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_第三部分_都市·言情_文狐网

野百合

第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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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位美国地质学家曾说:中国是个贫油国。

根据“陆相生油”理论,中国几乎不具备生成石油的条件。上个世纪初,美国耶鲁大学教授丘切特说:“足够的、具有经营价值的石油不是在淡水或者陆相沉积中生成的,从实际出发,至少在目前可以考虑这种沉积。”第一个给中国扣上“贫油”帽子的是美国斯坦福大学的伯拉特维尔德,他说:“中国没有中生代或新生代沉积,古生代也大部分不生油,除了中国西部某些地区外,所有各个年代的岩层都剧烈褶皱、断裂,并或多或少被火成岩侵入,因此,中国绝不会产生大量石油。”

这些话就像魔咒,重重地压在石油人心上。谁都知道,没有石油,机器转不起来,汽车跑不动,飞机上不了天。为国家找油,比火烧眉毛还急。没有油,拿什么搞建设?省上也着急,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勘探,地质勘探队员的小锤叮叮当当几乎敲遍了大地上的每一块岩石,还是没有取得什么大的进展。

石油,你在哪里?

这边城的油矿陷入了重重迷局里,众多的理论并没有帮助他们找到梦寐以求的石油。

老辈子人说,有本古书叫做《小纲鉴》,上知八百年,下知一千年。李自成造反啦,闹回回乱啦,里面都一一预言过,丝毫不差,就连共产党闹革命也预言了,说是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一个人身背镰刀铁锤来陕北闹世事啦。对了,最最重要的是透露了石油的秘密。陕北的地底下,藏着一个大油海,里面住着一条油龙。这油龙睡梦里翻一个身,那油海里的油就会往出漾一点儿,那石头缝缝里就会有油苗露出头来,逮着油苗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油海。可是油海的位置在哪里?书里却没说。

教科书上说,石油是几百万年甚至几千万年以前,在远古湖泊或海洋的沉积物当中产生的。受地壳运动和环境的影响,大量生活在海洋湖泊中的有机物死亡,被迅速掩埋,这种富含有机物的岩层叫做生油层,有空隙和渗透能力的叫储油层。能储存油气的圈闭叫做储油圈闭,也叫做储油构造。石油就藏在那里。

范青不知道把油矿资料室里面的勘探开发文献看了多少遍,薄薄的一本《陕北油矿地质史》几乎被他翻烂了。几十年来,地质专家们达成的共识是,鄂尔多斯盆地的地质构造十分复杂,基本呈蜂窝状构造,彼此不连通。也就是说,几乎无规律可循,在这个地方能打出一口旺油井,几步远的地方再打,就是一个干窟窿。寻找石油,就是寻找那些一个个小的不足一平方公里,大到几百平方公里的储油构造。而整个鄂尔多斯盆地面积大约是37万平方公里,大海捞针一般渺茫。

而这个小油矿自打成第一口井以来一直是低压低产,产量长期以来最多不过上千吨,和河西走廊新兴的石油明星玉门油田比,那简直天上地下。现在,全国把希望的目光都投向了玉门,都指望着它打出喷井、高产井,盼望着黑色的石油从地底下汩汩流出来,血液一样流向全国各地。而陕北油矿,产量持续下降,就像夕阳一样渐渐失去了辉煌……

可是,他有一个神秘的直觉,这个直觉折腾得他夜夜辗转难眠,直觉告诉他,这个焦山渴水的黄土高原下,蕴藏着丰富的石油资源,只是造物主故意将那把开启油海的密钥给弄丢了,让无知的人们苦苦找寻。

很多个夜晚,范青就坐在资料室里翻资料,资料员实在等得不耐烦,干脆把钥匙交给他,自己回去了。在一盏黄黄的灯下,他在书纸的世界里费力地寻觅着,很久了,手指翻阅资料磨烂了,痛的要命,可是还没有什么收获。这让他很沮丧。

资料室里的书籍资料高高的,摞了几大柜子,散发着陈年书纸的霉味儿。几乎翻遍了每一页书纸,手指头的阵阵生疼提醒他不早了,该回去了。

他觉得有点儿累,就站起身走过去推开窗子。一阵风打着尖利的唿哨闯进来,屋子里立刻灌满空空荡荡的寒凉,身上冒起一层子鸡皮疙瘩。这风活像一个贼强盗,掀开这里看看,掀开那里看看,东翻翻西找找,桌子上的记录簿子被它“啪”一下扔在地上,窗帘子“呼啦呼啦”鼓起一个大包,活似里面藏个人,渐渐瘪下去,一忽儿,“呼啦呼啦”又鼓起一个大包。窗帘和风做着不倦的斗争,起起伏伏,永不停止。

他绕着大柜子走走,房间里回荡着脚步声,单调而落寞。长时间蹲着,双腿酸困得好像失去了知觉,猛地一站起来,又酥又麻站不住了。

又一阵风吹来,格外有力,窗帘子“呼”地扬起来。“哗啦啦”柜子顶层一沓子纸吹得满屋子乱飞。屋子里立刻扬起一股子呛鼻子的灰尘。他一阵子咳嗽,几乎把肺要咳烂了。

一个牛皮纸簿子恰好掉在他脚下。上面满是厚厚的灰尘,手一摸,留下清晰的指痕印,陈年累月的烟尘扬起来,他打了一个喷嚏,便把手挪开。

忽然,听见有个充满蛊惑的声音:“打开看看,打开看看!”心里有些疑惑,这是什么?

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为什么放在了柜子的顶部?

受了这疑问的蛊惑,他把那个簿子又拿起来,烟尘直冲肺叶的烟尘,又是一阵子猛烈咳嗽,他慢慢翻开泛黄的纸页。

好像是一个会议纪要簿。烟黄的纸页,脆得随时会折断,字迹已经褪了色,笔迹淡淡的。他一页一页地翻看,细尘扬起来,鼻子发痒,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

啊!原来是特拉菲穆克的一段话。一行褪色的钢笔字吸引了他:特拉菲穆克在全省石油勘探情况汇报会上说:“鄂尔多斯盆地37万平方公里的面积是最主要的,整个盆地沉积岩厚度大,构造多,生油层、储油层、盖层俱全。延长油矿只是冰山一角,应着眼于大盆地。啊,它没有被触动,希望太大了……”

他忽然想起资料上说,刚解放那会儿,苏联专家特拉菲穆克来华,帮助调查中国石油储备情况。这个大概就是某次会议记录。

“只是冰山一角,应该着眼于大盆地。”他忍不住念出了声音。这么说,特拉菲穆克和自己的想法是一致的!这句话给了他极大的信心。是的,陕北的生油和储油条件是完全具备的。现在我们的任务就是猜透老天的谜。目下所发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倒要看看老天究竟把宝贝藏在哪里了。可是,老天的谜面究竟是构造还是裂缝?

俗话说:地上不长草,地下必有宝。他多次听到陕北人传说地下有一个油海,里面藏着油龙。可是仅仅是动听的传说,缺乏科学的论证。他想起刚才碰触到这本积满灰尘的旧簿子时,心跳莫名加速,似乎有谁在耳边撺掇和蛊惑,一时间,有些小激动,手微微地颤抖。突发奇想:该不会是与异国那位已逝去的特拉菲穆克的心灵感应?

快乐没有人分享,便觉得遗憾,好像那快乐打了折扣,少了味道,失了颜色。苏北老家有一句俗话“叫花子藏不住狗头金”,不拿出来炫耀一下就不行。可是,给谁说呢?一个人在灰尘扑鼻的资料室走了几圈,满心的欢喜咕嘟嘟的往上冒泡泡,决定先回去给倩如写信。要让她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他想到这个,几乎有些迫不及待。

写信对于他成为一种习惯,一种每周必有的仪式,不写信就好像短了一些什么。在心里有了高兴的不高兴的事,总是要向她说一说,渐渐地,他发现,倩如好像不那么反对了,也许反对不起什么作用,久而久之,也就听之任之了。想到这里,他觉得是自己胜利了,不觉微微笑了一笑,是了,信上一定要告诉她,这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而是一个苏联石油老前辈的意见。苏联老大哥还有什么不信任的?

回到家里,已经是该睡觉了,他毫无睡意,找出信纸来,慢慢铺好,然后,缓缓从上衣兜里掏出笔,拧开,习惯性地在旁处先写几个字,算是预备,然后开始写信。每次写不上十几页就觉得不过瘾似的。遗憾是她的信越写越短,寥寥数语不过嘘寒问暖,从不问询他的石油事业。对他在信里大加夸赞的那些钻井女工也毫无兴趣,一个字也不提,好像不屑于谈论那边远小油矿的普通女子。这让他微微不满,或者,她工作很忙吧。他心里替她辩解,主动原谅她的冷淡。

他的钢笔字相当漂亮,潇洒不失稳重,从小练的童子功。祖父是开蒙老师,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颜柳欧赵无所不通,最擅长欧体。那时候家里穷,买不起纸笔,祖父就在潮湿的河岸边拿一根草棍儿,一笔一划教他写字、认字。原是打算让他学成后也在乡间当个教书先生,安安静静过日子就行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祖父早已经作古。而他现在却成为了一个石油人,在两千公里远的黄土高原上,不是拿着笔,而是拿着地质锤,叮叮当当敲遍大地上的每一块岩石。一切都是当初料想不到的。好像有一种叫做命运的力量,安排他一步一步走向这个地方。

 

2“哗啦”一声,门被人用力推着,钌铞儿哗啦啦响。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人串门?他有点吃惊,一抬头,又是拓跋勇。

“我看见你的灯亮着,就急得等不到明天。”

如今拓跋勇和他熟了,只见怀里抱着一样东西,看样子分量不轻。

他渐渐了解油矿人的性格特点,就拿敲门来说,不敲说明是关系好,自己人,用不着客气。要是一旦敲了,反而说明关系就不怎么样了。还有见面打招呼,以前他见了人老爱说“你好,你好”的。人家就觉得不舒服,客气里带着生分,生分里带着疏远。后来他也就不说了,也改成了“吃了吗?”

真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

拓跋勇把东西往桌子上放的时候,像抱个月子娃娃似的,生怕碰着磕着。一层一层轻手轻脚地揭开外面裹着的帆布工衣,原来,又是一块普普通通的岩芯。

范青早有预知地笑了,早就猜到了!

先前他不知道拿回来多少岩芯,让他细细鉴定,刚开始还有耐心,可每次都是白辛苦。他站起身让座,端起竹皮暖水壶给拓跋勇倒水。可是小伙子不坐也不喝水,执意让他先鉴定鉴定。范青只好翻找放大镜。

拓跋勇这个小伙子人长得很精神,眉毛浓重,眼窝深陷,一看就是陕北本地人。和南师傅一样都是退伍军人,不过,他没有立下军功。到底当过兵,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虽然除去了帽徽领章,还是看着一股英武的军人气质。衣服上斑斑点点溅了好些黑油点儿,这是石油工人的招牌。县上的人嘲笑石油工人:“远看像个叫花子,近看像个掏炭的,一打问才知道是石油勘探的。”

他们这批退伍军人刚转业进来的时候,引得矿上一阵波动,那些婆姨女子不用说,脖子伸的长长的看稀罕。评论这个长得俊啦,那个展样大方啦。又打听谁没有结婚赶紧给自家的小姑子、妹妹介绍,真是比锅里刚蒸出来的白面馍馍还招人喜欢。

时间不长,麻烦就来了。采油和打仗是完全不一样,战场上这些军人敢和美国鬼子拼刺刀,却拿不下工作。许多战士爬高上低、挑水、扛钻头都没问题,可是采油技术一毛不拔,一提起什么采油钻井技术就犯头疼,那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跟麻苍蝇似的看得人眼花,连钻井日进尺记录也不会做。

可是没文化,不懂技术怎么行?产业工人说到底还是凭技术吃饭。刘书记多次会上讲话:新中国的工人不能跟旧社会的苦力一样只做个睁眼瞎子、只会出笨力气,咱们要有觉悟、懂技术!

矿上开夜校。范青、夏志江、武一鸣他们利用晚上给职工上课。可是,职工的水平参差不齐,有的念过冬书,有的上过新学堂,有的双手画不成八字。就是这个拓跋勇,家在郑家湾,上数三代的贫农,一天书也没念过。

因为没文化,出尽了洋相,头一次考试,万校长发卷子,他一看卷子,两眼大瞪,一片茫然。毫米、厘米、分米和寸、尺、丈之间的换算一窍不通,居然答题:1米=10丈。头一回考试就吃了鸭蛋,传为笑谈。好好的大小伙子觉得丢人丢大了,哭了一回鼻子。油矿的工人们笑说:万校长比美帝国主义还厉害,人家拓跋勇上战场也没哭过哩。

不识字没文化,上课根本听不懂。拓跋勇便下死劲苦学,晚上,他怕自己学习影响了别人休息,就在宿舍里偷着另拉了一只灯,等大家都睡了,他钻进被窝把灯打开看书,开始谁都不知道,都是年轻人,白天干活苦重,一睡下就睡死了,天上打雷,地下唱戏也吵不醒。

一天,总务科的老孙发现单职工宿舍那边怎么平白无故多拉了一根电线,心下奇怪,顺藤摸瓜一查,才查出来是拓跋勇偷着安了个电灯。老孙大怒,占公家便宜!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偷电的贼!电死了谁负责!告到刘书记那里。

刘书记听了不但没责怪,反倒说,为学习是好事,不算占国家的便宜。只是把电灯安到被窝里太危险啦。

拓跋勇不但没挨罚反而受了表扬,学习劲头更大。平时,一有空就往夜校老师那里跑,又是扫地,又是擦桌子,帮忙打饭提水劈柴洗衣服,千方百计地要老师给吃偏灶。范青是单身汉倒也罢了,夏志江和武一鸣都有家,好多家务活都是拓跋勇给帮忙的。

到了冬天,外地知识分子不会泥炉子,拓跋勇便主动过去帮忙,炉子泥得好,一生火烧得呼噜噜的,跟开着一辆火车过来了似的。过年的时候,家家户户打扫卫生,外地知识分子不会糊窗纸,都是叫拓跋勇帮忙。邻家们跟着沾了不少光,婆姨们叫提水就提水,叫劈柴就劈柴。罢了口上抹了蜂蜜似的直夸奖:“这后生是个好样的,不晓得将来谁有福呀。”

虽是这么夸奖,可前一段日子,有人给桃花介绍对象,桃花嫌他家在农村,条件不好,没说成。连媒人都说,这个兰桃花呀,没福气!

范青从抽屉底下翻出来放大镜,顺口问一句:哪里找到的?拓跋勇说,是在牛圈山发现的,觉得油斑不一般,背回来给你看看。下午来了几次都看见门上把个铁将军,临睡觉了,不死心又来看看。居然亮了灯,就赶忙抱来石头让他瞧瞧。

牛圈山?范青吃了一惊,那得背着石头翻几架大山呢。便拿了放大镜,细细地观看。

这块还尚存余温的石头,打眼一看黑不拉叽的,普普通通,毫不惹眼。翻转来,看见上面布满一些黑点儿。他拿手细细捻捻,凑到鼻子底下闻闻,用放大镜细细查看,那些黑点点还是没什么奇特处。他又翻出另一只大倍数放大镜,黑点点立马变成了一串黑葡萄,闪闪烁烁地发出斑斑光泽,在灯下变幻出神秘的捉摸不定的五彩光。

可以断定,这是一块油砂石。

你说是在牛圈山?他怕耳朵听错了,再次问拓跋勇。

嗯,拓跋勇点一点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范青,好像范青一点头,那里就会出现一个大油田似的。

范青几乎是用感激的眼神瞧着面前这个小伙子,恨不得抱住他狠狠亲一口!把天下表达感谢的话都送给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块石头告诉了大家一个秘密:找油原先都是以构造找油,现在牛圈山的这块石头,至少说明不能单从构造上解决,可能在那些油层中数组十字交叉层汇集的区块也可以考虑下手。

老天啊,你可真会出谜题!

