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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岛札记6: 海的石头

作者:姚筱琼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7941      更新:2020-05-28

  我在椰岛生活质量不高,吃不好,睡不好。

  湖南人爱吃炒菜,口味偏咸、辣、酸,椰岛人口味偏清淡,多吃水煮菜。谢老师家厨房没装抽油烟机,他叮嘱我不能炒菜,可以水煮。我试着用白开水煮西洋菜和海鲜,吃过几次之后,恶心想吐。学校食堂牌子上写的湘菜也吃不惯,觉得和粤菜是一个味道。正宗湘菜得到校园外面小餐馆去吃。路远,每天来回跑,费劲。遂想了一个懒法子:早餐和午饭合二为一,用酸辣方便面解决,晚上煮米饭,用榨菜、豆腐乳下饭。清苦的生活让我饥肠辘辘,身体轻盈,内心充满忧伤。

  睡不好是因为真空被太薄。我买两床真空被,一床垫,一床盖,睡了一晚才知道,真空被看上去厚实,实际上就是两层布的厚度,相当于直接睡在凹凸不平的板上。那板子被我清洗后,让海风吹成一块一个样,怎么也铺不平,布料又滑,布随人走,硌醒之后我像一个梦游者,拥着盖被下床,赤脚走到飘窗上,靠着玻璃坐着。“真空被,真TM空。” 骂一声,戛然而止。

  我开始意识到扔掉前任房客的竹垫和海绵垫是一种错误。回头从垃圾站拿回来,不免遭人白眼。

  自卑。恼怒。抱怨自己低能。独居生活不仅需要巨大勇气,还需要无敌的能力。如果没有独当一面的生活能力,情况就会像现在这样糟糕。好在我有一种吃苦耐劳的精神可以利用。我也从来不会因为一件糟糕的事而影响很久情绪。我将竹席铺到卫生间,用刷子蘸洗涤液两面刷洗,然后用花洒喷热水烫洗。竹席的包边遇水烂成齑粉,随水流淌,看上去要散架的样子,我改用凉水冲洗,它顿然缩紧,好像有股神奇的力量在帮助它恢复如初。

  把竹席摊在楼下草地上晾晒时,看见刚才白眼的妇人牵着一条宠物狗走来,我反应极快,立马捞起竹席,晾晒到石堆上。那些圆滚滚的黑石头,是“海的石头”,经过沧海桑田之后,三三两两摞在这里,成了园艺造型。我怕她的狗随地大小便。她嫌弃我,我也嫌弃她,算扯平。

  海绵垫下水之后很沉重,我只能使脚踩,足足踩了一小时,然后给它拉到洗脸池上沥水。使力的时候,我的手指甲都翻转过来了,每拉扯一下,就翻转一次,感觉好怪异,像塑胶做的伪劣产品。

  中午菲菲帮我抬下楼,晾晒到石头上面。

  整个下午太阳是最厉害的,我的精神状态和身体状态都不错。我抱着笔记本电脑,往干干净净的石头上一坐,背靠椰子树,在树阴的遮挡下无比惬意地写作。

  我在写一个关于含羞草的故事。那年,我妈坐月子,学校调来一个年轻女代课老师。她带来一钵有趣的草,放在窗台上,没事碰碰它,像个羞怯的孩子,整株枝条垂下,齐刷刷合拢叶子。起初,我被它的灵性和敏感吓一跳,慢慢才觉出好玩。后来碰多了,它累死了。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我担心女老师回来伤心,遂满世界寻找,找了很久也没找到,有的模样虽相同,但触之没反应。我依样给它种上,心想她也许有办法让那草灵动起来……

  写到这里的时候,感觉双手发烫,痛得很。我停下来,对着手吹着气。一眼瞥见石头缝里长着这种草,叶子小小的,正面翠绿,背面灰白,对生,像一片片羽毛。茎脉紫红色,长着小小的倒勾刺,开着淡粉色小球花。我促狭地照着它吹一口气,这傻缺像突然接到命令,两排站着的叶子“唰”地合拢,动作那叫一个神速。我的玩性上来了,放下电脑,在石头间跳来跳去,嘴角含笑,故意逗弄这种小草。

  草地上到处可见含羞草,石头缝里的格外高挑、柔软、清新。还别说,圆乎乎的黑石头,配上这种傻乎乎的草,自有一种呆萌的趣味。

  我问菲菲:为什么椰岛的石头是圆的?

  菲菲答非所问:这里是红沙土质,可能就地取材,在哪挖到就堆在哪,省得搬动费劲。

  我说:知道海的石头为什么是圆的吗?

  她说:河里的石头也是圆的呀。

  我俩驴唇不对马嘴。

  菲菲说得没错,桂林洋以前是大海的一部分,后来变成了陆地,开发大学城的时候,这些石头在哪挖到,就堆在哪。因为它们太大了,搬动费劲。

  这些圆形巨石散布在草地各处,本来没什么奇怪的,但我却很好奇这些圆石是怎么形成和埋没的。它们是原本就存在于此地,还是来自其他地方?是来自大海深处,还是岸边礁石?有一点是无疑的,那就是海浪冲刷的结果。但这个过程得多缓慢,多漫长?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得经历多少时光和岁月的磨砺?我想起一则寓言:

  鱼儿问水底的鹅卵石:“我看到的石头都有棱角的,怎么你却是圆圆的?”

  鹅卵石笑道:“我过去也是有棱角的呀!”

  “那么,你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是水把我们变成这样的。”

  “什么?”鱼儿惊讶地说,“水有这么大的力量,能把你变成这样?”

  “水不断地冲刷着我们,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大约几千年,甚至上万年,我们才被冲刷成这样。”

  所以有人说,海的石头,让人想起水的力量和时间的痕迹。

  世上很多人也像海的石头一样圆滑,也让人感叹他们所经历的岁月流徙和蹀躞打磨。总之一句话:活得很不易。

  也许,我们讨厌圆滑的人,但事实上我们也做不到包容棱角分明的人。梁漱溟说过,人一辈子首先要解决人与物的关系,再解决人与人的关系,最后要解决人与自己的关系,只是,最后一条最难。很久以来,我一直困惑自己是个棱角分明的人。因为怕硌着别人,尽量躲开世人。但又因为躲避而永远无法圆融地处理好与人、与物、与这个世界的关系。既然圆滑是打磨出来的,那么我想,我的棱角什么时候磨平?

  渐渐,等到我的棱角磨平了,就真的与世界圆融了吗?

  那今生今世就会少了很多痛。因为,我怕硌着别人,没少硌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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