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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恋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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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地分居

作者:万雁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9188      更新:2018-11-16


引 子


       这里很封闭。因为封闭,显得神秘,有种深山兵工厂的隔世况味。
       我来到这里已有些时日了。具体多久,说不清楚,就像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这么说,也许你觉得我已经老了。其实,我不老,不管怎么算都不到四十岁,当然说年轻也心虚,90后、00后那帮青春无敌的面孔会笑我的。
       这是什么地方?在这里干什么?我听见了,你心里在问。可是,我暂时还不想回答你。
       我想说的是,这里偶尔会很热闹。这热闹,近乎过分。但,绝大多数时间,这里都是沉寂的。有时,我实在闷得慌,会悄悄地溜出去。回来之后,我会陷入思绪的牢笼。
       想,每个人的一生,都会被时间这把无形的巨刀,切割成几块,或者若干块,它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不是每一块都会被回忆之手选中。回忆是不受任何外力约束的,我怀念过去的生活,我的生活只剩下回忆。
       不管你有兴趣,还是没兴趣听,我都要讲一个故事,以自己的方式讲,只讲这一次,永远不会再重复。

 

 

       秋日清晨的槐荫河,就像三十出头的美妇,既具韵味又不失清新。满目皆是苍翠绿色,略有红黄两色相点缀,空气中浮动着草木馨香,每一口呼吸都像在洗肺,置身其间,有种回归山林的惬意。几只尖嘴翘尾、黑背白肚的喜鹊聚在一株壮硕的乌桕树上,“喳喳喳”地叫个没完没了,就像女人扎堆聊着一个有趣的话题。
       此时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半小时,我穿着一套藏青色运动装沿着单位附近的槐荫河慢跑。说起来,这还是参加工作以后养成的晨跑习惯,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始终记得毛主席的这句名言。再说,跑步能促进多巴胺的分泌,让人心情愉悦,就像谈恋爱一样。
       快跑到槐荫桥下时,我的左肩倏地往下一沉,一只热乎乎的大手稳稳地盖在上面。
       我向左扭了一下头,看见了大汗淋漓的黄威和他那辆名扬全局的坐骑,耳畔不觉回荡起信息技术管理科凤眼美女小乜的话: “你们可别小看了黄威的山地车啊,那可不是普通的山地车噢,是碳纤软尾双避震进口山地车耶,市场价五万多呢!”
       啥,一辆自行车,五万多?我惊得赶紧扶住眼镜框,心想:这价位真他妈的牛,可以买辆奇瑞QQ了。
      小乜抿嘴一笑。我的反应,大概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
     “嗨,仝沉,过早了吗?”黄威将穿着勾勾鞋的右脚轻松地叉在地上,喘着粗气问。
     “没。”我慢了下来,扯了扯贴在后背的运动服。
     “跑完了,去无双生煎,请你吃鸭血粉丝汤。”
       我正准备说,那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呢。
       可是,不待我应声,黄威便将右脚往地下一蹬,“吱溜”一声朝桥下冲去,留下一个官二代特有的潇洒背影。骑了约莫十来米远,他突然将左手朝后挥了挥,就像做一个重要的补充,就像知道我的眼睛正落在他背上。
       一小时后,黄威将一海碗豪华鸭血粉丝汤放在我面前。我用余光瞟了一眼,看见了鸭血、鸭肠、鸭肝、鹌鹑……这只是浮在粉丝表面的内容,粉丝下面说不定还隐藏着意外惊喜。
       除此之外,黄威还端来两盘冒着袅袅热气的无双生煎包。
       毕竟是吃别人的,也不能太随意了不是,遂客气了一下:“太多了,太多了!这哪吃得完,当我是二师兄啊?”
     “不多不多,慢慢吃,当你是二师兄就直接上脸盆了。你看你,身高一米九,体重才六十三公斤,瘦得像两根建瓯的高跷杵着,不多吃点怎行,大风吹来何以抵挡?你又没有定风珠。知道你喜欢吃包子,特意给你点的,来,尝尝,味道很不错的,我来这里吃过好几次了。”黄威满脸热情地说道。
       我不能却了他的意,见包子小巧,夹起一个,就往口里塞,“吧唧”,一股热汤汁,不偏不倚,飙了我一满脸,这臭小子,可真是阴鸷啊,我看请我来吃是假,看我出洋相倒是真。
       黄威一脸促狭,看着我的狼狈状,忍不住哈哈大笑,用戴着小叶紫檀佛珠手串的右手从纸盒里抽出几张纸,颤抖着递给我。
      “你个黑心烂肝的,阴谋得逞,爽爆了吧?”我放下筷子,擦着被弄花的脸骂道。
       黄威还在笑,笑出了周星驰的风采与特色,连鼻涕泡都冒出来了:“哈哈,告诉你,我第一次吃也是这样,还飙到我眼睛里了,所以,我特想看看,你吃会咋样,哈哈……”
     “让我怎么说呢,某人的心啊,十成是被《呼啸山庄》里的乌云给裹住了!”擦完被汤汁喷射过的脸,继续吃无双生煎包,中途放弃可不是我的风格,在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
     “这样吧,仝沉,今天过节,兄弟我晚上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疯狂一把,让你领略一下啥叫夜生活,算是将功补过,OK不?”
     “今天过什么节?”我鼓着腮帮问。
     “书呆子,你可真是out(落伍)了,今天是十一月十一日,这都不知道?大光棍节啊!”
     “啥,还有大光棍节?”我差点噎住。
     “当然,棍子最多嘛。嗯,看你这样无知,今天趁本帅哥心情good(好),索性给你普及一下这方面的知识,免得以后让别人笑话你。喏,听好了,一年三个光棍节,一月一日是小光棍节,一月十一日是中光棍节,十一月十一日就是大光棍节了。”
       光棍节我当然听说过,却不知原来还有大中小之分。现在想来,那个时候的光棍节,还真他妈的过得像一个光棍节。而不像现在,打着光棍节的名义,被商家活活给搞成了购物节。
       我收回走掉的神,问:“今晚的活动,有美女参加吗?没有美女,我还不如在家看书。”
     “书呆子,瞧你这话问得,太没技术含量了,我都不屑于回答你。什么叫有美女参加吗?切,和我混能没有美女?没美女咋疯狂?难道带你去‘搞基’啊!”
       我讪然而笑,端起碗,低下头,吱溜喝了一大口鸭血粉丝汤。我造!真他妈闯了鬼,这汤把我右腮帮烫得起泡,估计是黑泡,根据以往经验判断,又得几天才能消。
 


 

       天将黑未黑时,我挤了一大坨洗发水,洗了一个香喷喷的头,正吹着口哨,拿着细齿梳整理发型,黄威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放下梳子,径直走出宿舍,躬身钻进黄威停在路边的凯迪拉克,听着《速度与激情7》中的主题曲see you again,直奔城西的老澴河,车窗已全部打开,新鲜空气涌进来,晚风是天然吹风机,未干的头发在摇摆,这感觉真是倍儿爽。
       快到河口大桥时,黄威放慢车速,关掉音响。我透过前挡风玻璃,看见河堤下,澴河边,一群年轻男女围着一堆篝火蹦蹦跳跳,不时传来阵阵欢笑。
       黄威择一良地,停好爱车,右手往后一绕,将锁车键潇洒地朝下一按,滴,我们迈着轻松的步伐向篝火燃烧处走去,一个长得酷似李易峰的帅小伙扯着嗓子拼命地唱,唱得额头青筋直暴:“找一个最爱的深爱的想爱的亲爱的人来告别单身……”
       黄威貌似和每个人都很熟,高举着双手和大家逐一击掌打招呼,如果他此刻穿的是那套常穿的NBA篮球服,我会误以为他刚投进去一个三分球。
       此仪式结束后,他走到人群中央,连拍三下手掌,清了清嗓门,手里像举了扩音器:“各位帅哥美女,且静且静,请转过你们智慧的美颅,用明亮的双眼看过来,我要向你们隆重地介绍下,我身边这位高个型男,是我哥们儿仝沉,我们单位的首席业务精英,他了不得,不得了啊,几乎拿遍系统所有奖项,证书多得不要不要的。这么跟你们说吧,在税收业务这一块,他如果称第二,全局没人敢称第一!”
     “哇!哇!太有才了!太牛叉了!”黄威一语落地,引得赞叹声此起彼伏,俨如大海波涛。如果不是平日里听得多,有了超强免疫力,今晚我可能要醉倒在澴河岸边。
      此声止息时,一个敦实胸阔、留毛寸头,颇具大哥风范的男人向我伸出右手,热情飞扬地说:“仝沉,欢迎你加入单身大本营,愿你早日脱单成双得子!千万别像我当资深光棍哟!”
      我咧开非洲式大厚嘴笑了笑:“感谢大哥美意,我争取今年脱单,明年造人,后年当爸,不负你所愿。”
      话音匝地,毛寸哥豪放地笑了笑,握紧拳头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然后在我肩膀上郑重其事地拍了两下,便径直走到河边的烧烤架边忙活去了。
      毛寸哥一走,我感到手足无措。置身于陌生的人群,我还有待适应,遂用一双总像没睁开的眯眯小眼去搜寻那个唯一熟悉的身影,发现黄威这小子早已弃我而去,正在稍远些的帐篷边和一个兼具圆规腿、苹果臀、A4腰的性感热辣美女聊得火热,就算提一桶来自北冰洋的深海冰水估计都难浇熄。
      正在我茫然不知所措时,一个脆嫩欲滴的声音擦过耳际悠然响起:“仝沉,来,吃根烤串!”
      我心骤然一惊,听这语气,分明熟识,可转头一瞧,素昧平生。我不由得定下神,仔细打量起她来,女孩头顶扎一个简单的马尾,上身穿一件米白色T恤,下身着一条淡蓝色破洞牛仔裤。这身打扮,与黄威对聊的性感美女相比,显然不是一个风格,她全身上下洋溢出一种干净清爽、活泼率性的小清新学院风之美,尤其是那白皙的长脖颈,真是美到了极致,让我不禁联想起《诗经•卫风》中的诗句:肤如凝脂,领如蝤蛴。
       女孩生香的玉颈上,所戴之物更是特别,它非金非银非玉,而是一根色泽黄润通透的琥珀。琥珀,可谓世间稀罕之物,由松柏科植物的树脂滴落,掩埋在地下千万年,在压力和热力的作用下石化形成。
     “难道你被无影神功点穴了吗?我的手都快举成一块千年化石了。”女孩嗔怪着,下眼睑处横着一对明显的卧蚕,笑起来弯弯的,像是夜空里皎洁的上弦月。
       我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赶紧接过烤串,手因激动有些发抖,差点将烤串掉在地下,一向自认为利索的唇舌,居然结巴起来,连谢字都忘了说:“你……你的琥……琥珀好漂亮啊!”
     “是吗?谢谢!”女孩眼中瞬即闪着幸福的光芒,笑意盈盈地说,“这琥珀是祖传的,我外婆传给我妈妈,我妈妈传给了我。”
     “祖传下来的宝贝,一定很珍贵,太有收藏价值和纪念意义了。”我说话的声音终于回归到自然状态。
     “就是啊,自从我戴上这块琥珀,就从没取下来过。我妈跟我说,琥珀具有神秘的魔力,能保佑爱情永不褪色。”女孩顿了顿,继而说道,“我外婆和我外公都八十多岁了,散步时还牵着手呢,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的,生怕声音大了伤到对方,睡觉还在一个被子里呢,呵呵,你别笑,仝沉,跟你说,这很不容易的。听说啊,现在很多夫妻,以工作忙压力大作息习惯不同为理由,以打鼾口臭磨牙放屁梦游说梦话流口水为借口,选择分房而睡。虽然不是分居,却形同分居。其实啊,依我看,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夫妻感情有裂痕了。琥珀真的很有灵气的,还有我妈,虽然很早就,就……可我爸一直对她不离不弃。”
       你妈,很早就什么呢?我正准备问,想想又觉不妥,她既然不愿意说,我还是不去触动的好。
       见我沉默不语,女孩又开口说道:“仝沉,你的大名我已知晓,而我的名字你却不熟。为了公平起见,向你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田蜜,田就是田野的田,蜜就是甜蜜的蜜,这名是我妈妈给取的,她希望我未来的生活,像蜜糖一样甜蜜。”
     “看得出来,你妈妈很疼你,也很会取名哦。田——蜜,嗯,这名喻义好,听起来有种幸福吉祥的感觉。”我由衷赞道,并在心里暗自想道:一直以来,对性格活泼外向的女孩,我总是存着很强的戒备心理,也说不清究竟为什么,就是一种心理直觉吧,总认为她们性情飘浮,说话办事不靠谱,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感觉。可对眼前的女孩,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这好感就像四月温软的春风,轻轻地拂遍心底每个角落,在每个角落漾来荡去,直至全身酥软麻痒,才猛然收势。
       吃完烤串,我不管不顾,席地就座。我喜欢在这样的夜晚,坐在河边的草地上,看远处闪亮的万家灯火。重要的是,身边还有佳人相伴。没想到,田蜜也照坐不误,丝毫没有年轻女孩的娇气与讲究。
       我只是用余光偷偷地看了一眼田蜜的坐姿,她便知我想的是什么,真是一个鬼灵精怪的女子。她歪着小脑袋,将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煞是可爱地说:“都市小牛仔,生活最精彩。耐磨又耐脏,我一直最爱!”
     “你很胜任牛仔裤形象代言人之职哦!问你哦,你是传说中的‘养牛’达人吗?你养出‘猫须’和‘蜂窝’了吗?”也许是田蜜的俏皮活泼感染了我,我彻底地放松下来,忍不住笑着打趣道。
       田蜜朝我吐舌做了个鬼脸,咯咯笑着回应道:“看不出来,你还挺懂行的嘛,连‘猫须’和‘蜂窝’都知道,跟你说,专业养牛人至少都有几百条牛仔裤,而且是原色牛仔裤,有专门的房间用来存放牛仔裤,且从不洗牛仔裤,就算油滴在牛仔裤上也不管不顾,认为这滴油散发着人间烟火气息,不应该去破坏,我可玩不起也受不了哟。”
 


