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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阳哥的爱情履历书

作者:王一敏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56194      更新:2023-06-25

       1968年的那个春日,阿阳哥从中国两弹的发射点——新疆罗泊湖腹地的马兰基地,来到上海二机部某研究所长期出差。

       几年未见,阿阳哥五星帽徽绿军装,脸堂宽阔红润,让我们觉得非凡的英武。弟弟拉着解放军阿哥的胳膊不肯松开,弟弟坚信解放军阿哥来了,别人就不敢欺负他了。弟弟的感觉一点儿也没错,冷冰冰的造反派邻居,看见我家来了个军人干部,脸上的寒气立刻退却了许多。阿阳哥觉察到了我们心里的乞求,决定离开部队招待所沧州饭店,搬到家里居住。为此,父母晚年每次回忆到那段日子,总要说一句,那时家里幸亏有阿阳在。

       阿阳哥每天在我们家进进出出,到哪儿,干什么,大家心照不宣,一概不问。因为,《羊城暗哨》《秘密图纸》《铁道卫士》《国庆十点钟》已经深深地印刻在我们的脑子里。他手里提的黑色皮包,总是沉甸甸的,不用说,里面肯定装满了国家的机密。

       快入冬的某一天,阿阳哥突然带来一位年轻女军人。宽肥的军服,完全遮不住女军人婀娜的身材,她的肤色白里透粉红,长长的睫毛,垂盖眼帘,美得令人炫目,除了电影,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真人!我们仿佛陷入神奇的幻觉,大家都张大了嘴巴。

       一贯自信无比的阿阳哥,这时,言语有点结巴,他介绍说,这是芳芳,浙江省军区文工团的舞蹈演员。

       ——是女朋友吗?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我胆大,打量着美人,问题直接从嘴里往外冲。

       ——是的。刚刚认识。在湖州。

       不料,芳芳比我还爽直,问题回答没有半点弯曲。一口南方普通话,从她嘴里吐出来,竟然十分顺耳好听。

       我们马上明白了——一个多月前,祖母去世,阿阳哥特地赶去湖州帮忙操办丧事,在湖州住了好些天。

       那个时候,芳芳也正好在湖州探亲。芳芳和阿阳哥一样,幼小就失去亲生父母,与哥哥相依为命。芳芳的家,离观凤巷18号不远,斜穿过几条狭窄弄堂就到。姑妈很早就知道芳芳的身世,那几天,她偶然发现自己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两个年龄相近,容貌俊好,工作上乘的男女军官,顿时脑洞大开,找了个擅长做媒的街坊,去芳芳的哥哥家打探。缘分来临,人,真的是逃也逃不脱。据说那天,芳芳正在家里打点行李,准备第二天回杭州。她是文工团的主要演员,她跳的独舞,曾受到周恩来总理的赞赏,还在舞台上与总理合过影。可是,当她瞅着阿阳哥的照片,听了街坊的介绍,手就停下了,决定推迟回程,同意街坊安排见面。

       那时的阿阳哥心情很差,最宠爱他的祖母阴阳两别,培养他成长的小伯(我父亲),还在接受审查,并没有心思相亲。

       可是,就是那个晚上,天上挂起了一轮金黄的明月。观凤巷18号的楼上,阿哥的眼前走来了芳芳,芳芳象一道奇异的亮光,把他激楞了。他们不说话,互相瞅着,心就通了……以上这些,绝非我的想象,而是三年以后,我亲耳听到姑父和邻居男孩奇荣的详细讲述。他们两人亲眼目睹了整个相亲过程,虽然,他们当时一个是老男,一个是少男;一个是过来人,一个是未来人,但遇到漂亮的美女,不论年纪大小,男性的目光都会发出特别的光芒和兴奋,呈现出特别细致的记忆!

       阿阳哥和芳芳,两个人互相喜欢,恋慕,但好得也实在太神速了,才几天功夫,就这样急吼吼的,到了领进家门见大人的程度。那几天,阿阳哥心扉的城府,仿佛被全部拆除,满腔的欢喜毫无掩饰地直往外泛滥。甚至,把我们几个聚到一块儿,得意地问:怎么样?灵伐?

