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_第二章 石库门里的爱与恨_都市·言情_文狐网

夜上海

第二章 石库门里的爱与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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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姚天祥从香港回来后,蒋蜜并没有把邵云找她的事向他通报。蒋蜜想得饶人处且饶人,女人最最重要的品德是善良。于是蒋蜜具体地向姚天祥汇报两天来公司发生的事。她说:“大通贸易公司提供的电脑配件,经我们组装一批货已销往广州宏达电脑公司。”姚天祥说:“这都是你公关有功,不过以后我们可以自己进更便宜的配件。现在电脑市场一家一家的商店,像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竞争越来越激烈,幸亏我们还有房地产公司,房地产公司才是如今真正赚钱的公司。不过目前整个集团的流动资金都分散在各个生意的项目中,其中也有不少漏洞,各分公司经理掌握着自己的一块财务账面,有设立小金库的,也有从应付账款里划入私人腰包的,如果不常查账,资金被偷光了我们还不知道呢?”
  蒋蜜觉得董事长说得有道理,一个集团公司关系到层层领导人的问题。如果一个部门出了问题,也会牵连到整个集团公司。天祥集团公司从表面上看,人们都以为财力雄厚,实际上也是四面楚歌。蒋蜜很能理解姚天祥的处境。她想一个男人在事业上拼搏、在情感上挣扎、在精神上空虚而又寻找归宿,都是属于优秀男人的范畴。
  现在姚天祥坐在自己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他望着离他不远处坐在沙发上的蒋蜜,沉思了一下说:“集团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是该到了动大手术换血的时候了。”蒋蜜说:“那不如把邵云请来当总经理,怎么说她现在还是你没有离婚的妻子。”姚天祥惊讶蒋蜜有如此心胸,但他马上说:“邵云捧着铁饭碗不放,绝对不会离开电信局。更何况她正在与我闹离婚,她口口声声要我一半的财产呢!”
  “那你不要与她一般见识,女人头发长见识短。”蒋蜜话音刚落,邵云就像个幽灵似地窜了进来,对着蒋蜜扬起一个巴掌说:“你挑拨我们夫妻关系,你个贱女人……。”
  “你疯啦?”姚天祥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场景惊了一下后,赶紧拉开邵云。蒋蜜半晌才感到脸上热辣辣的痛,但她捂着脸迅速地跑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你到这里来撒泼,你简直有神经病?”姚天祥说:“我已委托律师全权处理你和我的离婚问题,如果仍旧协议不成,那么他们肯定会诉诸法律。”
  “法律上你就要给我一半的财产。”邵云打了蒋蜜一个巴掌后,内心感到痛快淋漓。她冷冷地注视着姚天祥,脸上浮现出一股奸诈的笑意:“姚天祥老实告诉你,你不要以为她会爱你,呸,她爱的是美眉夜总会的老板,那天我亲眼看到他们在一起。她是个风流女人,你哪里就是她的对手?你给我省省吧,不要竹篮打水一场空。”
  姚天祥静静地听邵云说完,一脸的若无其事:“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快把那份离婚协议签了。我喜欢蒋蜜爱蒋蜜与你无关,你不要再到我公司里来撒泼,更不允许你再动蒋蜜一个指头,否则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呦,你简直是很痴心吗?怎么说法律上现在我还是你的妻子,你难道就要护着别人来对付我了?”
  “你不要蛮不讲理。我要上班了,你走吧!”
  “偏不走。”
  “那我走。”
  姚天祥来到蒋蜜办公室,蒋蜜正坐在电脑前上网。上网发送天祥集团公司产品信息,也是公关部的工作之一。蒋蜜见到姚天祥进来,装作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笑嘻嘻地说:“董事长,坐。”
  董事长看见蒋蜜脸红红的,虽然没有五个手指印,但他还是知道邵云出手不轻,便关切地问:“疼吗?”而此时邵云正悄悄地跟踪姚天祥来到蒋蜜的办公室门口,她听见姚天祥对蒋蜜的问候,气得脸都发绿了,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仿佛打了个败仗,她沮丧极了。幸亏这时楼道上没有人,她赶紧离开了天祥集团公司。
  应该说姚天祥与蒋蜜的暧昧关系,早就是天祥集团公司公开的秘密。姚天祥夫人邵云闹离婚,也早就是天祥集团公司众人皆知的事。但这会儿邵云跑到公司里来给蒋蜜一个巴掌,倒是一件特大新闻。新闻总是传播得很快。第二天连公司下属六个分公司的员工都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他们有的说董事长夫人真够厉害的,有的说抢别人老公当然要挨打了。当然也有人说蒋蜜是无辜的,蒋蜜的善良换来了邵云的得寸进尺。然而无论员工们怎么议论,蒋蜜始终沉默不语。
  通过这件事,姚天祥发现蒋蜜的城府颇深。这正是做总经理所需的必备素质。姚天祥忽然觉得蒋蜜是做总经理的合式人选,她既有聪明才智又有心计胆魄,若不充分利用这个人才,真是天祥集团公司的损失。于是周末那天姚天祥利用午休时间,把蒋蜜找到自己办公室说:“我决定了,就任命你为天祥集团公司总经理。”
  “我,我怎么行?”
  “当然行。”
  姚天祥将办公室门轻轻关上,并且依偎着蒋蜜坐下。蒋蜜说:“董事长别这样,等一会儿你老婆来了,我又要挨巴掌了。”蒋蜜一语双关,令姚天祥十分尴尬。但姚天祥毕竟有一套对付女人的办法。姚天祥说:“邵云哪里是你的对手,实际上你才是赢家。”
  蒋蜜沉默不语。
  姚天祥继续说道:“其实我们是同一类人,你的热情和冷酷,你的虚荣和浪漫,你的……我身上都有,我们何不携手合作干一番大事业呢?”
  “我恐怕不行,我没这个能力。”
  “能力是可以培养的,你当总经理就拿总经理的工资,那可比你现在的工资高得多呢,你父母的退休工资都不多,你每月都要贴补他们,还要准备日后自己的嫁妆,没有钱怎么行?”
  姚天祥一边说一边拥抱起蒋蜜来,蒋蜜没有挣脱,蒋蜜想姚天祥对她确实一片痴情,可她到底爱不爱他呢?她不知道。现在她在他的怀抱里嗅着他的气味,他的气味是男人浓浓的荷尔蒙气味。她感到有点晕晕乎乎的,便想从他的怀抱里钻出来。可这时姚天祥在她耳畔轻轻说:“你完全有当天祥集团公司总经理的能力。你也一定会与我齐心协力整顿各分公司的财务、业务、人事,只要发现有对集团不忠诚的员工,你有权立即开除他们。情况严重的,比如贪污你还可以交有关法律部门处理。当然我将在集团高层会议上,宣布你的任职和权限。你看我对你怎么样?够意思吧!”
  “假如我不领情呢?”蒋蜜一边说一边从姚天祥怀抱里钻了出来。
  “不会吧?”
  “你那么自信我会答应你?”
  “是,对于你我很自信。因为我不会看走眼。你的灵魂骚动不安,你也不安于现状,你只要愿意干的事,就会不择手段地去干,只要你想得到的东西,你也会不择手段地去得到,而且做得不露痕迹。”
  “你太抬举我了。”
  蒋蜜对姚天祥的话不以为然,她开始低头沉默。但内心里思考着是否当这个总经理,总经理对她的诱惑毕竟很大。她想起她的一个女同学,在一家私营企业任总经理,年薪10万元,是一般工薪阶层的5倍。她有一栋别墅、一辆轿车。她离婚、结婚。再离婚、再结婚。现在又开始过单身贵族生活。没有生养过孩子的她,风韵不减当年,女性魅力依然十足。蒋蜜曾经很羡慕这个女同学,也确实想过要有10万元年薪的收入,没想到内心深处的这个想法,只要她答应姚天祥做总经理就很快可以实现了。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那就是你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蒋蜜平静地说。姚天祥先是一惊,然后哈哈笑起来说:“我怎么会干涉你的私生活?有文化有修养的人都懂得尊重隐私。我们互相尊重吧!”
  “OK!”蒋蜜高兴地从沙发上跳起来,离开姚天祥办公室时,姚天祥在门背后给了她一个深深的吻。
  