兴奋之情流溢在胸膛,早已压过了刚才特拉菲穆克神奇的预言。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觉得是冥冥中老天在帮忙,恰恰好的一阵风把那些纸页吹到了地上;恰恰好的拓跋勇把这块石头送到他面前。

他长长舒了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些。明天,先找苏联专家看一看。也许鄂尔多斯盆地的秘密就从这块石头开始解开。

莫里耶夫侧转身子看了看石头,翻过来,草草扫了一眼,根本就没用放大镜。摇摇头,双手一摊,一手顺便捋一捋鬓角,那里无比珍贵的几根头发是他的宝贝,时不时都要摸一摸,看它们还在不在岗位上。

他的嘴角一撇,法令纹越加深刻,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他站起身,慢慢踱步到窗口,白窗帘一飘一飘,轻轻打在他肩上,窗外天空湛蓝深邃,空无一物。他好像在看空洞无物的风景,半天一言不发。

半晌,他背对着范青,一句一顿教训道:“石油勘探是科学,不是主观想象,不是一厢情愿,鄂尔多斯盆地的构造已经说明,我们找油必须是以构造找,尊重科学,按规律办事。你以为这是小孩子的游戏?想在哪里开个窟窿就在哪里开个窟窿?范青先生,这不是开玩笑,是科学。你们中国人欠缺科学严谨的头脑。”他转过身,耸耸肩,脑袋一偏,做一个难过的表情:“就是喜欢想象,漫无边际的主观想象。”

说完,一双灰色眼睛同情地瞧着他,再次摇摇头,做一个无奈的手势。灰眼睛本来就给人漫不经心的感觉,现在觉得他根本就没有心。

“你没有注意到那些黑色的斑点吗?那是油斑。”他善意地提醒。和苏联专家在一起干工作,总归要对付着。人家是尊贵的客人。

莫里耶夫用鼻子笑出了声:“范青先生,这样的油砂石,在我们伟大的祖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几乎每一座山脉都能找到,但是,不是工业油流。”

他摇摇头,加重语气:“也就是说,没有商业开采价值。”

“但这里是中国,地质情况不一样,我们可以先去试一试的。”范青几乎在恳请。

他很想跟他们好好谈谈,他们坚持的是在本国勘探开发基础上总结出来的理论。苏联横跨欧亚,石油储量非常丰富,巴库、秋明固然是大油田,经验固然宝贵,可是那是在俄罗斯广袤的土地上。和中国的地址构造、石油生成条件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鄂尔多斯盆地的复杂构造是他们所无法了解的。民间传说虽然荒诞不经,但是那个比喻是形象的,恰如王母娘娘的宝镜摔落下来,碎成了无数片,每一片都和其他不关联。至少按老工人的经验来看,是有道理的。很多老工人都说,原先钻井跟“压明宝”一样,根本无法预测,出了油才知道打对了。正因为如此,需要大胆的想象和推测。

而这块油砂石几乎是在给他们引路。

他很想说:“科学同样需要想象力!”

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合适。只要一开口,和上次一样,又是一顿冷嘲热讽。刘书记已经多次提醒,不要惹专家生气,那样可不好,咱们要顾全大局。国家给他们优厚的工资待遇,不能白白浪费了。得指望他们出力呢。

莫里耶夫转过身,晃一晃宽厚的肩膀,拿粗笨的手指头点着他,强调道:“科学的头脑!”

范青咬咬牙,把肚子里的火气压下去,一声不吭,站起身把石头拿工衣包好,抱起来,如同抱着一个娇娇的婴孩。他走出门的时候正巧碰见克里洛夫抱着一卷子图纸回来,两人差点没撞上,范青身子一侧,闪身而过。

    克里洛夫瞧着他脸色不好,再看看莫里耶夫的表情,便大致猜到了怎么回事。

 

3  半夜里,寒气逼人,天冷得实在受不住。都说那批兰州军区支援的帐篷马上就要到了,可是,天越来越冷,却迟迟不见踪影。上夜班的时候,冷得叫人受不了,大家点燃了篝火,还是挡不住寒气。前腔子烤得快要焦了,后背心却跟一疙瘩冰块似的。那些钻具都是铁家伙,隔了手套那寒气渗过来,渗得手腕子疼,胳膊疼。

子龙就给大家讲笑话,笑一笑大家就把寒冷给忘记了。他让慕容秋站在司钻位置,略略交代几句,要她注意不时地揉搓绳子,保持钻头垂直运动,仔细听井下动静儿,不敢打偏了。啰里啰嗦交代个没完,慕容秋似懂非懂,没有完全领会。那边小燕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直催他快点快点,只有讲起了笑话,美美笑一阵子,笑得肚子痛,才可以把寒冷赶跑。

子龙佯咳嗽一声,表示要开讲啦,注意啦:

说有一家子,四个女儿都是大舌头,说话不利索。眼看齐齐长到出嫁的年龄了都没有寻下女婿,当妈妈的很着急。一天,村里来了个驻村干部,人才不错,平眉正眼。妈妈一眼就相中了,怎么办呢?她叫来一个拦羊老汉给当媒人,安顿好某一天来相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番,又给女儿们安顿不许说话,免得露馅。

驻村干部来了,四个女儿打扮得齐整整的,一排溜儿坐在炕上,紧紧抿住嘴巴,问啥都不言传,只会摇头点头。小伙子感到纳闷,便心生一计,拿拦羊老汉的烟锅把炕上的一件烂羊皮袄引着,不一会儿,窑里飘起一股子焦糊臭味。四姐妹着了急,老大说:“呀,多火兰,多火兰!”老二说:“快拿条堵把把打,快拿条堵把把打!”老三说:“妈妈所兰,不掉咱们所话。”老四双手往怀里一袖:“反瞪我末所。”

话音未落,大家哈哈哈笑成一团,小燕缩成一个皮球,就差满地打滚了。

慕容秋也笑得肚子痛,回想一下又笑一阵。

忽然“咔”一声,那钻头被井壁结结实实地卡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回事,忙忙拽绳,却丝毫动弹不得。慕容秋脑子里“嗡”一声,瞬间瓷在那里,不知道做什么好。

雪兰急忙扳下闸刀停钻,黑暗的野外阒寂无比,只听见几个人急急惶惶的说话,显得格外突兀。小燕急得快要哭出来,说话都拉起了哭腔,一个劲问:“咋办呀?”“咋办呀?”子龙折腾了半天,可那钻头就是纹丝不动,死死地卡在里面,怎么也弄不出来。只好停工等天明叫人来排除故障。

好容易等到微曦初露,刚能看见路,雪兰就急急忙忙打发人回去叫巧人高树林。

 大冷天的高树林却出了一头汗,快到中午了,才把卡住的钻头取出来。原因却不复杂:放绳不准确,过长。钻头不能保持垂直,慢慢地就打斜了,横卡在井里。加之不懂技术,急于往出捞钻,左拉右拽,钻头自然越卡越紧,给故障处理带来不小麻烦。

“卡钻”算是个大事故,子龙是司钻,负主要责任,大家没敢把他当夜擅自离岗,让生手慕容秋替岗的事说出来,子龙一人一肩承当责任,狠狠挨了一顿批,扣了半个月工资。

子龙自是恨不能一头扎进老鼠洞里躲羞,钻井队的女子们也是个个灰溜溜。慕容秋更是沮丧,深恨自己蠢笨。那天,高树林跪在井口捞钻,一头一头的汗水像是对她无声的批评。她躲没处躲,藏没处藏,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俗话说的,打着骡子马也是惊的。

几天来,她走路溜着墙边边,一听见人家说钻头什么的吓得赶紧躲开。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卡钻了呢? 更难受的是,怎么偏偏在自己手里出了事!脸皮就像给人揭掉了似的,见了人羞愧难言。她自己清楚,这件事算是把501队的脸面结结实实地丢在地上了,拾都拾不起来。

唉,刚刚叫报纸上给表扬过呀!

有人说风凉话了:“熟死的荞面生着呢,精死的女人憨着呢。别看个个表面精精灵灵的,一旦出了故障,个个都瓷了。”

也有的说:“嗐,公鸡打鸣,母鸡抱窝。女人嘛,能干成个啥名堂?”。

雪兰总结这次“卡钻事故”,固然是因为工人们不懂技术造成,但坏事里头有好事,正好让大家知道,工人一定要懂技术,不能一出故障就指望别人帮忙。不然,肯定完不成任务,别人笑话咱们的日子还在后头哩。

雪兰的话大家都点头,看来还是要学习技术的,手里有了技术自然不用求人,当然,更不会扬下这堆叫人家笑话的名声。

换梅抚着初具规模的肚子,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还不是跟家里过日子一样样的?爹有娘有,不如怀揣。”

“对呀,艺不压身,学会了咱们就不受那号难活了。”

“人过三十不学艺。”桂英摇摇头,她说一看见字,就脑仁子疼。

雪兰和大家商量,女子们文化层次不一样,有的念过高中,有的只是完小,倒班时间也不一样,既然要准备学文化学技术,井场上的就近跟师傅在实际生产中学,轮休的到夜校里学习。桂英家里拖累大,不强求,有空闲时间尽量跟来学习。蝉香是完小文化,白洁、小燕文化高,也可以给她当老师。又问慕容秋准备咋学,慕容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若说识字的话,小时候跟着先生念过冬书,可是,她不好跟人家说只想学技术。半天才掂掇着说:我都学。反正下了班也没事。

属她清闲,没家没业的。

 

 4  夜校安排在油矿的子女小学。白天小孩子念书,晚上,大人们念书。

万校长是油矿的文化人。大名万铭,复旦大学的高材生。毕业那会儿正赶上国家号召知识分子支援大西北,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他一腔豪情积极报名。先分配到省上的报社,后来听说陕北是最落后的地方,又几番向组织申请到陕北教书。先是到地区中学教书,教了几年以后,偶然听说油矿最缺教师。又申请到油矿。

油矿工人家的孩子原来没地方上学,只好到县里就学,每天早起天不明就起身,一边走一边啃凉馍馍。冬天吸了凉气,走着走着肚子就痛起来,早早就落下了胃病。解放后,陆续有外地知识分子到油矿安家落户,娃娃没处念书就成了突出问题。知识分子和油矿工人不一样,非常重视子女的学习,常常找矿长、书记提意见,要求设立学校。有的因为油矿没学校,干脆另调别处工作。

万校长来到油矿后,前任老王矿长高兴坏了,动员大家义务劳动,在曹家渠平出了一块荒地,盖了一排平房。油矿有了自己的学校,娃娃们再也不要跑远路上学了。

万校长自己兼校长、语文老师、数学老师,管着几十个娃娃。县上又拨来一个高中生教音乐、美术等副课。学校就这么红红火火地开张了。每天放学的时候,学生娃们排成队沿着河岸朝矿区走,浩浩荡荡很是壮观。娃娃调皮,一路追追打打,蹚起来一股子黄尘,远看活像吆喝着一群羊。人人开玩笑管万校长叫“拦羊汉”。在矿工们眼里,万校长的营生就跟拦羊汉差不多。把娃娃交到万校长那里,念书倒是其次,有人管就行啦。念书念得脑仁子疼,是个苦差事,没人指望娃娃成龙变凤,只要识几个字,出了门认得茅房上的男女二字,买东西会算账,不做睁眼瞎子就满可以了。

他们一看见万校长领着一群娃娃回来就开玩笑:“嚯,拦羊的来啦!”万铭到了油矿也学会了陕北人的调侃:“嚯,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像个掏炭的,一看原来是个采油的。”彼此开几句玩笑就算打招呼了。知识分子把娃娃送到学校,刚开始不放心,借故到学校绕一圈,远远听见万校长领着娃娃们朗读:“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小娃娃们童声清脆,卖力地朗诵,把小脸蛋挣得通红。于是,放心一笑,回转身上班去了。

范青和万铭是上海同乡,到这里后自然走得很近,有时候,万校长顾不过来,范青也会到学校顶几天课。反正“上中下,人口手”“1+1=2”对他来说是很简单的事。娃娃们很喜欢范老师,他脾气好,从来不像万校长那样动不动眼睛瞪得牛铃铛一样,威吓说要罚站、打手板子。

几年下来,油矿小学越来越像回事,一进大门就是偌大一个操场,这是万校长领着娃娃们一铁锨一铁锨平出来的。沿着操场种了垂柳,春天到了,垂柳的柳丝儿忽然长了很多,柔了很多。风一吹摆呀摆呀的,像一团团绿绿的烟雾。学校只有一排平房,和矿上其他平房一样,都是牛毛毡顶,黑乎乎的。春天到了,毡缝里钻出来小草。风一吹,头儿一点一点,细腰一弯一弯的。

万老师占东头一间房,宿办合一。一进门靠窗子是一张三屉桌,上面堆着教案、作业本,窗台上放着一红一蓝墨水瓶,各插着一只蘸笔。有一只胖胖大大的收音机蹲在桌子上,里面有人唱歌、说话。旁边的书柜里满满当当都是书。书柜上面放一只玻璃金鱼形状的花瓶,宽宽的嘴里含着一束淡紫色的塑料紫罗兰花。房子中间拉一条布帘子,上面开着细细碎碎的太阳花,简单却鲜明。后边拿两条长凳支了一张床。被褥半新不旧的却干净,叠的整整齐齐。苫被子的是一条白色方巾,一角上斜斜绣了一枝梅花。还挂了一只蚊帐,白生生的,看着就高级。常常有学生娃娃来交作业,眼睛直瞅那楼房一样的蚊帐,回去给大家夸说:“好高级哟,楼房一样哩!”回去也央着大人缝一个雪雪白的蚊帐,多好看呀!蚊子再也咬不着啦!

大人眼睛一瞪:“哪里那么些穷讲究?”

娃娃说:“万老师就是那号的。”

大人就不吭气了,回头也给家里炕上挂那么一个楼房一样样的蚊帐。

万老师却学着矿上老工人的做派,套个套袖改作业、写教案。右手中指头上渍着红蓝墨水,时间长了,指头上的墨水渍进了皮肉,怎么也洗不掉了。门前来了看稀罕的娃娃也不理,管情看,看够。有时候不耐烦,印着红蓝墨水的手一挥:“去去去!”娃娃们轰然一笑散开。不时地还有个别胆大的,悄悄地倚着门框,拿水灵灵的眼睛朝里面瞅,这是一个美丽新世界,和自己家里满不一样。尤其那个胖胖大大的匣子,里面住着会说话得小人儿,好奇怪哟!

光阴易逝,不知不觉的万校长年龄大了。学生家长们个个热心,见了面三句话不到,就给他介绍对象,头几年还有挑有捡,这个也看不上,那个也不中意,不是嫌人家没文化就是嫌人家长得不俊。大家都理解:人家是大地方来的人嘛,眼头自然就高。

可毕竟油矿只是个小天地,转着圈圈,数来数去,合适的越来越少,而他的年纪却不肯停下来,一个劲儿地朝上窜。热心人免不了肚子里嘀嘀咕咕:敢是有毛病?这个疑心一旦存在肚子里,就咋看咋像,看他走路也不对了:走一步,腰杆子扭三扭,哪里像个男人!原先会替他辩护,人家上海人和咱陕北人就不一样嘛!现在不一样了,暗暗点头:女里女气的,早就看出来不对劲。怪不得,原来真的有毛病。渐渐的没人给介绍了。

后来矿上一个钻工出事故死了,人们才又想起万校长。万校长的心劲儿早泄了,没有了当初的挑剔劲儿。新寡的女子,长相也算过得去,又没有拖油瓶。哭红了眼睛,没有说话,只微微一点头。两个人就把铺盖卷并在一起,算是一家人了。

结婚那晚,调皮的后生们半夜凑在窗台下“听门”。这是本地风俗,野利庆家那个大小子也跟上凑红火。天冷得要命,冻得人耳朵快要掉了。正等得不耐烦,忽然听见有人在哭,呀呀呜呜的。野利庆家的半大小子大吃一惊,喊道:“快跑,快跑!听!里面打架啦!”万校长在屋子里没好气地回嘴:“胡说,谁打架啦?”

