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神魂颠倒的人。
我常常被借走。我貌美吗?宁愿相信:因为我的陋和瘦,半路上,我突然掉落,下嘴就能刁着我的肘。肘,我全身最重的地方,它命令手,抓着生不放,生是多么沉重。
我常常被借走,也不管我是否穿衣服。胸衣还没有上身,它瘪瘪的样子实在没有力气。长发还没有能力遮羞。我光着也好看吗?心,光着就够了,何必让我光着太多?
床上,一个假的我,搂着一个假的女儿。
最可笑的,我的丈夫还亲吻:
大宝贝,睡吧!
小宝贝,睡吧!
更可笑的,他还掖了被子,还把拖鞋摆成鸳鸯样、摆成阴阳鱼。这辟邪驱鬼的鞋阵,我被借走的日子,一丝不动,一直说慌。他还拉了窗帘,不让月亮光抚我的肉身,他连月亮也要嫉妒。最圆满的月亮,最圆满的日子,一月就一次。一次还赶上我的大姨妈。
像一件农具,久久没有被土地使用。
被借走的我们,光脚,快乐如肠道的蛔虫,听一声屁响,以为惊闻天雷。盼着下雨,果然下雨。雨果的世界,天洞洞洒着尖叫的憨豆豆,一豆一芽。所有的鱼,鼓着肚子,带着一肚的小崽儿,就要生产。它们跳来跳去,逃离原来的脏窝窝,挑选最饱满的雨点,比寻找它们的生身父亲还认真。雨点也可以长大,长成池塘,比生身父亲还长久。
我们也成了鱼,蹦跳在汪洋的鱼阵里。阴阳鱼都活了,鸳鸯还在秘密修改嫁歌。一个从未光顾过的大草甸子,扯着长长的雾。不干吧的地方谁不喜欢?裤子追上来了,褂子追上来了,它们打算与我一起逃离。褂子没有带来一粒扣子。扣眼,哭得红红的。扣子总是半路出叉掉队。这样的人迹,粗糙得会让禽兽笑掉牙床。可怜的拖鞋、瘦弱的内衣、一直没有吃饱的胸衣,它们一步不能离开。它们一直说慌。
哄骗我那呼呼大睡的丈夫。
褂子,我喜欢这样叫。我从褂子里长大。这样叫,我想我娘。娘,我喜欢这样叫。这样叫,我想我的老窝。老窝,我喜欢这样叫。这样叫,我想起这样的大草甸子——装着我几十年的陈尿。我几十年的陈酿,是这些花花草草饮用,按需分配。
所以,世界欠着我的。
所以,我乐意被借走。做个债主多么开心,多么仗义。
一会我们吃什么?
她还小,总是想吃。整部身体,她紧紧抓住的是嘴与脚。只有吃饱了,才能逃离得更远。欲要出逃,必先吃饱。美景没有美食,路途就会发疯地遥远,肠子还有十八弯呢!小屁屁里还有小虫虫等着呢!她小小的身体里,已经生产出了大道。她浑身轻松,一个“阿拉伯”也没有背负。只带着一个“儿哥”,现在也用不上,这里四处都是,闭上嘴,洗洗耳朵吧!要是用这些顶替作业,还有太阳陪你一起脸红。
是啊,我们吃什么呢?
脚皴汤、凉扮头发丝、干煸指甲盖……
还有几十年的陈酿!
这样的地方,最好自给自足。
我们两个,两个任性的厨子,第一次下榻天厨,没有第三者,想怎么吃就怎么吃,称王称后。越是自由,越是自律。前面的路,像太爷爷那样长,也许两旁的危险,像同班同学那样多,可别喝醉了!她仿佛长大了。这样没有包裹,裤裆里的汗毛都有风吹,周身没有盲区,阳光普照,长大最快!我用一朵野花就可让她的顾虑消炎:前面,紫花蒌斗的花,它翘翘的小屁屁里有甜甜的花酒,咱们就喝它……
2
我投身羽毛云的日子,相当粗野。
过了池塘,下了泥汤,遇见了第一道门。比三个丈夫还要高。人,不能拒绝正门的震慑,而找偏门。正门风冲,偏门风贼。一脚就踏进了门。门粘着房。房粘着房。苍穹粘着一朵羽毛云。可是,我的孩子没有粘着我。血缘的胶,到了这里,遇到乱鱼野雨和苇芒,就不好使。它在何时失效?脚已许诺成年,哪有余地回旋?孩子,一个几经命名的身外之物。一个血缘的长久配饰。一个阴阳合合的正品。孩子,早已天命纯洁,哪能与我一起泥沙俱下?紫花蒌斗的小屁屁比我的嘴巴还香甜。
出了门,就是天,就是羽毛云。就一朵,一朵占了半个天。野心的云,一羽也想撑起天,黑色的血液向外挤,白羽毛变成黑羽毛,老天爷土崩瓦解,下起了更大的雨。羽毛云的日子,就是这样,黑白当道,不见日。一个女人叫骂着:不见日。
她刚刚起床。
第一个叫做人的生物与我相遇。我叫醒了门,也叫醒了她。
我寻着不见日的人迹,一步一冷清,一冷一哆嗦。婴儿寄生在她的乳上。她寄生在木床上。木床寄生在破屋里。破屋寄生在漫漫长路里。长路寄生在江山如画里。
我行走着,我们相遇了。
他日了就不见了!日不见,不见日,羽毛云!