       阿阳哥将芳芳安排在愚园路608弄的房子里暂住,等候我父母的见面,但是,父亲单位不肯放他回家。母亲倒是见上面了,她表情矜持,抿着嘴笑嘻嘻的。然后,认真地询问了他们今后的具体打算。虽然母亲好象是很满意的样子,不过日后,我听见她向父亲传达见面情况时,提过一句:芳芳漂亮是漂亮,不过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排牙根……

       因为是姑妈主导的相亲,男女双方又合意,父亲自然也就双手赞同。于是,阿阳哥立即向马兰基地的二十一研究所打报告,申请组织批准恋爱。这好象是当时中国军事机密单位的法定程序,叫政审,即对申请进行政治审查,组织开始走程序。上个世纪60年代的走程序,主要是二十一所派专人到湖州,外调女方家庭的情况;到杭州,去省军区文工团了解女方的政治表现和生活作风等等,然后组织上综合各种因素,给出可否的结论。

       此时,革命形势的大浪潮,正在汹涌澎湃,全国铁路公路的运行时刻,常常被漠视。而人事调查政审,又大都以大红印章的介绍信为证,以手书的纸质文本为实。所以,人们等待程序结果,肯定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想想这是革命军人之间谈恋爱,阿阳哥和全家人一样,都很乐观。芳芳回去以后,他一有空,就溜号往杭州跑。

       这时,我们的年龄半大不小,对爱情懵懵懂懂,想到我们过去对阿阳哥是那样的崇拜,那样的五体投地。在我们有认知的时候,阿阳哥已经从上海最有名的上海中学高中毕业,考进了中国最有名的北京大学,学习最尖端的核物理。我们那时还小,不清楚他是在学习制造原子弹还是在学习发射原子弹,只知道北大的核物理要读六年,只知道阿阳哥不但读书功课好,体育也好,特别是篮球架下他几乎战无不胜,炼得人高马壮,胸肌鼓鼓,肩宽膀圆,再加上他原本的浓眉大眼,在北大校园里,已是明星般的存在。如今,他为了美女,竟然如此丢魂失魄,我们实在忍不住要呲着牙、瘪着嘴地嘲笑他!

       日子到了1969年。那年春节,家里特别冷清,父亲单位不放他回家过年。大年夜,我看见母亲一个人在房间里,不开灯,对着窗外落泪。阿阳哥也没有在上海过年,不知是去了湖州?还是杭州?还是回了新疆?

       总之,那时的上海,正在大张旗鼓总动员,动员家长们放手十几岁的中学生,到广阔天地下乡务农。

       几个月后,我身背三八式步枪,高唱着我们走在大路上,已经在中国最北边疆的国境线上巡逻。那时,脑子好象不是自己的,身体也好象也不是自己的。

       过了一阵子,情绪稍安的时候,我才发现,周围的人晚上都很安静,她们钻进被窝,打着手电筒在那儿写信,多数是给上海家长的,也有给下乡同学的,吉林、内蒙、安徽、江西、云南等,一封又一封……我这才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过去与自身有牵挂的一切人和事。

       一个多月后,家里终于来了回信,说父亲解放了,组织通知他去南京的梅山下放劳动。说外婆已从北京回到上海,因为舅舅也下放了,下放到了陕西的山沟沟里。又说阿阳哥为了芳芳,已决定转业,芳芳也一起转业……

       家信中,全部是大出我所料的事情。

       那个年代,每天,到处,都会生发无数人们无法预测的事情。就像我,不知是谁驱动了我身上哪个引擎,让我不顾一切,执意要去黑龙江一样。

       阿阳哥单位的审查结论很明确:不同意建立恋爱关系。理由是:芳芳原生家庭的成分复杂,不符合政审要求。

       看到这样的组织结论,家里的大人都很震惊,因为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阿阳哥身上,已经是第二次了!

