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洞子
邹蓉|4565次浏览|个人主页
文/邹蓉
“幺爷爷,你家地头挖出金子了。”喇叭娃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我妈。
我妈有兄妹八个,她是最小的,我爸是外地人,工作的原因常年不在家,村里孙辈的把像我妈这样结婚在家里的女儿都叫爷,以表示是自家的亲人有别于从外面娶进来的媳妇。
“我们家地?” 正是农闲,我妈和姨妈舅舅还有表嫂在堂屋里打百分,手里的一把好牌正在吊主。
还没等我妈听明白,喇叭娃已经跑进我们家厨房里抓起瓜瓢在水缸里舀了半瓢凉水像一头牛似地豪饮,看这娃的样子不晓得一口气跑了好远。
又舀了半瓜瓢水喇叭娃才从厨房里伸出头来说:“就是你家换给冯家的山地,冯家几兄弟都在你家地头挖金子,我看到了的。”
“金子?你看到了?是不是一罐一罐地装起的?就跟阿里巴巴找到强盗藏的宝藏那个样子?金光闪闪的金锭子?”喇叭娃的话激动人心,我看到了安徒生,看到了阿里巴巴,看到了芝麻开门,这一切就要在我面前活过来。
“早就看到了,他们家都挖了好久了,一个地整得来乱七八糟,到处都打起金洞子,金粉粉都没看到点,人倒是越挖越穷。”
没人理会我。
“挖到金子了?”不晓得哪个在问,玩牌的和看玩牌的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挖到了,我看到冯家一家子在地头挖洞子,还在用背兜从洞子头背沙子出来,背出来的沙子就堆在水沟边上,还在水沟边上架起家什摇金子,人家收金子的人就在边上等起的,我看到他们在数钱。”
……
“狗日的,冯家一家子还看不出来,你们还说人家傻,人家才不傻。”舅舅愤愤不平地把牌往桌上一撂,这话是说给我妈听的。
“我们家又没得劳动力,他爸在单位上一年难得回来两次,田头地头都帮不上,两个娃娃又小,都在上学,你说我一个女人上坡下坎的要还要挑粪上山,又有肾病,我咋个种?”我妈有自己的难处。
“说不定冯家早就晓得那地头能挖出金子来,要不然咋会用田跟你换地?你都不想哈。”姨妈也放下手中的纸牌。
“幺爹,要不我们把地换回来?” 表嫂是从外村接来的媳妇,人长得水灵又机灵,很能察言观色,不说话也能看明白长辈们此刻的心情。表嫂的话还是说得小心翼翼,但是话说得很有分寸,说话的语气也拿捏得当。
“对,我们把他们家的田还给他们,把我们的地再换回来。”表嫂的话让舅舅眼睛里放出了亮光。
“换都换给别个那么多年了,咋换得回来?” 我妈觉得为难了,要是真再去找冯家人把地换回来,不说别人愿不愿意,自己的一张老脸怕是没地方挂了。
当初分产到户的时候,冯家人找上门要用他们家的田换我们家的地。冯老头在村里还是我妈的侄子辈,家里有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几个儿子说不上聪明,身体个个都还健壮,在村里也是少言寡语,其中大儿子和女儿显得有点木讷。女儿应该不愁嫁,唯一成了家的大儿子找的媳妇还是一个带了两个儿子的寡妇,大大小小加起来有十来口人都挤在两间茅草房里。
冯家大儿子找的媳妇是分产到户以后来的,一来就是三口人。土地都分到户了,添丁不加田,田少人多,冯老头怕粮食不够吃,说没得钱买化肥买农药,还是种地来得简单些。
“我家人多,有的是劳动力多,只要人勤快,山地多了哪怕是种包谷种洋芋红苕都可以把嘴嘴糊起走。”冯老头的一些话说得相当的中这中肯,看样子他们比我们更需要这个交换。冯老头的意思是说我们家是工人家属,相比之下缺的是劳动力而不是钱,一些话说得在行在理,这样的交换着实让两家人都能得到实惠。