见了日?
她,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妈妈,长时间见不到一个人,日日的,说个没完。日日的,毫无遮拦。月月的,她就是这样过来的。阵阵奶味像羽毛一样飘荡。婴儿不是人,正在进化为人。我来了,婴儿不再进食,要进一些人事。小耳朵长了黄黄的小毛毛,只要我小声说话,这些小毛毛就可以小有作为:让它的小主安心吃奶。
他日了就不见了,日不见,不见日,羽毛云!
我化妆!
她,让我抱着婴儿。婴儿长久不离身,是撕下来的。带着一声脆响。处处是暗扣,粘得很紧。扔一个口袋一样,把婴儿扔了我。她与床艰难分割,与床长在一起了。我抱着云游路上得到的第一块肉。一块肉,刚刚安上五官、刚刚分了四肢、刚刚生出人毛、刚刚修了肚脐眼儿。这个小乐器,像一朵积雨云,不知何时就要下雨。我哄着她,她的母亲梳妆,满头阴云。
他日了就不见了,日不见,不见日,羽毛云!
私生子!
长发刚刚卷起,又淌下来了。眼睛刚刚画好,又要流眼泪。当着我的面,我的陌生的面,她发誓,要寻到他!牙齿常常发恨,所以明亮如星。这个霉屋就是墓地,欠费也要等,负债也要命偿。日了就不见了,当自己是天空呢!天空也不是这个样啊!你说,我这样等他行不行?
我投身羽毛云的日子,相当粗野。
不行。
日了还会再见,只是日,你不见。前面,出了这个门,紫花蒌斗的小屁屁比他的嘴巴还香甜。老屋会老,你也会老,烂了这上身的红袄和下身的肉脚,还怎么证明你对情事的通晓?我们,谁个不是私生子,制作我们时,偷生我们时,有谁告过天,有谁问过地?陌生里相好,两头咬咬,代代相扰。我刚刚,从大草甸子走过,鱼儿出生寻找池塘,花儿初开寻找蜂郎,保命是大计,谁还有闲时间遍地确认爹娘?
他蜻蜓点水撒下这激情的野种,我跟着这个野种步步陷阱,从小心肝沦落到小杂草,分分秒秒就像小虫拧。在土的日子里,怀着过期的甜蜜数落着干瘪的小枣。为了生育这个干旱焦渴的仙人球,这个刺球,扎得我,失血比失恋还多,生他比怀他的时长还要长。可是你看,这枣里的虫子,我怎么下得了口?它们什么也不知道,这些小虫子,正生育得欢。我常常偷看,它们将甜蜜大干到底,哪怕枣核洞穿!
