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我听着将此物想象成彼物,直到她解释后我笑成一团。每天仍然愉快地买她新采摘的荷兰豆、西洋菜、自制的黄皮果。我喜欢下厨,最常做的菜有黄花鱼、红娘鱼,以及鲜嫩的鱿鱼、黑鲷、虾、蟹等。当地人爱吃的鱼是沙箭鱼,用它煮汤或蒸、焖、煎、炸,每一样都鲜美可口。我又尝试做黄豆熘鱼,油煎马鲛鱼、清蒸石斑鱼等。家常的椒盐皮皮虾、清蒸狗利、巴鲽,用姜丝和蒜蓉清蒸或做成蘸料,吃起来更加鲜美,看家人大快朵颐,我自是无比喜悦。文学大师汪曾褀是位美食家,除了写作、画画,还亲自下厨做一些美食,他更是一位老饕。他做的那些菜品我闻所未闻,想必跟他的文章一样傲立于世。他的文字精炼,寓意深远,回味无穷,充满了人间烟火味,让人读来踏实,熨贴,接地气。但凡文字与食物挂钩,便觉得真实可信。菜羹香,诗书滋味长,这是我笃信且喜欢的人生状态。文字如果有了真实感,便可长久地驻扎于心,让读者多了几分亲切感。

       晨起,老街古榕树下的香烛未尽,供台上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在香火缭绕中笑容可掬。老街开始新一天的延续,浓郁的烟火气息给了我太多遐想,让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带给我踏实、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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