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方,我很多时候都在画画。来之前,画友们各自画着喜欢的花鸟图。我选择画木槿花,不同形态下,我足足画了三幅。画友们问,这是什么花,我说是河边公园正开的木棉花,又称木芙蓉,属于南方的花。我又说,每当画一种花,你首先要了解花的形态,观察花在阳光下的各种光彩。你看得越仔细,画得就越生动。教我们画画的张老师说,你理解得真好。我笑道,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教我画画的张老师年轻漂亮,性情温柔。她艺高且胆大,初时教我们临摹宋画,有《花篮图》、《枇杷来禽图》、《千里江山图》等十几幅名画,还有大幅的佛图。当然,其间我们也找些自己喜欢的花草来画,比如画寓意吉祥富贵的牡丹,品性高洁的荷花、兰草。以小品、斗方之类的小画见长。去年夏天甚是炎热,双休时,我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足不出户,安静地临摹大幅的《千里江山图》。全画约有十一米长,张老师为我们取了其中的三段,也有一米多长。画中有亭台楼榭,重峦叠嶂,水波浩渺。这是天才少年王希孟的传世名画,为国画青绿山水的代表作。这位十八岁的少年完成这幅名画后,两年后便离世,我一直为王希孟英年早逝而感到惋惜,真是天妨英才。接下来我连续几天不停地查阅资料。提起宋代,北宋的亡国是一场突然变故。韦羲认为《千里江山图》煌煌其华,毫无亡国之象。九百年过去,画里青山依旧,水碧如初,雄浑壮阔。如此气势恢宏,如此地岁月静好,江山如画。
先要读懂这幅画,才能画好这幅画。我暗想。读画,画画,成了夏天里最开心的事情。来南方之前,这幅画,连同一幅荷花图直接拿去参加职工书画展,被摆在了显眼的位置。
说实话,我们的美术史离开绘画本体已经很久了,我想硬碰硬。古代绘画虽然有自己的画论,却像密码一样,和我们现代人已经隔阂了。我会尽力用现代的语言拉近古画和我们现代人的距离,当然也会用新的视角和概念唤醒古代的画语。韦羲这样评说,我觉得传承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尤其是在当下。传统文化正在一点点被淡忘,古典与传统艺术在很长时间静默在时光的暗处,多少令人不安。
同样,中国的墨竹和梅花也是被发明、被人格化的,体现出人的灵魂和尊严。古代画论说“江山如画”,可以解释为山水被山水画发明。而且随着新的绘画风格的出现,山水不断地被重新发明。在千年山水画里,我们看到山水画的创作经历了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美学。
不过,当文化沉积太多,也会遮蔽山水的“本来面目”,有时候需要忘掉这些记忆,清清爽爽地和山水素面相对。就像禅宗所谓的从“看山不是山”又回到“看山还是山”的状态。我每每读到这些诗一样的评说,就仿佛从画画中感知到了人生的另一面,总会多一些感悟。
疫情之初,读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故事人物的原型是法国印象派画家高更。他原本是一位生活优裕美满的伦敦证券经纪人,名为思特里克兰德。人届中年后,他突然给家里留下一纸短笺“我已下定决心不再与你一同生活”,便只身前往巴黎学习绘画。他住在廉价肮脏的旅馆,吃粗鄙的食物,抛弃种种世俗条框与约束。忘却自己的身体状况与所处环境,只因被心中一股画画的创作本能所驱动。最终只身来到一个世外桃源——塔希提。他终日创作,不问旁事,并最终在这个小岛上创作出旷世杰作,却又让土著妻子将其与自己的遗体一并付之一炬。这位神奇男人就是毛姆笔下《月亮与六便士》的男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
“所有的人都讨厌你、鄙视你,这对你一点儿都无所谓吗?”有人问他。
“无所谓。”他答道。
“你不在乎别人把你当做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吗?你不在乎你的妻子儿女去讨饭吗?”有人反问他。