众人一哄大笑,“噗噗踏踏”一阵子跑了。

头一年还是“出门饿不死小板凳”的光棍汉,第二年家里就有了人间气味。办公室兼寝室里,弥漫着腌酸菜的味道,混合了人的体味,搅合在一起是一种难以形容的人间气息。日子因为娃娃的降生而渐渐凌乱,一摞作业本上放着尿褯子,眼镜盒边躺着一对儿破袜子,红墨水瓶忘记拧紧盖子,洒出来几滴红艳艳的墨水,猛一看,心头一紧,还以为是鲜血。

门前晾衣绳上面披挂着大人娃娃的衣衫,永远是滴滴答答滴着水珠子。还挂着花花绿绿的尿褯子,风里面一摆一摆,荡来荡去。学生交作业要从尿褯子底下穿过去。一不小心,冰凉凉的水滴子滴进脖子里,冰得人猛一缩。时间长了,一打晾衣绳下走,人都不由地缩着脖子。

小娃娃睡反了,白天睡,大炮轰不醒,晚上醒,大半夜哭号。老婆整宿抱着,刚一放下就哭。逼着不迷信的万校长在一张黄表纸上画了“倒吊驴”贴在路边,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行人念上一百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无奈娃娃不管那一套,还是整夜整夜地哭。

婆姨早上出门倒尿盆,蓬着头,掩着怀,脚下撒拉着倒跟鞋,惹得上学来的学生娃笑。老婆倒不以为意,万校长觉得自己是老师,要为人师表。就嘱咐老婆早点倒尿盆,老婆发了怒:“娃娃闹了一宿,我眼皮没合一下,你就看不见人的死活吗?”

校长无法可想,只好自己出去倒尿盆,惹来学生娃更多的笑声。在本地,这活儿天生是女人的,男人是不去做这件事的。丢人。

唉,过光景!

转眼娃娃会走了,更费事。挑回来一担水,刚卸了担子,准备立在门背后,一个眼错不见,娃娃一头栽进水桶里,慌得人一把提溜出来,杀猪似的哭嚎。老婆恨男人不操心又心疼娃娃,开口就骂。

一天,万校长备教案,老婆在一旁念儿歌:“爸爸,一屁打的爬下,前拉呢,后拉呢,爸爸的沟子里冒粪呢。”儿子牙牙学语,口齿含混地跟着念。校长听了,皱皱眉:“你就不能给娃娃教个有教育意义的吗?”老婆嘴一撇,不言传,停了一会儿,又念:“学生学,学生学,屁股里戳根榆木撅儿。”万校长动了气,钢笔一拍,红墨水溅了一手一桌子:“给娃娃教些啥?没文化,真庸俗!”

老婆一跳起身过来,一把将娃娃杵到他怀里,屁股一扭,摔门而出。娃娃“哇”地一声哭开了,声音比锥子都尖。刺破了耳膜,咋都哄不住。只好抱着娃娃满世界寻老婆。

便有人说:没老人的夸孝顺哩,没娃娃的夸干净哩。万校长以前讲究得要命,有了娃娃也讲究不起来啦!

他那楼房一样,雪雪白的蚊帐也早就收拾起来不挂了。

万校长过日子马虎,可是办夜校不马虎,这是一件头等大事,一连几个月心心念念张罗着这件事。矿上安排了范青、夏志江几个技术员给大家讲课,万校长负责识字扫盲,又商量着一堂课给老师们付5分钱讲课费。临了,唐部长又提出:应该加强政治思想教育,先给青年职工上一堂忆苦思甜课,好让大家对比新旧社会,珍惜幸福生活。 

那么,叫谁讲这个忆苦思甜课呢?第一个想到了王顺才,子龙的爷爷。他是油矿的元老,矿上领导过年看望时,都是王老王老的,自打这个小油矿开张,他就在矿上当苦力,干了一辈子。起先给日本人干,后来给国民党干,刘志丹解放了油矿,又给共产党干。论起来,他最有资格了。

夜校开班第一天,万校长请来王顺才做老矿传统教育。青工们很多是农村来的,头一次听好新鲜,拍红了巴掌。讲着讲着,也不知怎么拐了一个弯,扯到了清朝那个著名的老太婆慈禧。

王顺才谈兴大发:“人人都说这个慈禧老婆儿不好,我倒觉得她好。”唐部长赶忙揉一揉耳朵,怀疑听错了。老头儿山羊胡子一翘一翘,不紧不慢地说:“你们知道吧,咱们的油矿是慈禧老婆儿给了8万两银子才建起来的,要是没有人家,恐怕就没有咱们这个摊摊哩。你们说,这是不是做了一件好事?”说着,拿手比个“8”字。咳嗽一声:“8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字,没钱呀,没人管呀,饭都吃不上。还有哩,咱们那机修车间的那台发电机,还是皇宫里的东西呢,也是这个老婆儿给咱的。你说,老婆儿好不好?咱石油工人可不能忘本呀!”

台下的万老师愣住了,青工们不知道慈禧是什么人,只稀里糊涂跟着说:“好!”

唐部长一个箭步窜上台:“同志们,今天咱们的传统教育就到这里……”

王顺才兴致正高:“实话实说,我也觉得……”话却被部长拦腰打断,心里纳闷:还没讲到正题上,咋就不叫讲啦?

有人给矿长反应问题,说王顺才老汉讲反动话,替慈禧那个反动老婆子鸣冤叫屈。赵平处理这种事,一贯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反动!老汉没文化嘛。”

这件事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后来夜校再也没搞过传统教育,也不叫王老汉讲课了。老头儿怪委屈:“说了句实话咋啦?那银子不是人家给的?”

 

5  范青是最受欢迎的老师。他脾气随和,大家都喜欢他。他手腕上的上海表常常被借去。青工要给家里寄照片,常常借了他的手表,到小街的照相馆里照相。大冷天的,袖口却故意高高的撸起来,露出手腕子,明晃晃的手表格外亮眼。照片捎回给老家,父母亲看了满村子炫耀:看我儿多有出息!

到人家提亲,女子斜溜一眼照片,一眼瞅见那亮晃晃的手表。却咬着辫梢,扭着脖子,绞着手,扭捏上老半天,才微微点一点头,算是应准这家的提亲了。谁不知道呢,到了油矿就享福啦。满村子哪个后生有手表呢!

范老师的身上也同样穿着一件灰色工衣,但一条考究的围巾却让他和别人区分开了,其他人脖子上是没有这样的围巾的,顶多围一条白手巾擦汗用,时间长了擦汗擦手弄得灰不溜溜的,看那脏手巾就把人看矬了一截。而他的围巾使他看上去那么文雅,那么高级,把他和普通工人完全分开了。

他一上课,人就格外多,女工尤其多。

条凳上坐满了工人,嗡嗡声不断。来得早的,偏偏往后排里坐。只有拓跋勇他们几个年轻工人积极,抢着看电影一般抢在前排,小学生似的坐得端端正正。拓跋勇总是那一身旧军装,衣服洗得发白,衣襟和袖边布满了隐隐可见的油污,那些印迹是永远都洗不掉了。很多石油工人的衣服上都是斑斑点点的。

后面坐的工人偏大一些,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常年野外劳动,晒得皮肤黑黢黢的。衣着很随意,领口一个黑圈圈,袖口黑明黑明的,能照见人影子。有的不习惯坐,干脆圪蹴在凳子上,有的擎着烟锅吞云吐雾。旁边的人低声提醒:“唉,咱们是上课哩,可不是在你们家里的炕头上。”那人只好坐下来,一会儿还是觉得圪蹴着舒服,就又圪蹴在板凳上了。

几个年轻女子坐在中间,维修车间的一个女子右臂攀在蝉香肩膀上,叽叽咕咕地笑,眼睛却不闲着,四下里乱转。有异性存在的场合,氤氲着一种说不清的气息,让女子们莫名地兴奋。不时地听见角角落落传来被压抑的笑声,女子们似乎在说悄悄话,可那神情分明是想叫人知道,脸儿红红的,眼睛亮亮的,被压抑而格外兴奋。

范青听见那叽叽咕咕的笑,就朝蝉香那边看了一眼,眼神里含着一丝温和的责备,没说什么,转身黑板上写字。

蝉香忽然不耐烦地甩开了那女子的手臂,腰身挺得直溜溜,又顺手捋了一捋刘海儿。

范青写完板书转过身来,却并没有再朝那边看。

他讲课内容是黄土高原的地质构造,本来蝉香说好先去识字班识字,可是蝉香很爱学习,只要歇班就来上课,连专业课也跟着上。自嘲道:“听懂听不懂,慢慢就懂了。”大家想着有道理,整个油矿有几个人真的懂地质呢?或许听着听着,慢慢就懂了吧。那些老石油人的地质知识还不是跟着师傅慢慢揣摩的。

范青说:“陕北其实是个盆地构造,呃,什么叫做盆地呢?打个比方,就像咱们用的洗脸盆。厚厚的黄土是西伯利亚的风给吹来的。”

咦,奇怪了,咱们怎么是洗脸盆?一阵风刮过水面似的,底下的工人你看我,我看你,那山山峁峁怎么是风给吹来的?风有那么大劲儿?那连绵不断的山山峁峁怕是神仙背来的吧。众人交换着疑惑的眼神:“解不开。”

小燕表现得很积极,大声说:“对着哩,我爷爷就是这么说的。”桃花嘴角一撇,丢过去一个白眼:“你爷爷知道?那让你爷爷来当老师!”小燕通红了脸,倔强地重复:“我爷爷就是这么说的。”顿了顿,又说:“咱这个地底下有个油海,一个大石盆子里盛着很多石油,老辈人说,地上不长草地下必有宝。”

小燕一家三代都在油矿,爷爷和爸爸都是吊油工。

范青笑了笑说:“和我们那里的俗话‘热闹的大街不长草,聪明的脑袋不长毛’是一个道理。”大家哄地一声笑了,桃花抢着说:“哦,怪不得苏联专家头发少,人家聪明嘛。”大家又是一阵笑。又有一个人凑趣:“对着哩,莫里耶夫的脑袋光光的,可是克里洛夫的头发倒很旺,分配不匀嘛!”又是一阵子笑。因为是夜校,课堂上很随意。正讲着课,这个插一句,那个插一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都是成人,范青也不介意。

蝉香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讲台上的范老师,觉得他那举手投足那么合适,连开玩笑也那么合适。总之,他的一切都是合适的,都是恰恰好的,就连额前无意间皱一下眉头,所形成的“川”字形皱纹也恰恰好,那么好看,那么有文化。

见大家七嘴八舌地插话,她也很想说一句什么,起码赢得范老师能朝这边看一看。可是,又不知说什么合适。她为自己无法赢得他的关注而暗自焦心。自卑涌上心头。

慕容秋也跟着笑。她和那些未婚的女子不同,她们总是要体现存在感,故意咳嗽一声或者咯咯咯笑一阵子,其实也不为什么,只为那些男子们注意一下。可是,要是哪个男子恰好与她四目相对,女子就会立即摆出矜持的脸容,一副拒人千里的神气。

慕容秋没那个兴致,靠墙边边坐着,希望别人看不见,最好视她如空气。尽管如此,有时候偶尔转移一下视线,冷不丁的就撞上了别人的目光,那些目光有的棒槌一般结实,鲁莽大胆,有的鬼火一般飘忽,目光会拐弯。她干脆低头记笔记,头也不抬。忽然听见克里洛夫的名字,心里一咯噔,好像什么东西敲在心坎上。

这几天心里被莫名其妙的东西装得满满的。八月十五那天的偶遇,点点滴滴在脑子里转来转去,奇怪的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长相。

眼前不停地回放月夜里的一幕幕,过水桥下面洧水汤汤流动,月光跟着一晃一晃,散碎成一河的碎银子,他好像走在月光之上。好几天过去了,只要一回想起来,仿佛他还在铺满月光的桥上行走,一直要走到月亮里面。

他说的那句话:我就像信任月亮一样信任你。

什么意思呢?

确定的是,他对自己有好感,而且毫不隐瞒这一点。

胡思乱想着却忘记了听课,等回过神来,范青刚好向大家提出一个问题:怎样判断钻头工作是不是正常?

女子们睁大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天的“卡钻”事故,可不就是不会判断惹的祸!不约而同看着讲台前的范青,等着他说出答案。

老钻工郝二娃是知道答案的,但也没吭气,只管“吧嗒吧嗒”嘬他的烟锅,他才不想逞那个“能”呢。本来也不想来上课,硬是雪兰要他听课。说你一个司钻不懂技术怎么行?其实,虽然理论他不懂,可是论经验,他歪好干了十几年了,哪能不懂?会干就行了呗!什么盆地不盆地,他似听非听,佯佯不睬,半闭着眼睛打瞌睡。在他看来,一个老司钻会干活儿就满行啦,要是抢着回答问题,就太可笑啦!就是个“假能人”!

慕容秋正好坐在二娃旁边,刚才的胡思乱想让她后悔不已,急切想知道答案,悄悄拽一下二娃的袖子,问:“咋判断?”二娃的口里噙着烟锅,漫不经心挤出一个字:“听。”

“啥听?”慕容秋没听明白又问。一转头看见范青正朝这里看,眼神里充满期待,她不愿意让他失望,来了个现蒸现卖:“听。”太紧张,声音有些喑哑,一点儿也不响亮,好像嗓子里塞进去一把黄蒿草。

 “嗯,挺好,说的很对。听!我们要学会听,认真倾听钻机的声音,过去老中医看病都讲个望闻问切,我们也要学会给机器望闻问切。比如说,这个钻头是否击在目的岩层,绳放的合适不合适,钻头是否发挥出最大的冲击力,这都需要我们仔细认真的倾听,一个好钻工首先要长一副好耳朵,能听懂钻头的语言,听懂来自地下的声音,并根据声音的变化来调整司钻……”

范青给了她一个满意的微笑,在黑板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听字。她有些纳闷,嗓门又低又沙哑,天晓得他怎么能听见?

蝉香羡慕地望望她,那是诚心诚意的羡慕,有点微微的沮丧,整节课,范老师再没有朝她那边瞅一眼。桃花扭过脸,狠狠挖了慕容秋一眼,刚才和二娃说的话,她都听见了。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一丝轻盈的喜悦忽然变得滞重,像一块石头砸在了脚面上,心里沉沉的,她多么害怕别人不高兴,谁不高兴了都好像是自己犯的错。

 

6   换梅一天比一天显怀,和人换了一件大号工衣,宽袍大袖的才勉强罩住日渐粗壮的腰身。

重活儿干不成了,队上就安排她专职做饭,她手脚慢,别人弯腰她就得蹲下,脚面上也渐渐浮肿了,一按一个窝窝,走路朝前腆着肚子。大家说换梅活像那苏联专家老安的架势。丈夫刘栓宝劝她回家。她说什么都不答应,硬是撑着,只说:“这搭儿好活。”气得栓宝骂道:“真是个憨婆姨!”