       也就是1963年我去湖州的那个暑假,阿阳哥没回南方,原因是他在北大的未名湖畔谈恋爱了。

       恋爱的女生是北京人,比男生低一年,女生读北大核化学专业,男生读北大核物理专业,两人专业相近,又都喜欢篮球。女生特别欣赏男生的学习法则:每天多看书一小时。晚上图书馆关门后,她跟着他转移到大教室,大教室熄灯后,他们又一起跑到路灯下。女生聪明活泼,喜欢提问题,男生足智多谋,总能让她满足。正式建立恋爱关系以后,她才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是中共建党初期的元老,自己亲属中,有当时中共中央地方局的重要领导。女友把自己的一个照相簿送给男友,里面有她佩带红领巾的照片,爬长城的照片,北海划船的照片,还有在机场向外宾献花的照片……整个成长记录都原原本本地交给男友,照相簿压在男友的枕头下,每天晚上男友躲进被窝,拧开手电是他最激动的时刻。

       我那时人还小,情窦未开,对这个事情模模糊糊,但父亲母亲姑父姑母都晓得,祖母也知道,不过老太太不清楚,她的长孙是与中央领导的子女在谈恋爱。

      1965年初夏,阿阳哥北大毕业分配到二十一研究所之前,在社会关系栏里正式填上了女友的姓名,并获得组织许可。

      1966年初秋,国家头号和二号走资派下台,同时,女友的家长也被揪斗打倒,女友的亲属,更是定性为死不改悔,提上了全国人民都声讨的走资派榜名。这个情况立即引起二十一所的重视,所里有关部门找阿阳哥郑重谈话,要他考虑个人前途,中止与女友的关系,否则关系到马兰基地的去留。那时,阿阳哥的研究刚刚上手,小伯(我父亲)也在受审(尚未结论),自己如果不表态,工作岗位岌岌可危。在军令面前,一贯自负的他,终于妥协,服从组织决定,不得不提出与女友分手……

       我现在的叙述,很象一杯白开水,平淡无味。也许是当时自己没有亲眼目睹或亲耳聆听阿阳哥心力绞斗的场景和过程,也许是在南京梅山的工棚里,父亲的讲述过于冷静和淡然。总之,这件事让人感到很无奈,很惋惜。我心里甚至觉得阿阳哥有点无情无义,让女友在家人落难的重困中,又失去了恋人……

      谁也没料到,这段让阿阳哥刻骨铭心的往事,时隔四年又会重演!而且,这次组织的态度更加坚决更加强硬,容不得他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它象一把铁拳,将他胸中神圣的情感捅得地动山摇,阿阳哥难受,撕扯分裂的心,让他雄壮的体魄蜷缩起来,他觉得天很低很阴,人透不过气,他觉得身子很沉很软,象被抽去了筋,他觉得眼睛里的每一个人都歪脸歪脖子的不顺眼。那几天,他向出差单位请了病假,一个人躲进沧州饭店,独自喝酒,自己与自己下棋……

       同一个时间,还有一个灵魂在颤抖哭泣,那就是芳芳,从小失去亲人的她,实在太爱恋阿阳了,阿阳在她的心里早已胜过一切!芳芳随便怎么也想不通,那些从未谋面的海外关系,突然间象一道铁壁铜墙,挡住她缠绵的情深意切,成为她必须要与阿阳分离的理由!一个深夜,她偷偷走出宿舍,一个人沿着寒风中的西湖,一圈又一圈的狂走,她抽泣着,肺腑发出绝望的呼喊,但是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也不灵。她又对着雷峰塔和净慈寺左右叩拜,但此时它们早已封闭,庙内空无一人。哭干眼泪后,她给阿阳哥留下了遗书,准备一个人离开这个世界……这一切,都被芳芳的一个战友看在眼里,她一边向文工团汇报,一边尾随着西湖边上的芳芳,设法保护。文工团没有办法,只好派人到上海,找到同在痛境中的阿阳哥……

       之后,阿阳哥和芳芳,这对原本在部队大有前途的男女职业军人,决定放弃专业前程,放弃不低的军衔,打报告双双复员,芳芳复员到十二岁(12岁考进文工团)就离别的家乡湖州,阿阳哥放弃原复员城市上海,把户口签到湖州姑妈的家里。

