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塔2024年诗选
焚香
被点燃在棺材般的铁炉里
被插在别人的灰烬里
直到自己也被
一
点
点
烧成灰
其实,在襁褓似的包装纸
刚刚拆开时
你们,相互之间就几乎没有差异
也许,有一缕烟
以一再弯曲的姿势
幸运地上升
让过往的苍狗似的白云
打一个喷香的喷嚏
飞蛾死于扑火吗?
冲破飞蛾的重重包围
我冲进小楼成一统
我关紧门户
势要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我一打开灯
成千上万只飞蛾
就企图投奔光明
它们的翅膀剧烈地拍响
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
我的灯没有发火
没有去诱惑、捕获
或烧死任何一只
它们全都自己撞死在灯罩上、玻璃上
伙伴们的身体上
帽子
位于脑袋之上
让很多人甘愿俯首
它轻
却似乎比骨头还重要
它空
却好像比铜板还实在
在帽子乱飞的时代
哪怕被搁在屁股底下
哪怕成为一个屁
它也会香飘千里
舌过无锡
我的高铁列车是一条舌头
缓缓舔过你糖醋排骨似的车站
你的钢轨如面条
与我的舌尖相互纠缠
你的枕木如面包
与我的舌根互相翻卷
顽固的石块如肉末
在我的舌背上汁液泛滥
我的复兴号舌头
缓缓驶出你长裙一般的隧道
明灭的灯光像一锅刚刚沸腾的浓汤
我的舌体刮起的风
能否带动另一块暂停在无锡的铁
跟我一起回到北京
没入那依然滚烫的夜色
冬日的老丝瓜
怀抱着饱满的种子
在冷风里盲目地晃动
像一面卷紧的战旗
一座被敲破的铁钟
亟待月光的尖喙
啄断盛夏的肋骨
取出你怀中的种子
种入黑白不分的大地
红绿灯
它靠变色指挥交通
为了让一些车通行
就得让另一些车停下
似乎所有车都理解它的初衷
都在乖乖地避免冲撞
都在用沉默的喇叭感谢它
——让各式车等都相安无事
地铁口的摩托车大军
生计的弦被拉得太紧
生命的弓弯得几乎要崩断
这些箭被狠心地射出去
任何一支都无法飞出自己的射程范围
这支射中孔方兄的心窝
那支射中垃圾桶的脚踝
还有一支失落在城外土馒头的后背
铁马升上天空
会把偶遇的飞燕
踏成一摊肉泥
那从地下回来的幽灵
已经在薪水的牢狱里熬得太久
地铁口如火山口
谁会做片刻的停留
高原上的火山石
大地内心的热力汹涌
让我在地下团团转
最终把我推出她的子宫
随着滚烫的羊水
我被抛入太空
在高处空翻几圈之后
我没有更久地停留
我宁愿降落,降落
重新成为大地的骨肉
她也不嫌弃我被烟熏黑的脸面
被升降弄得变形的身体
我没有扯下一片云彩
装饰我累累的伤口和丑陋
一只小白羊依偎着我午睡
是我回到尘世最大的欣慰
暖风吹过,草会来拖我的腿
花会来拍我的背
炒锅
我喜欢蹲在火线上
被烧得冒烟甚至冒火
如是我才能帮厨子
成就一道道佳肴美味
当一根葱,像一只蚂蚁
在我怀里要死要活地打滚
我只祈求铁皮盖子
来遮掩、慰安
跟铲子一样
我也算尝遍了苦辣酸甜
只是先替食客尝了一下
等他们自己真正大快朵颐时
我就空了
像筵席散了之后的天下一样空
我跟那铲子啊是难弟难兄
但我一辈子都受那小子敲敲打打
直到我的胖肚子被打出一个小洞
被火钻了空子
我才彻底从火线上撤下来
衰人自画
一 首
我的怒发要冲冠
却被帽子压得服服帖帖
我的额头再高再亮
也不得不在鸭舌下低三下四
我的目光如奥运会的火炬
到头来因为看得太多而昏花
我的鼻子像烟囱
帮灶王爷遮盖灰烬,却不能随他的烟上升
我的嘴巴被改装成喇叭
在大街上大鸣大放,却被讲话捂得严严实实
二 身
我的双肩曾勇挑重担
却被僵硬的扁担压折了骨头
我的胸脯挺得像机关枪