这天中午换班,锅里的饭还没熟,火不赶焰,屋子里弥漫着热乎乎暖融融的香气。蝉香来得早,帮忙给拉风箱,一阵子把火扇得旺旺的,红红的火苗子生出细长的舌头欢快地舔着锅底,锅里面的水欢乐地翻腾,声音越来越大,尖尖的声音沉下去,变成了闷闷的重重的声音。

一阵子嘻嘻哈哈,女子们一下工,先要浑身上下拍拍打打一阵子。

范青又成了她们这几天谈论的话题。

一个人一旦成为话题,就要被人从头到脚细细扒一遍。感叹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人,不晓得婆姨要怎样好的人才哩。说起他的婆姨,大家又议论说从来没见过,原来常看见老陈给送信,现在连信也没有了,咋回事?

不过,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到什么光景说什么话。人家万校长不是娶了个本地媳妇吗?不也过得好好的?娃娃白胖白胖的。

蝉香支棱着耳朵,锅里嘶嘶啦啦的开水音渐渐粗壮起来,盖住了大家的话,急得她要命,装作出去抱柴火,顺路捎一耳朵。

他的一切,她都想知道。

桃花说:“要是范青真的离婚了,那就糟糕了,凭他是谁,二婚就不值钱了。”桃花的普通话是大面积的方言里偶尔夹杂几个普通字。

蝉香抱一把柴火,放到灶火旁自言自语:“就你值钱!刻薄鬼。”眼睛却并不看谁,只盯着灶火,火不赶焰,大家吃不上饭,真急人。谁都知道,当着矮人不说矮话。可桃花却偏偏喜欢捎带着刺一下别人,不这样就不痛快似的。慕容秋默默走过去帮着她往灶火里添柴,算是感激。

上午轮着白洁挑水,挑了有十几担水。肩膀压肿了,亏了肩膀上垫着垫肩。要不,肩膀还要压烂、压出血。

雪兰拿毛巾给她敷着,白洁疼得龇牙皱眉,那肿头僵着,从她细白的肩背上硬生生高出来一指。这次的井位定在了半山坡上,河在沟底下,挑水特别费劲。原先在村子里雇了一头毛驴专门驮水,可是后来毛驴又给牵走了,说是队上派了其他活儿,顾不上给钻井队驮水了。白洁热情高,抢着要挑水,大家只好让给她。可是她到底大城市来的,就没有受过这号苦,踉踉跄跄,摇摇晃晃,一桶水回来只剩下半桶水。肩膀却肿得跟馒头一样。 看来还是力不从心啊。

几天来,白洁的眼泪在眼眶眶里转,实在犯了煎熬,刚刚被被宣传部树了典型,上了报纸。没法子,只好咬牙打熬着。

小燕永远那么快乐,抬钻头的时候,挣得脖颈的筋一鼓一鼓地,泪花花在眼眶里打转转。一下班就变成了欢快的小燕子,在人群里飞来飞去。她飞到窑里,看着雪兰忙碌着照顾白洁。又跑到灶火上,看饭熟了没有,换梅让她帮一下忙。小燕说:“我还忙着哩。”换梅说:“忙着寻个小女婿吗?”

小燕咯咯笑着不答言。挨着慕容秋圪蹴下:“姐姐,昨天亏得你,要不咱们都叫问住了,多丢人!”蝉香也由衷地羡慕:“就是就是,多亏你会!”慕容秋刚准备搭腔,雪兰插话:“那有啥丢人的,谁又不是天生啥都会。学嘛!”

桃花在窑门站定,一手叉腰,一手拿扫帚,左脚蹬在门槛子上说:“我看有人能得很哩,上次卡钻不就是她手上出的事故吗?有本事不要叫人帮忙啊!”嗓音又尖又利,一股子气从腔子里横贯而出。

空气僵住了。一会儿雪兰开口:“懂技术没啥不好,知道该咋样排除故障。咱们呀,以后都得学会‘望闻问切’。”她就像个裁判,一开口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桃花叫唤了半天,没人接茬,忽然有些嗒然无趣,就像一拳头伸出去打在棉花包上,把人闪了个空,只得赧然而退。

慕容秋自己给自己宽心:“要是真的恼了,拿个棒槌认作针,反倒叫人笑话。要在这矿上站稳脚跟,还得忍受住这点儿闲气!”这么想着,就起身帮着换梅抱了一抱柴火返回窑里,往灶口里添最后一把柴火。对雪兰说:“明天我去挑水吧。”通红的火苗儿一闪一闪,映照在她的脸上,分外明丽。挑水苦虽苦,但是一个独立的活儿,离桃花远一点,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饭好不容易熟了。吃饭的时候,大家习惯围成一个圈儿。雪兰是她们的中心。这个一句那个一句说东道西的。慕容秋端着饭碗斜斜靠着炕沿,偏偏桃花走过来,楔子一样楔进去,掉转一个后脊梁,堵在她面前,一边跟别人一递一声地说笑,一边夹炕桌上放着的一碟子酸菜。好像浑然不知背后挡着人了。

这个后脊梁把慕容秋挡在在了众人之外。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别人看不出来什么,只有自己能感觉到那种难以言说的滋味。

是的,这个后脊梁隔开了她和众人。说明她还是没办法挤进去那个圈子。她一扭身端起饭碗到院子里吃。

热热闹闹的女子们,谁也没有发现她离去,不知桂英说了个什么,门里窜出来小燕咯咯的笑声,一直窜到窑背上,跟着淡蓝色的炊烟袅袅飘向远空。

这种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比如,桃花招弟她们几个人说的笑的正欢,一看见她过来了,便停住嘴,好像共同守着一个秘密,就是不让她知道。比如,她喜欢睡觉前泡泡脚,可是好像得罪了谁似的,就有人说闲话。白洁、雪兰她们几个也泡脚,可没有人说什么。比如,隔壁一个女工过来借脸盆。慕容秋忙忙把自己的脸盆拉出来,递给她。没想到她看了一眼,连推带挡说不用了。转头又向其他人借脸盆使。好像用了她的脸盆就沾了晦气似的。

 

7  吃了饭,郝二娃一个人坐在磨盘上享受着旱烟。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501队里头数他不爱学习。

唉,人老啦。

他每个月就等领工资的这一天,工资一领,拿回去养活一家老小,娃娃一个比一个小两岁,一气子养了六个。一睡一炕,吃起饭来你抢我夺,一群猪娃子似的,永远吃不饱,钱永远不够花,一个月等不上一个月。五十多岁的人额头爬满皱纹,都是愁的。

女子们一窝麻雀似的说这个那个的,他一概不插言,只想着好好歇一歇。唉,人老啦。

其实年轻的时候,二娃却是个心高气傲、心灵手巧的人。无师自通学会了修锁,那时想着挣了钱,好好闹一番世事。农闲下来了,游走乡间耍手艺也挣了不少。有一年出门在外,半途叫一伙子土匪抢了钱,实在没法子,就和一队吹鼓手相跟着,在红白喜事上冒充帮忙的蹭饭吃。

这一日,一家人过白事,偏巧拍镲的人病了,跑肚拉稀的起不了身。大家就让二娃顶替。本来,他和一群“下三滥”混日子已经觉得十分没面子了,这会儿又叫他做这个拍镲营生,实在是太丢脸啦。

出殡那天,那家孝子特别多,一路走一路哭号,白漫漫的队伍拉了半条街。沿途很多人围观。那二娃脸上烧呼呼的,羞臊得不行,自尊心实在受不了。

他觉得有必要向大家解释一下。于是,边拍镲边给周围的人说:“我可不是做这个营生的,我是给人家帮忙哩,我是个有手艺的匠人。”一路走,一路说,见人就叨叨:“我可不是做这个营生的,我是个有手艺的匠人。”原先大家还不笑,毕竟是人家白事嘛。可是他一路解释来解释去的,生怕人家不知道。引得众人撑不住哄笑起来,弄得主家很生气。偏偏街上住着一个人和他早先认识,便义不容辞地替他传扬开来。

这个散发着酸味儿的笑话,跟随了郝二娃半辈子。

    后来年龄大了,没了当初的心劲儿,也跑不动了,就到了油矿当了工人。上班司钻的时候,那要精神高度集中,井里要是有了异常响动,立刻要作出判断和反应。一下了班,卸了套的乏牛似的,只觉得累。这会儿困得要命,就抽袋烟解乏。

人常说,爱吃的吃一辈子,爱喝的喝一辈子,爱穿的穿一辈子。要是一个人一辈子啥都不爱,不如买四两棉花一头碰死算了。棉花堆里碰不死人,但这话的意思是说,人要是没个爱的,就是白活了。二娃一辈子离了吃离了喝,就是离不了旱烟锅。尽管身上旱烟味儿能熏死老鼠,但大家谁也没有嫌过,只有北京来的白洁不悦,说一闻见郝师傅那股子味儿,简直能晕倒。可慕容秋觉得郝二娃身上的旱烟味儿和当年呼延大爷的味儿是一样的,有时候,她几乎以为司钻的就是呼延大爷。

 

    柳树沟一带没有村子,眼看快要完井了,盘算着凑合凑合就搬家了。晚上天冷的受不了,就提着斧头出去胡乱砍几根树枝子,点一堆篝火取暖。那树枝子潮,火不旺烟却旺,大家的脸被烟熏得黑乎乎,个个都成了“黑包公”,口里呼出去的热气凝结成冰溜子挂在头发捎捎上,个个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矿上总务科通知领帐篷。兰州军区支援给油矿的军用帐篷终于到了。天大的喜事!钻井队知道后,子龙高兴得快要把嘴巴咧到耳朵岔子上。

这下子好啦,有了帐篷,晚上上夜班就享福啦。郝二娃看看帐篷,左摸摸,右摸摸,咂咂嘴,感叹一番,就是好,人家的东西真本实料,方方挺挺,周周正正,严严实实,看见比专家楼的房子还保暖隔风。真好!

还有更好的哩,总务科又给女子们拉了一车碳,天冷了,专门照顾女子们的意思。可那碳是子长碳,又硬又不好烧,烟大火小,呛得人咳嗽。

桃花却不小心受了凉,感冒了,身子发酸发困,睡在帐篷里,说缓一缓再起来。

夜班只有二娃和慕容秋两个人。慕容秋越来越感觉到郝师傅身上有一种熟悉感,总能想起童年的呼延大爷,有时候几乎要把名字喊错。

人就是这么奇怪,亲切的感觉几乎总是双向同时。比如,当你对某人产生亲切感,而对方几乎也同时能感应到,并对你产生这样的感觉。她从二娃的眼神里也看到了亲切感,那是一种慈爱,一种老父亲看孩子的眼神,含着疼惜和关爱,二娃身上有一种比篝火还要暖和的东西。闲来无事,她总喜欢和二娃拉话,体味一种早已经丧失的亲人间的爱意。

上次“卡钻”以后,慕容秋便跟二娃学司钻。在油矿,有技术的人受人尊敬,二娃虽然不识几个字,可是人有灵性,也算是一把响当当的司钻,人见了总是主动打招呼:“郝师吃了吗?”

他总是告诉慕容秋,要学着“听”。听那钻头会说话哩。

可别笑,那钻头真的会说话的,你可别以为它就是一块铁疙瘩,不对的,那东西有灵性哩。一个好司钻要有一副好耳朵,听懂它的话,你听啦,“通通通通”,那是它的欢声笑语,那么悦耳,那么动听,那是它在正常工作。如果你听见“咔咔咔”,不对啦,它有了脾气,嫌你的心没有放在它身上,知道井口上站着的你,心跑到了别处,眼睛看着别处,它的语言如果你没有听懂,好吧,那就等着它折腾你,身子一横,耍赖了,躺在井里不动了。你叫呀,求呀,恨不得磕头祷告,它也不理你。

    慕容秋听他啰啰嗦嗦、神神叨叨的,联想起人家说二娃拍镲的那个笑话,忍不住“吭”地笑开了。

娃娃,不要笑!凡事都是个用心不用心的问题,你的心在它身上,它知道,乖乖听你的话。你的心不在它身上,那你一辈子也休想听懂它、理解它。你就跟它没缘分,你也当不了好司钻,吃不了这碗饭。

这么说,一个人心在哪里,哪里就会感应。这几天总是想到月光下那个苏联人克里洛夫,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感应?

念念不忘,必有感应。一个铁疙瘩尚且如此,何况于人!

这么想着,心早跑了。二娃提醒她,她也没听见,只默默地想心事。

“唉,憨女子,心不在钻头上,咋能听懂它嘛!”二娃有点恨铁不成钢。

正说着,他忽然想起那桃花还在帐篷里睡着,就打发慕容秋回去叫。慕容秋不想去。二娃便说:“好娃娃哩,你去看看,这几天天阴着,那烟怕是上不去的,万一闷倒了可不是小事。”

一句话提醒了她,便赶过去看。一掀门帘,里面果然烟雾大罩,一股浓烟争先恐后夺门而出。碳烟没有烧透,那股子刺鼻呛人的烟气使她根本无法睁开眼睛,一会儿工夫,胸腔子就开始发痛,她完全看不见,不知道桃花在哪里,就赶紧喊叫。

桃花被碳烟给闷住了,在油矿医务所里躺了三天。韩大夫说是一氧化碳中毒,幸亏发现早,送得及时,要是迟了,命就没了。

桃花对韩大夫千感谢万感谢的。韩大夫也不介意。他的医术好,附近方圆几十里的农民也赶来叫他看病。这医务所最早是日本人森早信一郎开的。早年油矿由日本人开采,除了技师,什么钻头、钻杆、钢丝绳,甚至连一根螺丝,一个螺母也是从日本进口。日本技师的命金贵,就聘请了森早来办诊所。后来,打不出油,日本人就走了,只丢下一个破房子。再后来,又有人开过中药铺,生意很是冷清,药铺伙计苦笑说,门可罗雀是生意冷清,可是这铺子门前连个雀爪爪印儿也没有的。

本地人生病了一般是请巫神。巫神治好的少,治死的多。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害人性命。头顶一块红布,口里念念有词,两嘴岔堆满白沫沫,忽然抽口冷气,仰脸倒下去,说是鬼神附身了,鬼神便由那人的口,要钱要布要米要面,慌得一家人赶忙把东西献上。巫神起身后,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红纸包,说是神药,如此这般叮咛一番。也有治好的,也有治不好的。治不好的有说辞:对鬼神不敬。那病人的家人只好去反省哪年哪月做过不敬的事情。

自从韩大夫来到油矿当医生,这个医务所便红火热闹起来,附近的农民有了病都来寻他。渐渐地,巫神的生意就冷清多了。

和桃花同病房还住着一个大肚子婆姨,来了几天了还不见生娃。大夫说快了,快了,可就是生不下来。痛得她天天哼哼唧唧,妈妈老子的叫唤。

一搭腔原来是高树林的婆姨。自从上次高树林给她们帮了忙,大家很佩服他,高师傅有本事,有能力,真正算是活在了人前头。矿上人人敬他三分。

婆姨却不这么看,一提起高树林是满脸幽怨。

两年前,公公去世了,家里人给树林捎话回来奔丧。头一天回来,脱了油衣,披麻戴孝守了一晚上灵,准备第二天上山。树林是家里长子,按照乡俗,起灵时候负责摔盆举幡。

这时候一个人慌慌张张闯进灵堂,“师傅,师傅”地喊叫,众人惊讶哪里闯进来这么个生生货!看不见人家的白事吗?只见来人穿一身油工衣,众人恍然大悟,准是来找树林的。

果然,那人说吊油桶叫卡在井里了,怎么也弄不出来,那井里的油呼呼往出冒哩!

