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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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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梅里雪山

作者:张爱萍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6459      更新:2018-11-21


1

 

       他说他有个儿子,在梅里雪山。
       他说这是一个故事,可以讲给我听。我想有个儿子,谈不上故事,儿子不在身边,也谈不上是好故事。他的儿子在遥远的梅里雪山,也许是个故事。问他儿子长得怎么样。他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儿子。问他儿子的母亲叫什么名字。他说叫阿娜、恰丽妞,或者叫桑姆。又加了一句,孩子的母亲也不知道我的姓名。听他这么说,我懂了,眼前的男人,多年前在梅里雪山,邂逅了一名少数民族女人,相互不问姓名,相好了,还生了个孩子。
       我忍不住问,孩子的母亲是哪个民族的你都不知道?
       他说,这不重要。
       他接着说,我想念我的儿子,太想了,天天想。
       他还说,我没见过我的儿子,但是我知道,他一定长得很强壮,一定强壮。他用坚定的语气强调强壮这个词。我附和他,梅里雪山上的孩子,一定强壮。他说,不是这样,他强壮,是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有些疑惑,忍不住问,为什么是你的孩子才会强壮?他说,这是个故事,先不跟你说。
       他说,你有空在网上把一个视频搜出来看看,叫《梅里往事》,看过了,要是再碰见我,你想听,我会跟你讲讲我的故事。还说,梅里雪山上有个小山村,叫雨崩村,我是在二十多年前上的雨崩村,那时的雨崩,跟现在电视里播放的完全不一样。
       他说完,站起身来,他的身子朝我欠了一欠,然后走去了吧台前,应该去结账了。结完了,回头给我一个再见的手势,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一面转过身去走出了大门。
       侍者过来给我杯里续了咖啡。我端过杯子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手指按上键盘想接着写剧,可一时间占据我脑子的是刚才那个男人,还有他说的话。梅里雪山,雨崩村,藏汉,私生子,没见过面,天天想念,看来我想听这个故事了。
那么现在我来描述一下刚刚离去的这个人,看上去四十多岁,或者快五十了,脸瘦长,脸色显得灰暗,也许是室内灯光的缘故,身体同样瘦长,穿着休闲衣裤,随意,妥贴干净。
       我能再碰到他吗?他真的会跟我讲有关梅里雪山的故事?
       还是说说我自己吧,我在家里实在没法呆下去了,才跑来咖啡馆。家里,我妈又来了。老家在乡下,有田有地有鸡鸭,田地鸡鸭让我妈一天也离不开家。可她说为了我,宁愿把什么都丢了。我妈一来马上满屋子唠叨开来,谁的孩子要上学了,谁又怀上二胎了,谁谁离了婚又结了。她说的那些人,都是村里和我年龄相仿的女人。我说,妈,你少说几句,我快疯了。我妈说,雨清呀,村里谁见了你妈,开口就问你家姑娘找到人家了吗,妈真的快疯了。
       我本来想在家里写作,我妈一来家里写不成了,去公司,大厅里一个格子间,也写不成,只好逃来咖啡馆了。这个月的任务,要把三十集的连续剧本拉长成四十多集。老板一掷千金买下名家名编的剧本,为了多赚钱,要求加戏,拉长。要知道这名家的剧本也就是注水肉,拿几件破事注水注到了三十集,如今还要加,还要拉长,那是在注水肉里再注水。老板说注,那就注吧,有了第三者加个第四者,有了婆婆加个妈妈,一个亲生的不够,还来个收养的,要是再不够,加几个能说的帅哥,会道的靓妹,插科打浑来几场戏,这样一来,肉大了,越做越大。当然,肉早就没影了,也就是一缸馊水上漂着几点肉花。
       如果问我,这么做,不痛苦吗?痛若,那也得干呀,在老板那里讨口活命的饭,容易吗?老板一声令下,就是面对一碗馊水汤也得端起来喝下。何况还没让你喝馊汤呢,只让你做碗馊汤,算什么。
       我也知道,就算我完成了十多集的戏,老板给的薪水,还不及名家的几句台词。那么会有人说,你都能改名家的本子了,干吗不自己去做,也好卖个大钱。可我知道,我要是做,就算做出一块货真价实的牛排,人家老板还是愿意掏大钱买名家的馊臭,不会买我的精华。名家就是收视率,就是回报率,就是规避风险。而我,拿着一叠纸片,流浪街头要饭去吧。