 2

 

  蒋蜜把姚天祥将任命她当集团总经理的事,首先告诉了凌辉。凌辉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女人在商海拼搏有时比男人更出色。然而凌辉没想到蒋蜜会把这件事第一个告诉他,他有点受宠若惊。他想要让蒋蜜再成为自己的女朋友不是没有可能,而是关键要看他自己如何把握。他觉得许多事情只要努力,就有成功的希望。
  现在凌辉在美眉夜总会上班,午夜十二点的美眉夜总会仍然灯火辉煌、笙歌阵阵,门前车来车往,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著名歌星袁丽莉鸿运当头,夜夜台次都安排得满满的,好多客人都说她是凌副总的财神爷。这会儿她唱完一曲《夜上海》,接着又唱了一首自己作词普曲的新歌《红鸟》:
   我睡在屋里厮守家园
   灵魂的鸟 在翻腾
   红色羽毛飘过来
   目光充盈
   我的归宿在很远的海面
   
   天气晴朗的白昼
   我在城市流浪
   大海中颠簸的命运
   恐惧感与日俱增
   走出家门 我披上红色外衣
   在街上在蒙蒙细雨里
   默默地走着 一个世纪的舞曲
   
   心在荒原中沉寂
   城市的废墟
   多少啁啾红鸟
   被弹拨的手击毙
   
   我默默地走着
   记忆在某种旋律中丧失
   向前 一直向前
   向着大海一望无际的澄明
   我的翅翼
   在排萧中脱颖而出
  袁丽莉唱完这首自编的新歌,心情特别愉快。她觉得每个人在上海滩,其实都是一只飞翔的红鸟。只不过飞得高低好劣,不同而已。现在当歌曲的余音还在大厅里缭绕时,她就如红鸟般一路飞奔到吧台来了。吧台边那只高脚椅是凌辉常坐的位置,此刻他正一手拿着一瓶人头马,一手举着个酒杯,不停地斟满喝光,然后再斟满喝光……
  袁丽莉一下便知道凌辉有心事,故意哈哈笑地走上前去,一把夺下他手中的人头马说:“呦,老板喝什么酒,给我也喝一点?”凌辉没理会袁丽莉,从她手中夺回酒瓶又满满地斟上一杯,一饮而尽。袁丽莉见凌辉又喝了一杯说:“到底是老板,人头马酒当白开水喝。”说完她坐在凌辉身边点燃一支烟抽起来,然后替凌辉也点上一支烟,说:“甭再喝闷酒了,抽支烟通通气,有什么烦恼的事说出来,心情就舒畅了。”
  凌辉两眼发直,衔着香烟不停地喷烟雾。袁丽莉歪着脑袋打量他,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凌辉说:“你叹什么气?”袁丽莉见凌辉开口说话,赶紧接上话说:“我在这里做了几年,从没见过你像今天这副样子。你在夜总会接触着三教九流,再漂亮的美女在你眼里也是过眼云烟,你还有什么拿不起、放不下的?”
  “放不下的事多着呢!谁能真正超尘拔俗了呢?”凌辉说:“男人的苦你不懂,不像你们女孩子嫁个有钱的男人就可以过安逸生活,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享福了。”
  “男人的肩膀哪有这么容易靠的,你看我不也在你这里唱歌赚钱养活自己吗?你是男人你最明白,男人有时比女人脆弱得多。”
  “没想到你还蛮有见解的,那你作为一个单身女人你是怎么想的?”凌辉掐灭烟头望着袁丽莉问道。
  袁丽莉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说:“我作为一个单身女人,最重要的就是趁着自己唱歌还走红时多赚钱。我现在明白这世界没钱不行,很多人只认钱、不认情。情算什么?一旦涉及到利害关系,再是亲人、情人、朋友说翻脸就翻脸了。”
  袁丽莉的话说到了凌辉的痛处,凌辉没想到外表看上去并不深刻的袁丽莉,竟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人不可貌相,袁丽莉唱歌做明星时是一套,卸了装摘掉面具又是另一套。也许人都应该有几副面具、几套本领?
  凌辉的酒量不是很好,半瓶人头马下肚就有些晕晕乎乎、头重脚轻了。此刻他靠在吧台上,心里却莫名其妙地唱着一首歌:孤独地站在这舞台,听着掌声响起来,我的心中有无限感慨,经过多少挫折,经过多少磨难,我终于得到了你的爱……应该说这首歌适合每一个干事业的人,而每一个干事业的人听了都会有所感慨。凌辉默默地在心里一遍遍唱着,唱着唱着他就打起呼噜来。
