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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僧同行

东珠|3383次浏览|个人主页

       还有必要介绍时间和地点吗?
       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面对这个屹立于俗世的粗壮浩问,我一直都在说谎。我用暂时的行程与住处支吾了事。我知道,就算是我费尽了力气,我的一生都将无解。最近,我常常听到我的故乡在哭,那里有我儿时储存的哭声。哭声是水做的,随处都可流淌。
       唯喜——
       前往吉林,与僧同行。
       他的头,像是刚刚剃度不久。个子很高,如果放在俗世,他是英俊的。但现在,他是清淡的。天下着雨,有冷风吹入。D车站台上,天南地北的人都有。穿得极少的。穿得极多的。我的穿着中等。这是我常有的穿戴,它可以保证我即不会冻死,也不会热死。我是多么喜欢恒温啊——这种嗜好就像癌。我一个人活到了癌的境界。
       这雨,里面一定有我儿时哭声的化身。它哭了那么久,哭得那么伤心,哭得水库咆哮、沟槽泛滥、泉眼助阵、地井喷涌,哭得整个山野都绿了,还是没有最终的归宿。
       我紧紧跟着他。但我与他,总是隔着两三个赶路的人。这种状况,从我与他相遇就已成定局。他的僧衣是新的,深灰色很好看,料子也很好,应是麻纤棉三者混纺的。肯定是一水也没有下过。如果今天的雨量足够大的话,这应是那件僧衣第一次沐浴。必须是足够大,假若是小雨,并不能唤醒它的洗浴脱尘之心。新布新衣,没有历经日月的引渡,总是写满欲望的, 总是有些拒绝雨水的低调来访的。我突然想到,对于布衣来说,每一次的洗浣,是不是就是受戒?捣衣,是不是就是禁食? 旧衣就是佛。凡是旧物都有成佛的可能吧?
       我也旧了,我目前只剩下三成新。
       一个人未老珠已黄的物件。
       雨实是哭得旷日持久了。此刻已没有多少力气了。我可以从它现在细若珠丝的精吟里,向前推广出它曾经的哭相:歇斯底里、叱咤风云。哪一场生不想轰轰烈烈?
       有一滴雨,落在僧衣上面,哗然就不见了。僧衣上熨斗留下的折痕仍在,跟着他晃在风里。欲平未平。针脚,我分不清那是俗世的与否。针脚独自成道,一针针历经轮回,总不念空。中层的僧衣不是新的,是洗过很多水的。侧在一边的带子,显然是经历了无数个日夜的解系,磨得露出了布筋和布的血管。僧裤也不是正新的。僧鞋就更旧了。僧鞋,应是冬天的,因为我看到了厚毛线头翻卷在脚踝骨处。鞋帮很厚,依然堆积着白雪融化后的盐迹。应是整整穿过一冬了,尘世的泥都在里面圆寂着,新的尘正在悄无声息地走向这双鞋。出家的尘,在这里还是尘。出家的鞋在这里还是鞋。这就是归一吧?
       我紧紧跟着他。
       把他弄丢了,我的下一脚就不知落哪。
       我是希望他回过头的。一定要慢慢回过,目光如月,千万不要眨眼。快了就会让我失望。我想看看这张出世的脸,是否写有对俗世的留恋。我又不希望他回头。我希望人群突然拥挤,看他如何谦让,退出这俗世的片刻的争抢。或是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然而,这雨天的冷旅,插着冰凉的雨针,挂着水汤汤的风皮,本就是孤寂的,本就是只有十几个人的。如同尘太少,很难抱成泥团。他背的包是很朴素的褡裢一样的粗布袋子,与鞋是同色的。很新,看来是不常用。里面装着的应是换洗的内衣,肯定不是书。出家人,就不再被书所累了,四海皆书,举目皆经,所谓的大智慧就是这样得来的吧?心与脚归,行与念归,身与日月归,这就是归一吧?
