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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湘西

秦锦丽|58217次浏览|个人主页

 

古怪的河灯


       像一只被拽回的风筝,越是临近,线收得越紧越快。抵达凤凰时,挂在西天的太阳还明晃晃的,几次抬眼望去,它瓷瓷的。心想,快点隐遁而去吧,好让月光早一点铺洒下来。只有月光下,我才能赴一场约会。
       这是四年前的一个约定。绝对与暧昧无关。
       凤凰古镇山水相依,钟灵毓秀,还是一副生动的模样。光亮的石板街,古朴的招牌、店铺,温暖的绣花手包、披肩,土家汉子或苗家妹子淡定的叫卖声,一切似曾相识。仿佛自己不为过客,是游子归来,彼此没有陌生感。
       沱江两岸,灯红酒绿,人声窃窃,音乐流转,一副悠闲自我的状态。一根根污黑斑驳的木椽,从水中的岩石上奋力挺起,以不朽的姿态撑起了一簇簇小巧的吊脚楼,飞檐翘角,古色古香。房檐下,长长高高的一串串大红灯笼影影绰绰,与茶楼、酒吧闪烁的忽明忽暗的霓虹,早把沱江映照成一条流光溢彩的河。
       这还不够,入夜时分,沱江里渐次增多的晃晃悠悠、星星点点的河灯,像一河的小精灵,沱江登时欢闹起来。
       漫步沱江岸边,我走进一段逆时光、走进一个旧故事。
       他端端是一个孩子,一个坚持称我姐姐的十岁男孩儿。
       也是这样一个初冬的夜晚。我在凤凰古镇溜达着,没有目标,不需要方向,一个散淡游客,只需要放松身心。在老街幽深而古朴的氛围中,我从容地穿越时间隧道,回到沈从文笔下的岁月。生怕与“边城”的美好擦肩而过,或少了些许对它的感知。读书人没有不记得翠翠,不记得傩顺,不记得那纯洁美好爱情的。因为没有一个人不对爱情怀揣敬意和向往。可对于《边城》,刻入我脑海的,不止翠翠的爱情,让我感叹的不仅是那一只等待的乌篷船,更有那些个做着小生意的湘西父老。他们“多找了别人钱,当怕追过来,快步小跑离开”,他们“??”这些人性光辉的品质,一直温暖着我,堪比爱情。当我身体力行其中,哪能不充分去寻找去感受呢?
       吊脚楼,这里有土制的米酒。我一直相信,我们的祖先是绝顶聪明和大智的。无论南方北方,他们都能就地取材,给生活酿造出别样的味道来。在我的故乡,老人们是用黄米酿酒,冬天里,清早喝下一碗黄米酒,胃里苏暖,气血补足。而南方,是用大米酿酒,也是粮食的精华,活血化淤,补精养血。
       只是凤凰的米酒味道特别,隐含淡淡的苦味,苦过犹香。用粗陶碗盛着,貌似啤酒,喝时爽快,片刻之间,便飘飘然起来,度数不低呢!如遇三五好友凑一起,喝醉是很容易的事。那晚,我没认为我醉了,只是喝出勃勃雄心,看着沱江里星星点点闪闪霍霍的河灯,也想去放它一盏。
       东家说,沱江放河灯是个传统。古时,两岸人家男的在码头做搬运工,身无自由,女的在家独守空房,想说句话,没有办法,就在家门口放一盏河灯吧,带上自己的心愿。男人看到了,就像看到自己女人羞涩的样子,温暖无边。传说,对着河灯许下心愿,它会把你的心愿送达想让去的地方。
       真的吗?
       疑惑间,我来到了沱江边上。嗬,卖河灯的男女呼地一下围上来。我看见一双怯生生的眼睛,直盯着我看,提了灯却不开口。他头发微卷,白嫩的小脸上镶着一双黑玛瑙般的眼睛,清澈透亮,活像一个小使。
        “你也卖河灯?”“嗯,买一个吧,姐姐,就20块。”“你几岁?要叫阿姨。”他羞怯地笑了一下,说十岁。我突然生出不愉快,不太想放河灯了。河灯,应该是十岁小男孩放玩的呀!见他追上来,我随口说,转转回头买。
       沿着沱江走,两岸都是莺歌燕舞缠绵悱恻的样子。岸边,不时有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男女,刚才突然生起的小小不快,此时竟被渲染出一大片宿命的悲伤,好像明天他们就会分手,就会各奔东西,就会在日后庸常忙碌中忘却彼此。此时,我是多么多余。先前,脑海里游走的人隐匿了,取而代之的,是刚才那个卖河灯的小男孩。他比我的儿子小六岁,小学都没有读完,他清澈的眼神里如何容纳得了这沱江夜的无边风月?幼小的心灵,又如何经得起滚滚红尘的浸染?
       “姐姐,买一个吧,这会儿人少了,放河灯最好。”回头一看,这孩子,他何时竟从左岸找到右岸?
       “十五元吧。”没想到,我话刚出口,他 “哇”地一声哭了,呜咽道:“你说好买的,又讲价。”随口的一句话逗哭了孩子,我的脸马上红了。我忽略了他本不是一个商人,只是一个刚登生活舞台的孩子。揽过他,忙哄着:“买买买,买两只好吧。”他破涕为笑,抬起袖管擦眼泪。
       “什么时候开始卖河灯的?”
      “过完年。”
      “爸爸妈妈呢?”
      “去了广州打工。”