树林作了难,家里老父出殡,矿上的油井出了故障,左思右想不知道咋办,跪在老父亲棺材前,足足半个小时,眼泪扑簌簌地流着,最后给老父亲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下山。

家里老母亲从炕上爬起来,追在后面哭喊:“树林,树林,你爸爸上山你都不管吗?”

树林不回头,只是一行走一行哭。

眼下,婆姨马上要坐月子,树林还是个忙,几天也顾不上看看她,全凭人家护士招呼着。

说着,说着,树林婆姨的眼泪又下来了,婆婆多病,里里外外靠自己,树林就根本靠不上,生下娃娃,光景一烂包,连个伺候月子的也没有!

唉,家家一本难念的经。

几个人正拉话,高树林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只手巾包的小包裹。婆姨见了,反倒生了气,娇嗔道:“你咋顾上来的?”

树林打开手巾,里面包着两只白面馍馍,递给婆姨,慢吞吞地说:“看你说的,你生娃娃这么大的事,我咋能不来?”

婆姨的气虽消了一点,却故意说:“你工作忙,顾不上就不要来了,反正有医生哩。”

小护士却在旁边很认真地批评道:“咦,可不是那个话。高师傅,你要多关心产妇,多照顾她,让她情绪愉快,顺利分娩,可不敢放放心心地撇在医院里不管。”

听见旁人教训自己的丈夫,婆姨又急忙转了话头:“没事,没事,又不是头一回生娃娃,要不是这回倒生,我就在家里洗锅做饭捎带的也生出来了。”说着笑着,刚才的眉头的幽怨一扫而光。

小护士听了半天树林老婆诉苦倒冤枉,很是同情,本想帮着她说几句话,没想到婆姨一听旁人说自己丈夫不好,不愿意了,立刻回护着不叫人说。护士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就讪讪地走了。

婆姨又说:“正和这几个姊妹拉话哩,娃娃生下来了咋办呀?没人招呼,你又靠不上。”那腔调儿又变成了幽怨。

树林说:“我想好了,你和她们一样,也到矿上劳动,这样我也能招呼你和娃娃。”

婆姨皱着眉毛,娇声娇气地哼哼:“你忙成甚了,还顾上招呼我们娘母子?”

一个女子不由地流露出娇滴滴的模样,说明她有个心疼她的好丈夫。

高树林是子龙爷爷王顺才的徒弟,有名的巧人,两件事给他扬了名。

1942年,边区遭到蒋介石的经济封锁,几乎到了没饭吃,没衣穿,没被子盖的地步。八路军战士十冬腊月还穿着单衣裤,吃饭顿顿只能吃水煮洋芋萝卜。没奈何,边区政府命令油矿扩大炼油规模,拿汽油跟阎锡山换米换面,换衣换药,靠着石油养活军民。可是没有锅炉,没法炼油,这是个大问题,整个炼油房里只有一口炼油釜,根本满足不了需求。一天,一个大个子首长专门骑着马来油矿催产,下了死命令:想法子扩产,自己搞锅炉,搞不成就掉脑袋!他指着高树林问:小伙子,能不能做到?高树林怕的要命,一个劲地点头。

“那就好,我等着你们的好消息!”大个子首长骑着马绝尘而去。

牛皮吹出去了,树林愁得晚上睡不着,想了多少法子都不管用。多亏得师傅王顺才出了个主意:把那些日本人丢下的废旧套管切割开,拿铁锤砸平,再用铆钉铆住。

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是这需要技术呢,亏得技术员帮忙,拿尺子量了原来那个炼油釜的铆距和铁皮厚度,然后照猫画虎,比着样子做。就这样,高树林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一錾子一錾子硬是把套管给切割开,然后一锤子一锤子地砸平,一铆钉一铆钉地铆了一台锅炉。

多一套设备就是多一倍的炼油能力,油矿的炼出来的油给边区政府顶了大事,立下大功。那一年,边区政府的给奖大会上,任弼时激动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夸奖油矿,号召广大军民重视油矿、尊敬石油工人。

另一件事就是1948年胡宗南进攻洧水县,游击队早早在翠屏山挖好战壕埋伏好等着。可关键时刻那挺重型机关枪掉了链子,忽然出了故障,怎么也打不响了。那可是唯一的现代化武器,保卫洧水县就指靠它了。工人们实在没法子连夜叫人修理,还是靠着巧人高树林给修好了。天知道他怎么修好的,以前连机枪都没有摸过的呀!

 

桃花临出院,韩大夫叮嘱女子们,万一哪一天谁要是不小心再出了意外,来不及送医院的话,有个偏方可以救急:灌毛粪。白洁没听明白,追着问:“毛粪是什么啊?哪里有?”小燕调皮道:“门市部卖着哩!”

大家笑得欢,都嚷着叫白洁快去门市部买好东西。

慕容秋倒是在门市部买了个好东西:一对红发卡。

那对红发卡贵得要命,一个一块钱,顶得上食堂里一碗红烧肉的价钱。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她没买,太贵啦!

可是,回去以后竟然害上了相思病似的,开始对那两个发卡朝思暮想,生怕谁不嫌贵给买走了。

隔天下了班回来,看见它们还静静地躺在柜台玻璃底下,生怕人家抢去似的,赶紧买下了。

女人对美就好像对爱情,看过了那一眼,就再也难以忘记。那水红色是那么美。纯粹的美,安静的美。没吃没喝也甘心情愿。为了补这两块钱的窟窿,她一连吃了几个星期小米饭。

现在,衣兜里藏着两枚红发卡,隔着衣兜捏捏,它们安安静静地呆在里面呢。它们那么美,牵人心魄的美。她拥有着它就像拥有着美。

一天,趁着没人,她拿出发卡别在头发上,偷偷地美一美。

红色是最美的颜色。结婚娶媳妇就是再穷也要想办法给即将过门的新媳妇缝一件妆新袄子,红彤彤的,耀花人的眼睛,艳晶晶的,照亮一个村庄。刚落草的娃娃,在呱呱的啼哭声里,母亲要给他裹一件红红的兜肚,据说那红兜肚能驱邪,使一切邪魔都不敢接近,这样娃娃才能顺利长成人。

她左右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对镜子里笑,心里颤颤地开着一朵花。

半晌,她恋恋不舍地摘下来,对着太阳照一照。那水灵灵的红,好像一片彩霞,闪耀着难以捉摸的光泽。美好的事物带给人的那种难言的快乐充溢在胸怀。

正待要装兜里,忽然听得背后一个银铃嗓子:“哎呀,这么好看!”

小燕不晓得啥时间进来,从她手里抢过来,口里不停地啧啧,一天到晚看惯了钻杆、刹把、绞盘、马达这些粗笨生硬的东西,乍一见细巧的东西便格外惊喜。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发卡闪着捉摸不透的光,莹润可爱,闻一闻,哦,还有一股子化学香气。

一只骨节粗大的手夺了去:“哎呦,谁给你买的?该不会是拓跋勇吧?”

前几天,拓跋勇来找过几次小燕,说补习一下数学课。桃花就断言两人相好了。急得小燕直跺脚否认。想不到她嚷嚷得更凶,满世界都知道了。背转人啧啧着舌头说:“好是好着哩,就是我嫌他太矮了。”意思那个拓跋勇也是她筐子里挑残的烂桃。

几个人围上来,这个看看那个瞧瞧:“唔,好看!是小拓送给你的?快把小女婿引来瞧瞧嘛,藏在门旮旯舍不得让人看?”

小燕直嚷嚷:“不是,不是,不是!”谁也不听她,女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小燕急得跳脚。

蝉香看她急得变了脸,还是瞧出了一点名堂:“不是你的?”终于轮上小燕说话了,她急忙指着慕容秋:“是她的。”众人的目光刷地聚焦到慕容秋那里。刚才的闹闹嚷嚷一时寂静下来,谁也不说话了。

怎么是她的?

红色是喜庆的美丽的。可是,她这样的女子怎么能戴红颜色的发卡呢?规矩本分才是正道。谁不知道一种禁忌呢?犯了禁忌,喜欢评头论足的婆姨们会尖刻地批判:看那个不守妇道的婆姨,大概想去勾引谁!

那只发卡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默默返回到它的主人手里。慕容秋紧紧攥住,它出卖了主人的心思,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此刻烙在手心里吱吱响着,冒着烟,疼得要命。

“哼,我说哩,她呀,我早就看出来咧!”桃花丢出来半句话,大家有些讪讪的,默默散去。

慕容秋缓缓地把手展开,看着这给她带来额外难堪的祸根苗儿。

扔了它!一个人在命令。

不行,戴上它!另一个人又在命令。

她的手停在半空里,一动不动。良久,她将发卡别在头发上。

雪兰回来,看见了慕容秋,微笑着说:“好看。”慕容秋僵硬着脸,奋力让脸部做出一个笑容,可是脸像铁皮一样硬,指挥不动。

她忽然决定:下个月发了工资,还要到小街上的理发馆剪头发,剪个最时兴的样式。还有,买块好料子做衣服。

 

 8 大城市里流行什么花样,油矿立刻跟风照样儿。年初女子又开始流行盘辫子,两条长辫子在脑后左右穿插,盘成发髻的样子,工帽一戴,又好看又安全。机修车间原先怕出事故,不许女工留长辫子。现在似乎也没有那么严格了。

那些结了婚的偏喜欢装年轻,脑勺后留着两条长辫子,走路时候荡秋千似的,齐着腰肢一摆一摆,绒线结子像秋千上荡着两只蝴蝶,翩翩欲飞的,透露着温婉的女人味。

王丽英趴在桌子上念广播稿,两条长辫子随着脑袋微微的摆动,滑下肩头,荡呀荡的,上班的小伙子们隔着玻璃窗子,脖子看歪了,眼睛看瓷了。那两只长辫子就在睡梦里荡呀荡呀。虽然结了婚,但她是小伙子们找对象的标杆。

慕容秋却剪了李一坚那样的短发,刘海斜着一抿,红发卡收束在耳后,人显得精干极了。走在矿上小街、职工食堂,任何一个地方,总能引来一片目光。调皮后生跟在背后唱酸曲:“妹子你长着两根好头发,头发长到肩膀上。”调调儿曲里拐弯,说不尽的意思。她不理睬,心里绷着一根铁丝,可是脑勺后面生了一双眼睛。人们脑袋对脑袋,在她走过去的时候,意味深长地互相看看,嘁嘁喳喳咬耳朵,眼睛四下里巡逻一圈,好像怕人看见,又好像巴不得人看见。

反正捂不住人家的嘴。心一横,胆一放,反而人展样了很多,胸脯挺得高高,走路专门走当中,再也不溜着墙边边了。

等工资一发又买了一块条绒料子,暗红色掺杂了一点点黑。红得不那么彻底,别一种丰富的意味,上面洒满同色折枝梅花,一小朵一小朵,颜色微微浅一些,便有了立体感。裁缝比着最时兴的衣服样式,做了一件青果领夹袄,领幅稍稍宽肥,衬得瓜子脸越秀气,双排扣大方简约又显得腰身窈窕,人就像行走在开满梅花的枝桠间,那些花朵落得满身都是。裁缝啧啧称叹:人是衣服马是鞍!

她觉得还不称心,又叫裁缝把腰线往里收一收,这样腰身就出来了。她没有开过怀,自信腰身是好看的,女子喜欢从男子的目光里印证自己的美,他们的目光便是镜子。那些调皮后生唱的酸曲,会让她恼一阵子,但那恼意却并不是真的嗔怒,暗暗地却有一股子愉悦在心里冒泡泡。

如果一个女人从来没被男人调戏过,说明在男人眼里,她根本就不是个女人,或许只是一块俊木头。调戏本身也蕴含着感兴趣的意味。

大凡世间男女的恋爱,多数从调戏开始。

她知道,红发卡已经让人不愉快了。一件暗红的条绒上衣则为她赢来更多的唾沫星子。不管它,事情就算坏到底,又能怎样,反正软弱退让讨好并没换来别人的尊重。当初一味地赔小心,一味地退让,对人客客气气,生怕什么事没做好,惹人不高兴。就连不相干的事也要检讨自己,暗忖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而惹来额外的麻烦。可是,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你对他越客气,越尊重,越小心,甚至在危难时刻伸出援手,人家却越不把你当回事,好像理所应当。

那天,慕容秋半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桃花上医务所,韩大夫说的明明白白,亏得抢救及时,不然就坏了。可是,桃花回来以后还是老样子,那副倨傲的面孔一点儿也没变。好像救她是理所应当,而且被碳烟闷倒的事还要责怪慕容秋:干嘛不早点叫她?存心的吧?救了人家一命不但没有落下半句好话,反而觉得倒欠了桃花什么似的,心里难免烦恼重重。

她想好了,既然在有的人面前换不来回报,那么干脆以牙还牙。

二娃看出了她的烦恼,就主动开导她:“没事,看开些。人和人处得好了,多说两句话。处得不好了,少说两句话。和人共事,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好了。不要指望人家感激你,回报你。好人迟早会有好报的。”

二娃的话让她心里宽大了很多,可是,她自己清楚,真正的烦恼二娃其实一点儿也不知道,不是所有的秘密都能拿在太阳底下晒,有些秘密属于自己,藏在内心最深的地方。

 

9  西伯利亚寒流开始频繁造访,来一次拿走一些东西。天空越来越大,山野越来越空旷,河流病恹恹的,无精打采地流着,一不小心就要断气似的。

街边的树木像输光了的赌徒,衣裤被人剥得干干净净,露出瘦骨嶙峋的光身子,在寒风里瑟瑟地发抖。地上堆积的黄叶,风一吹,一片片四散飘零,车轱辘碾过去,又随着车轮子各奔东西。

一个充满衰败感的冬天就要来临了。

吃完晚饭,安迭戈涅夫他们三个人出去散步,这是雷打不动的习惯,有利于消化,有利于健康。他们吃的是小灶,大米白面,有肉有鱼。晚饭的开饭时间要稍稍比五一职工食堂早一点儿。

莫里耶夫是个瘦子,头发早早就谢顶了,头皮油光发亮,与灯泡子相与争辉,仅耳畔几根头发还在坚守阵地。因此他无比珍爱这几根头发,每天都要抹上一点生发油,给那硕果仅存的几根头发补点儿营养。眉毛倒是长的浓密旺盛,下面藏着一双冷酷的小眼睛,滴溜溜转来转去,闪烁着严厉的光。事实上莫里耶夫又死板又刻薄,一张嘴说出来的话能毒死苍蝇。

安迭戈涅夫像一只皮球,胖胖的肚子总是走到人前头,人没到肚子先到,进门先看见他的肚子。说是走路,倒不如说是滚来滚去,两条腿显得粗且短,看着滑稽,满世界也找不出第二个。大家私下里说,还是人家苏联吃得好,社会主义搞得好呗。瞧那肚子,里面尽是板油。他的眼睛就像猫,看近处的时候像在看远处,看远处的时候又像在看近处。虚无的眼神里透着随和的好脾气。

克里洛夫是个高个子,脸型狭长,栗棕色卷发、栗棕色眼睛。要不是鼻子太高、眼窝太深,简直和陕北人差不多,

油矿虽小,几十年来,也来过很多人物,国内的也有,国外的也有,走马灯似的来来往往,光是最近几年,苏联的专家就来过几拨,可是一直没有什么大的勘探成果。就像请了医生来看病,却拿不出个好方子。

每次来专家,大家都会高兴一阵子,好消息传遍油矿角角落落,大概连猫儿狗儿也知道了。大家眼巴巴地盼着,指望着他们。再打不出油的话,油矿可就得散摊了,工人就要卷铺盖回家了。

每每路过专家楼,人们朝里面望一望,那宽大的落地窗,洁白的窗帘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些能人?