“一点也不在乎。”他又答道。
一位毫无绘画基础的男人,即使四十岁了却还想着要画画。这件事,听起来无异于嘲讽。这种理想,注定不被常人理解,也定然不被世俗所容。也许伟大的艺术,初始不为世人所接纳,而天才的梦想,就是一场不顾一切的自我放逐。但我一直觉得,画家高更因为有作家毛姆笔下的文字记录,他的故事与画便成了经典。高更放弃舒适的家,打破常规,去荒凉的小岛屿上画画,实现着另一个自己。而他,为此几乎耗费了自己的后半生,最后被疾病夺去生命。
有一回,我去找张老师讨论画画的事情,她正在开会。我就坐在那里一边看书一边等,把《芥子园画谱》等几大本厚厚的古籍看完了,都是山水画的通用典法和营造模式。又接着翻阅当代画家的画册,忽然为胡大姐的一句话而生出些感慨。她说,如果年少时接触了画画,或许她的人生就会不一样。
会当画家么?我笑道。她竟然说,那当然。她的自信让我觉得既真实可信,又凭空让我生出些感慨。胡大姐年长我十几岁,当初正是看到了她的画,然后经常到她家一起学画画,期间给了我很多的启发。我有时候想,如果胡大姐当了画家,就不会一辈子选择当小学老师,尽管她教学水平很高,懂得教书育人。假如我早年遇到像张老师,或者胡大姐一样的师者,我的人生也会不一样。
近日读画家韦羲出版的《照夜白》,甚觉新奇。照夜白乃是一种紫葳科植物,夜间开放,洁白淡雅。另有一幅《唐韩干照夜白图》为唐代著名画家韩干的代表作。这幅画用水墨线描完成的,描绘的是唐玄宗的坐骑“照夜白”的形象,丰富的形态和高超的表现手法,反映了当时的审美观念。以“照夜白”为书名,觉得意味深长。
这位生于南方的画家韦羲在书中说:花鸟画以花鸟为对象,山水画以山水为对象,而“品格”“气韵”之类才是山水花鸟画的终极命意。此外又有形意二字,物象是形,品性是意,画兰则意在于幽,画菊则意在于野,画梅则意在于清,画松则意在于逸,画春海棠则令人艳,画秋海棠则令人媚。他对于历代名画的品味,发自内心,这些诗意的评述,又让人觉得耳目一新。让我足不出户,便可系统地观照古今中外的名画,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和感悟。
又想起明人洪应明之联句:“诗思在秦淮桥上,微吟就,林岫便已浩然;野兴在碧波园边,独往时,山川自相映发。”诗与画,从来都是相辅相成。
不久前从市图书馆借阅了《齐白石传》,对齐白石有了新的解读。在这个越来越浮燥的世界,我喜欢欣赏一幅幅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画作,特别是齐百石画的那些虾,灵动而有趣。虾原本是虾,到了大师笔下,就演变成了人情世故。他对于那些想讨便宜的人,便画死虾,对于他敬重的人,画活虾,并以虾的数量多少来表达这份情意。这颇让我感到意外,欣赏一幅画,也在品味人情世态。齐白石的画,给我的感觉是清爽,干净,透亮,纯粹。我会在画作里,在那些浓淡水墨中,去感知古人流传至今的韵味,悠长幽远的意境,还有不屈于世故的灵魂。
画画是最近几年的突然之举,起因颇有缘由。疫情想必可以改变很多东西,包括爱上画画。
记得第一次搬新家时,自武汉购家俱。表姐正好是某品牌古典家俱店的店长,她建议我们在选购家俱时,再配上两幅画。为景德镇画家画在瓷片上的,颇有收藏价值。我不懂收藏,经表姐的推荐,仍然喜滋滋地买回来,挂在了客厅。一幅是荷花鲤鱼图,一幅是牡丹图。才明白这些传统国画,正是我后来所学所画,大都也离不开这些题材。
那两幅画,又挂在住了四年的别墅里。我和家人用心打造这处潜山寺脚下的僻静之所。归隐不正是古人所求的么?我向来就有隐居的渴望,少近人声,多养花草。我与家人每天下班便开始打理花园,清理杂草,养鱼,种菜。那时正在读《瓦尔登湖》,梭罗用一年的时间在瓦尔登湖畔搭建自己的居所。远离城市的喧嚣,去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感受鸟语花香,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这也是他的精神世界。并记录下他的所见、以及他内心的渴望、冲突、失望和自我调整的心路历程。
