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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农历的八月,玉米花生收获的季节。家家户户忙着抢收庄稼,正是倒茬子种小麦的大忙时节啊!
  一辆拖拉机满载着花生“突突”地向场院里开去,一辆辆装满鲜玉米的马车,还有那一推一拉的农用小推车,一辆辆缓缓地从高玉红的眼前走过去,在乡间小路上行进着。这一切,高玉红都不屑一顾,或者说她并没有顾及的权力。姑且说是望洋兴叹吧,她却望见路边的沟里真正放牧着三五只雪白的羊儿。看到这里,她凄然但不失天真的咧嘴笑了起来。嘴角上,那重叠的火泡儿便不自觉地裂开,流出星星点点如同珍珠一般的血水儿。
  覆了地膜的花生地里。
  玉红重新挽起滑落下来的裤腿儿,用尽全身力气去抡起镢头……拖拉机能装一车;马车能装三车;小推车能装十车……糟糕!大镢头抡在脚上了!快跳!向左跳!好险啊!我刚才都想了些什么啊!那拖拉机是你的吗?那马车是你的吗?就连独轮小推车还得去邻居家借呢!真要命!大大你是怎么创业的啊?实行责任制都好几年了,怎么咱家连辆马车都没买下?
  还有一亩多花生没刨完。眼看着别人家都收完玉米了,高玉红心里好焦急啊!嘴唇上的火泡儿生疼生疼的,高玉红一个劲地用上牙咬着下唇。爸爸,我嘴上又起了火泡儿了,爸爸你要是活着多好啊……
  跟在身后拾花生的淑秀,直起腰,用灰暗的目光望着高玉红单薄的身材,有些心疼地说:“红红,你慢点儿刨就中,咱比不了人家人齐马壮的,急也急不动啊!”
  高玉红抬起胳膊,擦擦脸上的汗,对淑秀说:“妈,恁只说不急不急!看看人家都收完秋玉米了,咱家可好,连花生都还没刨完……”玉红舔舔干裂的嘴唇,眼角里溢出了焦心的泪水。
   “妈,真想喝口水,天热死了!”
  玉红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她趁星期天和母亲一起收花生。父亲还拖着病危危的身子,从家里提了水壶,一步一步地送到花生地里。那时玉红好高兴,老远看见父亲送水来了,就欢快地奔跑着去接过父亲手里的水壶,一手拎着,一手扶着可怜兮兮的爸爸。可如今呢?时隔一年,爸爸恁却先走了。想至此,泪水便又如泉涌般地溢满了眼眶。
  水壶其实早就空了。淑秀徒劳地拿在手里,摇了又摇。然后无可奈何地说:“没有了。唉!红红你要是个小儿(男孩儿)该多好啊!”
   “噗”的一声,一颗硕大的泪珠沉重地落在枯败了的花生蔓儿上。接着又是一阵“噗噗嗒嗒”的响声,泪珠就像夏日的雷雨点那么大,那么响地砸在花生蔓儿上。妈恁真烦人!妈恁重男轻女!  
  高玉红痛苦地流泪了。女孩多倒霉呀!她不再理睬母亲的唠叨声,只一下一下,拼命地咬紧嘴唇,机械地刨着花生。
  太阳高高地火辣辣地照在头顶上。母亲回家做午饭去了。玉红借来邻居家的小推车,一个人装起车来。她必须利用中午的时间,把上午刨出的花生全部都推到场院里去。
  哎呀,这是怎么啦?浑身酸痛,特别是腰眼那地方,怎么像是谁用锥子扎似的,好痛啊!用右手狠劲地锤。不行,再用左手。两只手各握成拳头一起锤。再用力,好痛快呀!
  抬头看看天,瓦蓝瓦蓝的,所有的云彩统统都躲了起来,只剩下一个火球似的太阳热烘烘地炙烤着大地。得赶紧装车。怎么车子又倒了?真笨呀,连车花生也不会装了!