这次接任务的时候跟老板提了个要求,等我完工了让他放我几天假,我要出门旅游。老板答应了,还说只要把本子做好了,给我报销车旅费。大好的事情,值得憧憬呀,只是还没来得及想好去哪里游。这回有了,去梅里雪山。
       梅里雪山,雨崩村,强壮的藏族小伙,想到这些,我感觉自己已经在爬山了,呼吸着不一样的空气,听着大自然的声音,一下子,我的脑子里有了飘缈的感觉。自从步入公司,这样的感觉很难出现了。我把文档保存了,关掉word窗口,把加工注水牛肉的活停下来。我要看看梅里雪山,对了,把那人说的视频搜出来看看,叫什么,想起来了,《梅里往事》。
在百度里打上要搜索的字眼,手机响了,一看是杜希打来的,我问他怎么还能想起给我打电话。他说他想见见我,问我可以不。听着熟悉的声音,我幽微地叹了口气,说,过来吧,我在迪欧咖啡。
 

2


       杜希不说话,一双眼睛盯向我,他的目光很专注,脸上带着忧郁的表情。我也看着他,我的心里渐渐有了被揪痛的感觉。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甘情愿听从他,他需要我来到他身边,我很快到达,他需要我做什么,我总是不顾一切做到。这样的状况保持了好几年,我从来不过问我们爱情之外的事情,是他主动跟我说,他和他妻子的感情不好,他们会离婚,他会选择我。我静静地等着,跟自己说只要有爱情,总会等来什么。结果,我等来的是他妻子跑进我们单位,对着众多同事的面甩出一大把纸片。纸片上有什么样的文字和图片,可想而知了。我被迫辞了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病了好一阵。病好之后还得走出家门,我应聘进了影视公司。所以说现在公司的老板虽然苛刻,但我觉得是他收留了我,在我必须振作的时候给我提供了场所与支柱,我愿意干活。
       会有人问我是否抱怨,抱怨自己被耽搁了。抱怨,耽搁,如果说把我大好的婚嫁时光给耽搁了,那么耽搁者,有他,也有我自己。已经被耽搁了,成了剩女了,与其满腹幽怨,不如面对现实吧。
       杜希很快站在了桌前,一件黑色短风衣,带着几声粗喘,看着我,同样专注的眼神,让我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
       我转过头,笑起来,说,老朋友,难得呀,坐。
       他就在我的对座坐了下来,开口说,雨清,你过得很悠闲。
       我又笑,说,比你想象的状态要好,是吗?
       他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我说,如果我过得很糟糕呢?你会不放心?那又怎么样?
       他听了讪笑起来,把脸埋进了手心里。我跟侍者招了手,让来杯咖啡,侍者问什么咖啡,他说随便,我说卡布基诺。卡布基诺,甜泡沫下面一杯苦水。
       咖啡上来,看他拿勺搅动着泡沫,我先说话,我说,你跑来干什么?是不是想听听我对自己生活的安排?那我跟你说,我把手头的活干完了,要去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梅里雪山,雪山上有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小村子,叫雨崩村,我会在那里邂逅一位藏族青年,他茹毛饮血长大,非常强壮。
       他喝了一口咖啡,皱起了眉头,不知道因为咖啡的苦,还是因为我说的话,听他说,雨清,我找你有事,有正事。
       我说,你找我还有正事?什么事算正事?有正事会找我?说吧。
       他再皱眉头,有些为难的样子,说,在大厅里说话,不太方便吧。
       我看了一眼大厅,闪着亮光的水晶灯串下,一围卡座,座上全都空荡荡的,背景音乐一遍遍回响,陈奕迅唱着,《不如不见》。
       杜希他还在看着我,眼睛里装着黑咖啡一样的忧郁。如果在以前,说不定我的心早就大节奏地跳动了。而现在,我心律平缓,脉搏清晰。有句话说对了,昨日的水扑灭不了今日的火,昨日的火温暖不了今日的冷。
       我不再看他,也不想等待他说话,低头拿起手机,按醒了,刷一遍微信,回几条信息,再点开互联网,打算把《梅里往事》的视频找出来。
       杜希说,林雨清,我真的有大事找你,你能专心听我讲一讲吗?
       他把正事改称大事了,说不定此行前来还真另有目的。我一面看着手机屏,一面点点头,说,你说吧,我听着。
       他说,你放下手机,专心一点,行吗?