这就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给我们家遇上了,虽然不是等量对换,也不可能等量交换,五分田换一亩地,我妈也一口答应了。冯老头不识字更不会写字,两家人口头协议不再反悔。可是这些年来我妈还老担心冯家人哪天反悔了,偶尔冯家人串门到家里来,我能看出我妈忐忑不安,看出她那颗心时常悬在那里不得安生。
“冯家人找你用田换地,你还说赚到了,肥田换薄地,这哈你才晓得哪个赚到了。”舅舅是我妈的亲哥哥,他们的父亲死得早,长兄为父。
“当初换地的时候你们也是同意了的。”我妈的意思明白人都听得出来。换地的时候我妈是问过我舅的,他说中才换的。舅舅家娃也多,田多地也多,自家地里的活都忙不过来,也帮不上我妈多少忙,地换田当初也是我舅的意思。
“难怪冯家要把他们家的田都换成地,你看人家这几年种包谷、种高粱、种红苕、种洋芋、种荞麦……都种出大瓦房,老二也娶上媳妇了,尽管说屋头连像样的床都没得两张。”姨妈在边上帮腔。
“问题是人家冯家就在你家地头挖出金子来了,你这个田换亏本了。”姨妈是我妈的表姐,绕了很大一个弯才找到自己说话的正题。
“我们哪个会晓得地底下有金子,就算是有金子我也挖不出来。”我妈的话是为了让自己心安。
看大人们说话,我总算听明白都在说一个穷字。
“人家冯家这些年还是帮了我们不少忙,农忙的时候人家还是来帮我收割,帮我插秧苗,下苦力的活也出了不少,我咋好意思说再把地换回来?”
“那你田头能种出金子来?还要拿钱买农药化肥往里头洒……”舅舅的一些话,让人看到从地里种出金子的景象。
一群人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说反悔就要反悔,当初是我们怕冯家人反悔,现在肯定是冯家人怕我们反悔,难怪好久都没看到冯家人来我们家串门了。
“人家都挖到金子了,才想起要跟人家换地,没挖到金子的时候你们咋不换?你们咋就不想哈也在自家地头挖出金子来……”
我妈回头喝斥,我才发现已经顶撞了舅舅,打住不敢再往下说了。
舅舅没有生气,还诡秘地对我笑了:“嘿嘿,老子还真能从自家地里挖出金子来。”
舅舅也能从自家地里挖出金子来?
舅舅真的开始在自家地里打金洞子了,舅舅家的地紧挨着我们家换给冯家的地,和舅舅一起挖金子的还有姨妈家的儿子们,还有喇叭娃。我妈也想让我跟着舅舅一起挖金子挣几个零花钱,我舅不让我去,他说我吃不了那苦,我感觉舅舅不是舍得我吃苦,从他看我的眼神就知道在说我娇生惯养,我从小就觉得舅舅不是很喜欢我。其实别的孩子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也在做,唯一不能的就是不敢像村里孩子那样光着脚板撒丫子满山跑。
舅舅很多年前就是村里的队长,一个村一共有四个生产队几千号人,队长大小也是一个村官,说话办事向来很强势,从来都是他说一不二,认死理,古板。有一回我姨妈的女儿成都回来看他,屁股还没挨着板凳,舅舅看表姐才烫的一头卷发就教训人了,说什么资产阶级小女人,还说要抓一把野草在表姐头上让她三天都理不直,表姐哭着走了再没来过。舅舅的故事说三天都说不完,有人叫我舅马列,他还高兴,马列的帽子不是想戴就能戴的,他自豪。
我没能去挖金子,喇叭娃都可以去就不让我去,我只能在边上看,看他们怎样挖出金锭子来。
看他们把挖出来的沙石堆放在有水的地方,自做的木头洗床有一个单人床大小,上有个轱辘,在轱辘上面架一个用粗铁丝编的筛子,筛子上还有一摇柄,边冲水边摇铁丝筛子,大的石块被铁筛子隔离出来,细沙和着水顺着洗床冲下去,洗床上有很多小横条,像女人洗衣服的搓衣板,那些小小金子就在那横木条的缝隙里,刷子扫下来用淘金盆来小心洗,那是怎样的一个细活计我是看到过的,那洗金子的淘盆两头翘,外形粗一看像一只小船,里面是异常的光滑,金子和水和沙在太阳底下层层分离,最后用水银裹着金子像豆子一样大小装进细竹管里……
九块钱一克,还没看到金锭子,行价见涨,又是十三块钱一克,水银裹着细细的沙金在一大群人的眼皮底下滚动,直接就滚到收金人的竹管里去了,沾着口水数着一张张皱巴巴的纸票票,数得一群人心花怒放,啤酒汽水瓶放了一堆。