      话语的闸门一旦哗啦啦打开,便再也关不住,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诧不已。也许你不相信,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不爱与人交流,喜欢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基于此,我们单位一个老大姐很早就有意见了,但凡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她都会插一句,仝沉不晓得有几闷,三棍子擀不出一个响屁来。
       我承认,这丝毫不夸张,舌头跟着我备受委屈,它只在熟悉且投缘的朋友面前才能发挥应有的功效。说来也怪,在我生活的周围,有些人,天天见面,却走不进彼此的心,就像表层有一圈榴梿壳阻挡着,仅停留在浅层次的点头微笑上。可是,和田蜜不过是初次相见,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与熟悉感,当然还有信任感,我们无论从哪一个话题切入,都很容易进入深处,而一切竟是如此自然轻松,并不需要费心、刻意地去抵达。
       田蜜是哈尔滨人。对,你也知道,盛产美女的地方。据说,在中国出美女城市排行榜中,哈尔滨位居榜首。当然,盛产美女之地,并不代表人人都是美女。从客观的角度而言,田蜜并不属于那种惊艳型美女,可她拥有北方女子的身材,南方女子的面容,看起来很舒服,如同演《致青春》女主角的杨子姗。
       田蜜告诉我说,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出身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母亲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在她上初中的时候,因患严重类风湿性关节炎瘫痪在床,从此告别三尺讲台,办理了病退手续。父亲则在一家要死不活的国企上班,考虑到要照顾母亲,索性就办了离职手续,在家门口做点小生意,勉强能养家糊口。虽然家境不富裕,但一家人相亲相爱,过得幸福温馨。
       田蜜还说,母亲是武汉人,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说起武汉的长江和东湖,还说东湖比西湖大多了,一样是湖,一样很美,可名气就是不如西湖大,这不公平。呵呵,我的母亲有意思吧,她说不公平。也许是受了母亲的影响,我从小就对武汉这座城市充满了无限的向往,所以填高考志愿时就将目标锁定在武汉,后来如愿考取武汉的某知名大学,毕业后因成绩优异而留校任教,后来又读研,一切皆已稳定,准备好好谈场恋爱就结婚,却发现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成双成对,就我一个单身狗趴着。平时还好,一到情人节、七夕节什么的,心里特不是滋味,灰溜溜的。
        后来,经人介绍相过几次亲,却没遇见一个靠谱的,且不说相同的人生观价值观,那些人根本没有耐心去沟通和了解,恨不得一见面就想着将你衣服脱光弄上床,能占点便宜就占点便宜,完全看不出一点诚意,更别说责任感和担当了。你说,这样的人能往下发展吗?能相伴终身吗?我感到万分恐惧。就算一直单着,也绝不会将就,将就怎会圆满?将就就是破裂的前奏!电影《意外之夫》里有句台词,我深表认同,什么比孤独更可怕?就是和错误的人共度余生。
       田蜜停顿了一会,将一缕被夜风吹在额前的秀发朝耳后绾了绾,然后接着说道:“这次来孝感,是因为在微信朋友圈看见一个同学转发的帖子。孝感是董永故里,董永和七仙女的美丽传说我小时就听母亲讲过,对这座城市充满了一种神秘的好感。反正武汉离孝感不远,回去也方便,又经同学怂恿且相邀,就报名参加了这次活动……”
      《礼记•曲礼上》有云: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听田蜜详细坦诚地介绍完自己的家庭及个人情况,我意识到自己也应该说点什么来做出回应,不然就缺了老祖宗们传下来的礼数,尽管我一直很怕触及这些,可田蜜的出现无疑打破了固若金汤般的心之城门,我愿意高举双手从城门后走出。
       好吧,我如实相告:我出生在孝感市大悟县一个贫困农民家庭,家里没多少经济来源,全靠父亲种点茶业、养点牲畜维持生计。记忆中,我的母亲是一个勤劳、善良的女人,很会做布鞋,做的布鞋是村子里最好的,总有大妈大婶来找我母亲做鞋,或者借鞋样。许多个夜晚,微弱的煤油灯下,我趴在吃饭的方桌上做作业,母亲纳着鞋底,一针又一针,有时拔得很吃力,她便将针尖在头发上磨一磨,使其锋利些。然后,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摸着我的头说:“伢呀,要好好念书啊,争取考一个好大学,将来做一个有出息的人……”
      可是,人生无常,福祸难料。在我九岁时,母亲生妹妹难产而亡,直到现在我也弄不明白,作为头胎的我尚且能顺利出生,二胎的妹妹怎么就难产了呢?不是说越往后越容易吗?在一旁伺产的外婆无法承受失去爱女的打击,突发心脏病,与我的母亲同一天离世。好不容易来到人世间的妹妹,还没学会走路和说话,就在几月后的一个寒冷冬夜因病夭折,短短的时间里,我先后失去了三位亲人,这给幼小的心灵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影。
       不久之后,父亲在村里媒婆的介绍下,续弦再娶,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才有了久违的笑容。我的继母长得高大壮实,是干农活的好把式,挑一担水气都不喘,她带来一个比我小一岁的女儿,长得甜美可人,一点儿都不像她,也许是应了“女儿随父,儿子随母”的民间说法。我这个妹妹完全不认生,嘴甜得像麦芽糖,第一天见面,就不住地喊我哥哥,哥哥,扯着我的袖子缠着我带她出去抓蝴蝶捉泥鳅。
       听村里人嚼舌,说我继母的男人长年在外做生意,至于做什么生意就不清楚了,总之在外有了相好,七搞八搞,将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后来生下一个儿子,更是底气十足了,就像握着玉皇大帝的令箭,隔阵子就去府上“逼宫”,我继母受不了这等闲气,不得不带着女儿走上离婚这条不归路。
      都说继母心狠手辣,可我的继母为人还好,至少没像网络视频那样虐待我。但不管如何,终究是隔了山水,不如亲生的贴心贴肺,我还是怀念母亲的味道。那时,继母每每看到我时,总目露不解神色,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沉沉这孩子,怎么总是长不好呢?瘦得跟芦柴棒似的。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虐待他,没让他吃饱饭呢。沉沉,沉沉,听起来总觉得有点……这名字没取好哦……
       没亲妈的孩子缺乏安全感,自然醒事早。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活出一个人样来,离开大悟这个穷山沟,我从小就立志发奋读书,并暗暗对自己说:别人睡着,我就坐着;别人坐着,我就站着;别人站着,我就走着;别人走着,我就跑着;别人跑着,我就飞着。
       是的,笨鸟先飞。何况,我不笨。我就不相信,凭着自己的聪明和勤奋,走不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初中时,我参加奥数竞赛获得全国一等奖,制作的飞机模型被评为特等奖。因为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学校特许我跳级。中考时,以全县第二的成绩考取孝高。
      可是,因为家庭贫困交不起学费,只能就近读县里的高中,县里师资相对较差,可我却成了这所县中学历史上唯一考上大学的学生,当我拿着录取通知书一路狂奔到班主任李老师那里报喜时,待我如儿子的她拍着我单薄的肩膀喜极而泣:仝沉啊,以你的分数,但凡条件允许你上孝感高中,你绝对考得上清华北大,当然现在的大学也非常不错,在全国也是响当当的,上了大学后你要好好努力,永远保持一颗积极向上的心,你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老师等着你的好消息……
       大学期间,我尽管有心仪的女孩子,想着一切都是飘摇未定的,就克制自己不去胡思乱想,想着等参加工作后再恋爱不迟,于是将全部精力都投放在学习上。大学毕业后,我没有辜负李老师的期望,以孝感第一名的成绩成为我们单位第一批公开招考进来的公务员。
       参加工作后,当我准备向大学期间暗恋的女孩表白时,却意外地收到她的电子结婚请柬。更戏剧的是,她说她恨我,因为她一直对我有好感,而我似乎对她也有点意思,却残忍地漠视她的存在,始终不曾开口表白,可以称之为“软暴力”,这种“软暴力”具有极大的伤害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是毁灭性的,为了拯救自己,她决定嫁作人妇,因为结婚就是对这种“软暴力”的最好报复。
       万万没有想到,因为我的顾虑,会对一个人造成如此大的伤害。想来,暗恋这东西,真是一场凄美的哑剧。
       为此,我伤心失落良久,通过努力调整才走出阴霾。事后一想,罢了,也许错过的,本来就不是你的。
       后来,经人介绍,相亲多次,却一直没什么感觉。当然,更多的时候,是别人看不上我,她们所要的车和房子,甚或奢侈品,我暂时还给不了,以致现在都快奔三了,还是光棍一条。
       说了这么多,我感觉自己有些啰唆,担心田蜜产生倦听感,便打住不再继续。
       可田蜜并没有流露出不耐烦,她依然将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睁着一对梦幻般的大眼睛,一头乌黑长发垂下来,安静地听我说着这些陈年旧事。
       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个美好的秋夜,晚风悠悠地吹着,月光透过意杨树冠,轻柔地投影在地面上,秋虫藏在草丛中啾啾地鸣叫,田蜜本就红润通透的脸庞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楚楚动人,尤其是那盈盈一笑,让我隐约看见了春天的颜色,我的心里顿时涌起难以压抑的原始冲动,忍不住想拥她入怀,深深地亲吻她,亲吻她的脸,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以及她的嘴唇……
       可是,理智最终战胜了欲望,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呈现,我的思维已变得混乱无序,竟痴傻地问出一句:“田蜜,你有男朋友吗?”
      问完之后,我为自己的直接感到羞赧,耳根像被一股强大的热浪喷射着,而我却只能效仿邱少云像千斤巨石一般趴在火堆里一动也不动,生怕一动就暴露了目标,让自己陷入更大的危局中。与此同时,似有无数鼓点从天而降,那么急促,紧密,一声又一声,敲击着我的心房,忐忑不安,又满怀期待。
    “呵呵,什么智商呀,还无敌学霸呢,还名校高才生呢,如果有男朋友,我还参加光棍节聚会呀?”田蜜咯咯笑出声,促狭地瞟了我一眼,说:“仝沉,你的耳根红了哟。”
     “哪有?肯定是火光照的。”得知心里的期待成真,我下意识地捏了捏耳朵,说出这句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其实,我想说的是另外一句:田蜜,难道你没听说过吗?陷入爱河中的男女,智商为零。
     “我说咋没看见你呢,原来是躲在这里和美女私聊啊!真没看出来啊,仝沉,真是真人不露相啊,有两下子哈。”我正准备悄悄打量一下田蜜的面部反应,黄威的突然出现,生生截断了我的意念。
    “我看你们,聊得也差不多了,再聊下去就要,就……哈哈……走,仝沉,我们喝酒,喝酒去!今晚咱哥俩就醉倒在这澴河岸边!”黄威连推带搡地将我掳走,刚走了几步,又折转身痞着脸冲着田蜜怪声怪调地说:“七仙女,可否借你家董郎一用?”
      “同意,尽管带走!董郎非我家,借后不必还!”田蜜倒也配合,此语一出,我们仨都笑得前仰后合。
 