       我说,行啊。一面放下了手机。
       他的身子稍稍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雨清,我想求你一件事,虽然这件事很难开口,但是我还是要跟你说出来,你知道,我和我妻子婚后一直没要孩子,那是因为她不想要,她认为女人生了孩子就会失去青春,但自从她知道我们的事情后,她决定要孩子了,你也许会这么想,她要个孩子是为了拴住我,可不管怎么样,她决定生孩子,我很高兴,可是不管我们怎么努力,她一直没能怀上,最近医院化验结果证实,她根本没有生育能力。
       这一回轮到我皱起了眉头,我说,你跟我说这些有必要吗?让我关心你们家的家庭内务?还是不孕不育需要咨询我?对了,你不会说这一回你下定决心了,要把不能给杜家延续香火的媳妇给休了,然后让我给你续弦。
       杜希说,雨清,别挖苦我了,我今天找你,是想,想让你生个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爱情的结晶,放心,我妻子的思想工作我会做,她现在一心想要孩子呢,会同意的,孩子生下来,相信她一定会对待亲生骨肉一样,好好照顾,好好养大成人。
       我听着,春花杨柳一样地笑开来,差不多笑出了眼泪,一面问,这是真的?
       他赶紧说,雨清你别太激动,小心身体,真的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如果你现在就答应跟我生孩子,那我太感谢你了,算是没白认识你一场,另外你要是有什么要求,全都提出来,我们一定尽最大的努力满足你。
       我说,那我要你和我结婚呢?
       他说,雨清,不是我不愿意和你结婚,你是知道我有多么爱你,我愿意天天和你厮守在一起,可是,我妻子她,她不是有病嘛,她有病就是个病人,我怎么说也不能把病妻给丢弃了,要是这么做了,我就成了负心汉。
       我冷笑,最重要的是,你们的婚姻要是失败了,也就意味着两家企业联合的失败,这才是最根本的。
       他还说,身不由己呀,雨清,你要体谅我,体谅我作为一个男人的无奈,我一直记着你的好,你的深情,你的懂事,所以我今天要问你,你肯与我生个孩子吗?你曾经说过,多么想拥我们的爱情果子。
       我说,姓杜的,别扯些没用的了,我需要靠干活来养活自己,你看,我正赶写剧本呢,写完了好去梅里雪山旅游,你知道,先前爱情埋葬了,那我就期待下一场旷古绝今的邂逅。
       杜希说,雨清,你不是说你心里全是我吗?你不是会对我一生情深吗?你不是说过,为了我,干什么都愿意吗?你,你变了?这么快就变了?
       我说,在梅里雪山,我和山上的男人邂逅了,我们相好了,我们生个孩子,我们的孩子一定非常强壮,不像你,缺锌少钙的。
       他问,什么意思?
       还是别问了,走人吧,往事回放结束,镜头闪回,场景也该转换了。
 

3


       我大学毕业后进了文化部门,起草公文,写领导讲话稿,还编过几套文化丛书。因为不参与部门职位竞争,也不喜欢争上游出风头,所以工作和生活都没什么压力。感情方面,原先在大学有段校园恋,工作后分处两地,不能相守,最后只有狠心划上句号。结束校园恋后经人介绍,和一名同样在单位上班的公务男相亲,当时彼此还对眼,也就相处了一阵,相处后发现两个人兴趣爱好差异过大,合不了拍,趁早分了。直到认识杜希,开始了一场长达数年之久的恋情,而这场恋爱,似乎并不光彩。
      杜希清秀匀称的脸,一双亮亮有神的眼睛,削薄的嘴唇,唇间带着浅浅的笑意。他在家族企业上班,参加了一个青年协会,后来那个协会把我也给拉入了。在协会举行的几次活动中,我们熟悉起来。后来他主动约我出去吃饭,再后来我们一起驴行,一起看午夜惊魂的电影。就在电影的一声惊叫中,他抓住了我的手。而后,在清冷大街昏黄的路灯下,他看着我,无言地看着。我也就,在晕眩的灯光下,迷路了。
       他主动跟我说,他结婚了,他的岳父家也经营着企业,他说他和他妻子的婚姻一定程度上是两家企业的联合。
       可我一旦陷入,就不管不顾了。那些日子,一想起他,就感觉着无数只小虫在脉管里爬动,我酥软了,飘惑了,除了每天想见到他,别的都不想了。我说了,只要能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我还说,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
       咚咚锵,痴情男女戏开场,唤李郎,叫十娘,痴缠了几个冬夏,几个春秋,恍惚间戏完了,幕拢了,梦醒了,曲尽意阑珊。
       接下来等着我的是什么,还能有什么,大龄剩女,找不到人家的老姑娘,父母的心事,直到成为他们的心病。
其实我也有过几回相亲,最近还在我妈的逼迫下相过一个离婚男。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就是对不上眼。我妈问我,我也问自己,为什么万千的男男女女都能对上眼,就是我对不上呢?
