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中国粉丝。自从中国国门第一次对外国游客打开,他就把他的旅游线路锁定在了中国,三十年以来,从未改变,他还因此自学了中文。他的中国情结,并不源于他的职业,而是缘于传说中的中国瓷器。
这还要从他的外祖母说起。我先生的外祖母是一个富家女,嫁给了做医生的外祖父后,他们育有三个女儿。一家人生活在现在已属于波兰、二战前属于德国的Schlesien省。那时,有一个走街串巷、挑着担子贩卖的中国商人,每两三个月,都会来到当时外祖母住的这个省的省城,卖他的中国瓷器。当外祖母从他那里看到精美的中国瓷器时,赞叹不已,因而每次都会在他那里,挑选到她最喜欢的中国瓷器。久而久之,外祖母开始了她的中国瓷器收藏,在她客厅的装饰柜里,放满了精美的中国瓷器( 可惜没有留下照片,因而显得更加神秘 )。那是她的最爱,她为此而感到无比自豪。
1945年,德国战败,Schlesien割让给了波兰,在苏联红军还没有全面占领之前,那里的德国人开始了大逃亡,外祖母一家当然也在这逃亡之列,全家老小十口人仓促上路。外祖母曾想把她的宝贝——中国瓷器也带上一些,可是外祖父说: “都什么时候了,逃命要紧。”
就这样,传说中的中国瓷器丢失了。后来,每当人们谈起那次大逃亡,外祖母总会说: “啊!太可惜了,那么多的中国瓷器都丢了。”并反复强调: “那可是真正的中国瓷器,我是从一个穿长褂的中国商人手上买的。” 似乎那失去的家园,那失去的私家三层小楼房,并不让她觉得可惜,只有那丢失的中国瓷器,才让她感到痛心。就这样,在我先生幼小的心灵里,埋下了神秘的瓷器种子,并对此无比好奇和憧憬。所以,当中国大门一打开,他就带着他的向往去了中国,从北京琉璃厂带回了中国瓷器,只可惜,那时外祖母已经去世了。
第一次的中国之行,揭开了中国神秘的面纱;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使他非常震撼。瓷器,只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折射,它背后是一个巨大的文化宝藏,他多么想再去探索、去触摸啊。
他知道,要想认识一种文化,语言才是他的钥匙。他开始了艰难地学中文的历程。二十多年前,还没有好的教材,连老师也找不到,更不要说语言班了,于是他就拿着字典,请会读的人读,他用一个小录音机把它录下来,回来反复地听,反复地练。
后来,这里的中国人多了起来,他也找到了真正的中文老师。顽强的中文学习,使他的中文进步很快,跟团队去中国,已经不能满足他想进一步亲近中国的愿望了,于是,他开始了单枪匹马闯中国!
作为一个散客在中国,就像一个普通的中国人一样,可以零距离地体验中国,他感到非常愉悦。没有了团队的时间限制,他可以在琉璃厂溜达到他想离开的时候;没有了旅游线路的局限,他可以流连在桂林山水之间,至到夜幕降临;他还可以在汽车站向路人寻问他要去的旅馆,在公园里和中国年轻人聊天。他感到这里连空气都充满了自由和轻松的气息,他有时甚至想,如果不是他的工作和家庭责任,他真愿意在这里留下,过着这种淡泊的生活。
有人问他一个人去中国,不感到害怕吗?他说,不!在中国是我感到最安全的国家,那里人对外国人的友好程度和朴实精神,是我们德国人不可想象的。有一次,我的莱卡大相机,在成都一个茶馆喝茶时遗忘了,一个小时后再去还在那里。还有一次,我的皮衣忘记在饭店的房间里,可我们的旅游车已经出发一个多小时了,我猛然想起便和导游说,导游打电话和饭店联系,居然饭店派车送了过来。还有更奇的。有一次,我把在琉璃厂买的一个玉器丢在了出租车上,没想到出租车司机一会儿就主动送上门来了。
带着对中国美好的记忆以及从中国带回来的瓷器、书画、音乐磁带等等,他又去阿姆斯特丹的中国城买来了中国家具、西安兵马俑。在他的家里,有一间房专门放这些东西,他把它称作China Zimmer(汉室) 。每天下班回来,坐在里面,听着《梁祝》和《春江花月夜》的音乐,他可以放松自己,忘了生活中的烦恼,工作中的压力,遐想着那古老遥远的国度和文化,回忆着在中国的愉快之旅,期待着下一次中国之行。
当我和我先生刚认识时,第一次来他家拜访,看到他的中国房间非常惊讶,对他的这种行为很不理解,以我小女子之见,怀疑他有位中国情人,他坐在这里思念她吧?