  当小推车不争气地第三次歪倒时,高玉红也像一只泄气的皮球,索性躺在没刨完的花生上一动不动。好舒服呀!身下铺着湿乎乎的、被太阳烤的有些热乎乎的花生秧子。身上是秋日正午的太阳,高高地直射着。那强烈的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但高玉红还是觉得挺舒服的。不是吗?刨花生的时候有这么舒服吗?推小车的时候有这么舒服吗?掰玉米、砍玉米秸子的时候有这么舒服吗?玉红贪婪地躺了一分钟,心里还想再躺一会儿。如果能永远这么躺下去就更好了。就好像躺在这湿乎乎的花生秧子上赛过五星宾馆里的沙发,好像赛过英国女王的宝座!
  然而这儿却是中国北方农村的田野;是胶河西南乡种植了花生的责任田!玉红躺着的是急需她刨出的花生果,等着她的是必须推回场院里去的已经晒得半干的花生秧子!一分钟后,弹簧似的,玉红从绿色的花生秧上跳了起来。捶捶腰,又麻利的装起车子来。谢天谢地,这次总算没有倒。或许是躺了那一分钟的缘故,高玉红来了精神,鼓足气,驾起小车,用力向前迈出左脚,再迈右脚。一步、两步、三步……好沉呀!小推车从刚刚刨过的花生地里走过,在暄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车辙。还没推上国防路,高玉红已经是汗水淋淋了。单薄的衣裤几乎被汗水浸透了,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味儿。她放下车子,回头看看走过的路,看着那深深的车辙真有些后怕。想哭,真的,高玉红真相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高玉红揉揉眼睛,望着那成片的花生,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凄凉的笑。这就是我吗?就是那个身材苗条、模样俊俏的高玉红吗?就是那个有着一双黑眼睛的十八岁的高中生吗?刚才这个弯腰弓背、浑身散发着汗臭味的女孩子就是我吗?就是未来的大学生,就是被雪梅预言为未来女作家的高玉红吗?哦,将来……将来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玉红实在想象不出未来的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只觉得顺眼角缓缓涌出两串咸咸的泪水慢慢流入嘴里。爸爸呀,在农村我不得不听从命运的安排,去顶替父辈的职业,苦心耕种农田。爸爸恁可知道,这些责任田拴住了我的心,拴住了我的飞翔的双翅。爸爸,爸爸恁快告诉俺,俺是不是要永远痛苦地在责任田里挣扎啊?昨天俺又遇见雪梅了。瞧人家多神气呀,背着书包,走起路来雄纠纠气昂昂的。爸爸,如果俺不退学,今年就要读高三了。转过年就要考大学了,跨入高等学府,然后当作家或翻译家……爸爸俺真后悔呀!爸爸恁活着该多好,俺就不用退学了……
  的的确确,高玉红从少女时代起就开始做作家梦。

  天闷热的透不过气来。
  “天啊,我实在挺不住了啊!”
  “快点啊,天要下雨了!刨不完花生,雨后地里进不去车,小麦的播种就要被推迟啊!”
  高玉红的两种思想又在打架。
  每每到了这种地步,高玉红就会仰起脸来看看天。看看天上是不是飘着下雨的云。她心里是多么渴望会突然下起大雨啊!如果天突然下起雨来,不但种小麦正用得着,而且也有了歇歇的客观理由。明知这是可笑的,但玉红总觉得只有这样休息一会儿才会心安理得——俺是不想歇的,可天下雨了,没办法呀!