       光棍节之夜以后,我的生活轨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常常耽溺于绮念之中,用想象去编织田蜜日常生活的样子,她起床了吗?她上班了吗?她吃饭了吗?她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裙子?头发是披着还是扎着?反反复复,不能自已,魂不守舍。
以前我总觉得时间紧张不够用,书都看不完,哪有时间用来闲聊?基于此,我的微信小学同学群、初中同学群、高中同学群、大学同学群,以及同事群,全都设置成了消息免打扰。
       可是,自从在澴河边认识了田蜜,互加了微信好友,我总是看着她的图像发呆,坐在办公室偷着傻乐,只要有空就会找她聊上几句,聊什么都好,听见声音就舒服,哪一天事多没时间聊,心里就会觉得空荡荡的,就像一座没有任何机器停放的大库房。
       日子一天天向后推移,槐荫河涨水又回落,桃花谢了又再开,我和田蜜这对孤身男女,隔着两座城池,隔着茫茫网海,就这样,聊啊,聊啊,聊出了依赖,聊出了牵念,聊出了希望,亦聊出了未来,将种在心里的九百九十九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悉数聊开,一朵不剩。
       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吧!
       难道,这还不是爱情?
       春风沉醉的夜晚,我的直觉骑着八百里快马加急给我通风报信:火已燃,快行动,别错过!
       是的,我和田蜜的心理距离愈来愈近,向着同一个中心点飞速靠拢,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太行不行王屋不行,东湖不行澴河不行,107国道京珠高速更加不行,只剩一层素白宣纸的距离,一个念头冲破山川河流,扇动着灵动的双翅,翩翩飞至网络的另一端。
     “田蜜,你愿意嫁给我吗?”我鼓起巨大的勇气,敲出这几个看似简单实则意义深远的中国汉字。
     “好。”我做黄粱美梦都没有想到,田蜜的回答竟来得如此爽快,我以为她会发一个流汗抑或害羞的图标,我以为她会静默不语酝酿措辞以便婉拒,我以为她会犹豫不决说给点时间考虑考虑。
       可是,没有,都没有!她说:好。到底是北方女子啊。
       我显然被这个回答弄得不知所措,我的全部思维都没有做好对这个回答的应急预案,当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时,又激动地追问一句:“是真的吗?”
     “是真的。”田蜜回答道,语气比我淡定多了。
     “真的是真的吗?”我还是不敢确定,又问一遍,自己都有些嫌烦了,感觉我太他妈的娘了,难怪有同事在背后说我是十三姨。
    “真的是真的。”随后,田蜜又发来一个难过的图标,说:“难道你希望是假的?”
    “我当然希望是真的啊!我只是不敢相信,确定一下而已,不然会认为自己是在做白日梦。”我赶紧接话,生怕田蜜说的话像豆腐样掉进灰堆里。
       ……
      为避免夜长梦多,一周之后的五月二十日,我和田蜜带着户口簿、身份证,以及穿着前胸绣有“ALL ABOUT LOVE”字样的情侣装在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当我们怀揣着红通通的结婚证十指紧扣地走在返回的路上时,发现路上的行人和车辆都特别的友善和文明,平日里听着就嫌烦的刺耳喇叭声如美妙音乐,连路边的流浪狗都一改往日的可怜状流露出满溢的幸福感。
       也许,有人会认为我心智不成熟,流于冲动。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并不是一个草率行事的人,在做这个重大的决定时,我其实是有顾虑的,考虑了多重因素,我和田蜜毕竟不在同一座城市,她能接受夫妻两地分居的生活吗?我能忍受性压抑带来的煎熬与苦闷吗?我们毕竟不是左手摸右手的中年夫妻,而是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年轻伴侣。何况,我们两人单身已久,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都无比渴望家庭的温暖和性爱的滋养。
       是,我听见了,你说得很对,两地分居是有风险的。关于这一点,我岂能不知呢,我身边就有活生生的案例。
       我大伯女儿的亲舅舅,上大学时谈了一个女朋友,打破了“毕业就分手”的魔咒,不顾双方家庭强烈反对,携手冲破重重阻碍,毅然结为异地夫妻。甜蜜的婚假过后,如胶似漆的两个人不得分居两地,然后各上各的班。因为相距较远,即便走高速也需六小时车程,月末才能团聚在一起,是典型的“月末夫妻”。起初,因为是自愿结合,他们倒也能克服,不过是赶车坐车的事儿,算个啥?可日子越往后过不便之处就越发明显,于是就动起了调动的念头,托亲戚求朋友,钻天打洞的,低着一张脸四处求爹爹告奶奶,银子花费了不少,精力耗费了不少,若能办成倒也值得,问题是一直悬而未果,没一个下文,可谓竹篮打水一场空。
      说到底是普通老百姓,时运不济,又没有过硬的关系。
      他们就这样分居了二十余年,在两个城市来回跑了二十余年。后来,年纪渐渐大了,心死了也就认命了,去他妈狗日的调动,老子不求人了,求人不如求己,干脆顺其自然了事,难道不退休吗?退休了,谁还能阻止夫妻团聚?如是一想,心也就宽了,可即便宽了,还是有种难言的无奈和苦涩在内心深处弥漫。
       另外,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同事,长得如花似玉人见人爱,从外地过五关斩六将好不容易冲进公务员队伍,本想在同城找个如意郎君结婚生子尽享天伦之乐,可左挑右选一直找不到合心如意之人。没办法,只好将视野范围辐射至周边城市,后来在同事的介绍下,在邻城觅得一如意郎君,两个人的世界倒也单纯简单,皆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之辈,每周你来我去倒也其乐融融。
       问题是,生了小孩后,孩子没人带。双方父母早已因为他们的结合而翻脸断了亲子关系,夫妻俩也都硬气十足,就是不上门相求。月子里请了保姆,费用大又不合意,后来又接连换了几个,皆不满意,很是闹心。生完小孩,三个月的产假期像过山车,一晃而过。单位里人手紧张,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这个萝卜缺着,就得有另外的萝卜来填你的坑。处在产假期倒也就罢了,哪个女人结婚不生孩子啊?可是产假期过了还不来上班,民怨声就起来了,领导为安抚民心寻求稳定,扯下人性化管理面纱,一而再再而三地催其上班,后来女同事被催得没法,只得到单位来填坑,这样坚持了两天,听闻孩子在家哭闹不休,连口奶都没得吃,心里一急眼泪直掉,老公堂堂七尺男儿,不可能总请假在家当奶爸,于是牢骚声四起,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女同事上班也难安心,为保小家和平稳定,不得不忍痛辞掉公务员身份,在丈夫所居的城市找了一份薪水微薄社会地位又不高的工作,以这种方式解决了两地分居诸多不便的现实困境。
       对于这样的前车之鉴,我岂能视而不见。问题是,此前在同城相亲多次,总遇不见称心如意之人。我自幼丧母,缺乏安全感,不想打着光棍的旗号继续在世间踽踽独行,我渴望家庭的温暖,渴望“饭在桌上,她在床上”令人心旌摇曳的美好场景,我不想错过这段天赐的良缘,所以我鼓着巨大的勇气开口向田蜜求了婚。
      月明星稀的夜晚,我和田蜜牵着手在槐荫公园散步,小径一侧的合欢开得正欢,像一片彩霞柔柔地披在树冠上,粉红的花蕊吐着淡淡的芬芳,风一吹,满鼻皆是合欢的清香。
       有次听广播,听声线甜软动人的电台女DJ说,合欢一开,连天空都是喜悦的。
       天空喜不喜悦,我不清楚,反正我是喜悦的。在合欢树下,我停驻下来,看了一眼身边笑意弯弯的田蜜,伸出臂膀,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找寻她的唇,深深地吻了下去,舌头在嘴里疯狂缠打……
       有行人路过时,两张唇才恋恋不舍地分开。行人一走,如饥似渴的两张唇再次接到一起……良久,才渐渐分开……
       狂潮过去,我向田蜜分析了两地分居的各种潜在风险,并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她是否需要重新再考虑一下,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哦。
       田蜜嘟噜着嘴,调皮地将接吻后产生的唾液擦在我的衣袖上,然后像小动物一样钻入我怀中,说:“老公,别看我回答得爽快,其实我早就想清楚了。我认为,距离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你看,现在有很多夫妻,尽管每天都生活在一起,却是同床异梦,一天下来也说不上几句话,就算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做爱时,彼此想到的都是别人。否则,根本完成不了,不过是彼此尽义务而已。你说,这样的婚姻,还有什么意思呢,只不过维系着一个毫无水分和色泽度的干瘪空壳而已,爱情早已不复存在,或者说从来就没有来过。
       再说,孝感距武汉也不远啊,坐火车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汉孝城际铁路开通后会更快,以后等我们经济宽裕了再买辆车,来去就更方便了。我们两个人单身多年,有缘相识相爱,这是天意的安排,天意不可违哟。再说了,工作是死的,人是活的嘛,我们可以申请调动啊,还可以想其他办法啊,这样不是就能在一起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办法总比困难多,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田蜜能如此说,我心甚慰,如同吃了定心丸,并为她的善解人意、乐观豁达而感动。平心而论,今生能遇此贤妻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这种满溢的幸福感,让我不禁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今夕何夕,遇此良人,见而忘忧,风雨同程。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只是一个茶农的儿子,一名普普通通的公务员,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没有票子,情商亦很一般,看不出有啥过人之处,只能靠自己苦干实干得到领导赏识,我深知其中的难度。然转念一想,调动虽难,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在漫长的职场生涯中,总会有一些机会降临到心怀憧憬的年轻人身上吧?
       前日在大会议室开会时,办公室文秘小庹给我开小会,他说,我们单位以前有个姓张的同事特会写讲话材料,被省局某领导下来调研时相中,省局恰好缺少这方面的人才,于是抽到省里帮忙,这样帮了一年半载,他的表现也确实不错,后来经局长办公会讨论获一致通过,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调了过去,听说现在已升为副处长,成为一把手身边的红人,堪称左膀右臂。
       这的确鼓舞人心,听了小庹关于这位张姓同事的经典成功范例,我心里的灯不知不觉被点亮了,感觉机会正在不远处向我招手示意,而我只需迎上去与之拥抱即可。
 