  袁丽莉一直陪伴在凌辉身边,袁丽莉喜欢凌辉在夜总会是众人皆知的,连许多夜总会的常客都知道。当然袁丽莉仍然会与客人们调情、说笑,以获取他们的捧场。现在她觉得凌辉这样趴在吧台上打呼噜容易感冒,便拍拍他的脸叫着:“凌副总,你醒醒!醒醒!”
  凌辉微微睁开双眼,仿佛睡了很久很久。昨天他与哥哥凌飞发生的争论,全部在睡梦里一一展现,而且还离奇地与哥哥打了起来,并且活活地把哥哥掐死了。这使凌辉感到毛骨悚然,他不明白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我送你回去?”袁丽莉说。
  “不用、不用。你回去吧!”
  袁丽莉有一辆宝马车,开着名车在午夜车流如海的街头穿梭,是她每晚下班后最快乐的事。她的车是一位香港大老板送她的,大老板还送她一个小套住宅。目的是他来上海拥有一个栖身之处,拥有一个漂亮女人满足他的性欲。
  袁丽莉的住宅位于徐家汇太平洋商厦附近。太平洋商厦一年四季都在打折,且东西比较时髦前卫。袁丽莉几乎每天都去那里转转,有时候就买一大堆衣服回家。家里的衣服多得可以开服装店,但称心如意的总不多。
  现在已是凌晨一点了,袁丽莉一边开车一边想起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外婆在石库门老房子里为她请了一桌客。客人都是她的同学和表妹,他们合买了一个玫瑰花蓝,上面有十八朵玫瑰。那是她第一次收到的生日礼物,玫瑰的香气很甜。甜甜的香气,使她的心像一个充足了气的大气球一样,满而轻盈地飘向蓝天。
  那时候外婆在老旧的厨房里烧一块越缩越小的红烩牛肉,外婆的老脸上总有着深深的绝望和温情。因为外公有一张香港的出生纸,全国刚解放时就从上海逃到了香港。香港就是外婆日夜思念的地方,外婆常想象着维多利亚港的黄昏,想象着那里白色尖顶的教堂,和开满了小小紫花的树。然而一旦有人提起外公,外婆就会说:“这个死鬼,我才不去想他呢!”
  袁丽莉那时候长得白白胖胖很丰满,像20世纪30年代上海富家小姐的模样。30年代上海可是远东第一大都市,美女们穿着奥黛莉-赫本式的短上衣,头发像裹百叶包一样从两面分开,一层层地卷上去,高高地夹起。为此她像所有上海女孩子一样,总是喜欢避开阳光,怕太阳晒黑了脸。有一天她听一个从海外归来的亲戚说,白种人的皮肤很需要阳光,一整个冬天,如果晒不到太阳,浑身就像发霉了一样,心情会很坏。在北欧,到冬天的时候,常常有人为了晒不到太阳而自杀,不要活了。
  原来阳光是生命一样的东西。亲戚劝袁丽莉不要怕晒黑了,要多晒晒太阳。于是无论冬天还是春秋,她常去自家旧花园里晒太阳。花园里绿树森森,散发着植物的清香。她就坐在树藤上,植物的气息使她内心不安,可又没有方向。那时她刚刚高中毕业,高考落第,高复班又不想去读,就开始学唱歌,进各类影视培训班,梦想当明星。
  这会儿袁丽莉的车停在车库里了,她咚咚地蹬上六楼,感觉两个小腿肚子酸酸的。她觉得每天上夜班,就像夜上海里的夜猫子。她的早晨是从中午开始的,中午是她一天的黄金时间,只要香港大老板不来上海,这个时间完全由她自己支配。她有时一边逛街一边塞着耳机听歌,有时上网与网友聊天,有时弹钢琴学小提琴和英语。然而她没有常性,什么都是学点皮毛。
  现在袁丽莉突然感到肚子饿得咕咕叫,已是凌晨两点了,她躺在床上翻看一本约翰霍克斯的《情欲艺术家》。这是她从凌辉这里借来的,虽然她不太看得懂,但她还是感觉到了主人公的心灵世界厮杀得很厉害。这种厮杀可以给她一种宁静,她觉得她的心灵世界也是厮杀着、搏斗着的。
  食品柜里有方便面、鸡蛋和肉松,袁丽莉从床上起来去厨房做面,她最拿手的厨艺就是做面。面条上盖着一层厚厚的肉松,吃起来就可口有味道。袁丽莉呼噜噜地很快吃完了面,却没有了睡意。于是她想起凌辉,她不明白凌辉今晚为什么喝闷酒?难道他与天祥集团公司的蒋蜜有瓜葛?
  袁丽莉很想有机会与凌辉谈谈,但他们在一起时总是美眉夜总会富丽堂皇的舞厅、流光溢彩、鲜艳热烈的场景。只有那一年的某一天,他们一起去虹口体育场,看了一场AC米兰队的友谊赛。他们都觉得精彩极了,整个场子里像炸锅一样。