        "你家在哪里?”
      “山寨。”
      “你跟谁出来的?”
      “阿婆……”
       唉,原来是一个留守儿童。阿婆带他来到凤凰镇租房住下,阿婆摆小摊,卖荷包、手包等手工刺绣品,他白天帮奶奶守摊,晚上到江边卖河灯。
       游览的心情更加芜杂起来。美丽的凤凰,美丽的沱江,并不能照映所有美丽的人生。生活,在此处在别处,从来没有无缺无憾过。
两盏莲花灯,五朵的粉色,八朵的红色。就在我端着河灯走向跳桥时,他紧追一步:“姐姐,向河灯许个愿吧,你会心想事成。”
      “你也信这个?”他坚定地点点头。
      “可……”刚想反问什么,话咽了下去。此时,望着小男孩天使般明亮的眼神,我宁愿这不是传言,而是真理,是真理。
       好吧,拥了拥他一起许吧。认真地点亮每一瓣莲花花蕊中小小的红蜡烛,端着它,默然许下一个心愿,然后慢慢地放入河里,看着它,缓缓远行,目光漂了好远。
       ……四度春秋,聚聚散散,游游走走,今夜竟又走进凤凰。这是五朵莲花灯成全的心愿。那么,许给八朵莲花灯的另一个心愿呢?那个小天使还在卖河灯吗?
       我迫切地想得到答案,心情如此地矛盾,既想见到他,又希望见不到他。
       右岸到左岸,左岸到右岸,穿梭了两个来回。我显然对两岸风景熟视无睹,而专心地在卖河灯的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到底没有找到小天使!一晃四年,旧时不识,他已然长成少年,难道谋合了我的心愿——像一只凤凰,从沱江边拍翅而起,飞回校园,飞向广阔的人生?沈从文先生曾说“这是一个古怪的地方”。我要说,是,这里也有古怪的河灯哟……
 