       卸掉心中的包袱,人顿觉轻松了许多。婚期已定,迫在眉睫,我和田蜜一道加紧筹备结婚事宜,拍结婚照,选礼服,定酒店,通知亲朋好友……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可是,在商定结婚仪式的时候,我们着实遇到了难题。
       我和田蜜的工作单位不在同城,而双方家长一个在哈尔滨,一个在大悟乡下,家长的背后又是各自的亲戚朋友圈,虽然客不多,可这几拨人是不太可能聚集在一块的。没办法,考虑到情况特殊,让双方亲友团都便利,我们只好在四个不同的地方举行了结婚仪式,因为每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不同,所以仪式也不尽相同,当这四个仪式历时半年分期举行完毕后,我和田蜜就像走完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其间的酸甜苦辣差不多可以用一部情节跌宕起伏的长篇小说来表达。
       办完结婚大事后,我们的积蓄已悉数用尽,外面还欠了一笔小债,田蜜考虑到我积蓄不多,而父母家中经济又困窘,遂说服她父母免掉彩礼钱这项传统程序,她父母亦非刁钻刻薄之人,尽管刚开始有些难以接受,经女儿开导后,也就释然了,并说只要我们两个过得好就行。为此,我心里一直感到歉疚,并暗暗发誓,等以后经济充裕了一定加倍孝顺她的父母。
       由于我和田蜜暂时还没有经济能力购房,只能住在各自的单身宿舍里,我们约定每周末见面,就像牛郎和织女,在固定的时间才能相会。当然,我们还是要幸福许多,因为相会的周期要短得多,牛郎和织女是“年末夫妻”,而我和田蜜则是“周末夫妻”,这样一想,心里平衡多了。这期间,有时是田蜜来孝感,有时是我去武汉。不管谁来谁去,我们都是有商有量,从未因此而闹过别扭。田蜜见到我时,总是一脸幸福甜到齁的表情,我因此感到快慰无比。
       由于每周只能做一次,每次我们都做得格外投入和认真,做之前,总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还弄得香香喷喷的,前戏当然必不可少,在我们眼中,做爱是一件无比美妙和神圣的事情,比焚香净手读一本好书这种颇具古典仪式感的事情还要来得美妙和神圣。
       田蜜喜欢听英文歌,尤其喜欢“摩城王子”Marvin Gaye。她说,Marvin Gaye的歌声听起来温柔而绅士,同时也并不缺乏激情和爆发力,他的歌不是从嘴里唱出来的,而是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
       伴随着激情似火的美妙音乐,田蜜微闭着双眼,舒展着身肢,将自己缓缓打开,很快便沉醉其间,“啪啪啪”的时候,她会忍不住叫出声,叫床声很销魂,让人听了骨头都要酥了,可我不能任由她这么叫,我通常都会捂住她的嘴巴,尽管这有些残忍。从她的眼神中,我看出她很难受,也看出一丝轻微的不满,但这不满也是甜蜜的,就像抹了一层薄薄的草莓果酱。
其实,我何尝愿意如此,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我们没有自己的住房呢?宿舍的隔音效果太差了,让同事听见了终究不好,单位里高音喇叭多,搞不好就会扩散开去,既有损田蜜的声誉,也让我无地自容。
      说是周末相见,可严格说来,并不是每周都能见到,就算每周见到,也并不是每次相见都能做爱,哪有那么顺直润滑的事情呢?又不是白玉挂面。即便是丝绸,看着顺滑,也易起褶皱嘛。总之,生活本无常,总有一些意外事件来打破这种貌似稳固的规律。
       比如说,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盼到周末,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做点有意思的事情了。可是,我坐火车刚赶到武汉,还没见到田蜜的人影,我们科长的电话就打来了,说明天有个检查组要来,非常重要,今晚务必克服困难赶回单位加班搞汇报材料。
       我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可不能因一己之私而误了单位的大事,虽说我现在还没有跨入共产党员的行列,只是预备党员一个,可这点觉悟性还是有的,怎么办呢?毫无办法,只得无条件服从领导的工作安排,这是必须承担的职业责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问题是,如果坐火车原路返回要等几个小时,等到了孝感,鸡都快叫了,路灯都快暗了,哪还有时间和精力搞汇报材料呢。为节省时间,只得搭的赶回孝感,虽觉浪费,心疼人民币,有违我一贯勤俭节约的优良习惯,可这个时候,就不能过多地去计较成本问题了,得顾全大局。我已想好,这项计划外支出,就从自己的日常生活开支中去节省,不是准备买一双运动鞋吗?算了,那就不买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反正旧运动鞋还没破底,总可以抵挡一阵子。
       再比如说,我到了武汉,科长也没打电话要我加班,可田蜜的“大姨妈”又恰巧来了。女人嘛,特有的生理现象,一个月总会有那么几天不方便的。对此,我虽然深表理解,可心里还是想,想又不能,只能强行抑制,唉,这感觉别提有多么难受。
       有时候,实在想得不行,真是欲火难抑啊,人又分居两地,不能在一起,我们只好在手机微信上用视频做爱,以解相思之苦和性饥渴。
       刚开始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还可以这样解决生理需求,是黄威那小子教我的,有次他晃到我办公室,盯着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老半天,然后一脸坏笑地说:“仝沉,据我敏锐的观察力窥探得知,你的性欲一定属旺盛级别。”
       我的心咯噔了一下,文绉绉地问:“何以见得?”
     “天机不可泄露也!”黄威用右手摸着没胡子的尖下巴,跟我玩起玄虚来。
       我赶紧起身,敬烟,上茶,让座,然后拱着双手,无比虔诚地说:“小生愚钝,敬请黄大师不吝赐教,吾在此谢过!”
说完这句,我差点把自己恶心到了。然,这招果然奏效,黄威将苦心制造的玄虚一把扔进垃圾桶,俨然一性学专家,打着背手,踱着步子,煞有介事地晃动着脑袋:“从面相学上来说,凡鼻大如蒜,嘴阔如蛙,毛多如牛的男人,性欲一定旺盛。”
       我的心又咯噔了一下,没办法,我这会老是咯噔,可能是说到了敏感话题吧,参照黄威说的几点,认真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黄威压低声音,凑在我的耳边,神秘兮兮地说:“据我了解,性生活频率少于每周一次的男性,患ED(阳痿)的风险增加一倍。为了拯救你的生殖器,想不想体验一种另类的做爱方式?”
       我慎重地点了点头,表示愿意一试,诚请黄专家指教。
       很快,黄威从微信上传来几段做爱自拍视频给我,算是赐给我的启蒙课程。他还说,你和田蜜两地分居,生理问题是一个大问题,不可小视,一定要引起重视,不然会滋生许多社会问题,为保社会和谐稳定,救身边哥们于水火,现将此教程无偿地传送给你,当欲火焚身难以自持时,何妨体验一番用微信视频做爱,相信远水也是可以解决近渴的。
       我虽是已婚成年男性,面对这些大胆的视频自拍,还是看得人脸红心跳的,就像做了件极不光彩的事情,便问黄威这些东西是从哪得来的,他说是朋友传的,还说现在很流行的,很多人都将做爱过程拍下来,在朋友间互传共享。
       这对我来说实在是新鲜和好奇,再问其他的,黄威就闭口不说了。其实,黄威这小子虽然是花心大少,还在网上玩过约炮神器陌陌,可对我还是很够意思的。于别人,却是另一番境况。我发现,不管别人问什么,他总是含糊其词的,就算有人问他用的剃须刀啥牌子?避孕套是螺纹还是光滑型好?什么星座哪年出生的?他也是顾左右而言他,像一个心机深重、城府颇深的娘们似的,把一个好好的问题绕得比天涯海角还远。
       经过我客观地观察、仔细地研究、有效地分析,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这或许和他的工作履历有关,他先后在监察室、财装科、人事科等重要科室干过,对保密性要求比较高。可是,于我却是一个特列。你想啊,连这样的绝密私货他都舍得拿出来与我共享,关系不好哪能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呢?
       有时,当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一个人坐在宿舍里,倍觉孤单,不由得感慨,在我的生活中,只有黄威,才关注到我的两地分居问题。也只有黄威,为我的两地分居问题所带来的性困扰提供了行之有效的帮助。
 


       入夜时分,我冲完凉,打开电风扇,靠在木板床上看业务书,刚翻了几页,感觉头闷得慌。这时,手机微信传来视频聊天“嘟嘟——嘟嘟”的提示音,循声一看,是田蜜发来的。
      我心一喜,放下书,按下接听键,看见田蜜也靠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布娃娃,歪着头对我甜蜜地笑:“老公,唔……我好想你……”
    “宝贝儿,我也想你……”
    “老公,我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了……”
    “宝贝儿,我已经疯了,可还在想你……”
    “呵呵,老公,你是我的排骨,我是你的糖醋,我好幸福,唔……想念你的抱抱……”
    “嗯,闭着眼睛,想象一下,宝贝儿,我正抱着你,还在亲你呢,感觉到了吗?”
    “感觉到了。”田蜜这傻妞还真的闭起双眼,呵呵笑着说,“唔……老公,我们这样,是不是有点肉麻呀?”
    “宝贝儿,不是有点肉麻,是……很有点肉麻啊!”我也笑着说,“不过,就算肉麻,也是合情合理合法的,对吧?”
    “嗯,对,因为我们是合法夫妻嘛。对了,老公,差点忘了,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哟。”
    “宝贝儿,你别吓我,我胆小,心脏会受不了的。”
    “为不让你的心脏受损,我还是不说了吧。”
    “别,别,你快说,我已准备好。”
    “好吧,那我说了,这个月,我的例假不是推迟一个星期没有来吗,我今早就用早早孕试纸测了一下。”
    “结果怎样呢?”
    “发现试纸条上端和下端均有色带出现,也就是说呈阳性。”
    “那是什么意思呢?”我似乎知道,却又不能完全确定,于是问道。
    “你个笨猪,就是怀孕了呗,亏你还是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呢,这点生理常识都不知道。”田蜜嘟着嘴,揶揄道。
    “宝贝儿,是真的吗?你是真的怀上了吗?”我激动得扔掉书,从床上跳了下来。
    “当然是真的,测试纸很准的,傻瓜,你要当爸爸了,高兴吗?”
    “当然!我兴奋得想哭啊,宝贝儿,我们有孩子了,我要当爸爸了,太好了!宝贝儿……”我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兴奋之情,如果此刻,我和田蜜在一起,我一定会紧紧地抱着她,不,不能抱太紧,她肚子里有孩子了,万一压着孩子咋办,虽然现在还只是一个受精卵,一个小小的肉球。对,那我就轻轻地抱着田蜜,轻轻地吻,从额头到眉头,到眼睛,再到嘴唇……
       可是现在,唉,连如此简单的想法,也实现不了。我突然变得有些伤感,这种伤感实在是没有道理,可就是突然就来了,而且来势凶猛。虽说两座城市相距不远,可是当你想迅速地达成某种心愿时,却发现实现起来是那么的困难。
       那一夜,和田蜜结束视频聊天后,我再也无心看书了,兴奋感消退后,一些现实的问题开始浮出水面,由不得我忽略和回避,田蜜怀孕是一件大事,身边必须有人悉心照料才行,谁能担此重任?如果我的亲生母亲在世就好,她一定会非常高兴,并且乐于照顾田蜜。
       问题是,她不在了。而我的继母,虽然人还不错,可我怎么才能突破心理障碍,向她开口求助呢?何况,她的亲生女儿,也就是我既不同母也不同父的妹妹马上就要生宝宝了,这个节骨眼,我怎能横刀夺母?我断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我的父亲,父亲当然也不合适,哪有公公独自照顾儿媳的道理呢?我的丈母娘,自然也不行,她老人家因严重类风湿性关节炎瘫痪在床。怎么办?我抓着已现白发的脑袋,惶惶然不知所措,好在田蜜现在刚怀孕,我们还有充足的时间来商量这件事。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迫在眉睫,房子。
       是的,我和甜蜜心意相通,灵魂相契,两个人在哪里都可以挤一挤,正所谓有爱不觉房窄,有爱饮水也饱。可是,当我们的孩子出生后,一家三口,难道还要挤住在单位宿舍里吗?再说也挤不下啊,我和田蜜的宿舍大同小异,共同点是:都很窄。也就一个单间,摆了一张床,一台电视机,一个衣柜就所剩无几了,连走路都是挨挨擦擦的。
       田蜜的宿舍稍微好点,有独立的卫生间,还可以淋浴。我的宿舍连卫生间都没有,更别说淋浴了,只能去走道上的公共卫生间解决这些问题。我一个男人,从农村里走出来的穷孩子,以前也没过过比这好的日子,倒也能凑合。田蜜每次来时,虽然不说啥,可我深知她的不便,所以后来她说要来,我都拦住了,一般都是以我去武汉为主。
       有了小孩,事情就烦琐了,宿舍自然就更显窄了。再说,婴儿都是爱哭的,一哭就哭老半天,声音又响亮,如果半夜这么一哭,吵得同事们没法睡觉,嘴上可能不会说啥,心里肯定是怨怼的。
       所以,我必须改变目前的困境。尽管这困境,如喜马拉雅山一样压在我身上。
       买房的念头就是在此刻冒出来的,当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后,田蜜也很赞同,问题是购房资金从何而来。
       大约过了十来天,就在我们为买房的事情一筹莫展时,我的父亲从大悟乡下赶来了,他从一个掉了皮的黑色公文包里拿出一沓钱,小心翼翼地放在我宿舍的桌子上,又从门边的篓子里拿出一包土鸡蛋,说:“儿啊,这些年都是你自己在外打拼,你妈过世早,你受了不少苦,爸心里清楚,可爸能力有限,一辈子都在山旮旯里窝着,不能帮衬你什么,这三万元钱是爸也是你后妈的一点心意,你们请保姆也好,凑钱买房子也好,你和田蜜商量着办啊……”
       自从母亲去世,父亲再娶后,我们父子间很少说话,倒不是因为他再娶,我心存意见,而是的确没多少话可说。可是现在,看着父亲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我的心里难受至极,喉咙像有什么东西卡着,我没有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将桌上的钱强行塞还给父亲,我知道就算我塞还给他,他也会想尽办法让我收下,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男人的自尊心,我忍住泪水,微红着眼睛对他说:“爸,谢谢你!”
     “瞧这孩子,说得什么话?父子间,客气啥,只怪爸没本事,拿不出更多的钱来帮你,你现在正是为难的时候……”父亲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继而说道:“你去上班吧,我就走的。”
     “爸,留下来吃个饭吧?”
     “不了,我还要去赶公共汽车,晚了就没车回大悟了。”父亲说完,转过身去,走到门口,他又调转身,嘱咐我说:“田蜜是个好姑娘,你要照顾好她……要是你妈在世就好,她肯定会很高兴,可是……眼下,你妹妹也怀上了,听说反应很大,吐得厉害,你妹妹在作协上班,每天既要看稿,还要写稿,听说最近在创作一部长篇小说,很辛苦,早出晚归的,她的婆婆又中风了,你后妈只得去照顾你妹妹……我还有农活要干,家里的牲口也都张着嘴,要人喂……你一定要理解,啊。这些土鸡蛋,吃了对身体好,是你后妈的一点心意,你记得弄给田蜜吃,啊……”
    “爸,别说了……这些,我懂。爸,不用为我操心,我们自己想办法解决。”
      父亲“嗯”了一声,转身走了。这次,他是真的走了,没有再回头。
      我点燃一根烟,坐在木凳上,看着桌上的三万元钱发呆。
      父亲的这三万元钱,对于在武汉这样的大城市买房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可正是这三万元钱,让我和田蜜感受到了亲情的温暖和力量,也奠定了我们买房的信心和决心。
       为了赶在孩子出生前将房子的事情搞定,我们开始和时间赛跑。
       看房,选房,取款,借钱,办住房公积金贷款,忙得像陀螺转。
       一个月后,我们在武汉一个普通的小区买了一套小面积的现房,新房钥匙到手后,装修的事就摆在了面前,事不宜迟,必须快速行动。虽然只是简装,可还是有许多具体的事情需要操心。
       装修这事,谁都知道,既复杂又麻烦,本应该由男人来承担,可我又不在武汉,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就都落在了田蜜身上,田蜜又怀有身孕,有诸多不便,幸好她很能干,总说没问题,不就是装修吗,完全可以搞定,让我不用为此担心。
选择装修公司,与装修公司洽谈,装修方式选择,装修材料选购,购买各类家用物品……
       就算是男人,面对这些问题,尚且觉得头痛欲裂,我无法想象田蜜是怎么办到的。为节约装修成本,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她在网上购买的。她心细如丝,免不了比质比价,查店家信誉,看宝贝评价,与商家杀价什么的,我知道,这背后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那段时间,我的工作也是异常忙碌,根本没法向领导开口请假处理家装事宜,就连一年一度正常的年休假也因为防汛以及某项重要工程上线而暂停。
       周末回到武汉时,我总是尽量多做一些事情,让田蜜获得短暂的轻松,能弥补一点是一点,从而减轻内心的不安与亏欠。
 