       怎么说呢,跟人家相亲见面,也不能说人家一个个面貌可憎,更不能说谈吐不雅或者举止欠文明什么的,我也明白,都这个年纪了,不能过多挑剔,找个过得去吧,也就嫁了吧。可是,听他们一开口,就问我的工作,我的收入,问有没有房子什么,还问我在不在乎他们有房没房,有车没车。一听,完了,放过我吧。
       我跟我妈说,现在的婚姻好像需要的是房子车子,而不是恋爱。我妈说房子车子倒不是很重要,恋爱更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把你给娶了。我说,没有感情,就算结婚了,还是要离婚的。我妈说,只要你结了就行,哪怕头一天结婚第二天就离了。完了,跟我妈真是没话可说了。
       我知道我现在我有一个显眼的身份标签,叫剩女。
      有空的时候,我上网悄悄了解一下所谓剩女的内容。剩女,大龄女青年的一个新称号,在日本称被男人扔掉的女人,英美称single,单身,stuck,被卡住了。
      我觉得这卡住说得有意思,卡,是不是两扇门把一个人给夹住了,想进,进不了,想退,退不出,只能在原地做无可奈何的挣扎,就好像是一个脚手能动的渐冻人。那两扇门是什么?理想?欲望?金钱?门第?时间?没了没完的工作?
       我想知道,像我一样被卡住的大龄女多不多。一搜,相关数据显示,北京剩女的数量已经突破了80万,上海也接近50万。北京上海就那么多,那么推算到全国,该有多少呀。看来我们的队伍挺庞大,被贴标签的人大有人在,有太多的姐妹一不小心被卡住了。
       我还看了一些分析剩女现象的资料,看到有个学者就针对剩女人群做了大量调查,写下了不少论述的文章,看着有趣,记下了几句话。
      “现在人的婚恋更愿意来点实际,从现实和物质主义角度来考虑问题,情书啊诗歌啊玫瑰啊,反而成为一种亚文化和商业赢利的噱头,但是爱情中的这些符号缺少,爱情就是很骨感很干瘪,约会一上来就谈房子车子和股票,或者就是谈论一些抽空爱情本质的新闻……这种对话逐渐成为相亲通用的方式和开场白。”
     “我相信读过唐诗的人和没有读过的人,看到月亮的感觉是不一样的,但是现代多数人却不会选择在诗意和美学角度考虑问题和设计生活,所以现在或许存在小部分人还有诗意的想象,但大部人无法激发起诗意了,这大部分的人也就成了物质的人。非物质的人,面对物质的人,往往构不成心灵碰撞,也就是平常说的来电。”
     “剩女不愿意轻易走进婚姻原因是多方面的,比如理想跟现实的不能统一,比如情感受创,比如生理原因,我认为还有一个原因,就在于情感共同体本身出了问题,即我们的家庭遭到了破坏。家庭在人们心目中是崇高的最重要生命意义实现和保障,是心灵、精神、身体的最重要的安歇之处也是人们最亲密的社会关系,但现实中家庭的运行却无法担负起这个功能,或者说这个功能遭遇着现代社会史无前例的冲击与破坏,出轨,小三,乱情,等等,因此令很多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女性在家庭外徘徊,理由是,结了婚又怎么样,还不是要离……”
       我想,卡住我,让我成为剩女的原因,很可能不是欲望金钱等等,也不是杜希的耽误,很可能是,理想,可以说是带着理想主义的想法吧,我一直认为,爱情至上,成就婚姻不能没有爱情。
       爱情是什么?在我看来,爱情是关乎心灵的拥有与付出。
       也许有人会说,你既然爱情至上,为什么结束纯粹的校园恋,又为什么不坚守对杜希的誓言。我说,就因为爱情至上,爱情来到的时候,我会奋不顾身地争取,拥有,而当爱情受到地理阻碍或者时间的冲击了,不纯粹了,我也无力坚守了,那么就理性去结束。
        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我妈说话了,她说她和我爸,不就是通过媒人介绍相识结婚的,见过一次面就定下亲事了,管得上什么叫爱情。还不照样成家过日子了,还不照样生儿育女了。