  

 3

 

  凌辉一觉醒来,已是中午时分。他匆匆洗把脸,刮了刮胡子,什么也没吃就跑到哥哥凌飞家去了。他要与哥哥凌飞再好好谈谈分家的事,他觉得这事已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然而昨天与哥哥不愉快的争论,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里。他想既然开口了就要软硬兼施,坚持到底。
  哥哥凌飞家没有按装门铃,凌辉用手掌“嘭嘭嘭”地敲门,嫂子挺着大肚子在门里边问:“谁?谁谁?”
  “我,凌辉。”
  嫂子打开门说:“你哥不在,去真情岁月酒吧了。”接着又说:“你找他还是为了分家的事吗?”
  凌辉点点头。
  嫂子说:“关于这件事,本来我不想插话的。但毕竟我是你嫂子,我要为你考虑,你这么急着分家干嘛,兄弟总有兄弟的情分,你分出去一个人做,万一搞不好,整个企业就要倒闭了。再说我马上要临产,酒吧和夜总会都需要你,你还是继续干下去,暂时不要再提分家的事吧!”
  凌辉没有吭声,嫂子的话似乎没有商量余地,这让他心生厌烦。他觉得嫂子太精明能干,总是考虑自己的利益,且话语上还要占上峰。哥哥都是被这个臭娘儿调教坏的,现在她居然来调教我了?凌辉心里愤愤然,但看着嫂子的大肚子,心又无奈地软了下来。他说:“好吧,我暂时不提这件事了。”
  离开嫂子家,凌辉觉得自己十分矛盾,也许人总是在矛盾中生活着。他深知自己是个性情中人,摔性而为常常被哥哥视为不成熟。其实兄弟俩只四岁之差,但哥哥凌飞俨然像个父亲,在家里有绝对的权威。凌辉心里从小不服气,那种深深的压抑感使他活得喘不过气来。
       他知道从前皇位总是传给长子,长子自古以来都是备受重视与关怀。即使智商要比次子低,但他的特殊地位照样不可忽视。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在多子女家庭依然存在着。只有独生子女这一代,他们个个都是“王”,就体会不到做次子的压抑了。
  凌辉没有遇上哥哥就免了一场争论。他答应了嫂子,也就是说他把分家的事往后推延了。然而这样他内心难免有一种失落,仿佛那颗心纯粹是个空洞,需要用什么来填补一下,才能燃起他对生活的激情。
  凌辉想到了袁丽莉。
  应该说凌辉本来看待袁丽莉,就像许多喜欢听她歌的常客一样,把她当成个空洞的美女明星,或者一个“花瓶”的角色。但昨晚与她对话后,发现她并不那么肤浅。尽管她只有25岁,足足比他小十岁,说出来的话倒也有自己的见解。
  “男人有时比女人脆弱得多。“这话不假。凌辉想他骨子里很要强,可在现实面前有时候确实比女人还脆弱。当然这份脆弱在公开场合,是深藏不露的。十个男人起码有九个要面子爱虚荣,男人的这一根性,使他们在舞台上争强好胜、争风吃醋。凌辉想他要与哥哥分家的原因,一方面是经济利益,另一方面就是要在蒋蜜面前抬起头来,与姚天祥一决高下。姚天祥就是他的竞争对手。有了对手,生活才有挑战、刺激和乐趣。
  这会儿凌辉给袁丽莉打电话,袁丽莉接到凌辉邀请她吃午饭的电话,十分意外又受宠若惊。这是继AC米兰队友谊赛之后,她接到他的第二次邀请。她有些激动,她想一个女人真正喜欢上一个男人,就会很自然地表露出一些情绪来。
  凌辉选的饭店位于香格里拉附近,是一家安静而高雅的法国风味餐馆。凌辉要了里面的一个包厢,房间不大,墙上挂有十五六幅版画。等袁丽莉的时间里,他在看一份报纸。他从头版头条、二版社会新闻、三版科技之窗、四版散文随笔、五版体育新闻、六版国际时事、七、八版扫黄缉毒大特写,一直看到中缝的征婚启事,和死者家属花钱登上去的每一条讣告。没有比看世界上发生的新闻更能使人忘却烦恼了。这些新闻令人鼓舞、令人亲切。
  大约过了20多分钟,袁丽莉如大牌明星般地赶来,妆化得相当精心,一对银亮的耳环,一身漂亮的深蓝色连衣裙,脚上一双式样别致的白色船形高跟皮鞋,手提一只浅灰色皮包,长波浪的发型看上去既青春勃勃、风度翩翩又温柔妩媚。