 

       又是新的一周,时间像奔跑的火车。
       中午,在食堂吃完工作餐,我正用纸巾擦着嘴巴,黄威和小乜春风满面地并肩走过来,约我一起去槐荫公园转转,小乜说:“河边的栀子花开了,香气袭人,快要倾城啦,咱们不如摘几朵回来,插在杯子里,让香气在屋子里飘来飘去,嗯,闻起来该多么舒服呀……”
       我浅浅地笑了笑,笑容里隐透着一丝苦涩。
       小乜瞥了我一眼,随即又补充道:“仝沉,看你眉头紧锁,面色发黄,状态貌似不佳哦,是不是又想你们家蜜糖了?跟你说,仝沉,中医有个疗法,叫闻香解郁,难道你不想试试吗?”
       我正准备说点什么,嘴刚张成O字形,声音未及发出,就被黄威给抢先了,他戴着蓝牙耳机,摇晃着脑袋哼唱道:“栀子花开呀开,栀子花开呀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
     “哎呀,别唱啦,别唱啦,调都跑到槐荫河了,何炅大哥会笑话你的。”小乜边说边扯黄威的胳膊。
      还是他们俩逍遥快活啊!无忧无虑,跟神仙眷侣似的。我在心里默想,最近事多压身,又百考缠身,恨不得有分身之术,一天掰作两天用,我靠!哪还有闲情逸致去公园赏花闻香啊!公务之忙暂且略去不表,就说考试吧,近期就有岗位大练兵业务大比武考试、业务标兵业务能手选拔考试,以及我自愿报名的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
       总之,只要涉及税收业务方面的考试,不管我报名与否,是否愿意参加,最终领导都会安排我去,谁让我是黄威说的“首席业务精英”呢?谁让我是业务考试获奖专业户呢?别人考,不一定能得奖。我考,才是得奖的保证。所以,我不入考场,谁入考场?
       昨天下午三点半左右,我将写好的一份汇报材料呈给科长审阅,他先单击鼠标左键,将电脑上的股市K线图最小化,然后接过材料一边看着,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小仝啊,跟你说件事,省局拟将从基层挑选几个业务精英,给新考进的公务员授课,鉴于你业务素质过硬,为人处事又低调沉稳,局里已向省局鼎力推荐了你,省局还要进行资格考试。当然,这不急,是下半年的事,我现在提前跟你通个气,让你心里好有个准备。你当务之急,就是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同时,抓紧时间准备下业务大比武和业务能手选拔考试的事情,希望你能为我局争得更大的荣誉。”
       通常这个时候,都要说几句感谢以及表态的话,就像领导在台上做报告,讲到高潮处,突然抬头并停顿下来,下面的人必须拍巴掌以做回应,不然氛围就会显得很尴尬。
       我照例说了该说的话,然后拿着科长审阅过的材料,退了出去,心想:对于久经考场的我而言,这些考试不过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我所重视并且在乎的,是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以及另外的一场考试。这“另外的”一场考试,我连田蜜都没有说,如果成功了,当然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如果失败,也就没有说的必要了,免得田蜜听了心里难受,她现在是身怀六甲之人,不能让她的情绪受到半点影响。
       眼下,我必须舍弃闲适思想,赶紧回宿舍看书,正式启动与时间赛跑模式。
       黄威和小乜总算拉扯完毕。两个人,两双眼,齐齐盯着我说:“仝沉,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你现在到底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槐荫公园转转?”
       此刻,我的心异常坚定,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找了个站得住的理由婉拒了,然后冲着他俩挥挥手说:“还是你们逍遥快活去吧,有我这个高瓦数的电灯泡照着,你们不嫌亮得慌吗?快去快去,别再磨蹭了,晚了,花就被别人采光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切”了一声,抛下一个难以形容的眼神,然后酷劲十足地向大门外走去,很有点奥运赛场游泳运动员出场时的高冷范,就像世界在他们脚下。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咋回事,他俩最近似乎走得很近,当然走得近也正常,都是单身男女嘛。奇怪的是,黄威这小子不是当着众人之面信誓旦旦地说兔子不吃窝边草吗?这会,怎么又……何况小乜还曾有过一段短暂的婚史呢,真没想到黄威的思想转变得如此快,口味也真够重的,莫非装了螺旋桨?呵呵,我都有点跟不上趟了。
       假使我问他,他肯定会说肥水不流外人甜嘛!可我又不是女人,怎会无聊到去问这些呢。更奇怪的是,他们不管是散步,看电影,还是打网球,总是喜欢将我拉着,刚开始我还挺高兴的,说明他们拿我当回事嘛。再说,他们一个帅哥,一个美女,走在一起也挺壮面子的,所以就乐滋滋地当了几回电灯泡,可我不能总去扮演电灯泡的角色啊,这又不是我的业余爱好。再说,还有一屋子书等着我去亲近呢。
       总之,对于黄威的怪异之举,就算榨干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罢了,对于想不明白的事情,有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那就是,不想。
 


       田蜜的妊娠反应很大,超出了我的想象。
       她闻到汽油味想吐,闻到油烟味想吐,闻到汗臭味想吐,闻到屁臭味想吐,只要是难闻的气味,她闻到了都想吐,也都成功地吐了,她的嗅觉灵敏度及胃部反应度可以说达到了最高值。
       每次想吐的时候,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会用手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快步走到适合呕吐的地方。有时能捂一会,有时就算捂着,还是哇地一下就出来了。这个时候,她的脸通常都会泛起微微的红意,尽管她不是一个容易脸红的人。
有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在东湖边的柳树下散步,她看见地下有口浓痰,赶紧捂住嘴巴,然后别过脸去,可即使这样,她还是吐了出来,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说还是回去吧,她坚持说再走会。走到前面,见到地面躺着一小坨狗屎,她忍不住,又吐了。
       唉,经过这两番折腾,晚上好不容易吃下的一点东西,现在全部贡献出来了。
       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不知道怎样才能减轻她的妊娠反应。据书上说,等过了前几个月,就会好的,那么只有等着时间赶快滑过去。想女人怀胎真是辛苦,好在我们新房的装修已接近尾声,再开窗敞个半年,等我们的孩子出生后,就可以搬进去入住了。
      入睡时,我关掉灯,拉开窗帘,窗外的月光顺势流了进来,田蜜枕在我的胳膊上,问了一句几乎所有怀孕女人都会问的一个问题:“老公,你希望我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我的回答也几乎是所有男人的标准答案:“男孩女孩无所谓,因为这是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生命的延续,我都喜欢。”
       田蜜显然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她抿嘴一笑,略微抬了下头,换了个姿势,在我脸上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一下。虽然她嘴上从来不说,但我心里并非不清楚,她每次枕在我胳膊上时,并没有将全部重量压在上面。我知道,她是不想让我的胳膊太难受。其实,这点重量对我来说,算什么呢?她所承受的,不知是这个重量的多少倍。
       田蜜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将自己的脚趾弄成老虎钳子,在我的小腿上轻轻地夹了一下。突然,她像想起什么似的,揪着我的脸说:“老公,告诉你,我怀的可能是男孩哟。”
       我笑了笑,摸了下被揪变形的脸说:“你又没做彩超,就算做了,医生也不会告诉你,何况现在还太小,看不出来吧,你怎么知道是男孩呢?”
     “听我们单位的一个大姐说,判断一个女人肚子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从两个地方可以看出来。”
     “哦,哪两个呢?”我的兴趣被调动起来了。
    “肚子尖的就是男孩,肚子圆的就是女孩。”
    “这有科学依据吗?”
    “当然有了,我们单位好几个同事生下的宝宝,都印证了这个说法。”
    “那另外一个说法呢?”
    “酸儿辣女!你没发现我特喜欢吃橘子吗?”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有次田蜜说想吃那种绿皮橘子,我剥开后试尝了一小块,我的老天爷,把我牙齿都快酸掉了,她却吃得有滋有味,喜形于色,我问不酸吗?她居然说一点儿都不酸,特好吃,还一连吃了好几个,当时真把我惊呆了。
       其实,我心里知道,田蜜之所以对我说这些,是有缘由的,她对肚子里的孩子有着很深的性别忧虑。结婚之初,她曾说过想给我生个儿子,因为我家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有了儿子才能延续香火,这个傻丫头啊,什么年代了,思想还这么封建,还大学老师呢,谁知道以后政策会有啥变化,兴许有一天没有限制了,我们又都喜欢孩子,可以生一大堆呢,呵呵,想到这里,我的心充满了无限爱意,轻柔地摸着田蜜的肚皮说:“宝贝儿,快睡觉吧,孕妇要保证充足的睡眠才好,你不要有任何心理压力,男孩也好,女孩也罢,都是我们爱情的见证,我会一样爱他们的,就像爱你一样……”
       听我这么一说,田蜜的脸上泛起幸福的柔光。过了一会,她眨了眨眼睛,接着说道:“老公,跟你说啊,我们学校有个女老师,长得可漂亮了,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人也非常好,就因为生了一个女孩,她公公婆婆横竖看不顺眼,连孩子都没抱一下,还总拿恶言恶语指责她,后来硬是逼着他们夫妻俩离婚了。”
    “天底下怎会有这样的父母!太过分了!”我对田蜜说:“宝贝儿,我发誓,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在我家发生,如果你生的是女孩,我会更加爱你,更加爱她。”
    “老公,你真好,你是我的花岗岩……”田蜜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落在我的胳膊上,热乎乎的。
    “傻丫头,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就不怕肚子里的孩子笑话你。”我伸手从床头柜上抽出一张纸,在田蜜的脸上擦了擦。
       田蜜破涕而笑,像一个害羞的小女孩,往我怀里钻。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脊背,既疼惜又怜爱。
    “老公,我喜欢你这样摸我,你的手好温暖,好有爱意,我能感觉到,好舒服啊……”
    “是吗,宝贝儿,只要你舒服,我天天这样摸你都行。可是,目前还不行,一周只能摸两次,等以后我调到省城来了,再天天摸你。”
      田蜜在我怀里咯咯笑着:“老公,你还记得那次光棍节吗?”
    “当然记得,那是我们相识的地方,你当时还递给我一根烤串呢,我的样子是不是特傻?”
    “你的样子嘛,不仅仅是傻哟,还丑得出奇呢。”田蜜笑得浑身颤抖:“你这人呀,和赵传那歌里唱得一样,虽然丑,但是很温柔。”
    “真有那么丑?”
    “嗯,是的。不过呢,你个子高,就冲淡了你的丑,正所谓一高遮十丑嘛。”
    “既然我丑,还是出奇的丑,那你为什么还要嫁给我呢?”
    “我又不是外貌协会的,才不会以貌取人呢。不知道为什么,第一次见到你,有种特别的感觉,就是心里感觉特踏实,特有安全感。黄威虽然长得比你帅那么一点点,可他这人啊,也不知咋回事,怎么说呢,就是感觉不怎么靠谱,有点……”
    “宝贝儿,背后莫论人非哟。其实,我们得感谢黄威才是,如果不是他带我去参加光棍节聚会,我也没机会认识你啊。”
    “说得也是哦,好啦,那我闭嘴,不说了。”田蜜打了个呵欠,“老公,我有些困了,先睡觉的,唔……自从怀孕后,就被瞌睡虫缠上了。”
        田蜜说完,将头从我的胳膊上移开,翻身睡去。
      不一会儿,便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借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她静美无瑕的面容,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自从田蜜怀孕以后,我们就没有过性生活了。
      尽管田蜜跟我说,怀孕中期是可以性交的,只要注意不压迫腹部,动作不要太粗暴,就没什么问题。可我还是忍着没有去做,心里当然是想的,我不能因为自己的性欲,而去打扰田蜜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会痛恨自己一辈子的。
       只有做爱可以忘记看书。反之,只有看书可以忘记做爱。每次和田蜜聊完天,哄她睡着后,我会拿起书看到半夜两三点钟,有好几次都是我看得睡着了,田蜜夜里醒来,帮我拿掉歪在一边的书,并替我盖好被子。
 