打完后落到心里的是一堆空弹壳
我的肚子是一条大河的下游
多少船淹没于大海的口水——不咸不淡
我的腰上曾挂着三尺龙泉
如今被自己用一根带子束紧
我的膝盖下从来都只有流沙
这样好,哪怕跪下——也不会硌得生疼
我的脚承担我全部的重
却总是被我自己的鞋子禁锢
吊老家来的老酒
苗条的玻璃身
如何经得起车船劳顿
从一只大手到另一只
被从南到北地扔
从吴宫逃出来的一双
只有一个到大都时完好无损
那另一个,醉倒过江南的几只螃蟹
给华北的几朵云染上红晕
那洒向大江大河的一滴滴
都是生命破碎和消耗的见证
正如我这闯北走南的一生
有一半漏失在水驿山程
我是你悬崖上的马
两眼被蒙着斗牛的红布
两肋贴满肥实的秋天
踏破高速路上飞扬的尘土
我向你布满病毒的悬崖狂奔
你的笑容像千年灵芝挂于峭壁
你的裙摆像蝴蝶翅膀敛于峰巅
我的缰绳已经勒断
而马的前蹄已经失落
唯一的阻力来自空气的流动
唯一的救星是谷底的草叶
你悬崖的下巴始终高抬着
等待另一匹马的嘶鸣和白沫
农夫与手机
农夫的手机一受冻
就开始冬眠
农夫把这胸藏芯片的蛇
放到贴身口袋里
用体温暖醒了它
它吐出字码的舌头
咧开影像的牙齿
把农夫的时间的血肉
咬了个稀巴烂
我的伊甸园被摘除了
今天,我的伊甸园
被从大地上摘除了
那曾经淌着牛奶和蜂蜜的河流
变成了鲜血的涓涓小溪
柳叶刀逼退苍老的闪电
从松弛的滕蔓上割下我的伊甸园
只留下空荡荡的竹架子
像风中的蜡烛头
守着菜畦的残年
当蟒蛇缓缓爬过田野
我的庄稼迅速衰败
西伯利亚的风不用吹
伊甸园的热带植物都在枯萎
病榻的呻吟从天上传来
连最远方的金牛星都感到了疼痛
大地没有变得轻松
反而更加沉重
南锣鼓巷的早晨
最细的雨滴最可能击穿我华美的伞盖
太阳躲在乌云身后
悄然变回公鸡
已经站上了屋顶
还觉得不过瘾
以为它的嗓子
是明代洪武年间的钟
能震破小巷的胆子
使我受伤的脚步更加缓慢
更难逃脱瘟疫的追捕
昨夜的狂欢已经被冲入下水道
又变成馊味一股股泛上来
几乎要拧掉仿古的鼻子和门面
几乎要逼停宿醉未醒却赶着上班的轮子
土豆也开花
你们把我大卸八块
把我埋到地下
只因我淤青的脑袋
孕育了一棵自己的芽
我这一发芽
你们就说我有毒
就把我扔进垃圾桶
生怕我毒害你们全家
这棵芽在黑暗里兀自萌发
动作缓慢、过程漫长
突破了地皮的层层围堵
突然兀立在你们的后院
我也有浓绿的藤蔓
我也有洁白的花朵
我块茎的子子孙孙
将抱团、拓展、延伸
2023,6,3上午
于河北廊坊荣马坊
火炉在火里
烧得通红的铁块相互碰撞
从这一块踏到另一块
我的赤脚底部吃吃作响
但我在重温咱俩的每一步时
觉得阵阵寒冷
只因为你的火炉已经降温
那时经过火神庙的祈祷后
一整片爱的幽篁就已经被烧毁
人与狗
主人与主人相安无事
狗还是会相互撕咬
因为这个主人扔出骨头
与那个主人没有关系
而所有的狗都可以去抢
时代诗学
没有鲜花
从春天的铁板上迸射出来
他们用落叶
装饰他们的窗户和门面
细枝末节被他们撸光之后
我的树干将以光秃的姿态
进入这装修的时代
抵御那来自西伯利亚的风
如果你不能把我
从新时代解救出去
就不要靠近
这已经被乌鸦攻陷的林子
连喜鹊都加入了乌鸦的合唱
你走过时,就不要发声了吧
报仇
——和台湾诗友颜艾琳
时间是只小耗子
用它的小牙齿
在半夜三更
一秒秒一分分
大声咬着我生命的门
诗歌是头大狮子
守着我的大门
用它的血盆
反咬一口,只要一口
就替我报了仇
附1:文学评论家许陈颖点评:写得如此妙趣横生,而且鞭僻入理,拿捏得非常到位。想象力奇崛,极富表现力,也富有批判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