已经九十岁的外婆自小在村子里长大,村子依山傍水,背后依靠着大山,一条大渡河从村前宛延而过,从来在背后的这座大山上看到的就是黄泥巴,今天看着这些人从山里掏出那么多的沙石来,头摇得像波浪鼓说:“造孽啊,半山腰都挖出沙子来了,动龙脉了,要遭报应的……”
“没得钱才是报应。”表嫂小声嘀咕还是让我听到了。
我用眼角瞟了一下表嫂,我突然有点厌恶这个女人,我不喜欢她这么顶撞我年迈的外婆,老人家都九十岁了,村里能有几个可以活到这个年龄的?四世同堂的幸福她没到九十岁是不会知道的。
不知道表嫂有没看到我看他的眼神。
“你真的不去上学了?”我问喇叭娃。
“不上了,学习不好经常拿给老师骂,作业做不起也恼火得很,我又不是那块料,还是挖金子安逸,你读书还不是想以后考起学校出来有工作拿工资吃饭,我现在挖金子就能挣钱了,不读了。” 喇叭娃满嘴里冒着汽水泡泡,满足地转动着手里的三毛钱一瓶的汽水瓶。
“那你晓得这个金子能挖好久?没得金子挖你又做啥子?”我还是问。
“那么大的一座山我挖几辈子都挖不完,就算是不挖金子我就种地,种地都比读那个书好受,关在那里简直是受罪。”
……
挖金子挖到钱了,喇叭娃不想读书了,农村里的娃娃很少有上初中,上高中的就更少了,很多大人说能识得钱,数得清数就行。喇叭娃学习不好,经常考不及格,不上学老师也没想管他,不上就不上吧,那娃上课不专心,只要他在,就是只闹山麻雀叽叽喳喳说不停。喇叭娃不来了,课堂上安静不少,老师也省心。
喇叭娃学习不好记性倒好,没几个人能比。村里装一个锅盖可以看电视,有电视的人家没几户,很多人聚在一起看电视拉家常,能看的频道就只有四川台,看一个电视剧中间要插播很长的广告,他能把中间所有的广告倒背如流,还是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换了别的词他就不会说了,所以插播广告的时候就是他的时间了,声音又大又响,原本在家排行也是老幺,看电视让大家都叫他喇叭了,喇叭娃就这样叫开了。
长人不长心,十四岁就已经是小伙子了,壮得像头牛,劳力好,舍得吃苦,挖金子就要这样的后生,舅舅就喜欢这样的后生。
挖金子的人越来越多了,靠近冯家地边上都打满了金洞子,女人们做好饭送到金洞子口等自家的男人出来吃,都怕吃饭的功夫少挖两锄头,害怕别人不要自家男人一起挖金子,乡下人缺的是钱有的是劳力。
晌午,正是大伙吃饭的时候,随便出来透口气,喝口水抽根烟小憩一会儿。有个外乡人背着果树苗从山下走过,冯大看到了,说:“我想种果树。”
有人听到了:“冯大,你准备在自家的地里种果树了?说不定会结出金果子来,那就不用我们这样像狗一样在金洞子里爬进爬出,直接从树上摘就得。”这话一出口男人女人们都哄笑。
冯家人都没有笑,冯老头黑着一张脸吧嗒吧嗒地在一旁抽旱烟,烟袋在长长的烟杆下不安份地晃荡,冯大的媳妇坐在空背篼边上纳鞋底准备给儿子做过冬的鞋子,眼神跟着手里的麻绳上下来回地在鞋底板上穿梭,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冯大说的话。
冯大看了看冯老头,又看看自己媳妇,没人理会他说的话,冯大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用眼刮了那好事人一眼,钻进苞谷地里不见了人影。
后来我看到冯大守金洞子的窝棚旁种了几棵果树,看到他在山沟里接泉水给树苗浇水。果树在冯家的金洞子边上长上了,绿色的桔叶在太阳光下油亮油亮的泛着光。
……
喇叭娃晚上来看电视的时候又跟我妈说冯家把我家的地挖垮了一块。
“人遭没得?”惊出人一身汗。
“没得,是晚上垮的。”
“那还好。”在场的人都长出一口气。
我给喇叭娃说:“那已经不是我们家的地了,你咋老是说我们家的地?”