  高玉红在心里咒骂着,干活舍不得休息可真不合算,拼上就是一上午,一下午,活要命哪!可是不这样拼命干,她一个小嫚嫚儿家又有什么法儿呢?其实高玉红这样苦拼的目的,也无非是不愿把农活落在别人家后边,再是想尽量挤出点时间,以便用以自学和创作上。
  高玉红装好最后一车花生,推着走到村前的胶河前停了下来。只见胶河里的水清清的,水光潋滟,河岸上林木葱郁,人影绰绰,形成了独特的胶河美景。突然历史老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胶河位于山东东部,发源于胶南,向北流经胶州、高密、平度,最后注入南胶莱河,全长一百多公里……”
  高玉红走下去,一边洗脸一边想:今天是九月二十四号,再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可丁大海怎么还不给我来信?按去年同一学期的功课进度来推算,现在英语该学第八课了,可是第五课的笔记丁大海都还没寄来,是不是要等到国庆节放假,来我家给我补课呢?这一年多亏了丁大海的帮助,否则我的英语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大海和邱岚老师一样,都是真心希望我早日自学成才啊!我也希望自己有出息,可像我这种情况,怎么能坚持自学下去?怎么样才能不辜负大海和邱老师的殷切希望呢……
  “玉红,还不走啊?”
  说话的是雪梅的妈妈淑英大婶,和她的年仅十岁的弟弟小均。小均手里拎了一把铝铁水壶。
  高玉红双手捧起一掬河水,正待一饮而尽。蓦地抬起头,见是淑英婶在喊她,忙展开愁眉,微微一笑说:“哦——是婶婶呀,就走的。”她望见小均手里的水壶,便高兴地跑上岸来说:“小均壶里还有水吗?”
  小均用力晃晃大水壶说:“还有一点点儿,姐姐你喝吧!”
  “你娘呢?怎么没来收花生?”
  淑英婶见玉红瘦骨伶仃的,还推这么重的车子,心里不禁有些发酸。同时恨起玉红的娘淑秀来。口音里明显带着对淑秀的不满。哼!这个女人太不像话!男人才死了一年,就张罗着要改嫁。半年前淑英婶就看出来了,这个淑秀和村里服装厂厂长丁树好关系很不一般。村里不少人也都看破了这一点,私下里议论,说高玉红的娘早晚有一天会嫁给丁树好的。丁厂长两年前就死了老婆,至今没有再续娶。淑英婶想,如果真有那一天,苦命的玉红可就真的苦透了!亲爹死了,跟着她娘再到后爹家去生活,你说能好得了吗?丁树好还有个老母亲和一个儿子,也就是高玉红的高中同学丁大海。加上淑秀这娘儿三个,往后可就有热闹看喽!
  淑英婶忍不住又问了一句:“玉红你娘没来?”
  高玉红咕咚咕咚一口气把壶里的水全都喝光,才擦擦嘴巴说:“来过的,她回家做饭去了。”
  淑英婶一撇嘴,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玉红你也该回家吃饭了,都一点多了。”
   “我推到场院里就回家。”高玉红指指路边的小推车。
   “哎呀——你家还有这么多花生没刨完牙!该找个人来帮帮忙才是哩,要不靠你自己刨,得到猴年马月才能刨完啊?”
  高玉红双手一摊,苦涩地一笑说:“我找谁呀?都是种庄稼吃饭的,咱忙人家也忙啊!”
   “说的也是。不过……玉红,婶婶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高玉红一愣,微微一皱眉说:“婶儿有什么话您尽管讲就是了。”
  淑英婶看看四处无人,才凑上去,压低声音说:“玉红,自从恁爸爸死了以后,恁妈对恁有什么两样没有?”
   “婶,我……我说不出。”
  高玉红为难了。说心里话,娘待她还算可以,虽说没给她过分的关怀,可是也没有过分地虐待她。爸爸在世时,娘只是一个既不关心她但是也决不迫害她的局外人。
  “怎么会说不出?这一年多恁娘待恁比以前厉害还是和从前一样,恁还感觉不出来吗?”
  “婶婶,俺真的……感觉不出来。俺爸爸活着她有时也骂俺,那是俺做了错事的时候,俺想这不算过分。恁想想俺爸爸走了以后,虽然俺娘常常骂俺,可那都是俺惹出来的。俺爸爸不在了,又欠了那么多债,俺娘的心情肯定不好,容易发怒,俺想也不算是虐待俺。”
   “唉!你这孩子……你说说看,怎么是你惹出来的?”