       一个月后,我的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顺利地通过了两门,这是最难啃的两块硬骨头,耗了我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不是我自吹自擂,这两门通过了,离拿到该资格证书,可以说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另外,在全省系统的严格选拔中,我在一百余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被聘为省局兼职教师,将在各地给新进的公务员授课。
       那天一大早,我将一份拟好的文件呈给科长会核,以便下发给各县市区局遵照执行。也许是近期的两场考试奠定了自信的基础,抑或见他因股票大涨心情特爽,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办完事便立马离开,一个念头陡然从脑海中冒了出来,我是不是可以将我个人的情况试着向科长反映一下?这是我的直接领导,有什么事,不跟他反映跟谁反映呢。再说,上班这几年,我从未因个人的问题向他提过什么要求,或是增添什么麻烦,总是自己默默克服和解决。
       当科长将签好的文件递给我后,发现我一反常态,像木桩杵着不走,他推了推眼镜,微笑了一下,说:“小仝,最近表现不错啊,刚听说你被省局聘为兼职教师了,注册会计师资格考试也顺利通过了两门,真是不容易啊,你给我们科室增了光,为我们单位添了彩,我以你为荣啊。嗯,有件事啊,可能你不知道,几年前你考公务员分到我局时,当局长办公会讨论新进公务员的安置问题时,就是我强烈要求领导将你分到我们科的,现在看来,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科长说完这席话,见我没有太大反应,脸上又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又开口说:“小仝,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你尽管说出来嘛,只要我能做到,一定帮你解决,就算解决不了,我也会向分管局长反映情况的。”
        听科长这么一说,一股暖流迅速流遍了我的全身,在这股暖流的推动下,我顺势而言:“是这样的,我媳妇怀孕了,她一个人在武汉,没人照顾,我想申请调到武汉去,希望科长能帮我这个忙……”
       一件天大的事,被我说得秃头秃脑的,一点艺术感都没有。唉,没办法,也许是性格使然,自尊心作祟,但凡遇到开口求人的事,心里就觉得矮了一截。
       科长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微微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一贯的镇静,双目很是认真地看着我说:“小仝啊,你到局里上班已经有好几年了,你应该清楚,地市级的公务员往省里调动是很困难的,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科长,能力实在有限,可能帮不了你这个忙。但是,考虑到你情况特殊,工作干得又很出色,你的情况我会向上层反映的。当然,有没有效果就不得而知了。不管结果如何,你可千万别灰心,往上调动虽然困难,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等机会吧,机会来了,说不定会很容易,你现在安心工作,你放心,我会向领导们做工作的,啊……”
       科长说完这席话,低下头去,将右手移到鼠标上,清脆地点击了一下电脑桌面,股市K线图重新又冒了出来。
       我还想补充说点什么。可是,看见科长专注地盯着电脑,我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了,就向科长表达了谢意,然后向门外走出,并轻轻地将门带好。
      此后,科长没有再提这件事。而我,也没有再向他说起过。就像一朵小浪花,隐遁于茫茫大海。

 


       看着田蜜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心里的焦虑感与日俱增,并暗下决心,我一定要通过自己的实力和努力考到省城去,虽然我只是一名普通的公务员,在这个城市,没有任何根基,也没有任何后台,但我相信,凭着我对业务的精通,假以时日,一定能实现我的梦想。
       人之一生,谁都会有一两次机会。我深信,我也一定会有。
       也许是应了心诚则灵这句话。不久之后,机会像一场奇迹,从遥远的天际翩跹而至。
       那天下午,我刚写完一个简短的汇报材料,正在OA(办公自动化)上向办公室报送本科室每日工作要情,无意中发现人事科在内网公告栏上发布了一条通知,看了下时间,离发布不过半小时,我的天,点击率已达四百余次,这立即引起了我的重视,便凝目细看起来:省局为深入推进“人才强局”工程实施,贯彻落实《关于注重从基层和生产一线选拔党政领导机关干部的意见》和《公务员公开遴选实施细则(试行)》精神,探索建立来自基层一线公务员选拔培养链,进一步优化省局机关干部队伍来源结构和经历结构。经研究,拟面向基层遴选数名工作人员到省局机关工作。
通知后面,还有一个链接,是该遴选工作具体的实施方案,如指导思想、遴选对象、资格条件、遴选方法、有关要求,等等。
       对着内网网页,我反复看了两遍,发现每一条我都符合,真是越看越激动,甚至有点热血沸腾的感觉,这真是天降的好机会,老天待我确实不薄,我正想着调动的事,机会就摆在了面前。
       自从这条通知出来以后,局里的单身同事以及家在省城两地分居的同事纷纷报了名,那一阵,不管走在哪里,大家都在谈论遴选的事。
       与此同时,我的另一场考试也在积极地准备中。为了能顺利地通过考试,那段时间,每天晚上,我都是手不离书,通常都要熬到凌晨两三点,本来没啥烟瘾的,半夜实在困倦了,为了提神,会连抽好几根。因为睡得晚,早晨难免要赖下床,坚持几年的晨跑也宣告终止。
       我的生活习惯,彻底地改变了。
       为确保万无一失,我几乎看遍了所有与考试相关的书以及资料,不说倒背如流,至少看过的都有印象。笔试时,我做得顺畅无比,简直是一气呵成。
       笔试成绩很快就出来了,依然张贴在内网公告栏,点击率比之前还要惊人。没出半点意外,我以第一名的优异成绩位居榜首,第二、三名分别是黄威和小乜,看见他们能考出这个成绩,我其实蛮欣慰的,毕竟他俩是我在单位关系最好的两个同事。
       说来也逗,笔试考试的时候,真是做贼的遇见截路的,赶巧了,他们俩恰好坐在我的前后桌。
       提到黄威和小乜,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考试前两日,我正趴在桌上看书,黄威突然晃到我办公室,先是胡侃神聊了一番,然后话锋一转,说今天是小乜的生日,晚上能否一起去明月海鲜会所坐坐,为她庆贺一下,也没多的人,就我们仨。
       我本想拒绝,可转念一想是小乜生日,不去似乎太没人情味,只好参加。电灯泡就电灯泡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扮演这个角色。
       坐在明月海鲜会所富丽堂皇的包厢里,看见精致考究的落地陶瓷花瓶,以及葳蕤蓬勃的高大绿植,一种莫明的卑微感倏忽涌上心头。与此同时,实力所带来的自信又无比反感被这种情绪所湮没,我昂了一下头,挺直腰杆,拿起虚拟的叮当锤重重地敲向如地鼠般冒出头的卑微情绪。
       尽管我竭力使自己保持一种见过大场面的平静。可是,当一道道精美菜肴被颜值颇高的女服务员依次端上餐桌时,我还是被彻底地震惊到了,一眼望过去,满满一大桌,全是清一色的海鲜。唉,不说则已,一说真是丢人,别说吃,有些我见都没见过,只知道这是海鲜,至于叫啥就说不出来了,唯一能叫出来的是海虾,可是那海虾,我造,真他妈的大啊,就那么一个,就装了一大盘子,还有些装不下,虾头和虾尾被虾身给挤出了盘外。说实话,我只在厨王争霸赛上见过这么大个的海虾,当时就吞了几口唾沫,这次着实让我开了眼界。
       同时,也让我感慨万千,同样是公务员,黄威这小子可以一掷千金,潇洒度日。可是我,尽管左抠右抠,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就算吃碗牛肉面还要做一番思想斗争,想想真不爽。
       我正沉浸于一只巨型海虾所勾起的自悲自怜中,黄威微笑着如绅士般优雅地站起身,从一个精致的茶色纸袋里相继拿出两瓶葡萄酒说:“吃海鲜,配干白葡萄酒最好,这酒叫枫丹城堡,是法国原产原瓶原装进口的,我一直没舍得喝,再说一个人喝也没啥意思,是不是?今天呢,正好有这个机会,是我们小乜妹子的生日,很高兴我们的业务精英仝沉也到场了,我们三个一起愉快地把它干掉吧……”
       当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时,黄威突然转过脸,捉住我的手,醉眼迷离地说:“哥们儿,你是享誉系统的业务精英,是局里的No.1,后天的笔试,你要关照下兄弟我,还有小乜妹子啊,我的业务不行,你知道的,特别是最后那些案例分析题,碰到就死,到时你别见死不救哟,我可是指望着你了啊。”
    “黄威,你这是说得哪里话?”我红着一张半醉的脸说,“我们仨是同一批考进来的公务员,关系又这么铁,只要我会做的,肯定会告诉你们,这个你尽管放心。问题是,又不知道座位咋安排的,让我怎么告诉你们呢?”
       黄威抽回双手,咧嘴一笑,嘴里涌出一口酒气,弹着舌头说:“这,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山人,山人自,自有妙计,到时,你看我暗号行事,就成了。”
       笔试时,我认为很简单的题目,黄威和小乜却头痛不已,当黄威和小乜分别向我发出求助暗号时,我毫不犹豫地将几道大题的答案原原本本地写给了他们,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好朋友就应该相互帮衬不是。
       现在,看见他们能取得如此好的成绩,我心里自然有种成就感。就像平日里,别人托我办件事,我将事情办成了,心情自然是愉悦的,说明我还有助人的能力嘛。
       第一轮笔试结束后,按照一定比例,淘汰了部分人员。几天之后,笔试入围的人员进入第二个环节,面试。面试之前,我作了充分的准备,将所能想到的问题悉数酝酿了一遍,甚至还关注了一下网上的热点话题。面试当天,为图个吉利,我还特意穿了件暗红色的T恤。
       后来,考官所问的几个问题,虽说与我准备的没多大关系,但我自认为回答得还是很不错的,至少做到了三点:切题准确,见解独到,表达顺畅。另外,从考官笑容的温和度以及点头的频率上,让我也找到了些许自信。
 