后来在马路上,常常看见安迭戈涅夫他们几个散步,越看越平常,越看越不起眼。又不长千里眼,又不是闹海的哪吒,咋人人都说他们这也能行那也能行,油矿能指望着他们翻身吗?

六点整,电线杆上的广播轰然而响,雄壮得有些噪杂的歌声:“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嘹亮……”电流的吱吱啦啦,时弱时强,使得歌唱失去了浑厚的音质,变得有些干涩飘渺。汽笛声也像是在凑热闹,“呜——”地一声平地而起,像一只看不见的怪兽凌虚而飞。附近村子里的人们也习惯了广播,要是哪一天广播不响了反而会奇怪,总觉得短个什么东西。

职工们三三两两往食堂走。精力过剩的后生们,一边走一边敲饭碗,搪瓷碗当当当一阵乱响。广播员王丽英略带陕北口音的普通话淹没在噪音里。在一片混乱的电波里,奋力挣扎,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职工同志们……广播站现在……广播”。

随后开始念稿子,照例是先念一通钻井队各小队的进尺情况,井下队,修井队的工作进度,炼油车间的技术改造,修旧利废,末了是表扬好人好事。

这个时候,油矿最热闹,恢复了热腾腾的人间气息,冷冰冰的工厂变回了温暖的人间。家属院里,五一食堂里,小街上,到处又有人。有人就有生气,就有活力。那些打打闹闹的后生,甩着长辫的女子,边走边哼唱流行歌曲,什么《纺织姑娘》《红莓花儿开》《喀秋莎》。那些土里土气的酸曲小调早就过时啦,只有农村来的学徒娃子们才唱。烘炉车间、维修车间出来的人身上油迹麻花的,焊工的衣服被灼烧出芝麻粒子大小的洞洞,一串一串的。脖子上曲里拐弯的纹纹儿,不用问是焊花给烫的。

见了苏联专家,大家不由地行注目礼,目光里暖意融融,认识不认识的问一声:“吃了吗?”安迭戈涅夫他们也入乡随俗来一句:“吃了。”不停地点头,微笑,胖手招一下。

俗话说的,“点上一支烟,油矿绕三圈”。没多久,天就黑下来了,他们转完一圈往回走。广播上的新闻稿已经播完了,换成了优美的轻音乐,柴可夫斯基《如歌的行板》在夜气里轻轻飘荡。和中国所有的工厂一样,油矿处处浸染着俄罗斯文艺的痕迹。大家在诚心诚意地向苏联学习,亦步亦趋,照猫画虎,虽然矿上没有几个人欣赏那个什么“司机”的音乐。

远远看见矿部大门外围拢着一群人,一定有什么热闹可看。中国人就是喜欢凑热闹。莫里耶夫摇摇头,这一点中国人可没有俄罗斯民族那么优雅。

李延矿嘴角叼着一支烟,一只手提溜着一只大老鼠。油矿家家户户有老鼠,捉住一个也没啥奇怪的,可是大家不明白他要干啥,三三两两聚拢过来看稀奇。只听李延矿骂骂咧咧:“娘的,敢偷我的鸡蛋!吃得肥头大耳!”

原来,他前一阵子刚买了一篮子鸡蛋,没几天发现鸡蛋少了很多,心下生疑,便暗暗查访。半夜,听见炕底下叽叽咕咕,悄悄探起身子看,妈呀!一只小老鼠四脚朝天,抱着一只鸡蛋,另一只大老鼠拉着它的尾巴,往墙角的洞子里拽。他浑身气不打一处来,刚准备一笤帚打过去,心里忽然有了个好主意。

第二天,他在鸡蛋篮子边安了一个鼠笼。老鼠怎么能比得上李延矿的智谋?只好束爪就擒,为贪吃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他从车上倒了一瓶汽油,往老鼠身上一泼,老鼠似乎感觉到了危险,拼命挣扎,几番弯腰企图咬他的手,这让李延矿更加生气:娘的,还敢和我作对!不晓得老子是个司机!

他一脚踩住尾巴,腾出手擦着一根火柴,朝老鼠身上一扔,“蓬”一声,汽油着了,老鼠变成一只火球,发狂似的四下里乱窜,小伙子们嗷嗷叫着,跺脚的跺脚,拍手的拍手,发散着多余的无处可排遣的精力,一时间看热闹的人挤得严严实实。这可怜的生灵无路可逃,只好四下里抓狂转圈。

人越聚越多,一会儿工夫,大门外比看电影还红火热闹。眼看老鼠的细爪子一动一动,身子一明一灭,抽搐着变成一个黑蛋蛋。胆大的意犹未尽,赶过去踢一脚,希望它再跑一阵子。

安迭戈涅夫感觉后脊背一阵阵发冷,想不到善良的中国人还会有如此残酷的一面,急忙就走,摇摇头:“真可怕!”

莫里耶夫不以为意地说:“中国人离文明还很远,某种意义上说,还停留在野蛮时代,在这样的国家建设现代企业简直比登天还难!”

克里洛夫也很难受,对一个可怜的老鼠施暴,这个场面令人恍惚回到恐怖的战争年代。人们的哈哈大笑听起来那么刺耳,特别是他看见有几个女人也混在里面看热闹,眼睛里流露出凌虐弱小者的快感。他的心里难过极了。暗想,但愿那个月光下的女子不会是这样的。

他们忙忙走开去。

小街那边传来一阵叽叽呱呱的说笑声,几个女子吃完饭,从五一食堂大门走出来。这是最后一拨人了,食堂里面空空落落的,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嘈杂热闹。忽然大了很多,空了很多。黄黄的电灯电压不稳,忽明忽暗,好像老头儿打瞌睡,睁一下闭一下的。

莫里耶夫的脑袋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管钳拧着,渐渐扭过去,抬手摸摸鬓间仅存的几根头发,好像很担心它们不给面子,突然不打招呼就退休了。此刻,他像个诗人,抒情地说:“美是上帝给人间的礼物。”

安迭戈涅夫抚着硕大的肚子,往里面按一按,好让它不那么壮实扎眼。两只淡灰色的眼珠子显得大而无当,目光没有焦点,不知道他在看谁。嗓音却富有磁性:

“美丽的少女,

你要去牧场,

快拉起手风琴吧,

和你的情人约会。”

他吟咏着俄罗斯诗人叶赛宁的诗句。

慕容秋也在人群里,她最后才走出来。克里洛夫本打算和她打个招呼。可是,不知为什么,她迅速垂下了眼帘,转身一闪过去了。

看来她并不打算和他说话。

她没有穿工衣,而是穿一件红衣服,感觉是一朵小小的火苗在走。记得第一次看见她,一件月白的衫子,在热闹的人群里显得那么寒薄,说不尽的孤单和柔弱。现在,却是一团行走的火焰,可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孤单,红艳艳的孤单,却没有了柔弱。不,也许掩盖了柔弱。这个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想起在那晚的月光下,她又是另外一番模样,月光一样温柔爽朗。

其实,一出门,慕容秋就看见他们走过来,克里洛夫的个子要高些,在一胖一瘦中间很打眼,一眼先挑出来。

忽然有种很难说清的东西涌上来,夹杂着微微的愤怒,他们被人抬举,被人另眼相看,举手投足间那显而易见的优越感,相形之下,不免觉得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就连新衣服也露着一股子怯。

她转身闪过。

那天,在月光里遇见克里洛夫之后,心里就盛开着一朵花。无论在干什么活,都感觉不到劳累。走路也分外轻巧。大家眼睛里面盛满了疑惑。这个悄无声息的人,这几天怎么了?大家交换一下狐疑的眼神,她也不理睬。只是觉得心里的快乐,比桶里的水还要满,满满当当,一漾一漾的快要洒出来。

可是,自己清楚,月光下的慕容秋是另外一个人,不是白天捞砂,挣得脖子痛的这一个;也不是被沉重的水桶把肩膀压烂的这一个;也不是五一食堂里排队打饭,脑子里算计伙食费更俭省一点的这一个;也不是总想斜着肩膀挤进人群里,巴望和别人打成一片的这一个;也不是惶惑于别人的看法,努力改造自己,妄想变成和别人一样的这一个;也不是在人群里害怕不期然的灾难降临而惴惴不安地在忍让中煎熬的这一个;更不是这个穿着红色铁甲,企图把柔弱的身体武装得强大一点,和那个充满敌意的世界对峙的这一个。

她总是想念另一个慕容秋,想和她见个面,会一会,说说话,彼此安慰一番。

另一个慕容秋在别处,站在山梁上眺望远方,想象着远方的世界和远方的人,在目光的彼岸,人们是否和此岸一样,想一样的事,做一样的事。是否拿着一样的尺子,一样的标准去衡量这个世界所有的美丑对错。

或者另一个慕容秋站在闪着银光的河流边,等待月亮慢慢从东山顶升上来,等待生命里不期然的奇迹。一望无际的未来,藏着怎样的命运,是惊喜还是平静?是欢乐还是悲伤?缓缓降临的未来啊,慢慢打开,就像吃糖一样,回味细细长长,让每一天都沾着甜味;可是免不了心急,恨不能一眼洞穿未来。

河边的邂逅是一朵虚幻之花,美则美,可是那么娇弱,只能开放在月光里,开放在深深的梦境里,大太阳下,想一想都觉得虚妄。

他们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后来再去河边,却怎么也碰不见克里洛夫。

洧水边,每天有人来来回回地走,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哗啦啦的河水还在唱着,一只闪着亮光的梭子在里面来回穿梭。天上的月亮还在,只是一天一天瘦下去,清辉渐减,瘦成了一弯银钩,斜斜别在天上。

只有他不在。

头几次替他辩护,也许忙,也许有事,也许开会等等。一次又一次,等所有的理由都用完了,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她才愤怒地找出根本原因:也许人家早就忘记了!

现在看来,他的那句话根本就是无心之言。自己却给个棒槌就当针,还巴望着再能相遇。她的盼望渐渐变冷,变成了灰烬,变成了怨愤。怨别人也怨自己。

乌兰的夜气寒气浸骨,这寒冷仿佛变成了对她的嘲讽。好似想要拥抱什么,张开了怀抱却扑了个空,踉跄一跤,跌个马趴,啃了一嘴泥。自己站在一边也在笑话自己。

当希望变凉之后,怨愤就变成恼恨,恼恨给了自己虚妄快乐的人。心里盛开的那朵花更让她羞愧:不看看自己是哪号人!

 

10  王丽英广播里通知:晚上七点半,电影院放映国产戏曲片《花木兰》,欢迎大家届时观看。

矿上喜欢豫剧的不少,很多工人是河南人,解放前逃到陕北的,没有办法讨生活就进了油矿卖苦力。鼎鼎大名的常香玉,他们都很熟悉。抗美援朝时候,常香玉一个人凭着一副好嗓子捐了一架飞机哩。

“那是俺们老乡哩!”他们总是这么说。

听了广播通知,家家户户欢喜异常,大人娃娃早早吃完饭就往影院赶,就怕赶不上,只恨腿短。附近的老乡听着了信儿,一传十,十传百,也来看戏。去迟了的人只能站着看,个子矮的只能鼻孔朝天,仰着脖子看前面人的后脑勺子。娃娃们不耐烦看戏,满场子乱跑,吱哇乱叫。吵得后面几乎听不清那常香玉在唱什么,只看见比比划划,嘴巴一动一动的。

看完戏回来,早有人学会了那调调儿,唱上了:“刘大哥讲话(啊)理太偏,谁说女子享清闲?”后面的歌词儿没记住,只好哼哼啊啊一气。

小燕嘴快:“花木兰就是咱们陕北的,家就在万花呢,小时候听我外婆讲,花源头村出过一个女将军呢。”

“那你早先咋没说过?”桃花抢白她。

“那你也没问啊?”

“我就不信!”桃花总觉得别人说诳话骗她,嘴巴一撇。

“小燕说得对,就是延安人。”慕容秋插话,给小燕助阵。小时候听呼延大爷讲故事,就说她是延安万花人。

“唉,可怜呀,还不是家里没个男娃娃,只好让女子娃娃家的受那号罪!什么代父从军,说的好听,那是打仗哩,要人的命哩!”桂英早早儿钻进了被窝,待被窝渥暖了才脱衣服。

在外地知识分子的影响下,女子们晚上都洗脸洗脚,只有桂英除外:“婆姨人家了还讲究那个?”买一盒蛤蜊油擦脸都嫌太贵,顶三份肉菜哩。

她的腔调里掩饰不住的自得,自18岁结婚,隔一年一个,一口气养了一炕小子,结结实实给婆家立下了汗马功劳。婆婆自是在村里是扬眉吐气,一提起这件事满脸麻子放光彩。说话不由地口大口满,舌头撂得展展的。走起路来,腰杆挺得直直的。两只小脚噔噔噔,头仰着老高,恨不得撂过脊背心。谁人不知道他家人丁兴旺!

换梅摸一摸隆起的肚子,胎儿在肚子里拳打脚踢的,只是不知道是个男娃娃还是女娃娃,要是男娃娃还好说,自己在婆家说话也能气粗些,腰杆子也能直些,要是女娃娃可咋办?这么想着,不免忧心忡忡,重重叹了一口气。

“女娃娃咋啦?还不是一样的精忠报国?”雪兰绞干毛巾擦脸,她的脸怎么晒也晒不黑。“毛主席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花木兰虽是个女子,可不是和男人一样建功立业的嘛,岳飞、文天祥、戚继光.......”到底是高中生,有知识有文化,一连说了一串串人名,大家都不认识,有点接不上茬,只好不吭气。

半天,桃花才弱弱地接了句茬:“哦嘛,就是的。”重重点一点头,表示也她知道。

慕容秋坐在炕上,两条腿耷拉在炕沿,默不作声地瞅着雪兰那张刚刚洗过的脸,湿润润的,头发梳理得齐齐整整,一丝不乱。肤色白白净净,五官端端正正,眉毛不粗也不细,眼睛不大也不小,鼻子不高也不塌,嘴巴不厚也不薄。周周正正没毛病,可是总体看,却好像短少一样什么,想一想,却说不上来。

灵光一闪,对啦,长相太正确。

“正确”这个词,形容她简直太正确了。雪兰就是个正确的人,头脑正确,没有那么多杂念。想法正确,说出来的话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人民日报》的文章一样。行动也正确,干工作没得挑又懂得团结同志,和群众打成一片。走路的姿势也是正确的,激昂稳当,健步如飞,新中国女青年的标准。就连和子龙的恋爱也是那么正确,矿上的人都知道这两个娃娃打小一块儿耍大的,符合知根知底,两小无猜的标准。又都是石油人的后代,人老三辈,亲戚六人都清楚,他俩恋爱最最合适啦!当然,除过雪兰妈妈嫌将来过了门没婆婆之外。问遍油矿,所有的人都说他俩的婚姻很正确。

慕容秋自己这么胡思乱想,忍不住“嗤”地一笑,觉得自己挺行的,居然找出来这么一个词。

雪兰看见她瞅着自己发愣,问她干嘛忽然笑那么一下,慕容秋连忙说:“我发现你长得可周正哩。”

“才发现呀?”桃花一舌头把话挑过去,“雪兰是俊丹丹的女子。”只有在雪兰面前,桃花才舍得说夸赞的话。

雪兰微笑着,仔细把毛巾对折挂好,一边说:“人的长相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灵美。”

她的话也很正确。

女子们的瞌睡重,说话间就有人起了鼻息鼾声。世界渐渐地沉寂安静下来,那么柔和,那么宽广。黑暗包容一切,宽容一切,老鼠偷偷溜出来这里翻翻,那里找找,人听到了拍一下手,不动了,半晌,又听见悉悉索索。懒得跟老鼠斗气,只好听之任之。

桃花有个毛病喜欢吹嘴皮“噗儿,噗儿”。不过旁边的人推一下,侧身睡就安静了。小燕家里人多,一般晚上都住在宿舍里,夜里喜欢说梦话,嘟嘟囔囔的听不真:“喜欢你……”这个小姑娘也有了心事啊!蝉香睡得很安静,但是,蝉香有着最深的心思,那个心思在睡梦里也无法说出来。夜校范技术员一个责备的眼神足以让这个羞涩内向的女子脸红到耳根。

有时候,浅浅的感情可以说出口,可是最重的感情却无从启齿,只能藏在心里。

蝉香是幸福的,她总算知道了人世间爱的滋味,有很多女子一辈子生儿育女,却不知道爱究竟是什么滋味。但她也是痛苦的,这是一份无望的爱情,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范青有爱人的,人人都知道。

妙龄女子谁没有心事呢?克里洛夫出现在梦里几次,脸面不甚清楚,心里却明知是他,恼他恨他却又满心欢喜。他指着一座小楼,说,你有空来我这里。她抬头看,果真有座小楼,拐角放一盆花草,微风里细长的枝叶摇摇摆摆的。就像电影里地下党的暗号。专家楼是天堂一样的地方,想都不敢想的地方,这辈子怕也不能够去的。耳边还萦绕着他的声音: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她想要解释:我去过很多次的,没有见到你……

忽然一阵痛,耳朵被什么咬住了,手一拨拉,一只大老鼠“叽”一声,连滚带爬窜了。可恨的东西,胆大包天居然也欺负人,她恨恨地起身看看,却什么也看不见。

梦不远,美梦也能带来真实的欢喜。欢喜还在,淡淡的甜还在。不过,听老人们说,梦是反的。她又有点儿后悔,干嘛不做一个相反的梦呢?