       那年,两个人穿着没有红领章红帽徽的军装,在湖州登记结婚,芳芳分配到湖州丝绸厂做挡车工。阿阳哥转业进湖州农机厂当技术员。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工人阶级领导一切,湖州丝绸厂和湖州农机厂,湖州城里屈指可数,按今天的语汇,属于响当当的龙头企业了。想到正在当农民挣工分的姐姐和我,父亲母亲就觉得阿阳和芳芳的工作很不错,而且他们结婚的时候,口袋里不但有部队的转业费,还拥有湖州转业军人安置办配给的婚房,这一切,是当时许多同龄人梦寐以求的安稳生活。

       他们的婚房在南街的一条小巷里,一间不大的厢房,木格长窗外,长着一棵日久的乌桕树,它漫开的枝叶郁郁葱葱,让两个年轻人满心欢喜。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新生活的第一页,很象乌桕树梢上的浅色小花,毫不张声的却自我欣慰地开启了。

       小城里的小日子,安稳,安静。芳芳很珍惜,很勤勉。洗衣做饭打扫卫生,老虎灶泡水买菜买早点,所有家务都不让自家的男人插手。阿阳整天两手插在裤兜里,很清爽,很悠闲。农机工厂里,抓革命不促生产,技术员挂个名没什么事干。他没有心情跟着形势唱高调,也不喜欢坐在办公室捧着茶杯看报纸。他常常到不开机器的车间里转悠,或和人下棋,或打一圈扑克。他得意的核物理,面对机床修理和图纸设计,一时也靠不上去,但是他每每见到车间里有真本事的老师傅,马上象是见到基地的首长一样,毕恭毕敬。他的身上,原本就没有多读几年书而搭起的架子,也没有半点知识分子的酸臭假谦虚。所以很快,他每天一套上工作服,就能张三李四的,在工友间呼朋唤友,和工人阶级们打成一片了。而下班回到家,芳芳早早地已备好几碟他爱吃的小菜,他只需坐上八仙桌,抿着嘴悠悠地喝绍兴老酒。

       扑克,下棋,小酒,都是当年新疆马兰基地枯燥生活的馈赠,现在,意外的,在阿阳哥的湖州生活舞台纷纷登场。

       然而,跨越大半个中国,同一个时间的另一个空间,阿阳哥每天多看书一小时的学习法则,却还牢牢记在我的心头。那时,我和同伴们正背着行李,高喊口号,胸怀人定胜天的信念,阔步挺进大兴安岭深山腹地修公路。我白天体力劳作,晚上,伴着油灯,一知半解地通读《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资本论》,以及,有头无尾破破烂烂的《牛虻》。

       大约过了两个多月,路基形成的时候,县慰问团进来慰问演出。领导们带来的一个绿色大邮包,它就象是圣诞老人肩上背着的那个礼品口袋,让大家欣喜无比。我也恩赐到了一封家书,母亲娟秀的草体小字,铺满了几张薄薄的信笺,我在阅读它们的那一刻,感觉它们象饕餮美餐,满足了我心底里最最的渴望,超越了一切巨人伟言。

       就是在这封信中,母亲提到了湖州的芳芳,说芳芳已经怀孕了,妊娠反应很大,但还是不让阿阳做家务,她身上没有一点娇气,阿阳真是好福气……

       这可是喜事呀!

       那时的我,当然完全不懂怀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只知道这是女人的生理机能,我只看见东北屯子里的女人们,大肚子此起彼伏,她们就象母猪下崽一样,掀开门帘,家家都能撒出一窝活奔乱跳的小娃子。

        但是,芳芳的情形怎样呢?她那么瘦,里里外外的,那么大包大揽的……

        不久,我在北国的善感和担心,在后来的陆陆续续听说中,获得了印证。

        据说怀孕的初期,芳芳天天吐,吃什么吐什么,吐得天昏地暗,面如土色。阿阳吓坏了,站在边上搓着手,不知该怎么好?他劝芳芳别去丝绸厂上班,在家休息,芳芳不肯,只同意让阿阳骑车送她去工厂,那时候车间里照顾她,让她负责毛坯丝绸的质量检查。阿阳还是不安,去问姑妈,姑妈不肯定地说,芳芳可能是体质弱,反应才这样厉害的吧。阿阳又去问别人,别人说,女人怀孩子都这样。芳芳也说,车间里的姐妹们都讲不要紧的,挺一挺就过去了。