       可我知道,在我家,多少年以来,没听到我爸和我妈说一句亲昵的话,没有看见他们有一个与男情女悦有关的举止。他们合在一起住饭,睡觉,生儿育女,看起来风平浪静,可我认为这只是一种合作的关系,也就是男女在社会与家庭里合作与分工,你干你的,我干我的,需要的时候,你配合我一下,我配合你一下,从来没有融为一体。而我坚持认为,只有爱情,才是婚姻的融合剂,才能让夫妻水乳交融,要不,水是水,油是油。
        我妈说我邪门了,要是不把脑子里歪邪的想法赶走,别想嫁出去了。
 

4


      手头的活干得还顺利,几年下来了积累一些经验了,先要把原本读上几遍,不愿读也得读,读熟了,理清主线,所有情节也做到熟稔在胸,再顺着主线设计几条副线,见缝插针地安排进去,要是与主线冲突了,免不了要大动干戈去修整,如果不冲突,好办了,自我发挥,设定情节创作台词,只要顺得下去,多写几场也没关系。量加足了,再把安插进去的人和事作个了结,人死了,或者出国了,隐遁了,事也就完了。达到了老板要求的数理,加工注水牛肉的活计就算完成了。
       我又抱着电脑出门了。在家里,想多坐一会也不行了呀,我妈说了,呆在家里,没有一个人会从地板下钻出来,从天花板上掉下来,出去吧,外面车来人往,说不定一出去就给撞上了。我妈说了,有个她认识的姑娘,出门被骑车的撞了,和撞她的人相识了,结缘了,就嫁给了他。问我妈,那你是不是想我也被车撞了?我妈说,只要能嫁出去,撞就撞吧。
走上街头,我就想,为了我妈,车子都冲我来吧,来撞我吧。我还想,被什么车撞上好呢?轿车,摩托车,还是自行车?对了,可千万不要冲过来一辆载重大卡。
       也就眼看着满大街的车朝我驶来了,到达跟前了,可是一辆辆车子贴着我,唆地过去了,逃似的。
       我平安地走进了迪欧咖啡,看一眼大厅,大白天生意清淡,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人。我来到坐过的老位置,坐下来,一面要了杯蓝山。摆好电脑,先坐会,喝口咖啡,看看窗外。只见窗外街面上车来人往,流动不息,各行各的道,各走各的路。
       我想起上回,就在这里,我写完一节停下来,一抬眼,发现有个男人坐在了对座。脸面削瘦的中年男,朝着我微笑,问我,你在写作?我连忙揉了揉眼睛,点头说,这里清静,跑来写写。他问,写故事吗?我说,算是吧。他说,看你写写停停,我就猜想你是写故事,我过来想跟你说,我有故事,可以说给你听。
然后,有了梅里雪山。
       前几天我查看了有关梅里雪山的资料,在云南,三江并流地区,有十三个覆盖白雪的山峰,其中一个叫卡瓦格博,被称为世界最美之山。当地人说卡瓦格博峰是雄壮而英勇,统领群山,它还有一位妻子,叫缅茨姆峰。说卡瓦格博的峰顶是神居住的地方,人要是触怒了神,神会让雪山崩塌。日本人对神没有敬畏心,有的是对全世界的征服欲,数十人结队去登顶,结果全被埋进了雪堆。梅里雪山,神的住所,神秘而清澈。
       还看过梅里雪山的视频,不知道是不是他说的那个,我看到的是驴友在行走中自拍的,画面抖动,图像不够清晰,只见灰黄的大山中,大山间一条泥土路绕来绕去,忽然间看见了一大片白雪的山峰,再看,看到大山间几幢房屋,房屋的四围是一块块黄绿的庄稼地,进了村,陆续看到经过的人,有背包客,有穿藏服的,穿怒族服饰等等。
       我想真正的梅里雪山,一定比文字里看的,比视频里见的,都要美丽。我希望再次遇见那个人,听他讲故事,发生在梅里雪山的故事。
       没见到那个人,那我就干活吧,多完成一场戏,说不定就与梅里雪山更近了一步。
       写一场吵架的戏,你一句她一句吵得凶猛,男甲骂人,女乙对骂,骂着骂着,男甲女乙全成我,我要受男甲的气,我还要受女乙的气,这些气胀在了肚子里,又被我吐出来,成了一句句犀利的台词。
       不觉一场戏写完了,停下指头休整片刻,一抬头,有个人坐在了我的对面,一下子认出来了,是他。
       我笑着先招呼,大哥好,刚来吧?