流动的葫芦丝


       去很多地方,都是游览游览而已。游,是走;览,是看。而有些地方,是得用心去捕捉。捕捉一些飘浮在山尖河岸街头巷尾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东西。比方说,一些久远的气息;比方说,一些曾经的身影;比方说,一些淡漠了的记忆。
       在凤凰古城,我恍惚捕捉到一种声音,挟裹在各种嘈杂声中,时远时近,时高时低,时强时弱,时缓时急,时断时续,时清时浊,时隐时现,时有时无……
       到底是什么声音?
       是短兵相接、战马嘶鸣声?
       凤凰之所以成为凤凰,不与战事无关。耸立在古镇坚硬无比的红砂石块筑起的城墙、城门以及周边的营、哨、堡、壕、关即可明证。从五百多年前的明嘉靖统治修筑城墙起,到清康熙年间的加固,乾隆年间的扩建,前后二百年间,凤凰建成了严密的防御体系,为“西托云贵、东控辰沅、北掖川鄂、南扼桂边”的鄂川黔边区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枢纽。防来防去,防的是兄弟相争;战来战去,不过是家庭内讧。都是先觉与后觉之间理智、观念和文化的差异,及其所导致了汉苗之间的恩恩怨怨和爱恨情仇。我不知能否这样来理解,苗族的一次次迁徙与战乱,是封闭的苗族地区自醒与开化的脚步声和锣鼓声,也是汉苗民族融合的前奏。当然,这个过程中不免有重压与离乱,不免有流血和伤害。这是人类社会进步的必然代价。
       是众人谴责蛊婆的厉厉之声?
       苗人放蛊的传说在凤凰相当风靡。放蛊是湘西及接壤的云贵一带民间盛行的巫术。放蛊必与仇怨有关,仇怨又多与男女情事有关。理不清的新欢旧爱,断不明的公道是非,就蛊作为争夺或报复工具。是人神错综、专诚的宗教情绪和浪漫情绪高度扭曲后的反映。说白了,是上对天下对人的敬与爱的崇尚与变形。据说无论树木还是人,被蛊婆放蛊后,长则二三年,短则一两月,不死即狂即枯。偶而蛊婆露了马脚,被街坊抓起来,拉到大街上,众怒谴责,甚而施与私刑冶死。历史的洪荒总铸造出种种神异。
是深夜乌篷船边的低沉劝慰声?
      “翠翠,若当真有谁来在对溪高崖上为你唱歌,你怎么样?”
      “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
      “唱三年六个月呢?”
      “唱得好听,我听三年六个月。”
       我更希望这是月下使睡梦中的翠翠灵魂浮起来的年青人的歌声……
       穿过历史隧道,越过人文长廊,萤火虫般扑棱于我耳边的声音竟如此难辨。以至走出沈从文故居,走出熊希龄故居时,思绪还落在后边。正在这时,巷道口扑面而至的音乐清晰悦耳,骤然过滤了所有的杂音,彻底把我吸引过去。
       只见一间木板房里,一位老人,身着土布苗服,头戴苗帕,手执一支葫芦丝,忘情地吹奏。一支《月光下的凤尾竹》悠扬抒情,让小屋像遇热的巧克力房子,顿时融化了,流淌成一池碧水,波光粼粼,叮叮咚咚。我和同行的朋友陶醉忘情,竟然接过老人递过的葫芦丝吹起来,跳起来,唱起来。“月光下的凤尾竹,轻柔美丽像绿色的雾。竹楼里的好姑娘,为谁敞门又开窗户……”登时,店铺变成了舞台,游客变成了观众,越聚越多,“台”上“台”下,歌声与葫芦丝浑然天成,一扇扇心门被打开,生命内藏的热情决堤而出,行人忘返,沱江涨潮,太阳沉醉。
       这就是凤凰,是苗族人民才有的率真与自在。自此,我再也忘不了凤凰,忘不了一个叫戴恩豆的老人。他是湖南新化人,从小爱好音乐,自学了多种乐器。喜欢背一捆笛子四处游玩,亦吹亦卖。曾在湖南师范大学等一些高校卖笛子,还免费教学生。用他的话说是“不以此为生,以此为乐。”四年前,他来到凤凰,一下子就被凤凰美丽的风光和浓厚的人文气息所吸引,于是与老伴商量,在凤凰的虹桥边租房住了下来。夜晚用自己栽培的葫芦加工、制成葫芦丝,也制作笛子、箫、巴乌一些乐器,白天拿到店里卖。正像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人,他不刻意经营生意,边吹边卖,自娱娱人。客人愿买则买,不买则可以坐下来喝茶听他演奏。那天,一个女子偏偏买了听了还不愿离开,直到听到音乐之外的心声,直到老人相送了自己演凑的光盘,告诉了联系电话。
       原来,他不仅在店铺吹凑,闲暇时光也走入街巷,登上城墙,走向沱江岸,融入有人或无人的景点吹奏。被喻为凤凰古城的“葫芦丝大王”,曾接受过中央电视台的专访呢。
       他率性幽默,虽年愈花甲,眼神清澈如水,表情腼腆,肢体灵活如顽童,边吹边跳。因为热爱,所以快乐。什么叫快乐?为什么现代人愈是锦衣玉食,愈是愁烦楚楚?原来人的真性情被一层一层物质缠裹得太紧,我们的心离自然越来越远!
       凤凰不大,方圆只有一两平方公里。无论你在哪个方位,无论你与戴老之间横着江还是隔着楼,这悠扬的乐声都能穿透抵达。流动的葫芦丝从此处彼处、从一个人的心灵散发出来,飞荡到彼处此处,飘进另一些人的心里,荡漾开另一片喜悦,抑或愁绪。