       我紧紧跟着他。我实在是很冷的。我的衣,一眼可望穿。虽是夏天了,估计此时的温度应是准零度了。因为有这个温度惊现,他穿得就很暖和了。他走路像飘。两袖清风,一眉烟雨。
       我们一起上了D车。我眼看着就追上了他。
       D车强化了这种可能。
       D车上,坐着一个出家人,总是有些格调的。外面又下着雨,总是有些忧郁的。我对照着座位号,10F(靠窗)。我是希望他与我同排而坐的。而他,行走在我的前面。我们依旧隔着两三个人。我妄想着,我们很快就可以不隔。僧人也是人。人与人之间,不隔是多么奢侈啊。
       我的同座,是一个少女,她正用手机在看春风荡漾的青春剧。她占了我的座位。她问我:你要靠窗吗?
       她的眼睛,被剧情里的男女吸引着,并没有看我。她的耳朵,被一根线堵塞着,这根线与手机相联。也没有缝隙可以听到我。就算是听到我,我也有被挤死的风险。
       我摇摇手。我坐在了她的身旁。这才发现,她的箱子又占据了我的脚下。箱子有些不好意思,稍扭着身子,与主人的意见有些不和。可是,它是箱子啊。我明白了,这普通的一行,就在我还没有到来时,我的脚已经没有地方了。我前方的很多路,路况多是这样的。很多人的人生之路也多是这样的。这样是最自然的了。我想,也许就在我还没有出生时,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地方下足了,我只有一个虚名与风做伴。可我究竟是怎样挤进了这茫茫的众生?一张写有D字标签的车票吗?它还没有一块豆腐大。它只是一种假设。而今,这种假设也被瓜分了。它的时效实在太短,不能通行我的整个人生。真正通行我的整个人生的,是脚,是我自己的脚,与心筋一脉相承的脚。我按着票面上仅剩下的狭小空间,小心地修正着我的坐姿。我很瘦,这很好。我把两条腿叠在一起,我把胳膊抱在一起,我才知道头发真的是多余的了,因为此刻我不知道将它放在哪里。我想这就是归一吧?
       我向右望,我看到了那个僧人的半个头。还有一小截颈部。还有他的几个手指。他在我眼里,只剩下片断了。只是变换了一个方位,他就不是完人了。更让我怅然若失的,我们居然背对背了。我要观望他,必须转过身子,必须突破我的空间,扩张我的空间。我看见他的同排,坐着一个喝了酒的男人,正在半梦半醒之间行走。这一车的行人多是半梦半醒的。这个状态是最常态、最自然的。我很渴望那个醉酒的男人就是我。而我不会这样对一个出家人视而不见。我会一句话都不问,我只静静地与他——与僧人一起呼吸着。人生,就在一呼一吸之间。我想这就是归一吧?
       D车,从长春到达吉林市,只需40分钟。在这条路上,我与他的缘分已过去了三分之一。我们相随、相对、相背。中间的间隔物越来越多。接下来还会有什么?