对他渐渐了解以后,才知道其实他没有什么情人在中国,这就是文化的魅力,他是在这种文化的氛围里享受。
十多年前,我从中国来到德国,听朋友说,在德国每年应该看一次牙医。可那时的我,在国内只读了三个月的德语速成班,不敢看医生,怕说不明白。朋友告诉我,在我们住的小镇有一个可以说中国话的牙医。
我慕名而去,果然,他用汉语向我问好,我感到非常亲切。当他检查完了我的牙齿之后,说: “你有一口令人羡慕的好牙齿,像中国的瓷器一样。”
这就是缘,就这样我们不期而遇了。
当我们爱情开始的时候,我先生就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妈妈,当我第一次见到婆婆时,她就向我展示了她所收藏的瓷器。
婆婆受过很好的教育,弹得一手好钢琴,在她的钢琴上方挂着肖邦和贝多芬的剪影画像。二战前,她是一家医院化验室里的化验员,在那里和当兽医的公公相遇并相爱,战败后从Schlesien逃亡出来,投亲靠友,在汉诺威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落了户。公公开了家兽医诊所,给方圆几十公里的家畜看病,婆婆帮他打理诊所的所有事务,他们育有三个儿子,我先生是老二。
生活渐渐好转以后,婆婆受她母亲的影响,也收藏起了瓷器。那时的瓷器市场,已不再是中国瓷器独占鳌头,德国瓷器Meißner也进入了收藏行列,并成为世界名贵瓷器之一,还有英国的Wedgwood。婆婆更愿意收藏的是中国瓷器,可那时没有机会,真正的中国古瓷器太贵,不可能进入普通百姓的收藏之列。婆婆收藏最多的就是德国产的Mocca咖啡杯,一个个小巧玲珑,造型不同,图案各异,色彩华丽。镶着金边的小杯子,煞是可爱。
婆婆92岁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去拜访她 ,她突然对我说: “恩丽,这个家里我所收藏的瓷器,都交给你了 !”听了她说这话,我愣在那里。她看了看我,见我愣在那里又说: “怎么?你不喜欢?虽然我的这些瓷器,没有我母亲的中国瓷器好,可……” 这时,我赶紧打住她的话说: “不!不!妈妈,你误会了,我是感到我受之有愧,是不是已经问过其他兄弟们了。” “不用,这是我的收藏,我把它们交给你,我会很放心,我相信,这是它们最好的归宿。”
那一刻,我好感动,我的眼睛发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何德何能,来接受这么一份厚重的文化财富?我虽然中国生中国长,可对瓷器一窍不通!我生长的时代,只够温饱,哪有这个奢侈搞收藏啊。忽然之间我明白了,婆婆对我的信任,是因为我来自瓷器的国度,受惠于中国文化。
婆婆在94岁高龄时,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婆婆的葬礼上,当所有人都离开了墓地后,我和先生留了下来,我喃喃地对婆婆用中国话说: “妈妈,你放心吧!”我相信在天国的婆婆,是会听懂这句中国话的。
此次,在听马先生讲座的时候我就想:瓷器,给了我姻缘,也赋予了使命,我应该对它有更多、更好的了解。
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文化传承是无限的。让我们在收藏面前,和古人对话,与文化同行。
当我写这篇文章时,查阅了有关资料和书籍,当我翻开介绍德国瓷器的书: Meißner Porzellan( Otto Walcha )时,我看到婆婆在扉页上写的字迹: 1939年,鲁道夫.希特勒入侵波兰。当时,我陷入了沉思:为什么婆婆要在一本介绍瓷器的书上,记下这件政治事件? 它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吗? 后来一想 ,是的, 它们之间有联系! 不正是在这场战争,让她们家痛失了她母亲收藏的中国瓷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