喇叭娃摸摸头说:“人家都说的是你们家的地。”
“换都换了,换了就不是我家的了。”我恨不得拧喇叭娃这个死脑筋的嘴。
我妈找到我舅舅:“你那个金子挖不得了,冯家地都挖垮了。”
“我在自家地里挖,冯家地垮关我屁事,我又没在他们家地头挖。”舅舅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两家地挨那么近,你还说在自家地头?”
“你不要瞎说。”舅舅压低声音拉了我妈的衣袖一把,恨不得用另一只手捂住我妈的嘴不让我妈再说下去。
我妈没敢再说话了。
冯家人又挖垮了一块地,换一块地继续再挖,冯家的山地在村里是最多的,他们家田全换地了。有人给冯家三儿子介绍对象来了,来的一帮人都留下来在冯家地里挖金子,冯家的地挖垮了一块又一块,票票哗啦啦地流进很多人的口袋里。
舅舅还带着喇叭娃一帮人继续在自家地里的金洞子里挖金子。
晚上看电视,喇叭娃说在金洞子里看到冯家人了。
“那下面是不是跟地道战一样?”我一直没有进过金洞子,舅舅不让我去挖金子我也就没进过金洞子,里面看不到东西,他们挖金子都是买了一大把蜡烛,我进去只会碍事,我可不想讨人嫌,怕黑,也怕有人在里面阿屎阿尿的臭气熏天。
“快了,整得我们都不晓得哪些洞子是我们挖的,哪些洞子是冯家人挖的了,在里头头都要钻昏,我装了背沙要背出来才发现整拐了,我跑到冯家金洞子里头去了,差点拿给冯家人打一顿。”喇叭娃说得嬉皮笑脸的。
“那要是打起来咋办?”
“真的打起来还不是只有打,反正我们人也不少,再说在地底下,我们不晓得挖到哪儿,他们一样也不晓得挖到哪儿,他们一样认不得哪些洞子是他们的,哪些洞子是我们挖的,咋打?”
这话听起来都想笑,想着一群人灰头土脸在地底下瞎摸。
金洞子的事我一直在听喇叭娃说,每个晚上看电视的时候喇叭娃都会准时来报到,我给他说学校的事,他给我说挖金子的事。
天黑了,我又在等喇叭娃,可是喇叭再也来不了,又有一块地塌陷了,喇叭娃埋在下面了,还有一个同村的小伙子。全村的人都打着火把在金洞子那里,大家都在找喇叭娃……
金洞子挖得太深了,洞子与洞子之间错综复杂,大家都说不好具体位置,挖了两天才把喇叭娃从金洞子里刨出来,喇叭娃正是从我家换给冯家的最后一块地里刨出来的。
还是一副灰头土脸的喇叭娃,出来的时候喇叭娃喊:“水、水……”,摘一片芋头叶子接了满满的山泉灌进喇叭娃的嘴里,喇叭娃活过来了,哭声和笑声混杂在一起,没人分得出来。
冯家人的金洞子停下来了,冯家的地快挖空了,没几块地可挖了,也不敢再挖了,给冯三新介绍的对象和挖金子的人一起散了。一段时间来冯家人都忙着挖金子,地里的活拉下了,庄稼像中暑一样在地里打着摆子长不高,先前养的牲畜饿了发出的嚎叫,像狼一样扰得人心慌意乱的。已经没多少地可以种庄稼,冯家兄弟把挖出来淘过金子的沙石往自己家的金洞子里填,可是怎么也填不满,一块原本是平整的地变得凹凸不平,种一块地还在里面上坡下坎的,种的庄稼也跌宕起伏。
再说起金洞子,很多人和喇叭娃一样把头摇得跟波浪鼓似地,大家都远远地从金洞子外面走过。而我妈似乎可以安心了,冯家人已经不能再把他们家的田换回去了,我们家的地早已经变成他们手里那些票票花花绿绿地花出去了,也变成了他们家的金洞子,而他们家的田在四季里长满了我们的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