十一


       面试成绩是在两天后公布的。
       那天下午,我处理完手头的急事,习惯性地登录省局门户信息系统网,输入用户名,密码,轻车熟路。
       定睛一看,还是几日前的更新,于是将窗口最小化,继续处理工作事宜。
       约莫一小时后,我上完洗手间,在回办公室的走道上,听见两个女同事在一侧小声地议论着什么,见我走过来,声音顿止,然后冲我嫣然一笑,其中一个女同事说:“仝沉,祝贺你啊!考那么好!”
    “仝沉,到了省局,成了省局领导,别忘了我们哟。”另一个女同事接过话,呵呵地笑。
       我神色淡定地问:“面试成绩网上已经公布出来了吗?”
       她们异口同声地说:“是啊,你快去看吧!”
       我道完谢,匆忙离开。
       回到办公室,点击鼠标,刷新页面,打开最小化图标,双眼直奔最新公告栏而去。
       果然,第一条信息是刚刚更新的,仿佛还冒着未散尽的热气。我按捺住心里的急切,深呼一口气,又深吸一口气,凝神注目,去寻找那两个熟悉的中国汉字:仝沉。
       很快,我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不,不是找,找这个字不准确,我直接就看见了,因为名字并不多,只有两排而已。同时,我也看见了小乜和黄威的名字。至于其他人,只是扫了一眼,没有过多地去流连。
       经过面试这一环节,排名顺序略有变化,小乜冲到了我前面,排名第一,我位居第二,黄威倒数第三。另外的人,因为关系一般,也就没有必要提及了。这些都是入围人员,没有入围的,分数不在公布之列,如办公室的小庹,这次就没有看见他的名字。
      小乜这次的成绩能超过我,我心服,口也服。女人嘛,在面试方面,总是占有优势的。首先,形象气质就摆在那里,回答问题时,再冲几个评委甜美地一笑,分数自然不会低。而我,虽然人长得高,但面相只是赵传那个段位的,不敢随意去笑,笑比哭还难看。再说,在那种严肃玚合,我也笑不出来。除非回答得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深深地打动了评委的心。然,这怎么可能呢?我又不是超级演说家。
       说心里话,面试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我已经很知足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这次省局遴选公务员,又不是只遴选第一名,再怎么着,第二名也是绕不过去的。
       面试成绩出来后,心里的巨石快要挨着地面了,就差几毫米的距离。春雨缠绵的深夜,我躺在床上,闭着双眼,暗自思忖,过了面试这一关,离调往省局就是一步之遥了。考察嘛,不就是一个形式吗?我甚至开始着手清理自己的行李,将那些散在各个角落的书籍集中在一块,放在一个土黄色的大纸箱里,并在心里为即将实现的梦想兴奋不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及至半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许是孤枕难眠,也许是心里的喜悦无人分享,我又自然地想起我的宝贝儿,如果她此刻在身边,我们可以好好地聊一下,虽然手机也可以聊,但还是不如面对面地聊来得方便和痛快,总觉得隔了点什么。
       要不要将面试成绩告诉她呢?记得她以前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有一个苹果,我有一个苹果,我们交换一下,一人还是一个苹果;你有一份快乐,我有一份快乐,我们交换一下,一人就有两份快乐。
       是的,没错,这是萧伯纳的名言,被我家田蜜给套改了。在这句话的感染下,我想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分享我心里即将满溢的喜悦,我知道此刻她的手机一定是开机状态。
       在我们认识以前,她睡觉之前都会关机的,一是辐射,二是嫌吵。可是现在,她为我而改变了这个习惯。她说,我怕关机后,你要是找我却找不到,心里一定会很着急和难受,我不想让你如此。
       我摁了下手机电源键,看时间,已是半夜三点,想必田蜜早已进入梦乡,她昨日还打电话跟我说,最近睡眠不大好,不是睡不着觉,而是睡着后老是做梦,一会梦见大蟒蛇缠住身体,一会梦见龙飞进屋子里,一会又梦见猛虎下山扑入怀抱。总之,一晚上就没个消停,净被些凶猛动物给盯上,还好事后查了周公解梦,全是生儿子的征兆,心里这才舒坦了些。
让田蜜好好地睡吧,她怀孕以来实在太辛苦了,为我们这个小家付出得够多了,当我的双脚正式踏上省城的地界时,再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也不迟。
 

十二


       阳春三月,油菜花开得格外艳丽,在阳光的映衬下,黄灿灿的,像一块块天然黄金毯。
       只是,晴了不过两三日,老天爷就变了脸,下起连绵不休的春雨,那些绽放没多久的油菜花在春风春雨的联合摧折下,纷纷辞别绿茎,在低处飘落,回旋,最终落于阴湿沁凉的地面。
       也许春天就是这样,既给人以绿色的希望,又在希望的绿色里涂抹几笔绝望的黑。
       两天之后,进入考察环节。当时,省局来了三位领导,本来我还有点紧张,毕竟是上级领导,可从面相看来,他们似乎都很亲切,说起话来也比较温和,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架势,我绷着的神经也就逐渐放松了。
       考察流程很简单。在会议室里,他们向科长以及分管领导了解了一下我的工作表现,然后问了我几个问题,如为什么要参加这次考试,调往省局后将如何开展工作等等。
       半小时后,对我的考察结束。紧接着,是下一个同事。
       然后,是焦急的等待。时间,让等待成为一种煎熬。
       一天……
       两天……
       三天……
       内网公告栏,全无动静,就像压根儿没有这回事,就像系统出现了问题,远没有笔试、面试来得快。
       一个星期后,结果终于出来了!
       而我,却落选了。
       面试入选的几个人,只有两个人落选。
       而我,就是其中之一。
       这个结果,像一门迫击炮弹落在我耳际。笔试过了,面试过了,综合成绩排名第二,经过考察,我落选了。
       那天,在省局门户信息系统网公告栏上,我没有看见自己的名字,刚开始我不相信,以为眼睛出现盲点,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重新再看一遍,还是没有,顿时就傻眼了,就像从云端仙境陡然跌入幽黑谷底,我呆呆地坐在办公室冷硬的木椅上,良久没有回过神来,任烟雾将我包裹。
       公示名单上,赫然显示着小乜和黄威的名字。
      下班后,我在电梯口巧遇黄威和小乜,彼时他们正有说有笑,见我走过来,瞬间收住说笑,露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意欲安慰我几句,终什么也没有说,将一切隐藏在不言中。
       毕竟是成人了,又不是幼稚园小孩,我将自己的失意暂且抛在一边,露出温暖如熙的笑容,向他俩诚挚地表示了祝贺。
临别时,我问他们明天中午是否有空,想借此机会为他们庆贺一下,等到了省城,成了省级领导,想聚在一起就不容易了。
他们起初客套了一番,见我坚持要接,也就答应了。
       说起来,这几年,我吃黄威的还真不少,他是一个纯正的吃货,总能发现这座城市各种各样舌尖上的美味,然后以种种名目让我欣然接受他的好意,现在闭眼一想,那些美食就像幻灯片一样在我眼前飞速闪现,无双生煎包、鸭血粉丝汤、巴厘龙虾、龙门花甲、五谷渔粉、方燕烤猪蹄、贵哥卤肉卷、驴肉火烧、阿香米线……
       以及,最近的海鲜全宴。
       次日中午,在单位附近的一个小饭馆里,黄威、小乜,以及几个性情相投的年轻同事,在我的邀请下,如约而至,无一人缺席。
       因为没有领导在场,又都是年轻人,大家都放得较开,说话无所顾忌,气氛自然热烈。今年以来,我一直埋着头,在考试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左冲右突,很久没有这种轻松自在的感觉了。
       菜已上桌,大家也已落座,我站起身,倒好酒,举起酒杯,提议大家一起先敬黄威和小乜,祝贺这对准夫妻从此比翼双飞,前程似锦。
       听了这样的祝贺之词,黄威和小乜很是激动,几欲泪流,双双喝完杯中的酒。然后,他们一起离桌,按照顺时针方向,一个个敬过来,当敬到我这里时,黄威拍了拍我的肩膀,红着一双眼睛,近乎哽咽着说:“哥们儿,兄弟我这次先行一步,算是替你打个头阵,不管怎样,你永远是我心中的No. 1,相信我,省局迟早是你的天下!毕竟,你是这行百年难遇的人才。 我在省局,等着与你胜利会师。”
       “兄弟,谢你赏识,承蒙过奖,借你吉言,我一定加倍努力,争取不负你重望,早日与你会师省城。不管你到了哪里,你永远是我的好兄弟,我们的兄弟情谊天地可鉴,话不多说,来,兄弟,干杯!”我将酒杯举了起来,然后低低地碰向黄威的酒杯,两杯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如同音乐……
     “哥们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次你落选,让我感到无比的意外。也许你不相信,我说了你也许会觉得我这人虚伪,但我还是要说,不说心里堵得难受。那天,当结果公布出来的时候,我恨不得跑到省局去做工作,将我的名字撤下来,将你的名字换上去。因为我知道你家里所面临的困境,你比我更需要这个名额。可是,唉,你也知道,省局在基层遴选公务员,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情,非同儿戏,是吧?唉,只能说运气不佳了,兄弟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安慰你,这样吧,一切尽在酒中,我先干为敬!”
       说完,黄威一仰头,一杯酒悉数落入口中。
       与此同时,我也将酒干了个底朝天。
       所有的郁闷和不快似乎随着这一杯酒而消散殆尽。
 