       他也朝我笑笑,说,来了有一会了,看你忙,没敢打扰。
       我说,我还记着你的话呢,你说我要是再碰见你,你会跟我讲讲你的故事。
       他说,我说过,要是你有时间,今天就跟你讲。
       我说,太好了,跟梅里雪山有关的故事,一定很美。
       侍者把他的饮品端上来,是一杯奶茶。
       他说,我喜欢喝这个,马奶。
       我笑着点点头,猜想马奶是不是也跟梅里雪山有关。
       他喝了一口奶茶,一只手握了拳头支起下巴,跟我说,我的故事开始了,二十多年前,我是个强壮的小伙子,我当年真不是今天这样,真的强壮。
       我连忙点头,年轻的小伙子,强壮。
       他讲,那时我喜欢到处跑,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驴行,我和两个朋友,一起去爬梅里雪山,那时几个人都年轻力盛,爬山爬得快,吃也能吃,没爬多久,就把带着的干粮吃完了,肚子饿了,只要咬紧牙关继续爬,爬呀爬,实在不行了,担心会饿死在山上,就在这个时候,竟然发现了房屋,走上去一看,原来是个小村子,实在难以想象,在那么荒野的大山中还有村落,那个村子,就是现在已经被外界熟悉的雨崩村。当时,我们不管到了什么地方,连忙找去要吃的。进村碰到个男子,会讲汉语,他说他是这个村子的村长。村长可好了,把我们当客人,大山里的稀客,给我们准备许多好吃的,粑粑,马奶,还有青稞酒,吃饭时,还叫来村里几个女孩给我们跳舞。跳舞的姑娘脸蛋红朴朴的,甩着袖子,还不时拿眼睛瞟一下我们。当时,我感觉真的到了世外桃源。酒足饭饱,我们决定在村长家住一宿,好好享受一回梅里雪山天上人间的美丽。从村长家出来,我和朋友分开了,各看各的美景。如果让我形容一下眼前看见,那是真叫壮美呀,正对面就是卡瓦格博峰,还有缅茨姆峰,五冠峰,眼前青稞地,前面原始森林,挂青苔的老树,五树同根,还有漂历石,石篆天书。那个时候,山上干干净净的,哪里像电视里放出来那样,遍地垃圾,到处是人。
       我一面看一面走,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转过一个山坳,看到前面有人,在青稞地里干活,两个女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看上去像是一对母女。年轻姑娘见了我,转身跟她年长的说了什么,然后用手指向我,看到年长的抬头看我,朝年轻的点了点头。很快年轻姑娘朝我跑来,一直跑到了我的跟前。她的脸红朴朴的,一双眼睛又黑又大,脸上带着娇羞的笑容。她也能说汉语,她说她认识我。在这大山上还有认识我的人?我想我又不是明星或者什么人。一时间,我有些发蒙。她说在村长家见过我,她去跳舞了。原来她是跳舞姑娘中的一个,多怪我顾着填肚子,没有好好看她们。她指着远处年长的女人,跟我说是她的母亲。她说她母亲说了,晚上邀请我去她们家吃饭。有少数民族母女邀请我上她们家吃饭,那好呀,我马上爽快答应了。姑娘听了,朝我含羞一笑,转身朝她的母亲跑去。女儿跟母亲说了什么,肯定说我答应去她家吃饭的事。看见母亲和女儿一起朝我挥手,走出青稞地,朝前面走了。我又转悠了一会,回到村长家。见了村长,跟他说晚上不在他家吃饭了,有跳舞的姑娘邀请我去她家吃。村长看看我,目光有些狐疑,然后他问我,知不知道山上村民的规矩?我摇摇头。他说在他们这里,女人邀请男人去吃饭,是看中这个男人了。我连忙说,看中?不会是招女婿吧?不行不行,我有女朋友,我快结婚了。村长说,不是要你留下来,只要你和姑娘上床,让她怀上孩子,也就是留种。他说雨崩人这么做,也是没办法,山上男人少,有的年轻轻就死了,有的外出了,姑娘往往到了年纪还找不到中意的男人,她们想要孩子,就找过路的男人吃饭留宿,等于是借种。她们会给你好吃好喝的,完了事情送你走,不会为难你。她们要找的,是强壮的男人。我说,这怎么行?我不能去。村长说,你已经答应去她家吃饭了,就必须去,这是我们的规矩。我听了有些胆怯,问,要是不去呢?村长说,那人家会来强求,强求不行,就会叫来村里所有的人,把你绑起来,打你,不说要了你的一条命,至少会让你留下半条命,因为你答应了人家又拒绝,破坏了这里的规矩,如果不让你接受惩罚,神会惩罚村民,而且邀请你的姑娘会遭受全村人的白眼,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说到这里,跟我讲故事的男人停下说话,端起杯子喝一口马奶,问我,还想听吗?
       我连忙点头。
       他苦笑一下,放下杯子,说,你一定想知道,我有没有去姑娘家。
       我问,你有没去?