  “好气派的地方。”袁丽莉说。
  “对大明星来说这儿算不上什么好地方。”
  “不错啊!真的不错。”
  稍顷,侍者走来,凌辉让袁丽莉点菜,袁丽莉点了冷盘和汤,接着又点了作为主菜的老鸭煲、鲈鱼。菜上得非常之慢,他们边喝葡萄酒边聊天,凌辉首先谈起了他的大学时代,他说那时候他与天祥集团公司董事长姚天祥是同班同学,他们都是工商管理系的优秀生,没想到他们都不约而同地经了商。不过比之姚天祥的生意,他与哥哥合伙开的酒吧与夜总会只是个小儿科。
  “这不能这样说,人各有志,只要自己干得高兴就是了。”
  “你不懂生意人的那份焦虑,尤其对私营企业而言,每时每刻都有竞争,你不想法子花样变新,就意味着落伍。”
  葡萄酒在不知不觉中已喝掉了大半瓶,葡萄酒甜甜的,一下子感觉不到醉意,却使他们话多了起来。袁丽莉说:“凌副总,你一定交过许多女朋友吧,为什么还不结婚呢?”凌辉说:“我还没有找到最好的。”袁丽莉说:“那我给你介绍一个。”
  “好吧!”
  “那可是个好女孩,人很漂亮,下回领来你看看,保准你一见钟情。”
  “你不怕我把她睡了?”
  “怎么会呢?你不像那种随便的人。”
  “这你就不懂了,即使正人君子看到漂亮的女孩子,只要有机会、不惹祸都会干那种事。你还无法理解男人性欲的那种东西,男人与女人不同,女人通常是以情感为主,男人却没有感情也可以有性。”
  袁丽莉知道凌辉说的是实话。袁丽莉在夜总会做了这几年,不少正人君子都曾向她表达过做爱的欲望。他们表达时情态各异,却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性。袁丽里莉当然不会上他们的当,她知道男人们这种拈花惹草的性行为,既无感情也无责任,纯粹是满足自己的性欲。
    “受伤害的往往是女人。”袁丽莉说:“男人拈花惹草睡了女人,然后就马上逃脱了。女人却陷入情感的迷宫出不来,还要对自己精神自虐。”
  “谁让女孩子这么好骗呢?”
  袁丽莉叹息了一声。
  这时门被打开了,侍者端菜进来。凌辉面前摆着老鸭煲,袁丽莉面前放上一盘鲈鱼。侍者退下后,凌辉夹起一块鸭肉吃得津津有味,还不时地喝葡萄酒。
  袁丽莉拿起筷子吃鲈鱼,她一下子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尽管与凌副总天天都在夜总会见面,但有时天天见面的人并不一定互相了解,也不一定能够彼此走近。不过,袁丽莉是很想走近凌副总的,她觉得凌副总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种自然而然吸引人的气质。
  他们默默地吃了一会儿,凌辉改换话题:“你小时候住在石库门老房子里吗?”袁丽莉说:“是啊,我们住在老城区,那里都是20世纪20年代、30年代的石库门建筑。”凌辉说:“我喜欢石库门建筑,它青砖、拱形门,融合了许多西洋建筑特色,其神韵就是海派。”
  “我没这个感觉,那不过是普通民居,大家住在一起,厨房公用,上厕所还要排队呢!哪有现在的公寓宽敞、舒适。”
  “现在的公寓缺乏的就是大家住在一起的市民气息。拿我来说,我在浦东买了套房,独门独户的,想与邻居聊聊天都难。而一个外来人,真正要融于上海市民生活,最好住在石库门房子里。那里有老上海市民生活的根基,这是我最近才感悟到的。”
  侍者把碟子撤去一部分后,端来一盘水果。凌辉每样都浅尝辄止,随即吸起烟来。他脑子里的思绪总是飘忽不定。其实石库门建筑是他最近才引起关注的,想在那里租一间房体验一下七十二家房客的味道也是他最近才想出来的。于是他问袁丽莉道:“你能不能帮我租一间石库门老房子?”
  袁丽莉哈哈笑起来说:“你不是浦东有一套房吗?石库门外表已经破落,房屋不仅潮湿、还采光不好,你这个大老板开什么玩笑啊!”凌辉说:“不开玩笑,你帮我留心着。”袁丽莉不明白凌副总租石库门房到底有何用意,但还是说:“好吧!”
  