十三


       彼时,还没有明确规定,公务员在工作日午间不能饮酒。
       我本来属于不胜酒力之人,喝一点头晕,喝多了过敏。可既然是做东,又是为好友饯行,不用酒来表达说不过去,不然氛围出不来,这场饭局就不圆满。
       那天在饭馆门口,临分别时,大家照例说了些顺耳暖心的话,才三三两两地各自散去。
       我提着两个空酒瓶(记得田蜜曾跟我说起过,她喜欢这个牌子的酒瓶,造型独特别致,泛着沧桑古意,适合插干花,或者干莲蓬,能给居室增添几许艺术气息),独自走在回单位的路上,想着明天下午下班后就又可以回武汉,不觉喜上眉梢,乐在心头。
       田蜜在微信上说,我们的孩子已开始在肚子里大闹天宫了,看来以后准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子。想至此,一种强烈的幸福感在心海翻腾不止。
       不知是谁说过,一个人对幸福的感觉,总是比幸福本身的规模要小。可我却不以为然,这是一个因人而异,因事而异的问题。比如此刻,当我想到田蜜肚子里的孩子时,觉得对幸福的感觉,比幸福本身的规模要大很多。
       如果此刻田蜜在我面前,我会蹲下身来,轻轻地贴在她凸起的肚皮上,来感受胎动的神奇,一个新生命即将降生,来到这个美丽的世界上。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爱情的结晶,生命的延续,血液的流转,我就要当爸爸了,这真是一种神圣的感觉,如临群山之巅,沐佛光普照,想着……想着,晶莹的泪珠不知不觉在一个男人的眼眶里闪烁着。
       就在我沉浸于幸福的港湾时,身上的过敏症状开始显现,那些红色小疹子如雨后春笋般疯狂冒出,让我再次领略什么是钻心蚀骨的痒。这症状毕竟不是初次出现,横竖不过就是痒,倒也不觉得有多么恐慌,吃点抗过敏药阿司咪唑,或者去医院打一针,就能解决问题。
       可是现在,我还不能马上去解决痒这个问题,只能靠忍来进行软抵抗,好在这种痒是我所能承受的范围,也许今天的确是喝多了,头也晕晕乎乎的,我踉跄着回到办公室,将门反锁,现在离下午上班时间还有会,准备趴在桌上小睡一会。谁知,屁股刚落到椅子上,外面便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
       打开门,原来是办公室文秘小庹,我有些意外,心想:这个时间来找我,显然不是工作上的事情。考虑到他平时总不喝酒,就算酒桌上坐着掌握生杀大权的上级领导,他也不喝,是一个公认为很有个性的人。而且,和黄威、小乜他们也不大玩得来,所以今天的饭局我没有邀请他。
       小庹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低沉着声音说:“仝沉,打扰了,能进来和你聊聊吗?”
       我嘴上说当然可以,心里却在打鼓,不知道小庹接下来会跟我说什么惊世秘闻,我只有拳头般大小的心脏是否能够承受住。
       小庹走进来,在我对面的木椅上坐下后,左右瞥了下,见没有烟火缸,就将一大截烟灰顺手弹在一个白色花盆里。花盆里本长着吊兰,是田蜜先经过水培,然后移栽入盆,从武汉辛辛苦苦带过来的,她说办公室里放点绿植好,还说了一大堆吊兰的作用,什么吸甲醛、防辐射、吞尼古丁,是天然的空气净化器等。这盆吊兰,刚开始还青枝绿叶、精神抖擞的,最近不知咋回事,突然就泛黄发蔫、死气沉沉的。难道是水浇多了淹死了?难道是水浇少了干死了?难道是没接露气,或者是不见阳光?唉,谁知道呢?也许,都不是。只是,它的生命力太脆弱了。
      办公室一大姐见此,甚是玄乎地对我说,仝沉,别舍不得,这吊兰啊,黄了就剪掉,死了就扔掉,这样放着,风水不好!
       可我真心舍不得扔,这盆吊兰,于我而言,有着特殊的情感意义。
       小庹又吸了一口烟,重重地吐出一口烟雾,就像他吐出的不是烟雾,而是一大口埋藏了许久的怨气。
       我泡了一杯我父亲从大悟带来的绿茶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心里雾霭重重,不知他究竟要揭露什么。
       终于,他抬起头,盯着我的眼睛,开口说道:“仝沉,你似乎和黄威关系很不错,那你应该知道黄威为什么会追小乜吧?”
     “喜欢就追呗,还能为什么呢?”我不解地答道。
       小庹从鼻腔里发出一丝冷笑的声音:“你真是太天真了,想得也太简单了,你真的不知道吗?”
     “真不知道。”
     “那你总应该知道黄威他爸是谁吧?”
     “听说是省局人事处副处长。”
     “嗯,那小乜他爸是谁你知道吧?”
     “这个就不太清楚了。”
     “你果真是一个书呆子啊,亏你们仨还总混在一起,你居然连这么重要的人事关系都没搞清楚。实话告诉你吧,小乜他爸是省局分管人事处的副局长。”
     “哦。”
     “这下,你应该什么都明白了吧?”
     “我还是什么也不明白,小庹,你有啥话就尽管说吧,别再给我兜圈子了,我头晕啊。”
     “呵呵,好吧。其实,我老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参加这样的遴选,我们充当的不过是陪斩的角色,但心里还是不死心,总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当然,这次是我技不如人,我认了。只是你,也太冤了。”小庹摇了摇头,又猛吸一口烟,继续说道,“听说省局这次面向基层公开遴选工作人员,主要就是为了将小乜等干部子女调回省城,可以说这次考试就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当初,之所以将这些干部子女放在孝感,一来是因为孝感离省城近,二来是当时放在省局有些难度,无法一次到位,只得分步进行,现在名正言顺了,他们采取的是农村包围城市的迂回战术,懂吗?仝沉。”
       我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开始有些不自然了,但什么话也没说,不知道小庹接下来还会跟我说些什么。
     “其实,考察过后,在考虑人选时,省局上层的意见是有分歧的,小乜当然可以上,其实你也可以上,因为你的业务实在太好了,省局也需要像你这样的人才,黄威能不能上还不一定。面试成绩出来后,他的排名毕竟在你之后。可是,小乜一直都很喜欢黄威,你知道的,这喜欢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喜欢,而是爱。这一点,单位很多人也都看出来了,私下也在议论。出于女人的自尊与矜持,她虽然和黄威走得近,却一直未向黄威捅破那层窗户纸。但是,跟她爸却摊牌了,这辈子,非黄威不嫁,黄威在哪,她就在哪。”
       我依然不发一言,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已然翻滚起来。
     “她爸就这么一个宝贝千金,从小溺爱至今,只得妥协,再说乜副局长明年就要退居二线了,趁现在手中还有实权,不将女儿调回省局,难道等退下来再办这等难事?于是,小乜她爸和黄威他爸经过反复密谈,最终达成一致,只要黄威肯主动追求小乜,并于今年底以前完婚,也可以考虑将黄威调往省局。”
       说到这里,小庹冷笑了一声,将烟灰又弹进我的白色花盆里,我感觉自己的心被烟灰给烫疼了。
     “黄威一直想重返省城。你知道的,他的消费观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他从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一辆山地车就是五万多,像我们这种从农村走出来的穷孩子,别说买,光听着就有些难以承受,是不是?像孝感这样的小城市,他哪里安心久待呢。让他立刻娶小乜,尽管心理上有些难以接受,可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家里就他这么一个独苗苗,也不可能总持独身主义,总是要结婚的,跟谁结婚不是结啊,虽说小乜有过短暂的婚史,可整个人看起来还是鲜气袭人、养眼怡心的,再说家世背景也好啊。总之,这笔交易,不亏!”
       我的头越来越痛。
      小庹顿了顿,朝门边望了望,用一种神秘的口吻小声说道:“仝沉,跟你说,面试还没开始,他们就知道评委要问什么。”
       此话说完,小庹特意斜睨了我一眼,许是在观察我的反应吧。他手中的烟灰不小心落在地上,风一吹,四散开来,他却不以为意,继续说道:“黄威平时和你关系那么,哈哈,那么的铁是吧,面试题他应该向你透露了吧?”
      “这,他……”我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嘿嘿干笑了几声,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猜,呵,他肯定不会告诉你的。”小庹没有立即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将手中的烟屁股扔在花盆里,然后冷笑一声,说:“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们有关系,我难道就没有么?只不过没那么硬而已。俗话说,花无百日红,迟早有一天,哼,等着瞧……”
       先前的淡定已然不复存在,我的脸变得灰灰的,就像被人给抹了一层水泥。
       小庹并未注意到我的反应,继续说道:“仝沉,你这人太老实太实在了,我不想你继续当傻子,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我是拿你当真朋友才告诉你这些的。这些事,你心里知道就行,可别扩散开去。还有几句话,我本不想说的,可既然已经说了这么多,索性也一并告诉你,你还是醒醒吧,你还真以为黄威将你当哥们儿呀,他不过是看你业务学得好,有利用价值罢了。不信,你走着瞧,等他到了省局,看还理不理你……”
      小庹最后这几句话实在够狠。我承认,我的心口已开始隐隐作痛,一种无边的苍凉如一双巨大的魔爪,紧紧地将我擒获,无以挣脱,愈想逃离,抓得愈紧,像一副冰凉的手铐。
      正在这时,小庹的手机响了,是谭咏麟的《朋友》:人生如梦,朋友如雾,难得知心……
      歌唱到这里,戛然而止。
     小庹按下接听键,昂了一下头,用眼神跟我作了告别,然后边接电话边急匆匆地向门外走去。
      我揉了揉胀痛无比的太阳穴,勉强站起身,准备去卫生间洗把脸,然后去楼下大厅影像机前签到,以迎接下午的上班时刻。
       刚仄仄歪歪地走到门口,身后的电话铃就响了起来,那么急促,那么刺耳,一声胜似一声,让人听了心慌意乱。这架势,这效果,快赶上救护车了。以前我一直觉得这电话铃声音太吵,准备调低一点,又觉事太小,也不知能否调,便拖着没去办。
      我回转身,赶紧接了电话,是省局某处室领导打来的,通知下周一去省局观摩教学,然后给新近考入的公务员授课,让我抓紧时间准备一下……
       省局领导的话还没说完,我的心脏突然有种压榨性的疼痛感,这一切来得如此迅猛,我赶紧用左手捂住心口,却感觉天旋地转,电话掉在桌上,里面传来“喂喂喂”的声音,见没有应答,便挂了电话。
       我用尽全力扶住办公桌,却发现一点力气也没有,眼前一阵发黑,像一摊软泥,歪倒在地,一切的杂音不复存在,世界是如此安静。
       如同戏院里,戏唱完了,唱戏人离去,黑色的幕布垂下来,遮住一切,眼前只有黑色,无边的黑色笼罩了一切……
       惊呼声,脚步声,救护车急迫、刺耳的鸣叫声,相互交织。
 

十四
 

       当救护车赶来时,我哥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医生诊断为心肌梗死。
       三天后,我哥的骨灰被安置在天堂公墓。
       三十四岁,是一个男人事业的黄金期,更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而哥哥你,从小就品学兼优一直稳戴“学霸”桂冠的你,从参加工作之日起就任劳任怨一直刻苦钻研业务的你,却过早地远离了亲人,独自在阴凉潮湿的天堂公墓沉睡。
       当我以我哥的视角讲完他的故事后,梦中再没有出现他的身影,关好的房门半夜也没再发出吱呀呀奇怪的声响,纠缠近一个月的感冒发烧以及幻听幻觉亦随之消失。
       据懂通灵术的朋友说,这是死去人的灵魂不愿离去,来阳间寻找亲人了,给死者多烧点冥币吧,让其灵魂归位。
       是的,我就是我哥仝沉那个既不同父也不同母却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多年在作协工作的妹妹。小时候,我总缠着我哥带我去外面抓蝴蝶捉泥鳅,他总是有求必应,从不曾厌烦过。当父母出去采茶未归,他站在木凳上给我炒花饭的情景常在我的脑海浮现,是今生最值得回味的童年美味。
       只是,再也尝不到了。
       油菜花开的季节,得知我哥在办公室猝死的消息,我的母亲,也就是我哥的继母,抹着眼泪说:“沉沉这孩子啊,从小身子骨就单薄,怎么也长不好,高倒是高,却瘦得跟芦柴棒似的,我以前就说他名字没取好,他死活不愿改,说是他娘取的,唉,这都是命,是命啊。他走了,也好,可以去地下找他娘了。我知道,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想着他娘……”
 

尾 声


       据省纪检监察网发布的消息,省局乜副局长及人事处黄副处长因涉嫌严重违纪,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据内部消息,黄威调往省局后,因生活作风、醉酒驾车、履职尽责不力、违反廉洁纪律等问题,被组织给予行政警告、行政降级处分。另外,他与小乜的婚姻也走到了崩溃的边缘,目前正在协议离婚;一个骤风暴雨的夏夜,约莫半夜四点,某宿舍院轰然一声巨响,院内住户多被惊醒,有人遂下楼察看,发现一棵长了三十年的松柏树被连根拔起,直直压倒在黄威的凯迪拉克上,周围停放的其他车辆皆安然无损;仝沉猝死后第二天,他的同事办公室科员小庹浏览省政府门户网站时,在首页公告栏关于省委组织部遴选机关工作人员公示人员名单里,意外发现了仝沉的名字。事后,据仝沉的妻子田蜜分析解释,为安全起见,早日结束两地分居的生活,他顶住压力,同时报考了两处的公务员遴选考试;得此信息后,田蜜将公示人员名单发至仝沉还未停用的手机上,并用一张A4纸打印出来后,烧在仝沉的灵柩前。另,据某目击者称,当火焰燃烧时,依稀看见了仝沉的头影;数月后,田蜜产下一子,六斤四两。诡异的是,仝沉的生日,恰是六月四日。前去探望的亲朋好友,都说眉眼像极了仝沉;仝沉是工作时间在单位猝死,在儿子满月的那一天,田蜜共获得八十万元死亡赔偿金,并称此项经费将专门用作儿子的教育基金。


       作者简介:万雁,女,现居孝感。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湖北“七个一百”文学人才、湖北省中青年优秀文艺人才库,获“槐荫文艺奖”人才奖(政府奖)。小说作品散见于《长江文艺》、《芳草》、《滇池》、《创作与评论》、《延河》、《朔方》等刊。出版散文集《水蓝风清》、中短篇小说集《两地分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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