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上兰舟_第七章  琐窗寒_都市·言情_文狐网

独上兰舟

第七章 琐窗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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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雪花们轻快地舞蹈,校园一片洁白。

想起我的故乡。那里的冬天寒冷无比。塞北的茫茫雪原,朔风呼啸,天高地迥。在我心中,那是永远的热土。我总是把荆轲、聂政这样的侠士与雪联系在一起,想象他们于北国冰雪之中抚剑长吟,对酒当歌。后来我深深地爱上了萧峰。他从茫茫雪原中走来,在那个奇异的武侠世界中傲然独立,英气逼人。我想象他于浩浩风雪中练功,衣衫翩翩,卷起塞外的沧桑烟尘;我想象他在马背上一声长啸,声裂金石,惊起荒漠中的一只孤雁;我想象他背着阿朱疾走在江南小径上,那沉重的北方式的痛苦中,含着剪不断的缕缕柔情;我想象他在黄沙百草之间慷慨辞世,将男儿热血洒在土地上,以此换取黎民的安宁与他梦想中边塞的和平……萧峰是一位理想的北国英雄,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悲壮的诗。

而江帆的眼睛里,和萧峰一样,有一种生命深处的宁静,让人感到温暖和亲切。江帆是一位南国书生,他会爱雪吗?

站在教室外面,我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碧海市虽属江北,却是远离塞外的,所以这里的雪花极易融化。我想抓住它,可它一下就钻进了我的皮肤,凉沁沁的。

这些洁白的小花朵,原是江海中清澈的小水滴,飞过阳光,飞过寒冷,凝聚之后又重归大地,复融于泥土和江海。人亦如此,不是吗?仰起头,雪大了,密密的,翩翩舞着,向我落下。我的心,也飞扬起来了……

多想是一片雪花,在天地间尽情飘舞,无声无息,自在洒脱……

……

那个雪天,我突然病了。浑身滚烫滚烫。一夜昏睡之后,我勉强睁开了眼睛。

“别动!你昨晚就发烧,还说胡话,我们叫也叫不醒你!”韩若男首先跑过来,按住了我。

莲莲端来一杯热水,让我吃药。

后来,室内静了。她们都去上课了。临走前,把我的被子掖了又掖,还留下一堆水果,放在床头的椅子上。

我完全没有了力气,静静躺着,不觉又睡去。

梦中是一片白雪。雪中竟盛开着美丽的花朵,鲜红,芬芳,是玫瑰花!我急急跑去看,脚下一滑,跌倒在雪里。好冷,好冷啊,我要冻僵了……冰雪覆盖了我的身体,冷侵入肌骨,血管凝固了,血成了冰……

一只温暖的手抚摸着我,一双温暖的臂膀抱住了我。妈妈,是妈妈!童年的我,每每冻坏了,就这样任由妈妈的手温暖我。妈妈,妈妈,就这样抱着我吧,抱着我……

然后我梦见了水。我在水畔,浑身湿淋淋的,我冷得发抖。风吹过,箫声隐隐飘来,是那夜的箫声!芦苇深处,是江帆在吹箫吗?一个高高的身影临风而立,披一身皎洁的月光。他转过身,朗朗吟声震落了露水。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

我挣扎着,要跑过去。可脚下软绵绵的,怎么也挪不动了……

睁开眼睛,我一身冷汗。

“你醒了。”一个男性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他!是江帆!他站在我面前,关切地注视着我,他的身边站着莲莲。

我连忙起身,他制止了我——他只是用眼神制止,他的眼神,我是可以读懂的。

“是重感冒,要好好休息。"他说,“天气很冷,……”

“她一向不大会照顾自己。”莲莲说着,伸手摸摸我的额头,“老师,现在已经退烧了。”

“老师,回去吧,我没事。”我艰难地说——我没想到找到一句话是如此艰难。

“我……只是顺路来看一下,”江帆微笑,“同学说你喜欢吃橙子,所以……我们买了一些。”

他的目光很柔和,是我想象中兄长的目光。我的心,悄然沉入一片碧水,游荡,摇曳……我忘记了冷。

依旧是简单的几句话,依旧是短暂的会面。他走了。我知道这是一位负责的老师对学生的正常关心。可是,我久久回味着,闭上眼睛,便看见他的笑容,一抹柔长深沉的思念,缠绕着我,久久挥之不去……

莲莲关上门,坐到我身边,拿起一个橙子,细细地切开。

“莲莲,你上完课了吗?”我忽然看见闹钟的时针刚刚指向十点。

“下节课是自习,我陪陪你吧。也快到中午了。”莲莲把一片橙子轻轻塞进我嘴里。橙子好甜,凉沁沁的。

“小荷,其实,江老师对你挺好的。”莲莲若有所思,“好像特别关心你。”

“他平时对同学都很关心。”我觉得自己在躲避。

“他对别人只是尽责,可对你格外欣赏。刚才带他来的路上,他对我说,小荷是个特别的女孩子,挺难得的。”莲莲说,“这评价很高啊。多半是你迷恋诗词歌赋,正好投他所好。”

“我还喜欢你呢,也投他所好吗?”我故意调侃。

“胡说!”莲莲轻轻打了我一下,“说真的,我觉得,他那样的人挺适合你的,呵呵!”