       他说,你猜。
       我说,我猜你还是去了。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记着你说过的话,你说你有个儿子在梅里雪山,那我猜想你肯定和当地的姑娘相好了,后来,你走了,她有了孩子,想办法给你捎了信,让你知道你给她留了个儿子,你们的儿子茹毛饮血长大,非常强壮。
       他说,要是你想的那样,就不叫故事了。
       我惊讶了问,还有变化?发生了什么?
       他说,听我讲下去吧。
       他还没来得及讲,我的手机响起来了,是我妈打电话来了,接起来,我妈让我赶紧回家,说家里出事了。
       我妈的语气有点急,让我坐不住了,只好跟对面的男人说,大哥,不好意思,我有事要走了,下次再听你的故事。
       他说,你有微信吗?我加你一下。
       我报出我的微信号,一面收拾了东西,结了账走出咖啡馆。
 

5


       我妈急着把我叫回家,家里会发生什么事情,总不会有人登门提亲吧。
       进了门,正想跟我妈置气,看到妈坐在沙发上佝偻着身子揉脚,连忙跑上前问她,妈,你怎么了?我妈说,没事,被车子剐了一下。一看,她的小腿上一大块青紫。
       找出云南白药帮她喷了,再问她,妈,你不会是亲自上阵,想帮我撞出奇缘吧?我妈瞪了我一眼,说,说什么呢。又说,要是你妈被撞能换来你出嫁,就是被撞死也瞑目了。我听了把手里的喷剂一扔,说,嫌撞得不够重是吧,再去大街心站着。我妈说,行了行了,不是那回事,我去买菜,不当心被车剐了一下。我回过脸色,问她,那撞你的是矫车摩托车还是自行车?她说,是三轮车,收破烂的三轮车。我说,就是,你要相信连撞车都撞出奇缘,应该把收破烂的带进家里来,好让我认识认识,可你不带来,还没有让人家送你上医院,怎么结缘呢?再问你,人家把你撞了之后,是不是赶紧撇下就逃了?她说,没有,下车扶我了,是我自己不去医院的,人家捡破烂卖点钱不容易,我又伤得不重,再说人家也不是不管我,主动给我电话号码了,说要是严重,打他电话。我说,要是严重再指望人家?你拨打人家给你的号码试试,要是打得通,我嫁给他。我妈皱了眉头问,乡下来的也会骗人?我拿过手机让她自己拨,拨出去,果然是个空号。
       这几天我妈腿痛,走来走去不方便,我让她安心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没有老太太在耳边絮叨,我又可以躲进房间写作了。
      杜希发来信息,还是跟我说生孩子的事。我回他说你们夫妻要是实在焦急,去找代孕妈妈行了,有钱,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他说找谁都没有我合适,因为据说,男女两情相悦生出来的孩子情商比较高,他还说,他对我是真心的,也记着我的好,希望拥有一个流动着我们两个人血液的孩子。
       我不再理会,把他的联系方式全都拉进了黑名单。不过他有句话进了我的耳朵,对我产生了一点小触动,让我心里冒出了一个怪念头,那句话是,两情相悦,生个孩子。
       我一拍自己的脑门,这个大龄剩女呀,是不是真的可以考虑一下,找个喜欢的男人,生下孩子。
       之前,我说过去梅里雪山找男人生孩子的话,那是随口说笑,这一回,我好像真的动起心思了。我想,就算我嫁不出去,我还是可以生个自己的孩子呀,一天天浇灌,一天天长大,小眼睛眨一眨,小胳膊甩一甩,童声稚语的,陪伴着我一天天,多好呀。
       或许这件事真的可以实施。当然,我决不会与杜希生孩子,哪怕就地取材省力又省钱。我要去梅里雪山,邂逅卡瓦格博一样的男人,成为他的缅茨姆。
       我悄悄问我妈,我要是不结婚,却生个孩子,她和我爸能不能接受。我妈一听瞪圆了眼睛,一个指头戳上我的脑门,大声地骂,这是什么话?你和有妇之夫好还嫌不够丢脸?还想把脸丢大了?我连忙说,行了,算我没说,不过你要是再揭我的伤疤,我只好求你老人家回去,回老家。过几天我妈悄悄跟我说,你要是不怕苦,也不是不能考虑,只要不被熟悉的人知道,生一个在外面,过些时间再抱回来,就说是领养的。看我妈替我想得这么周到,说不定在她心里早就有这个念头了。
又收到一条消息,问我忙不忙。我看看是个陌生的头像,也就没有回复。再发过来,说是迪殴咖啡里和我说过话的人,问我想不想听故事了。我记起来了,连忙回复说想听想听。过好一会,收到了长信息——我跟村长说我抱歉,请他把我的话转达给她们母女,我连忙把同伴找回来,跟他们说不能在这里过夜,马上走,同伴问我怎么回事,我简单地跟他们说了,他们也害怕出事,一起背了行囊就走,穿过原始森林,翻过垭口,走得别提多急了,总感觉身后有人会追上来,而且我们出发时已经靠近傍晚了,必须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村子投宿,神瀑,冰湖,神女峰,全都顾不上了。
       看到这些,我发信息去问,赶到下一个村子了吗?