   “嗯……”高玉红想了想说道,“有时候晚上俺看书看得时间长了,俺娘就催俺快睡,俺说俺不困再看一会儿,她就要骂俺不顺手了。俺想如果俺听她的,马上睡觉,她还能骂俺吗?这就是俺自己惹出来的了,如果俺爸爸活着,俺娘也一样要骂的。”
   “不见得吧?就是恁娘骂你,明着看是对你的身体着想,可实际上恁娘还不是怕恁用电多拿电费,给家里浪费钱!恁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高玉红凄然一笑,心里暗暗想到:恁怎么这么爱管闲事?
   “玉红,听人说你妈跟服装厂的丁厂长关系不错,是不是恁妈要改嫁呀?”
  高玉红的脸,腾地就红到了耳根!“俺妈的事俺不知道,婶婶恁可不要乱对人讲啊!”
   “是呀,是呀。婶婶不过随便问问,哪能对别人乱讲!”
  其实,刚才淑英婶已经从高玉红那含含糊糊的话语里,断定淑秀跟丁树好是真有其事了。心里便更加恨起这个与她毫不相干的女人来。实际上高玉红也是与她毫不相干的,只是觉得这孩子太可怜了,出于一种对孩子的同情心,她才将感情的天平悄悄地偏向了玉红。旧中国几千年,新中国几十年,胶河人有一条美德被沉重地负载着——人们都同情身边的弱小者,同情生活中的失意者。

  “玉红,自从恁爸爸死了以后,恁娘对恁有什么两样吗……有什么两样吗?”
  “玉红,听说恁妈跟服装厂的丁厂长不错,是不是恁妈要改嫁呀……是不是恁妈要改嫁呀?”
  自从那天中午,听了淑英婶的话以后,高玉红的心不由为之一动。这两句话常常在她的耳边响起,搅得她恍恍惚惚、心烦意乱。爸爸死了以后,妈妈对俺有没有两样呢?妈妈和丁叔的关系确实不一般,难道她真的要改嫁吗?她万一真的改嫁丁叔了,那么俺怎么办呢?大海怎么办呢?我们俩……
  高玉红开始变得更加沉默了,也变得惊觉了。常偷偷地观察她母亲的脸色,一旦发现淑秀脸色阴沉地对她讲话,她心里就难过,脸色也随之拉下来,变得阴阴沉沉的。并且常常和她母亲顶嘴,淑秀当然不会容忍她这般无礼的,服装厂的丁树好叔叔和她爸爸是老同学,本来经常到她家玩。小时候,高玉红只要一见丁叔叔的影儿,老远就跑着跳着扑上去,叔叔长叔叔短地喊着。可近来却对丁叔叔也冷淡了。丁树好每次来高家,玉红总觉得他不怀好意。对他不咸不淡的,做出一副理也不愿理、看也不愿看的样子。
  那天中午,高玉红从地里回到家,刚走到院子里,就见丁叔叔从屋里急匆匆地走出来。玉红将头一扭,一声不响地拐到东边兔窝前,装作看小兔的样子。丁叔叔也没法儿开口说话,便讪讪地笑着搓着双手快步走了出去,她娘跟在后面送丁叔叔出了大门,在门外两个人还站了五六分钟,嘀嘀咕咕地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送走丁树好,淑秀脸色就变得难看了。她怒气冲冲地走到高玉红面前训斥道:“玉红你不要这样,这样没大没小没教养的样子!你都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越长越没礼貌了?和恁丁叔叔头碰头你都不叫一声,你哑巴了,咹?实在不像话,往后你再敢这样……”
  “我偏要这样,你敢打我吗?”
  高玉红有些故意气人了,她仰头瞪着面前的母亲,脸上满是挑衅的表情。淑秀气得浑身发抖,举起的手在空中晃了晃,又无可奈何地放下了——唉,闺女大了,打不得呀!
  就这样,高玉红和她母亲孙淑秀的关系越来越僵化,两人之间的隔阂也渐渐加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