我一怔。莲莲的玩笑话却刺中了我的心。适合?不,我不会忘记那片水,不可逾越的鸿沟就不要试图逾越吧。一旦逾越,必然陷落。对待学业,我可以知难而进;但对待感情,我似乎很懦弱。我永远被动地等待,从不会主动进攻。我愿意把自己深深藏起,不为人知。即便是好友莲莲,我也不愿诉说。

我从没有爱过任何人。这是爱吗?

我闭上了眼睛……

夜晚。头又疼起来。寝室里很静很静,静得我可以听见自己血管跳跃的声响。喉咙干得几乎要冒火。

晚自习尚未结束,看来,她们一时不会回来的,我还是自己去倒一杯水吧。

起身,我慢慢摸到床头柜上自己的杯子,可是暖瓶距离我太远了,我不得不忍着轻微的眩晕,披上棉衣,走到靠近窗台的桌子那里,为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我端着水杯,倚在窗台前,无意识地向楼下望了一眼——只一眼,我惊呆了。

就在正对着这个窗口的地方,有很亮的路灯。橙黄色的灯光下,一个人,分明站在那里。地面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雪。没有风。稀疏的雪花飘下来。那一片空间,被灯光染成了淡淡的橙黄色。

是他。他修长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有些模糊却又非常清晰。

那个瞬间,我凝固在窗口。原本很痛的头,突然丧失了感觉,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是他。他在那里,仿佛他原本就在我心里一样。雪花宁静地洒落,一朵朵如梦如幻。我素日熟悉的路灯光,如温馨的落日余晖,让心定格在一个油画般的时刻。

片刻,他微微仰头,望着我的窗口。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窗子。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我对他挥挥手,心里是一片朗然的空白,夹杂着不能解释的疑惑和暗暗流涌的幸福。

他也对我挥手。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早已安排好。然后,他转身离去。

柔和的灯光下,雪落无声。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静静开放,分分秒秒。

当莲莲她们回来的时候,我假装睡去了;可是,直到很晚,她们都睡着了,我才睡去。

橙黄色的路灯光洒在我的梦境里,和煦温柔。那一个冬天,在我的心里,都是橙黄色的。

……

第二天,总算好些了,我跳起来,兴奋地宣布自己大病初愈,不幸被刘晨等人胳肢倒在床铺上。……

一切收拾停当,正好已经七点二十,我和莲莲飞快地冲出寝室,一路说笑着,向教室走去。外面依然在飘雪花,天地皆白,玉树琼枝,煞是好看。《红楼梦》中说贾宝玉雪天出门,感觉“远远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却如装在玻璃盒内一般”,果然说得形象。想到这里,不觉莞尔。

抱着那一袋子的书,走在中文楼的楼梯上,我和莲莲洋洋自得地唱起了《雪中情》。上到三楼,刚拐弯时,我忽然重重撞在一个人身上,滑了一跤,那些可怜的书,现代文学史,宋词欣赏,苏轼词选……顿时落地,一片狼藉。

“你……”我有点愤怒地抬起头来,心里惦记着那些书本是否被雪水沾湿,却看见一只伸过来的手,熟悉的手,宽大,修长。

心突然狂跳起来,我屏住了呼吸。

是他,是他啊。微笑的眼睛注视着我,一个清晰而模糊的微笑,熟悉而陌生的微笑啊。

“对不起。”他说。

一阵眩晕。我如中魔法,抓住那只手起身,任凭书本散落在脚下。

莲莲早已礼貌地叫了声“江老师”,就蹲下去帮我拾书。江帆也俯下身去拾。我自己只好也去拾……

他帮我把书装好,并无一语。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目光如海一般。我并不敢多看他的脸,但清晰地感觉到,他的面颊上有着从未有过的潮红。也许是天气冷的缘故。

昨夜,橙黄色的灯光下,他的面颊上是否也有这样的潮红?

走进教室,我似乎没有知觉,按照习惯来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然后,抱着那装书的袋子,呆呆坐着。

“小荷,你傻了?”莲莲打我,“你不会刚刚摔傻了吧?——没有摔到头啊。”

我摇摇头,装模作样地拿出一本书,打开。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

这些曾经深深感动过我的句子,忽然如刀一般,刺进我的心脏。不知为什么,很想流泪,很想……

如果,曾经渴慕过,却明知绝不能得到,我还渴慕吗?如果,想要斩断渴慕,而难以解脱,我还斩断吗?如果,美丽的梦想已经在手里,那么它还能在心上吗?

人生几何,知音难觅。如果你找到了深深与心灵契合的另一颗心灵,你会欣喜;如果你不幸与它失之交臂,那么,仅仅知道,曾经有这样的一颗心灵,就足够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