我的泪珠就是我的放大镜。
你看看。
她递给我一颗枣。
我的眼镜没有追来,我什么也看不清。眼镜,它有固定的地方就寝,并向我的正脸伸出双臂,它抱着我行走,就怕我一时摸不着它误入歧途。我的眼泪也没
有追来。一对一对,情绪苦苦,有些怯场,它们的演出从没有因为弃妇、虫子和私生子,而是一心一意为着清贫和尊严的造访,一颗一颗的行赏。这颗枣,红衣旧了,海绵状的枣肉,敲之有灰,即刻是烟。
这烟,给了她灵感。你说,他是不是早已化成了烟?她终于看到了烟。没有任何味道。我要一缕烟,还有什么用?自悟自答,自闻自断。接着,她又填加了味道,这只是一个屁,一个屁……
这时,山雨小憩,羽毛云的黑血,正被风喝。黑血是毒。风向四面八方。羽毛云,变成白色它就温暖,它就亮堂。这个婴儿,散花儿了,发出咯咯的一串细笑,一笑一铃,系满了这滴雨的野地营。他的一根小手指正挂在我的扣眼上,我的扣眼红红的。他的小眼睛正向里探究,刚刚又长了光,他发现了我随身携带的——乳,还有其它。
一道门追上来。
这不是我家的门,我家的门必须长久贴在我家的墙上。长相呆板,可以混淆小偷的视觉和亲属的味觉。我的丈夫还在上面挂了一个小葫芦,让小葫芦帮着收拾晦气。还请了符。晦气,门是挡不住的。
我家的门,也没有挡住我。一个假的我,躺在有门的房子里,还搂着一个假的女儿。我们早已逃离门外,这里没有晦气。这里没有许多人。想想丈夫的样子还是好笑,他最担心我们出门。
第二个叫做人的生物与我们相遇。
这个人要投宿、要投生。不见上半身,半截腿粘着泥。
抱上你的孩子,背起你的门,咱们一起出发吧,前面,紫花蒌斗的小屁屁比列车长的嘴巴还香甜。可是,你,出行已是够累,为何还要背个破门?还先天残疾自带窟窿眼。她从门底抽出脑袋,你不知道我的门有多好!睡上它就可以有好梦,梦见我娘从井里跳出,跳上我的饭桌。梦见儿子画了世界地图周游列国到白俄罗斯还有莫斯科,梦见那个粉碎的他,胳膊腿重新组合筋骨暴涨,还有那个醉酒的爹,栽愣愣喝着西湖茶水咖啡尚尚。这个窟窿眼,不像正月十五的月亮?这裂,不像风?不像云?这羽毛云常年不变,我睡在上面就像鹅毛大被。我背着我的天走,我想问问列车长我有什么错!
你问了?
我的舌头哪有那么长,常常够不到食吃,哪有能力够到他?
文件是有规定的。
他的文件哪有那么能干!什么规定,什么条文,哪能追上我打工的游魂。我固定的信箱已换了户主,钥匙私奔,锁眼早已闭上眼。也许住进了鸡!不过,我的羽毛云真是暖,我被撵下车,用门当伞。你看我没有淋湿,浑身冒着热气,没费一个纸币。假如累了,你们坐上我的门,假如困了,你们睡上我的门,假如不想见人了,你们竖起我的门。假如要臭了,你们闻闻我的门。我的门是名贵的千年紫杉木,这窟窿眼,常年流着名贵的泪滴。那个列车长,假如稍微和蔼,允许我解释背着门的洁癖,他会得到一滴泪,这滴泪,比世上所有的怜悯都昂贵。他不识木,他木长大!
门与她一起生气了。
我们,连同那个婴儿,一起大笑起来……
我的孩子还没有追上来。一起出行,未必一起同行。就像小草一起出芽,有的半路被牵牛花搂抱了腰。这样的相思,只有蜂郎相知。可是,我的孩子,我的身外之物,从我的体内走向体外,是否还会像婴儿一样回归,窥视我那没有饥渴的乳身?远远的,我听到了蜂郎的招唤。有蜂就有花,有花就有蜜,人生本是自成体系。我们这样褴褛,组不成一对像样的男女,只有一个婴儿带着长相小鸡鸡的神斧。
我说快走。遇到美的信息就要快走,否则美事就要过期。
3
过了一山又一山。
蜂郎后面,跟着许多郎,还有许多婶。没有许多猪,没有许多狗。野花,都插在牛粪上。
还有很多紫菀花、旋复花。晶紫的,晶黄的,晶绿的,铺满了山。近处两个郎:一个正在撒尿,一个正在等待。我们撞上了,我们脸红,但我们不躲避,这鲜亮的花,没有他们常年的浇灌,哪能这么丰美。神奇的圣水,虹一样亲吻野花的小嘴。他们浇出了金子,浇出了紫水晶,浇出了翡翠。