苗庄的“风情”


       本是一个古老的苗庄,封闭但悠闲,贫穷却自在。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老病死,自然而然。他们不管唐宋,更不论魏晋,只听说有凤凰城。但他们可能做梦都没想过因凤凰得福,把游凤凰的人吆喝过来,欣赏苗庄“风情”。
       风情,顾名思义,风土人情,风物世情。一个风雅之词,很容易让人想到纯朴,想到历史,想到特色。导游说“欣赏苗庄风情”,想必要么是欣赏古老的苗族民居,要么是观赏具苗族特色的手工制造,要么是欣赏苗庄的歌舞才艺。多了解一个民族没什么不好,多走入自然走向生活更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可是,参观苗庄,就得取消沈从文的故居、熊希龄的故居、泛舟沱江这些既定项目呀?导游又说了“去那些故居,不就是看几间黯然的房子、听一段讲过千万遍的历史?沱江,不就是一条江吗,你的家乡不也有大江大河吗?导游讲得声情并茂。经过这一番劝导,少数同意、少数反对、多数沉默。沉默是什么意思?沉默就是默认。同意与默认一合并,你少数就处劣势了。你再要坚持,一来胳膊拧不过大腿,二来,得尊重你的上司或团长,以他或她的意见为意见。心说,好吧,去就去吧,兴许能碰一条“瓦尔登湖”呢,兴许能激发一片灵感呢。灵感不就是在放眼收目、花开风动的刹那间产生的吗?
       清晨,只扫了凤凰一眼,就一眼,被匆匆带上大巴。几个小时的颠簸,游客被拉出离古城百八十公里远,正是一个热辣辣的中午,一群人大汗淋漓地爬上位于半山坡的苗庄。
       打开山门,迎接八方客人,开始老少乞讨。一群四五岁、七八岁的孩子,站成一溜唱山歌,就得就一支曲子:“远方的客人,欢迎你来玩,这里的妹妹多哟,个个会唱歌。”有的吐字不清,有的如同背书,有的拐错了词,有的唱跑了调儿,对付完这几句,马上拽住客人要钱,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胆子够大,竟然拉开游客的包,伸手拿钱。一座座空院落里惟见大门口坐着老人,游客过来摆手说一句方言,估计是问好之意。然后眼睛就飘向面前的一个小盆或纸盒子,其中有零星的钱币。这种“被乞讨”的场面甚是难堪。难道这也叫风情?
      我睁大眼睛寻找,所见房舍破败不治,巷道草秽丛生,不知苗庄风情何在?毫无目的地走进一户人家,门口坐着一人,门上贴着一张打印的宣传单,大意是此人自小害地方病致残,是特困户,请求游客救助。我问家有几口人,答四口。我问子女们呢,答在外读书。如此贫困的家庭还供两个孩子在外读书,叫人心生恻隐,掏出几块钱放到他面前的纸盒里。我还没来得及退出,一个导游带一队人马进来,导游介绍说,这是一个鳏夫,独自一人,生活贫困。我立即反问导游,不是有四口人,不是两个孩子在外读书吗?导游摇头说,没有,他一个人过。这时,老男人的面容看上去更丑陋了。难道这也是苗庄的风情?
       我到底迷惑了,甚至涌出几分恐惧,以落荒而逃之势跑向一处开阔地。那里正上演着苗庄歌舞。音乐像从裂开的音箱传出,带着锯铁声,彩条塑料布搭起的舞台上,小伙姑娘们拙劣地蹦达着,毫无表情,更无艺术美感。四周,却是烟酒瓜子茶水西瓜摊,多为中年人经营,手法娴熟老练,无需问价,宰你没商量。
       我木然坐地神伤,童叟行乞,妇孺搭伙,人心不古,颜面失尽。是谁撕毁了苗庄人的尊严?昂贵的参观费富了谁?我手里的一张门票被捏出了水,“145元”几个字被挤变了形,只一小会儿,1不见了,4不见了,5也不见了。我把145元丢失在苗庄,把兴趣丢失在苗庄,把信任丢失在苗庄。
       悲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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