一会儿又有了朦胧睡意,脑子里起了嗡嗡声,什么人在说话,恍惚看见老家的戏台上,汽灯点亮了,营建出了一个陌生世界,一切崭新明亮,不与生活发生任何瓜葛。那个世界里,崔莺莺小姐两片胭脂红夹个琼瑶鼻子,甩着水袖叹孤单:“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一唱三叹,余音袅袅。连红叶都看着伤心,可不是处处伤心?父亲是个戏迷,过年城里听戏总会带上她,母亲照旧是不去的,满脸恼恨骂他脑子里有稠的,不是个正经过光景人。

那崔莺莺小姐和张生陈仓暗度,叶底藏花。正是蜜里调油难分难舍,眼泪汪汪地唱:“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急。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底下的戏迷痴痴地听,在别人的爱情里回味自己曾经的往事。父亲摇头晃脑跟着哼哼,眼睛半闭着,手在案子上轻轻地一拍一拍,那枚来历不明的戒指在幽暗的灯光下闪着微弱的光,母亲多少次要撸下扔了,可父亲不愿意,就那么一直戴着。常有人阿谀:“哎哟,您这金戒指八成是皇宫里的吧?”母亲听见了,呸一声:“不晓得哪个窑子里的,还皇宫呢!眼窝真真是瞎了。”

忽然一阵激烈的撕咬,是老鼠在打架,地上呼呼噜噜一阵子跑动,一听就是肥硕的那种,她一下子被惊醒,那个明亮的新世界倏然不见了,张眼看看,什么也看不见,比盲人的黑还要黑。

她闭上眼企图回到梦里,父亲还在那里,可是,再也无处寻觅,戏台不见了,父亲也不见了。那崔莺莺的如泣如诉也不在了。

唉,一个人一辈子,若没有一个相亲相爱的伴侣,孤孤单单的,不是白白活了一场?

这段日子里,只要是一个人,脑子里就像唱大戏。前三十年后三十年地想着。当年跟了贵贵,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本指望是个依靠。谁想到靠山山倒,靠水水流。贵贵,哦,那个总是夹在母亲和媳妇中间左右为难,那个曾经一次次举起荆棘条子抽打她而顺从母亲的男人,那个在劳累的日子里渐渐要忘记了的丈夫,在无人的暗夜里,脸面反而清晰起来。

她不止一次地梦见过贵贵。明摆的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没有关系了。可是梦里居然是两个人微微颤动的快乐。

不期然地梦见他。梦见他那健壮的胸膛,宽厚的肩膀,耳边急促的呼吸。那时候只是恨他下手狠毒,恨他软弱窝囊没主见,恨自己的日子溅着别人的唾沫星子。现在才知道,那样不堪的日子里毕竟也有甜。

 

11  每次慕容秋上夜校,从不攀伴。心里虽无端怨恨克里洛夫,可是暗暗巴望着万一哪一天遇见,她感觉到迟早还会“遇见”,只不过在他也许是偶然,而自己却煞费了苦心。

雪兰几次主动和她攀伴,她借口有事先走了。知道雪兰是好心,不愿意叫她落单,可是却不想领这个情。一个人太好了就如同糖太甜,也会让人不舒服。太体贴了,甚至能体贴到毛孔眼子里,察觉到别人心里的隐秘,更令人不自在。

再说,万一路上遇见他呢?

暮色稠密,四下里望望,只有自己一个,在砂土路上走,那脚步声格外响亮。忽然有人背后追上来,扭头一看,蝉香。

蝉香跑得气喘吁吁的,弯下腰喘了半天才平静下来,只说,想一块儿搭伴上夜校。

路上两个人闲聊,蝉香有意无意地把话题拉扯到几个夜校老师身上。

显然,蝉香很想跟她聊一聊范青,可是无从开口。慕容秋也只好装傻,她知道,人太精明了是令人讨厌的,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闲扯。

这是蝉香最深的心事,要是被好奇心过于强烈的桃花们盘问,她会觉得被窥探、被伤害了。

早就有一句俗话等在那里: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无论如何,这对一个女子是严重的羞辱。很多女子也正是这种考虑,害怕那些难以承受的羞辱,才选择了懦弱,选择了放弃。宁愿找一个不怎么称心的,也不敢主动追求自己喜欢的。

那么,你呢?有个人在心底轻轻地问。

月色融融,两边薄薄的云彩渐渐弥漫过来,脚下砂土路“嚓嚓嚓”的脚步声反而更加清晰,也更加安静。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宁静,脚步越响亮,耳边越安静。蝉香身子贴过来,轻轻挽起慕容秋的手臂:“你,想不想恋爱?”

这个长相并不出众的姑娘,皮肤黑黝黝,可五官精致秀气,两只杏子眼线条优美,闪着温顺的光。她是第一个在她面前说这个话的人。在梁淑芳那一类人眼里,她慕容秋是没有这个权力的,她能找个男人有个家,有口饭吃就不错了。只要男人不打不骂,那就是八辈子烧了高香。恋爱,是女子们的特权。

蝉香的这句话等于告诉她,在她看来,她是有这个权力的。

她笑一笑,微微一点头,算是回答。蝉香的手紧紧地扣在她手心里。潮潮的,热热的。

自从上次范青那深深责备的一眼,蝉香就变得格外用功,大家玩笑说,简直比拓跋勇还用功啦。她也不言传,只管埋头学习。动力当然来自于爱情,她爱慕着范青,就连他卸下眼镜,眯缝着眼睛看人,她也觉得格外不一样,格外地好看。明明自己不近视,也眯缝着眼睛模仿着范青的样子,眯着眼四下里照看,自己觉得好看极了。

每次范青上课,她就格外地兴奋又格外地不自在,莫名其妙地脸红。在课堂上,她的眼睛跟着老师转,一眨不眨,几乎专注得有些过了头。

她称呼范青总是“范先生,范先生”的。雪兰说,现在不兴叫先生了,要叫老师呢。可她就是不改口,说怎么觉得还是叫先生顺口。“老师、老师”的多难听!

转过山脚前面是夜校,远远地看见被周围老乡称作“夜明珠”的灯泡亮起来,在黑漆漆的夜里分外夺目,好像绽开了一朵花。乍一看见,眼睛会耀花。灯亮了,就是时间快到了,马上要开课。慕容秋加快了脚步。

夜校的课程她不费劲都能学得动。小时候,在学堂外面,隔着窗子听会了四书五经。教冬书的先生曾感叹:这娃娃要是个小子,定能考个秀才回来。

别人都是哪里热闹哪里凑,但她不,最后一排清净也不显眼,正好安静学习。她知道自己要想在矿上站住脚,在钻井队要有分量,还得靠真本事,要有技术。油矿就是这样,谁有本事,谁就站得住。听说先前有个技术工人,犯了死罪,因为手上有绝活儿,矿上求情,还换回来一条命呢。要是没本事,弄不好还得叫人家打发回家种地呢。她没有娘家,没有可去之处,没有靠得上的肩膀,只能好好学本事,扎稳脚跟。

夜校的学生都是一群成年人,有的一看见字儿就脑仁子疼,老师也不好严管。桂英说:“那些生字呀,就跟老家亲似的,八十年见一面,下次见面又认不得啦。”她这个年龄的,都有了家有了娃,头一天学下的知识,不是就着吃了饭就是第二天全还给了老师。几个老工人坐着坐着就打起了盹,有的靠着墙,张着嘴,微微地扯出了深沉的鼾声。老师看一眼,又看一眼也没办法。下面的学员怕老师不高兴忙忙地戳一下,醒来了,揉揉眼,强挣一会子,又睡眼朦胧了。

郝二娃倒是不睡觉,只是他噙着烟锅,不停地吸烟,房梁上萦绕着淡蓝色的烟霭,呛得大家咳嗽,也不管,继续喷云吐雾。对他来说,夜校就是个歇脚的地方。

但是,青工就不一样了,子龙拓跋勇他们几个比赛着学。上次“卡钻”事故,子龙挨了批评扣了工资。更让他没面子的是,其他井队出了事故都是司钻自己修理,而他们却要找人帮忙,弄得四下里八家子都知道了。真是“丢人打家伙”,面子丢在地上拾都拾不起来。

从那以后,子龙变得踏实稳重多了,再也不敢随便离岗。他不想让自己在心爱的人面前脸上无光,更不想让未来老丈人验看不上,就憋着劲儿学习技术。上夜校也更加用功了,到底念过高中,悟性好,进步快。就连高树林都说子龙技术长进不少,快要撵上老钻工了。

 

12借李县长的那3块钱该还给人家了。慕容秋盘算好要去一趟城里。还要散散心,亮亮眼也是舒畅的。天天看着那冷冰冰的机器,听着那枯燥的轰隆隆的钻机声,早就烦透了。到底还是人间的活色生香有味道,哪怕转了一天,空手而返也是愿意的。

    油矿工人进城基本都靠步行,有自行车的人到底少,“叮铃”一声,过去一个,看得人眼热,汽车也到县上,不过,不给司机说几筐好话是坐不上的。

“嘎——”刺耳的刹车,嘎斯车猛地从后面窜来,一个急刹车,停车太急,轮胎在砂土路上擦出了两道印迹。不待黄尘散去,李延矿便打开了司机楼,“上车上车!”他笑眯眯地高声喊叫。

慕容秋受宠若惊,见了汽车,她从来不招手,知道自己没那么大面子。司机是有本事的人,牛哄哄的,有的司机见人招手,非但不停反而一脚油门,卷起一条黄龙,飞驰而去。任路边的人狠狠吃一嘴黄土。

职工们说,李延矿的嘎斯车本事大,能认得人,要是老头子老婆子理都不理,跑得越欢。要是大姑娘小媳妇子,就会自动停下来哩。

正是瞌睡遇见枕头,慕容秋心里很感激。觉得李延矿说说笑笑的,很和气,一点都不像别人说的那样。眉眉眼眼里挤满了关切:“妹子,到县上干啥去?走了这半天累坏了吧?”

“妹子,我看你人好脾气好,世上也找不出几个。”

“妹子,有啥事你就言传,不要客气。”

“妹子,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给我说,我给你想办法。”

“妹子,你们那个活儿太苦重啦,你就不想换个单位?”

他妹子不离口,说的两个嘴岔起了白沫沫,拿两个手指头一抹,继续说,越说越近乎,越说越亲热:

“妹子,我看见你一个人常孤零零的,好恓惶。”说着身子斜侧着,双目灼灼地看定她,一脸的疙瘩颗颗放光。

“以后有啥为难的事就给哥说,啊?”不知什么时候,他就给她当起了哥。

见她没反应,探过来半个身子,一股子烟臭气从他的嘴里散发出来,阳光透过挡风玻璃恰好射进他的嘴里,积满了黑黄渍的牙颗颗醒目。一只手忙里偷闲从方向盘上腾出来,鬼鬼祟祟地放在她手上。

她一把打下去。

“哟哟哟,干啥嘛?你又不是黄花大闺女,我就不信你不想男人,除非你是石女。”他没恼,笑嘻嘻地,胳膊又搭在她肩上,分量格外沉重,像爬着一只大蟒蛇,压得她直不起腰,只得狠命一推,这回他吃惊了,眼睛瞪得铃铛似的,闪着贼光看定她,里面跳荡着两只“噗噜噜”的灰蛾子,肥厚的嘴唇一翻,吐出一句:“装啥哩,假正经。打扮得花红柳绿的,还不就是为招惹男人!”

她恨不得唾到他脸上:“停下!”

“嘎”地一声,一个猛刹车,比刚才还刺耳,不提防,头差点儿磕在挡风玻璃上。她推开车门跳下,听见脑后一句:“不识抬举的货!”

一脚油门,那嘎斯车轰然飞驰,哐里哐啷,卷起一股子巨大的黄龙,完全淹没了她。

 

13  县政府其实就是一长排窑洞,进了大门,先看见一个西洋景,一个男人一手叉腰一手捂着耳朵,对着墙高喉咙大嗓门地说话。

慕容秋心下诧异,这人和墙说话呢?不由地停下脚步,探着脑袋瞧热闹。只见他瘦长的身子一摇一摇,梗着脖子喂喂喂地喊叫,震得窗户纸呼啦啦啦响。

她一个人瞧着,吭哧一笑。往来的人看看她,左右看看,搞不清她笑啥。李县长正巧出来看见了,招呼她,问她笑什么?

“那个人是个疯子?”她指着那人。

“咋了?”

“你看,你看呀,他对着墙说话哩!”慕容秋又开始笑。

“傻瓜,那是县委书记,人家在打电话哩。”

她的脸腾地一红。电话?只听说过,可没有见过。仔细看他的耳朵上果真扣着一个黑色的东西。故事里的顺风耳?这回李县长笑了:“没见过这玩意儿的还不少。报纸上说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顺风耳,多远的地方都能听见。哦,这么神奇!她心下暗暗吃惊,为自己的少见多怪而羞赧。

两人拉着话,慕容秋把这几个月遇见的的鸡零狗碎陈谷子烂芝麻,倒出来一大堆。李一坚也不言传,只是听,做妇女工作第一就是倾听,有些妇女家里干了仗,跑到她这里,一屁股坐下,哭一哭,说一说,把肚子里的冤枉气倒出来,擦一把眼泪,擤一把鼻涕,气顺了,一扭一拧地走了。

“砰”一声,门被推搡开,闯进来一个女人,头发乱得跟玉米茬子似的。“咕咚”一声跪倒在李县长面前。放开嗓门哭号:

 “李县长,救救我呀,救救我呀!我男人要往死打我呢。”她抖抖索索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没等说话,听得院子里“咕咚、咕咚”的脚步声和咆哮:“你给老子往哪里跑?”女人吓得直往窑后面跑,恨不得找个窟窿钻进去。

“哐嘡”一声,薄薄的门扇几乎要散架。

“你干什么?”李一坚款款站起身。那个闯进门的汉子打眼一照,吃了一惊,一时寻不上个说的。

多年历练,李县长就有这个本事,不怒自威。

 “有什么事,坐下说,新社会不准打人。”

“我打的是我婆姨!”