  4

 

  前段时间天祥集团公司的员工,就知道公司要重新聘任总经理和部门经理了。于是各路小道消息不绝于耳,员工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有消息灵通人士故作神秘地说:“新任总经理可能是位女士……”话音未落立刻有人反驳道:“公司副总经理是硕士研究生,他是最有竞选优势的,业务能力强,还懂几国语言,不选他选谁?”那人立刻嗤之以鼻道:“咱们董事长是那种任材惟举的人吗?他追蒋蜜,让她当总经理怎么不可能?”众人一阵哄笑,立即议论起蒋蜜来。这时候有人进来说:“董事长与李青朝这边过来了。”众人立刻散开,各人都坐到了自己的办公桌前忙碌着,一个个都像敬业的好员工。
  李青拿着一叠文件进来的时候,董事长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李青扫了一眼眼前的场景,心里就敏感地明白了几分。她知道他们一定在议论谁任新总经理的事。发完文件,她与办公室的小沈,去会场布置明天总公司将要召开的集团高层会议和全体员工会议场所。
  小沈是刚刚招聘进来的应届大学生,本来打算报考硕士研究生,但因为父母均已下岗,就放弃了考研。经过求职激流体验的他,深感要一份理想的工作不容易。首先招聘会场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就把他镇住了。那里的空气混杂着汗味、香水味、臭味,以及人来人往的冲撞、挤压,没有停留的空间,更谈不上询问的机会。于是,他匆匆转完三层楼,便用力挤出“战场”,袋里的自荐书一份没少。接着他又去了另一个招聘会场,他远远看见影城门前求职者们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天啊,又是大队人马!他只好暗自镇定,上去排队买票。人越来越多,秩序乱了……千辛万苦“抢”到票,又在门口被堵了半个多小时。最后,人们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涌入影城。然而,等待他的是一个个挤满了人的摊位。各单位的登记表早已被一抢而空,他眼前晃动着无数只白花花的手,争着将简历递到招聘者面前。往封面上一瞧,上海大学、重庆大学、吉林大学、云南大学……真当是各路英雄大会师啊,而他就要和这么多的竞争对手一较高下。
  走出影城,小沈的头顶还在咝咝冒烟,感觉像刚洗了桑拿浴一样,全身湿透了。他望着里面继续奋斗的人群,感慨之情油然而生。他想他这个杭州的大学生,向往着上海这座大都市,可求职的门槛确实不好迈,幸亏经朋友介绍进了天祥集团公司,真是异地见老乡,乡音浓浓总是情。
  李青与小沈布置完会场,已是下午三点左右了。小沈回办公室,李青直奔董事长办公室。李青总是善于向董事长汇报工作,以之于同事们背后说她是马屁精。马屁精李青自己有一套行之有效的人生哲学,那就是三百六十行,马屁第一行。
  这会儿李青敲开了董事长的门,见到蒋蜜坐在沙发上头发有点乱,便感到一阵尴尬。倒是蒋蜜若无其事地问:“会场布置完了?”
  “布置完了。”李青说:“要不要在台上挂几条彩带,增添点喜气?”
  “这又不是过节。”蒋蜜说。
  “要,要要。”姚天祥说:“天祥集团公司新领导班子成立是一件大事,也是值得庆贺的日子,搞得喜气洋洋些对员工们也是一种精神鼓舞。”
  “是啊,也是一种精神鼓舞。”李青应和着说:“那我现在就去办。”
  李青离开后,姚天祥又坐到了蒋蜜身边。蒋蜜说:“我很紧张,我想我不是做总经理的料,你不如换一个人,也好让我心里踏实些。”
  “蜜蜜,一个人不进则退。”姚天祥一方面鼓励她,另一方面开导她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了机遇就要好好把握,别前怕狼后怕虎的,有我在你怕什么?”
  蒋密被姚天祥这一番话说得感动了起来,她想姚天祥说的不错,机遇来了就要抓住它,扯着头发也要出人头地,这才是积极的人生。
  “有你这番话,我当然不怕了。”蒋蜜娇嗲地说:“董事长对我真好。”
  “你知道就好。”
  姚天祥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与他手机的铃声,几乎是同时响起来的。蒋蜜趁姚天祥接电话的当儿,溜回了自己的办公室。