       我不能放下他。情愿做僧人的尾声。
       很久以前,我就有了这个嗜好。五台山上,吉林市的北山上,长春的般若寺里,还有很多随处点缀的寺庙里,只要是与僧相遇,我总是设法与其同行。我不想与他们说话,只想同行。语言,是眼耳鼻舌身意里的一种。我自认为这个尾声前途大好:与钟声、木鱼声、诵经声一起汇入一个字:一。它的大背景是海天云意 ,多么开阔,没有杂质,没有刻意强调生死。         我不认为僧就是宗教的携带者。穷其一生,他们只是一个居住者,是借居。它只是简约。很奢侈的一种简约。皈依,我甚至认为它有笔误的可能。对于我来说,归一,似乎更准确。把身体里放飞出的、长久未归的、半路失踪的、节外生枝的、意外夭折的欲念收回。从此心与相不再分裂。一直,我渴望丈夫有一份远离死亡的工作。我渴望我的孩子能走进一所相对好一点的学校。我渴望我自己不再熬夜写稿子挣取家用。不再为着书稿的事,在冷雨里,与D同行。D是速度,是强制。我渴望慢生活。我渴望把父母搬出土窝窝,住进福窝窝,笑出两个酒窝窝。而我,住进云窝窝。这些,长长短短,已像箭一样扎满了我的全身。我用心力发射,仿佛是射出去了,却天天吸收我的营养。我有时也把自己想象成太阳!我的箭如同光芒。可是,我的欲念也是低级的,不受什么保护的,发不出什么声音的。都市,我至今没有找到属于我的乐谱。一个音符也没有。 我能找到丈夫的音符:黄沙漫漫的工地里,高高的吊车,一个高脚精瘦的直三角,没有肉的直三角。这个音符也是共用的——可以这样说,整个工地,就只有这一个音符是醒目的,高处不胜寒,风也奏不响。云也不待见。
       只有雨,像今天这样的细雨,可以让凌驾于吊车上的他们目透苍茫,感谢天凉。
       D车上的行人,个个都是目的明确。D强化了行走的目的。
       再迷茫的人,也必须有一个目的地。
       我是不死心的。紧紧盯着他的手。我知道,一双手上的红尘赃证是不容易消除的。手眼身法步,这些身体欲望的惯犯,以手为首。比如,指甲里的泥和指根处的茧,常与低级劳作同脉。是赃证,当活着透支了一具身体,如同犯罪。在我长久的盯视下,他的一只手招供了。他的电话里传来了信息。这时,D车正钻进一个山洞,里外都是黑的。他的话也就不明不白地上了D车。他用硕大的手指操起电话:工地吗?给得太少了可不行啊!能给多少钱啊?你再好好问问,问好了价钱再给我回话……
       钱,他与电话里的人讨价还价。这就是与俗世讨价还价。这就是在与身外之物讨价还价。他的电话严重漏音,俗世的事情毫无遮拦地漾了出来,像决堤的大坝,浑浊地漫过外面的清雨。可见,他还没有完全断念。工地,这个沾着恶臭汗泥的词汇流到我的耳朵里。它的流速之快,早已超过了D车的车速。我对工地是多么熟悉!我对钱是多么敏感!
       我知道,还会有下文,一只手必是激活了很多器官。耳朵指挥着大脑,遥控着嘴巴。就像冷风指挥着雨点遥控着气象。而雨点也会让我体内的水分产生到户外走走的联想,从一个个窍门里冲出体外,汇入世流。我的汗毛孔也是眼。我通身是眼,通身是泪。眼泪和汗水一样咸。
       我很想知道是谁要去工作。
       是妻子?是儿女?是父母?还是酒肉哥们?还是一个未曾了断的知己?还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远亲?
       可是眼瞅着,我与他的缘分就要结束了。眼瞅着,40分钟之后,我不能再奢望他与我同行。因为我们两个,只是恰巧在这段路上,上了同一趟车,坐到了同一个车箱里。拥有同样的词汇:工地、钱。
       D车钻出了山洞。没有太阳,远山稻田皆成绿色。这时的绿色是最闲散自由的,不必为着产量发愁,雨雾纵容着,浅淡随性,没有太阳监管啊,不必为着生计拼命啊。这就是归一了。而他仍旧被红尘追赶。我终于听到了性别。他的电话再一次响起,铃声被D车弄得断断续续,像憋闷的苦叫。D车太快了,声速甘拜下风。凡是快速的,都是销声匿迹的高手。还是那只手:我跟你说吧,她没有什么文化,年纪也就是40多岁吧……喂?喂!你说话呀!急促的样子,很不像个出家人。我想, 出家人是不会强迫世界发出声音的,他应该首先发出声音,像汤药一样拯救万籁。这回是电话掉线了。D车上的信号总是不好,发个短信也是迟到。像许久没有谈成的恋爱,等到短信忽地跳出屏幕时,也早已让初心褪色甚至死亡。他再次把电话拨出去:刚才掉线了,你再看看保姆行不行?保姆一个月能给多少?她也没有什么手艺,她一直在家带孩子,没有什么技能,就干个保姆吧……
       似乎,他也觉得自己入世太深。这身衣饰、这个头饰与这些电话对白,总是招人非议的。这也是一个情僧啊。挂掉这个电话,他又向前挪了一排。前排尽是空的。再前排也是空的。总算是与醉汉远离了。那个醉汉依旧如往,鼾声如牢,谁也救不了他。醉,是尘世最张扬的表达。空,是尘世最大的悬疑案。空,没有人敢轻易踏入。这就是空门的假设:面对这些空座,我们常常这样想,现在有自己的位置,何必入空?