“你婆姨也是人,不准打。”她口气比铁硬,眼睛直视着汉子。她的眼神有力量,那个男子的目光低下去了。和有些男人打交道你得比他还强势,他才服气。

“你们公家还管人家婆姨男人的事?”那汉子口气一松。

“为什么打老婆?”

“为甚?你问她!我养个母鸡还下蛋哩,要你干甚?嗯,你说养活你干甚?”男子又动气了,一个手指头死死地点住老婆。虽隔着李县长和慕容秋。那婆姨被他的气势吓住了,怕他扑过来,连连后退。不小心被地上的小板凳绊了一跤,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

“养不下娃娃该想办法看病哩,你打了就好了?”

“不是那回事!”婆姨抽抽搭搭地申辩,“我会养的,养了八个娃娃哩。”她一哭一擤鼻子。鼻头捏得通红。慕容秋吃了一惊,下意识打量了她两眼,她上身穿的是土布织染的毛蓝褂子,袖口稍微有些短,露出来的手腕被冷风吹得皴红一片。陕北人的银盆脸,浓眉大眼,身胚子壮壮的。一看就是生娃娃的好手。

“八个娃娃,呸,都是女子!你听听,你们听听!给我养下一炕赔钱货,害得我在庄子里连头也抬不起!”男人说着自己的苦情,又要撸袖子。

“住手!”李县长呵斥道:“你好好过就过,不过了就想不过的办法!”

“啥,不过了?那我的五斗小麦呢!”男人瞪圆了眼睛。

“你还有脸要?”

女子忽然放声哭嚎,一边手拍大腿:“妈呀,我不活啦。”门外凑来一圈子看热闹的。

“老婆是不准打的。打人犯法!新社会不一样了。男女平等!”

“平等?嘿嘿,我的婆姨跟我平等?”

“你再敢打老婆,相信不相信我一绳子捆你!”

汉子看看门外一圈子人,终于松动了,气一泄,双肩一耷拉,嘟囔道:“打我自家的婆姨还犯法?这是哪里的王法?”停一停又对老婆吼一句:“还不快朝回走?你想饿死我吗?”

婆姨慌忙拿袖子揩揩眼窝,站起身准备走。

“慢!”李一坚身子一挡,对汉子说:“你先回去,你婆姨在这儿停一宿。”

“那谁给我做饭呀?”周围的人哄然而笑,汉子还想说什么,又没说,左右看看,嘴巴张一张,又卡壳了。只好怏怏离去。

李一坚到院子给做饭的大师傅老张报饭,叫添两个人的饭。老张答应一声,忙活去了。

自打李一坚当了县长,那些在家里受了气,被男人或者婆婆欺负了的女人,都会落脚到这里寻求庇护,少则一两天多则半个月。

后来,有的被男人接回去了,有的被娘家接回去了。被男人接走的,尽管婆姨还是绷住脸,但眉眼上已然是掩饰不住的笑意。那些被娘家兄弟侄儿子接走的,虽然胜利了,但是脸上是一望而知的落寞和恓惶。

那婆姨还是哭泣,不时地擤一把鼻涕,东一甩,西一甩。好像鼻腔里永远擤不干净。慕容秋想安慰她又不知怎么说,倒是那婆姨抽噎了一会儿,先开了口:“妹子,你是咋啦?”

“我也是原先家里过不成了,才跑到这里的。”慕容秋慢慢地说,好像在说别人的事。那些藏在往事里的痛苦,渐渐风化干枯,只留下一个依稀的轮廓。

“那你咋办呀?”那婆姨带着哭腔,眼睛红红的,鼻子红红的。

“离婚了。”她尽量语气平淡,可是一说那两个字,无形的手扯得肝肺忽然一下一下地痛,新鲜的痛。这两个字直到今天还锋利尖快。

“啥?”女人的眼光里掠过一丝惊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慕容秋。哭红的肉泡眼里刚才的恓惶可怜不见了,已然换了好几种内容:好奇、吃惊,最后是掩饰不住的轻蔑。她早忘记了刚才挨打的羞耻,慢慢站起身,拍打屁股上的尘土。只觉得面前的这个女人才应该感到羞耻。

慕容秋在心里竖起了一道盾牌,女人轻蔑的目光像嗖嗖嗖飞过来的冷箭,被盾牌挡住,一折两段,落地粉碎。

 

吃了饭,慕容秋要走,李一坚便送出一程。寒意渐浓,远处的山峦一派苍黄的衰容,天蓝得纯粹,不掺杂色。夕阳斜下来了,直射的阳光耀得人睁不开眼睛,山峦的背阴处阴影格外的浓厚。

县城通往矿区的砂石路细细长长,就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行人稀少,只听见脚步沙沙响。两人都不说话,空气又轻又静。

慕容秋想着刚才的事情,虽然抵抗住了人家的轻蔑,可是,目光的交锋结束后,心里满地都是碎片。吃饭的时候,李县长忙着看文件,顾不上招呼她俩。她俩就面对面坐着,谁也不说话,只听见那婆姨咀嚼的响声,填充了她们之间巨大的缝隙。她获得了心理优势,吧嗒嘴理直气壮,饭量也很好,吃了两大碗才放下碗筷。屁股一扭一扭地帮助老张收拾碗筷家伙,连背影子都充满了优越感。

万物凋零的季节,一切总是令人无端地惆怅。她叹了一口气。

李一坚看她一眼,慢慢开口:“我给你讲个故事,真人真事。”

“我小的时候,见过李真。你大概不知道吧,这是咱们国家的头一位女将军。古戏里头唱的花木兰,原来还以为都是假的,见过李真以后,我才知道,假戏里面也有真人真事,李真就是花木兰呢。

“那时候,我们家在延安城南门住,有一天听见敲锣打鼓的,出去看见大街上人们里三层外三层,脖子巴得长长的看红火。我不知道是啥事,也钻进去看。

“一队人马过来,马蹄嘚嘚响,一个年轻女子骑着白马,短发齐耳,长得也好看,腰里扎着皮带,挎着手枪,枪把上系着红绸,走路一飘一飘的。旁边的人叽叽喳喳的议论:那手枪是真的吧,这个年轻女子还会打枪?妈呀,比男人还厉害!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只听见街坊邻居们议论说,她叫李真,从前线打日本回来,参加边区政府的表彰给奖大会呢。原先她是个童养媳妇,在婆婆家挨打受气,吃的是猪狗食,干的是牛马活,熬不住就偷跑出来参了军,在部队上和男人一样上前线打仗,立下了大功。

“那是我第一次见大人物,印象深得很。以前在我的生活里,女人都没有名字,一辈子围着锅台碾盘转,洗衣做饭,生儿育女,还要挨打受气。要是男人好一点儿,不打不骂,就是上辈子烧了高香。自打看见李真以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我知道了原来世界上还有另外的一种活法,女人也能亮亮堂堂做人。我就哭着闹着念了书,跑出来了。先前我爸妈就骂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嫌我给他们丢人,现在他们才知道我这条路走对了。”

前面就是岔路口,李一坚停下来,看着慕容秋,说:“新社会和旧社会完全不一样了。毛主席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女人也能和男人一样走出家门,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过去谁听过?谁见过?这是开天辟地的头一回。你是知道的,万事开头难。刚才的那件事你也看见了,妇女的解放这个工作要走一段很长的路。妇女觉悟提高了,才能谈得上解放。否则,我干的这个工作知道的呢,说是为了争取妇女利益,不知道的,还说是狗逮老鼠——多管闲事。干什么事情都有难处,可是,难才有意义,难才值得干。你回去以后,好好学习技术。矿上很多技术工人都是在实干中成长起来的,比如那个高树林,我是知道的,去年获了地区劳动模范称号。原先斗大的字不识一筐。可是肯下苦,肯努力,现在谁不称赞!生活中的那些小事,比如刚才,别太在意了,一个人心胸开阔一点,自然就看得高,看得远。再说,只要你自己不小看自己,谁也小看不了你。回去好好的,啊!”她的手用劲握住她的,有力而温暖。

慕容秋点一点头,她要把这个话吃进去,咽到肚子里,变成营养,长在肉里。

忽然觉得李一坚有一种非凡的力量,这种非凡使她格外的美丽,格外与众不同。在眉梢眼角散发着一股子对自己的笃信。这个笃信原来比红发卡、红条绒衣服更让女子美丽。

回去的路上周身暖暖的,腔子里点亮了一盏灯,这是她的心灯,有了它,暮色一层一层浓稠也不觉得,反而觉得眼前分外清楚,走路也有劲儿,嚓嚓嚓的脚步声在暗夜里分外清晰、有力。

月亮出来了,跟定她,殷勤地提灯。她快它也快,她慢它也慢。回头望一眼笑了,原来心情好了,月亮都会照看自己的。

再转过一个大弯子,过了那座桥,油矿就在眼前。高高的月亮下面,寒气里流动着银霜,油矿那喧嚣刚硬的本来面目在星星点点的灯光和月光的装饰下,无比轻盈、灵动。

 

有人在吹口琴,耳熟的旋律,一股淡淡的愁绪。是广播里常常听到的俄罗斯歌曲《一条小路》。悠扬的琴声,似乎在诉说着无限的心思。

忽然,一阵没由来的紧张,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的模样,可别认错人。

一个声音乘着银色的月光而来:“我一直在等你。”

彼此站定,都不说话。奇怪的是一直盼望见到他,可是今天真的见到了,反而平平静静的,心里一丝涟漪也没有。那些把腔子填得满满的恼恨通通不翼而飞,一直想知道他那天之后为什么没来河边,可是此刻,突然就不想问了。不来自有不来的原因。

他的脸呈现在月光之下,却和记忆里的那个完全不同,完全是两个人的感觉,难道是记错了?自己也纳闷。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她:“给你。”

 “什么?”她没有接。

“巧克力。”

巧克力是什么?她一片茫然,想问又本能地止住。她知道要巧妙地保护面子。

“怎么,你不喜欢吃这个吗?”他的目光里有温暖也有疑惑。

“喜欢呀。”她口气很轻松地说,心下暗想,原来是吃的。

“那咱们两个一块儿来分享。”他眨眨眼,左眉微微地向上一挑。

小时候亲戚送来点心,母亲是不准当着人家的面打开的,要等人走了才打开。脸上不能显现出高兴的样子,叫人看不出来心情。她努力地控制脸上的肌肉,不让它们出卖了。同时身外分身地批评:“给块巧克力就把你高兴的!”

是的,女子要稳重得体,千万别像桃花那样,人家给两个山果子就得意地满世界炫耀。可是腔子里泛起了五颜六色的泡泡,飘呀飘的,按捺不住。

他把纸包打开,一小块东西,看不出颜色,轻轻一掰,递给她一大块。

怎么是苦味?苏联人真怪,爱吃苦的东西。她听见雪兰说过赵矿长几个人喝苦咖啡的笑话,想着是不是苏联人都喜欢苦味儿呢?真是十里不同俗,百里不同风,陕北人家家户户都是拿糖水招呼客人呢。

“在我们国家,两个人分吃一块巧克力,就意味着是恋人。”他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一根羽毛轻轻地撩拨心脏,同样是男人的撩拨,李延矿那张油光光的脸想想都让人作呕,可是,他的话让她心里起了醉意,微微的头晕。

 “我们中国人不一样,分东西吃表示友好。”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外国人面前,脑子就分外灵光,话也说得巧妙。

“你变了不少,真是大不一样了。”他的目光里有探究的意思。“第一次,在油矿的大门口,一眼就看见了你,那时候,你像一只孤独的小鹿,走在西伯利亚冰雪覆盖的原野,忧伤而又胆怯,好像迷路了。”

她不说话。月光真好,一切都被它银色的宽袍大袖所遮盖,心里的欢喜,脸上的羞涩被巧妙地隐藏起来。

一时谁都不说话,中间大片空白,可是这个空白和李一坚那里遇见的那个婆姨之间的空白不同。这是饱满无比的空白,这是千言万语的空白。是不用说话,两下心里什么都知道的空白,不需要刻意找话题填补。他们谁也舍不得打破这一片宁静的空白,她想,一定要记住今晚的一切,再也不敢忘记了他的样子。

清寒浸衣,月光银色的波浪在整个天宇间流动。听得见哗哗响,有如洧水一般。

 “那天你为什么躲开?”他的嗓子很低沉。

“哦,没有呀?”她知道他的意思,只是不想触及那天的事。其实,她一眼就看见他们三个从路边走过来,忽然一阵没由来慌张,急忙转身从另一边过去。

出五一食堂的大门那一刻,一阵风过来,头发四下里乱飞。那一刻的慌张,心跳口干。给自己解释是因为头发乱了,不好见人。闪身过去,忙用五指把头发压一压,理理顺。虽然他们已经走了,不可能再看见她。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头发乱了?好像不是,里面夹杂着对他杳无音讯的失望和愤怒,或者还有对自己的自伤自怜自惭形秽。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我才来找你,其实,这一段时间里,我几乎天天想看见你,可是,我对自己的感受还不能确认,如果只是一种单纯的好印象,或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就淡忘了。可是,我发现当我一个人的时候,你的影子就会变大,无限地变大,占据我的整个世界。

“我甚至觉得,我在还没有认识你之前就爱上了你。或者说,你正好是我喜欢的那一种。有时候我觉得,与其说我到这个遥远的黄土高原来支援新中国的建设,倒不如说是为了找你!”

“是的,命运安排我到中国来的唯一原因,是为了遇见你!”

“无数次地看见过你,不管你在哪里,我能一眼把你从人海中挑出来。在电影院前,你们第一次出钻,你站在那里,初秋清晨的阳光照在你的脸上,那么明亮,那么迷人!神情里的忧伤和迷茫使得你和身边的女孩子截然不同。她们是开放的花朵,而你是皎洁的月光。不知道为什么,第一眼就有那种异样的感觉,我并不知道你是谁,却感到那么熟悉,好像我们根本就是认识的!后来,我真的反复回想,在哪里见过你,在哈尔滨?在长春?在天津?我实在搞不清楚,我想你不可能去过那里。那么,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你?我想不起来,但是,那种熟悉而亲切的感觉是那样强烈。好像你的一切我都知道,我的一切你都知道。是的,这种感觉我不能解释,唯一的解释就是我们前生见过……”

慕容秋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怔怔地看他,觉得他说的话早就在自己心里翻腾过无数遍。天知道他怎么就说出了自己心里想说的。慢慢地,眼角渗出两滴眼泪,滑下脸庞。

许久没有掉过眼泪,自从父母死后,再也不哭了。就是贵贵打她,荆棘条子划破皮肉,痛得死去活来,也没有哭过,钻井队的重活让所有的女子都掉过眼泪,只有她不哭。肩膀压烂,指头开裂,痛得流血也不哭。

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天天在一起也不见得有多少话。有的人虽只见过一面,却好像是上一世的亲人,恨不得什么都兜肚连肠都告诉他。

她感觉到,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她才是自由自在的。没有什么要刻意小心回避,不必遮遮掩掩、思前想后,不必害怕说错话,不必害怕得罪人。在他的眼里,她的一切都是对的。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幸福渐渐涌上来,淹没了她。原来,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未来里面,有这么多幸福在等着。

一阵风吹过,脱光了叶子的树梢上响起了哨音,一时寒如针扎,汗毛倒竖,她不由地缩一缩身子。他很自然地拥她入怀,好像本该如此。

一股男人的味道夹杂着烟草气息冲进鼻腔。她的脸上烧成火炭一般,身体忽然软下来。轻车熟路的,梦里这个男人的气息都已经闻过了。那天的慌乱躲避不是因为头发乱了,是因为,她在梦里看见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