   “董事长明天开会?”分公司的一位副经理打电话来问。其实他打这个电话的目的是来探探口风,他不知道自己副经理的位置还牢不牢靠,没想到董事长说:“是啊,明天开会,你要在会上好好发言,谈谈自己的感想。末了说一句我们已决定聘任你做分公司经理了。”
  “谢谢董事长的提拔和信任。”
   姚天祥搁下电话,看了看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发现是邵云打来的便不回电。邵云知道姚天祥故意不回电,就拨通了办公室电话。
  “姚天祥你还是不是人?”邵云劈头盖脑地一阵数落姚天祥,姚天祥说:“请你说话放尊重些。”邵云说:“你还知道让别人来尊重你,你要让那个妖精做总经理我就跟你没完。你知不知道人被逼急了,什么事情也干得出来的。”
  “你准备怎样?”
  “离婚,让法院判给我一半的财产。”
  “好吧,越快越好。”
  姚天祥搁下电话,心里十分厌烦邵云。他觉得她闹离婚已经很久了,协议不成干脆让她诉诸法律离了。不过他要打电话关照他委托的律师,尽量把她提出的条件压低些。
  这天晚上姚天祥约了蒋蜜一起去美眉夜总会。姚天祥一方面心里烦需要调节一下心情,另一方面也想让凌辉知道他与蒋蜜非同寻常的关系。这种心底里的情场较劲,仿佛刺激着他的神经,使他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了起来。
  现在姚天祥驾着轿车穿过鳞次栉比的商业大楼,一路轻捷地载着蒋蜜来到美眉夜总会。凌辉依然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但目光对蒋蜜有所暗示。这一次姚天祥挑选了迪厅,迪厅在美眉夜总会二楼一个隐蔽的角落。那里震耳欲聋的迪士高音乐,疯狂地炸响着。姚天祥感到一种快感迅速蔓延着全身。一时间苦痛远逝,宠辱皆忘。凌辉不时地上二楼来看看蒋蜜。晚上八点钟是夜总会最忙乱的时刻,顾客纷纷来到包厢,记时、换带、售酒,一系列杂事忙得凌辉不亦乐乎。自从夜总会增添了迪厅,生意比原先又好了不少。所以,凌辉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坐在吧台边的高脚椅上了。他得自己张罗一些事情。因为夜总会里什么样的人都有,难免会发生一些争论和吵架的事。
  这会儿凌辉刚准备从二楼下去,3号包厢里突然走出来一个瘦弱高挑的顾客。他疾步朝吧台走来,老远就喊:“经理先生,有件事想与您商量?”
  “什么事?”
  “我跟一个台湾客户来你们这里消遣娱乐,看到你们这里有几个外国侍应小姐,能否找一个来我们包厢?”
  “每个包厢都有侍应小姐,那几个外籍小姐是KTV包厢的,临时换,别人会有意见。要么你自己去与KTV包厢的顾客商量?”
  “那好,我自己去商量,你告诉我她们在几号包厢吧!”
  “1号和2号。”凌辉指点着说。
  这个瘦弱高挑的顾客,连声谢谢都没说,就掉头朝1号包厢走去。他刚走,5号包厢的小姐就来找他说:“凌副总,我们这里电视画面图像模糊,你去看看吧!”
  一刻钟功夫,凌辉从5号包厢里走出来时,听到3号包厢里有大声吵架的声音,他朝那边走去,一个侍女小姐匆匆忙忙跑出来,瞎奔乱窜地一头撞在凌辉身上,不好意思地说:“吓死人了,那边打起来了。”
  “谁与谁打起来了?”
  “1号包厢的顾客打了3号包厢的顾客,3号包厢的顾客,流出了鼻血。”
  包厢里还在吵吵嚷嚷,凌辉推开房门,只见一个粗壮的络腮胡子男人还在横眉怒目、龇牙咧嘴地朝一个50多岁面目清秀的男人高声叫骂,而这个面目清秀的男人一声不吭。另一个倒在门角落里痛苦呻吟的瘦弱高挑的男人,鼻子显然遭到了袭击,还在汩汩地流血。凌辉一下就明白了事发的原因,那就是3号包厢这个瘦弱高挑的顾客,未经商量妥当要走了1号包厢的女侍俄罗斯小姐娜嘉。现在凌辉一方面吩咐侍应小姐找来了警察,另一方面自己亲自打电话找来一个外科医生。
  一会儿那个打人的络腮胡子男人被警察弄走了,流鼻血的瘦弱高挑顾客经医生检查也无伤大雅。凌辉向台湾客户表示歉意,事情总算平息了下去。但这一折腾就到了子夜,凌辉赶紧去迪厅看望姚天祥与蒋蜜,守在门口的侍者说:“他们已离开了美眉夜总会。”
  