       D车的服务是很好的:期刊、报纸、垃圾纸袋、脚踏、一趟一趟的检票、车窗整洁、座号书写醒目精确、座椅灵活可靠,且都是恒温。乘务小姐的表情也是恒温的。我是多么喜欢恒温啊。这是我花34元票价购买到的恒温。而我扭曲的身子,像是自残。
       我还想知道他更多。
       他携带的世界是另一副相。世界是生有多个相、多个身的。而我的世界过于狭窄。它如我一样瘦弱。
       很快,D车行进到25分钟了。龙嘉机场到了。我险些忘记了,这里,飞机会准确地把一部分乘客分流,直接拎到天上,然后再分流。而我没有机票。就算是有也不一定与僧同行。
       我事前并没有预料到他与飞机的前缘。
       他慢慢站起来了,并没有回头看我。我是有些小小的失望的。这样,我与他戛然而止。他的身子高大起来,快顶着D车天棚了。飞机将要生硬拆散我们。那直白恒温的预告,假如没有雨丝,险些就是一丝不挂。原来40分钟的缘分,我们也是不能全程相陪。这是早已命中注定的了。我与他——类似这些野生的缘分,我是喜欢执行到底的。我活着的问号太多了,我必须随处求解,从路人的服饰语音里求解,从饥渴的带有乞讨意味的二胡声里求解。路路是师。我对生的态度就是这样痴迷任性发狂。
       龙嘉机场,它是从长春到吉林的中间站。有时停,有时不停。D车与飞机的关系,只是路过,似曾相识。停与不停,D车听飞机的。而飞机听天空的——这多像我与他。这趟D车上,唯有龙嘉机场与云彩对接准确且快速。管它黑云白云还是阴云晴云,这就是空了。他起身下车了。云游去了。而我,落于尘中,孤寂又实在,我要去谈我的书稿。天下何处不是云呢? 我的书稿里装着我刚刚起步的新生。
        我写的尽是天空之下的事。
        是关于生的事。
        这些事,以我的脚步与心眼为主线,我像一个虚无的影子一样,一遍遍地重蹈前人旧辙,重复着生的必然与偶然。并时常在一具僧衣包裹下的影子里,畅想豁然开朗。
        飞机何时起飞?他将空向何方?这些疑问与我都已遥远。都像太阳放飞出去的光线一样无解。
        但他,塑造了我。因我长久的注视他,我把脖子拧出180度的弯儿。我的腿还在女孩的箱包下受戒。我的腰分担了脖子的疼痛。这疼痛带着故乡的标签,上着土地的粗朴釉彩。我的疼痛也是经。我想起了我的丈夫,他与我的丈夫是一个年纪——40多岁。他与我的丈夫一样魁梧。一样有情有义。一样有肝胆。一样久患于生。
        当他远去,我的渴望再次与我同行。
        是渴。
        他仿佛医治了我。
        此刻,我的渴也归一了。我再一次想起了我的丈夫:远离死亡的工作——就是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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