一个郎,指着旋复花:滴滴金。
滴滴金,正是,远观近赏,就是一滴。一朵也是一滴,一片也是一滴,一山也是一滴。他们把紫菀花的驴耳朵叶子浇得又长又肥,再没有哪座山,比这里更正宗气派。
这个村叫干支村,盛产干支面。
一个婶,告诉我们:再把地图修上一亿遍,也不会有人凭着肉眼找见。这里的土地只认识腿。
开阔,这坡望那坡,生路何其多。
可是,哪里有售?我们不想零成本搭上这末路的生存野车。世上还有零成本的事吗?眼泪,还要向着恨、向着爱、向着喜怒哀乐收费。空气,还要向着雾霾鞠躬。这个婶一张口,就把我们交给一个向导。向导正蹲在大象耳朵一样的叶丛里,慷慨没有保留,还想到了我们一毛不长的冬天:这里可以出产一千斤,你们尽情采吧,再晒干,就是干支面,过冬没有遗憾。可是,对待这些生命,千万别连根拔除,留一些余孽来年再分芽,再分花,再分香,再分种子到天涯。这就是贱命天涯。我们姓贱的人,就要这样一花一叶积善生存。你们应该最知道这里的好,没有农药,没有问题水,只有勤劳的腿和缄口不言的嘴,一日一日蹲在庄稼身边除草赞美。
我们提着土篮子,放手取生。
我们都在这里找到了自己的本姓:贱。我们想姓富、想姓贵、也想姓个复姓金玉满堂。可是,我们最终姓贱。干支面,也姓贱,它来自大力子的根和叶子还有花,还有籽。它长着象耳叶。
贱,很好,假如有这样的土。
这里安个家可真好。
门说话了。
门从森林里逃出来。一令下驾,森林封山了,这里开花了。地大物博,没有情老,我们留守家园的脚,总有新土咬,日日的感觉真是好。这个门,流下了一滴喷香的泪,我们都闻到了。是松明的香,被这里的风稀释着,一缕缕送来。这滴泪,是世上上等的沉香。自然陈酿千年。在这里,是无价。它在别处,也是无价。
家,一个长满梭角的物件。小妈妈一听到家,就痛,就要尖叫:我们怎么知道时间呢?时间哪去了? 她由时间想到家,她寄宿无家的日子,她的时间最煎熬,空间最窄吧。
这时,那个向导笑起来:小傻瓜,丑牛花丑时开,只要你起得早,那时候正是喂牛的好时候,只要你勤劳,还愁没有时间来报到?晚饭花,晚饭时开,它开了,就要端起碗筷告别这一天的勤快。这里,一个奶奶长得老,蒸的玉米面馒头像山包,金山包。还有摊煎饼的沫蛋儿,一打滚就是一小串儿,你的儿子可以有零食常做伴儿。快脱下你那假惺惺的破棉袄,它只会储存寒冷,难道这里春暖花开还不能让你把身展开?
小妈妈的棉袄,一个夹的,一个假的。旧的脱下,新的才能安家。我用苍耳粘了扣眼。
我们一同等着晚饭花。
我投身羽毛云的日子,相当粗野。夜晚,重操旧业,摊煎饼。这样的活以前也是安排在夜晚。
鏊,这个失散多年的身外之物,清贫,热络,慢生活。我们重缝,全然由着生的安排。鏊,这个字,我从来不会用笔书写。也没有机会书写,因为世界的书籍都将与它告别。但,当柴火点燃,玉米沫子和上,刮板到来,油袋子抹上——它们走了多么远的路,才能追上我?不,它们等了我多久,才等到我?它们将让我自己动手,自制金饼,自制银饼。
鏊,我深知它的脾性,这里全是阳,没有阴。阴阳饼,一边冷一边热,是不可口的。
长久的失联,鏊,我们再相见,与我配合得不好,第一张是羽毛云,第二张还是羽毛云。接连六张都是。第七张就好了,鏊上的天空,圆圆整整,正晴。我喊着小妈妈,谁说的,谁说的,日不见?第十张,我多放了玉米沫沫,中途赶出早熟的一串,用嘴吹凉了,送给这个一路只知吃奶的婴儿。他断了奶,向着这干净的身外之物求亲,一亲一咧嘴。一咧嘴一串笑。嘴角还挂着两串水晶珠。我想起我的孩子,是不是正在远方听雷?是不是刚刚走到那道门,与我一样遇到屋粘着屋、遇到一朵遮了半边天的羽毛云?是不是蜂郎已把花香提前送到了她的小鼻孔?
4
我的孩子,前面,紫花蒌斗的花,它翘翘的小屁屁里有甜甜的花酒,假如遇见它,咱们就喝它。
2015年3月10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