可是天不遂人愿,我与家人每天凌晨仍会被狗叫声、鸡鸣声吵醒。又被邻居彻夜的麻将声,猜拳饮酒声困扰。便决意卖掉别墅,搬回到单位的老房子住。当遇到有心人来买别墅时,对方提出的要求是,将别墅里的两幅画留给她。一位相邻的大姐从中牵线,她直接将我画的第一幅处女作《荷花图》搬走,此举让我颇感无奈。
我跟张老师说,我实在太忙,画一天算一天。下节课与画友们见面,班上的学员就对我说,知道不?你有事下课先走了,张老师单单只表扬你画画有天赋。我们都画了七八年,有的画了上十年,也没有得到过这样的评价。我无语,我自以为,张老师对我的表扬,是为了让我有信心继续画下去。可又不尽然。当初她收我做她的学生时,问了我情况。得知我习书法多年,便说,书画同源,你可以画。我说,真的吗?她又说,这有什么,著名的清代杨州八怪之首金农。六十多岁才开始学画,不也成为一代大师吗?可我真不想成为画家,纯粹因为喜欢。我初学画画时,画的第一幅《牡丹图》,被画友们摆在中间的位置,与张老师的大幅佛图并列,在市图书馆展出。事后想想,觉得不可思议。后面陆续有画作参加年度书画展。张老师说,画画就是要勇敢地展出来,不然,难以进步。我深以为然。
趁阳光晴好的时候,画画。光线充足,润笔,调色,笔下的花草与山水也会有生机,有活力,更有层次感。然而,画画实在需要体力与精力,休整了一宿,人的精气神更充沛,头脑更清晰。午饭后开始减速,至黄昏时就全然松懈下来。
连续几天的雨停了,短暂停下来的大风又开始吹。我正在读《中国古代绘画大师名作欣赏》一书。中国自古以来绘画美学的核心,为书法美学。是行云,是水流,是花开,是树的生长。所谓行云流水,是处于运动之中(亦即时间之流中)的造型变化。作者的心性、品藻、风度、神智皆在时间变化之中自然流露。每一幅画作都映射着画者的心境,还有思想情怀。原来这些“瘦、漏、透、皱”的石头,竟也是投射出的光影。枯石镂空自身,吸纳四周空间,但又与四周若即若离,成了中国美学的象征。秋冬的林子分割光线,枯石雕刻时光,窗子镂空投影,处处影印空隙之美。作画的历代大师,将平生的志趣投射到山水花鸟画,以及人物肖像画之中。让我从这些名画中,探视到古时的人物风貌,以及对美的追求。
记得到南方的第一年,随家人去深圳访友。下地铁,与约好吃饭的时间尚早,便去市博物馆看画展。当时参观者众多,我停驻在一幅张大千的《墨荷图》前,久久不愿离开。画面上的荷叶荷花气势不凡、水墨淋漓。画的右上角有张大千的题画诗和题款:“露湿轻纨波不摇,珠房云冷细香销。也知巧作红妆好,只恐红消更寂寥。”
其时,正有一位美术老师带着学生来参观。清瘦的老师很用心地为学生讲解着这幅画,以及画作的独特与大美之处。我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得入神。待他们离开,我又细细品味那位老师所言之处,深以为然。这也是我第一次了解国画之美。那次的经历,因了这幅画,记忆犹深。
天气晴好的时候,我去市花公园看花。一个人异常专注地看着三角梅,细数它的花蕊,颜色,还有品种。不知何时,它会入画来。我的故乡有凌寒独自开的红梅、腊梅。南方,却有灿若红霞的三角梅,这让我惊喜。我的姐姐,名字都有”梅“字,唯有我,自小就把小名改了,名字中就没有这个”梅“字。当然,父母从未为此而有过异议,哥哥姐姐们亦是,仿佛我改名字是理所当然的。
“有书卷伴青灯,足以慰风尘。”这是我读晚年季羡林写的《一生自在》中最喜欢的一句话。他又说,见识天地,方能遇见自己。是啊,经历大半生坎坷流离的国学大师,在书卷中或许早就悟到了人生的要义。人最可怕的是止步不前,是看不清自己。就如同这些文字,我从去年写到今年,仍在继续。有时候,触动心灵的文字,或许能带给人某种快乐。科学家说,人在一秒内有几十种心理变化,而我们唯一能坚守的就是心灵的宁静。
熬至滴水成珠,便是待以时日,让一切事物还原事物本身,一念放下,便是万般自在。
“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王阳明这段话,用在画画上,更深有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