       大家都以为芳芳挺一挺就会过去的,连湖州人民医院的妇科大夫也是这样的判断。可是到了第四个月,芳芳的妊娠反应还是不见好转,体力却日渐衰弱。进入第五个月,芳芳的肚子已经明显的隆起,小生命的物理形态已经活脱脱地筑巢在她的肉体里,她不但能感应到小生命轻轻地蠕动,偶尔,自己的手还可以触摸到孩子的肢体,这让芳芳兴奋不已,常常一惊一乍,脸色一阵红一阵灰。然而,她还是不想吞食,她以为,是小生命的身体躺在她的胃袋上,很调皮地用力气压着胃袋,让她一吃就恶心,就要吐。她苦笑着,双手支撑着后腰,仿佛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有苦才能有甜来。她更瘦了,皮包骨头,眼窝抠陷,腿脚颤抖,一回家就瘫软在竹塌上。阿阳不解,自己翻书查找原因,但也是一知半解,最后找我母亲商量。母亲建议芳芳最好能到上海的大医院里来检查一下。

       他们马上就过来了。

       那个时候,上海大医院里的权威们基本上都下放了,不过,想办法托熟人还是可以挖到高明的好医生。阿阳和芳芳当时就住在愚园路的608弄里,急切地等待好医生的出现。

       母亲的友人终于挖到了靠边的权威医生,他仔细地检查了芳芳的身况,建议立即住院。第二天,医生又私下邀请了其他医院的两个医生过来会诊,会诊的结果很快出来:说是孕妇的胃部发现一个肿块,该肿块很有可能属于恶性,但因胎儿的存在,目前无法进行化学或放射学技术的干预。

       医生们提出,虽然病灶因患者怀孕耽误了时间,但是如果现在马上中止妊娠,实施当时国内最先进的治疗方法,或许还有救的希望。人命关天,这样的轻重取舍,阿阳虽然难受,但十分明白。他走到芳芳的病床边,抚摸着芳芳那两根可以折断的细臂,结结巴巴地告知了医生的建议。

       谁知芳芳没听完话,就用足力气“啊”地叫了一声,身体象一条毛毯,从床上滑落下来,她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床沿,双手捂着腹部,好象马上有人要过来抢肚子里的孩子一样,非常惊恐。

       阿阳知道她的脾性,他跪在芳芳面前,苦恼得无语。时间不等人啊,我母亲干过政工,一次又一次赶去医院做芳芳的思想工作,姑妈也特地从湖州赶来,连我的姐姐也从下放的农村过来,在病房门口守着,盼望芳芳能听大人们的话。很久以后,我听到过母亲和姑妈的抱怨,她们说,从来也没有碰到过象芳芳这么犟的人,任何劝说都是零。啊,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一根筋呀,不过想想,其实我也是相同的人。

       芳芳胜利了,没人敢动她的一根汗毛。她和阿阳的结晶在九个月的时候提早来到人世间,虽不足斤两,但是个漂亮的女孩,象芳芳,也象阿阳哥。

       然而,婴儿落地,羊水泻下,腹部气体刚刚滤去,癌细胞们就疯狂地倾巢而来,腹水和肿瘤迅速地占据了原先胎盘的空间,接着开始大举向其他器官浸蚀。那一刻,芳芳的肚子不但不见收势,反而比过去更加肿大更加坚硬!医生过来,看了摇摇头,两手放到背后,叹口气默默走开去。全家人都明白,没救了,任何方法都晚了!无用了!

       没过几天,芳芳就咽气离开了人世。

       听说,临终前,芳芳脑子始终清醒,她和阿阳哥两个人单独在一起,她好象向他作了许多交代,但谁也不知道芳芳交代的内容。有人问起,阿阳哥总是含含糊糊地混了过去……

       那年,芳芳走了,留下一个女儿,取名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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