 5

 

  袁丽莉果然毫不食言地帮凌辉租了一间石库门老房子,那是在她外婆家附近的一栋二层楼房子里。她外婆家的房子早已出租,而袁丽莉租到的这间屋子,确切些说就是从前的亭子间。她想如今的上海人谁还会去住亭子间?凌副总自己有房子不住,住到亭子间来干什么?许多日子以来,这件事一直让她不明白。
  那天袁丽莉没有开车,她走在去淮海中路美眉夜总会的路上,这条路四周有老牌的西点店,有最贵的百货店,楼里面有长长的电动扶梯,还有外国来的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上海精明的女孩子喜欢约一二个好友逛淮海路,然后一家家店铺看下去,和店员讲讲价钱,看中了的,也会大包小包地买回家。走累了,就到那家从前是电影院、如今改装成一个大咖啡馆的地方去。那里共有两层,墙上装满了镜子,映照着褐色的护壁板和四个座位的小长桌子。也许地方太大了,那些桌子看上去很小。也许镜子太多了,总觉得有无数双惊艳的眼睛望着你。逛街的女子进去后,常常觉得自己被许多目光注意了一下,而这是上海女孩子最喜欢的感觉,精心打扮好了的女子,就是为了让人注意的。
  袁丽莉自己在美眉夜总会上班,平时一般不去别的咖啡馆消费。但这一回她走了进去,里面的侍应生都知道她是美眉夜总会的红歌星,便热情地招呼她到最里面、靠着大玻璃墙的那一排桌子前面去。大玻璃墙对着街口,靠窗的小桌子是客人最喜欢的位子。隔着不停地晃动着的黄铜大钟摆,能看到淮海中路上衣着光鲜的人们。据说那黄铜大钟是改建咖啡馆时,专门从美国定做来的,有四层楼那么高,很是气派。
  袁丽莉坐在窗边一边喝咖啡一边想,从前这里是电影院的时候,买一块四角钱的中冰砖,看一场电影就开心极了。现在人们手里大多都有了钱,生活条件好了,吃块冰砖已是最普通的事。那块大玻璃镜子是新配上去的,袁丽莉看见了镜子里面的自己。她觉得无论怎么看,自己的美是具有大家风范的美。难怪那个香港大老板会看上她,给她房子和车子,到底不是一份薄礼。袁丽莉心里暖暖的,她认得这家咖啡馆的老板,那是一个从台湾来的黄老先生,从前是南京路上南货店的小开,1949年去了台湾。他一生做小开,吃喝玩乐,无所事事。直到老了,大陆开放,一起从上海出去的朋友回上海来投资做生意,他也跟着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开了这家咖啡馆。
  老而风骨犹在的黄老先生,经常来美眉夜总会听袁丽莉唱《夜上海》,也喜欢听她自己作词普曲的《红鸟》。他想如今他是一只从台湾飞回来的红鸟。如果说20世纪30年代他是周璇的追星族,那么现在他就是袁丽莉的追星族了。黄老先生觉得时代真会创造名词,“追星族”这个词仿佛让他返老还童了。有一天他等在后台对袁丽莉说:“小姐,贵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袁丽莉问:“什么意思?”
  黄老先生说:“你一生都将有贵人相助。”
  袁丽莉惊讶地问:“真的吗?”
  后来只要黄老先生来美眉夜总会听歌,他们遇上时就一起说说话。黄老先生经常指点她看懂一些人和事。袁丽莉是个聪明人,一经点播,就迅速地成熟起来。在整个美眉夜总会里一站,什么也不说,就能夺人目光。就是不识货的人,也觉得她不仅歌唱得好,还有一股玲珑剔透的灵气从脸上溢出来。难怪有上了年纪的人说:“上海滩上的小姐,怎么世世代代都锻炼得光芒四射,怎样的沧海桑田都改变不了她们。”
  这会儿袁丽莉刚进美眉夜总会的大门,就见到了凌辉。凌辉看看表只下午四点便说:“去看看石库门亭子间吧!”袁丽莉说:“这么急?”凌辉说:“看好了,谈好价钱,我就把它租下来。”
  其实凌辉想租石库门老房子,多半还是受了哥哥凌飞的影响。凌飞住在老城区虽不是石库门,但有着上海市民浓浓的气息。所以凌辉想:一、与哥哥凌飞分家的事暂时分不了,二、自己目前去浦东做生意还不太可能。那么倒不如把浦东的那套房子出租出去,自己住在石库门,将来有了经济实力,再到浦东去发展也是一个办法。之于住上海亭子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一个光棍,真的没有太多讲究。
  袁丽莉外婆家的石库门房子在西康路拐弯,再走100米左右就到了,而凌辉租的房子大约比袁丽莉外婆家的住宅远200米左右。那是一栋浅灰色的石库门房子,虽然已经残败,但仍可看到建于清末民初的石库门房子中西结合的细节。特别是二楼那罗密欧朱丽叶式的阳台,既古典又浪漫,飘荡着浓浓的小资情调。凌辉喜欢极了。他觉得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即使亭子间也比现在的公寓有味道些。事实也是如此,新公寓的故事还没有产生,而石库门里的故事只要一挖掘,就是一箩有着历史厚重的东西。那些从前声名赫赫的人物,基本都住在石库门中西式房子里。
  上海在历史上曾经被称为东方的巴黎。她繁华似锦,如谜如梦。西方的精神文化和生活方式,在这里与中国固有的文化相融合相嫁接,形成了一个独有的文化存在。在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上,她得风气之先,是中国最早“殖民地半殖民地化”的地区之一。凌辉想起上海有“十里洋场”和“冒险家的乐园”这样一些说法,便联想到蒋介石、蒋经国父子,宋蔼龄、宋庆龄、宋美龄姐妹,鲁迅、林语堂、郁达夫等作家,黄金荣、杜月笙等黑社会帮派。
  应该说上海提供了一个各方面都能施展才华的舞台,一些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人物,都不约而同地选中了上海。外国人也不例外,那些躲避俄国十月革命的白俄、从纳粹魔爪下侥幸逃脱的犹太人、欧洲和美洲的金融资本家、日本的落魄武士、朝鲜半岛的革命者,都糜集上海,营构着自己的生活与梦想。凌辉想他要做一个新一代上海滩上的人物,这个上海滩是一个温柔乡、富贵场,也是一个大熔炉,能够真正令人销魂和提供源源不断灵感的地方,他对此充满信心。
  现在凌辉站在石库门房子里,一边看房子的结构布局,一边想历经20多年的改革开放,上海是继深圳之后,成为中国城市经济最具活力的地区。富庶的长江中下游,以上海为首,确如一条蛟龙,要昂首龙行天际了。上海的改革开放,一个突出之点就是对国外,尤其是西方发达国家的金融资本和金融资本的人格化代表——西方跨国资本家的开放。上海要成为一个新的金融中心了,这方面最好的象征是上海在国际政治经济方面的各种举动。看!那些西方大亨的商务包机,在盛装的上海虹桥国际机场、浦东国际机场徐徐降落。那些美国、日本、俄罗斯等国的政要,在上海科技馆大厅穿着中国传统服装集体亮相。凌辉想到这里,觉得选择住石库门老房子,对他走近老上海太重要了。当然他不是像那些上海年轻人那样怀旧,他能怀什么旧呢?他是想从旧上海里吸取他对新上海为之追求和奋斗的目标和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