       回过来——当然,要不还有我吗?早点在积满白雪的山上冻死了。难以想象我们当时跑得有多急,住宿时脱下袜子一看,双脚的大拇指盖全部乌黑了。
       我再回——原来你逃跑了,我还相信梅里雪山真有你的儿子。
       发过来——二十多年了,我的事业发展得不错,有自己的公司,不过我把业务交给手下,自己更愿意找个清静的地方坐坐,想想从前强壮的自己,想象着和自己当年一样强壮的儿子。我有一个儿子,他不强壮,没有理想。是我们没有管教好,以为供他吃好吃穿好,送进最好的学校就能让他成材,结果呢,前段时间,竟然因为吸毒被关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发过去一个字——哦。
       他发过来——知道我当时在雨崩村为什么一定要逃吗?倒不是我不愿意去姑娘家,那位姑娘纯朴可爱,我喜欢,可我就想,我的孩子怎么可以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而现在,我反过来想,要是我的儿子出生在雨崩村,在那里成长,如今一定强壮,单纯,懂事。
       男人的故事讲完了,原来梅里雪山上并没有他的儿子,他说天天想念的儿子,是不存在的。至于他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他说希望我把他的儿子写进故事里。他说一个不存在的孩子,写在了故事里,就存在了。
       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给自己虚构一个孩子?
       为此我想了好一会,想到了一些词汇,理想,现实,碰撞,等等。后来脑子里又现出了一句话,一句和我的现状相似的话,卡住了。
       卡住了什么?什么被卡住了?
       我没时间多想人家的事情,我要干活,抓紧干活吧,把手头的活干完,有了钱,有了时间,就去梅里雪山。
       等待邂逅一位藏族男人,他叫卡瓦格博。我和卡瓦格博一起骑在马背上,一起唱藏歌,一起走进神女峰下的小木屋。           我们向神膜拜,祈祷。我们纵情相爱,生下孩子。然后,我们共同迎接光明灿烂的日照金山。
       就算卡瓦格博和缅茨姆不能朝夕拥抱,但是缅茨姆怀抱着卡瓦格博的孩子,一个强壮的小卡瓦格博,多么美好。
       本子写完了,赶紧去公司交任务,交掉了,马上着手准备行囊预订机票。
       老板表扬了我,说我干得不错,还说我辛苦了。当我提出休假旅游,他的脸一下子皱了起来,跟我说,小林,公司又买了个本子,这一回特别急,剧组都已经成立了,就等着可以开拍的本子,要边赶边拍,实在没办法呀,只好再辛苦你了。
他再说,小林呀,我答应你,等这个戏做完,放你的假让你去旅游,去哪里都行,马尔代夫,意大利,希腊,随你挑,车旅费公司给你全报。
       可是,我的梅里雪山呢?我什么时候才能到达心心念念的梅里雪山?
       我不由苦笑开来,心里想,要是跟老板说出我心底的小秘密,说我想去跟强壮的藏汉生孩子,他听后,说不定这样开导我,去国外更好哇,找个老外,让孩子遗传印度洋的狂野,地中海的忧郁,爱琴海的浪漫,只要你听话把活干好了,奶粉尿不湿给你全报。
       我看见自己了,卡在两扇门的中间,动弹不了。我的身边还有杜希,还有咖啡馆男人等等。一个个被卡了,卡在了空气里,卡在了命运里。
       或许有一天,命运会跟我说,给你放个长假,旅游去吧,去外太空玩一趟,跟外星人邂逅,带个小外星人回来。可是,可是我还能走得动吗?
       那我怎么办?我的孩子怎么办?学杜希央求人家帮忙?还是像咖啡馆大哥,在心里悄悄想象出一个孩子,想象一个像卡瓦格博一样无比强壮的儿子?
       卡瓦格博,遥不可及的卡瓦格博呀。

 

作者简介,张爱萍,笔名耳环。上世纪七十年代生,浙江临安人,在《长城》、《清明》《星火》、《时代文学》、《绿洲》、《飞天》、《西南军事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薄地厚土》,中短篇小说集《落花镇》,另创作有多部影视作品。现供职于临安市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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