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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秦腔》评论的评论

作者:何英      进入个人主页      阅读:3427      更新:2013-09-10

  在文坛一轮一轮的热闹里想要看到事情的真相变得越来越难。站在2006年看2005年,最热闹的大概还非《秦腔》莫属。一位谢姓论者不是说贾平凹是带有神话色彩的作家吗,作为一个评论者,自己都先期将对象神话了,你还能指望他能多大程度地说出真相?我是一个迫切想知道评论界究竟是怎么评价《秦腔》的人,但我最后看到的还是失望。先是京沪两地的评论家跟商量好似的众口铄金,结论相似得让人疑心大家是不是都长着一个脑袋。接着是贾平凹本人高调回应李建军,其胆汁质性格令人又怕又喜,留下的印象是大牌作家不好惹。面对众口一词的盛赞队伍,李建军显得身单力薄寡不敌众。其实,李氏著名的恋污癖、性景恋理论及修辞批评,也只是很小程度地说出了《秦腔》的问题,攻击人家修辞上的特点往往是吃力不讨好的,你说这是错的,必有人可以证明你说错的地方正是其优长,从而使你的论据显得可有可无。也就是说,《秦腔》的毛病根子并不在李建军所提出的地方,反而是贾平凹的亲友团成员谢论者看到了端倪,可是谢论者也是太聪明了点,恐怕内心早就深知贾氏作品的病相及成因,却反其道而行之,总体来说,其批评策略是你缺啥我给你补啥。
  谢的大作叫作《尊灵魂、叹生命——贾平凹、秦腔及其写作伦理》,全文分五部分。也许五个部分之间有着应该有的逻辑顺序,但通篇看完,其逻辑显得不是那么清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相互纠缠,起码第一部分就是一会儿说其语言,一会说其精神,一会又绕到语言上。只是到了第二部分,他提出了一个整体观。第四部分当然得突出强调灵魂、生命了,第五部分则大有深意地提出了宽恕、仁慈?对照谢的全文,可以看看什么叫黑白颠倒,什么叫缺啥补啥。
  谢首先将贾平凹的写作态势来了一个高度评价,“在……之中是少有的,或,少有与之匹敌的”;“除了几个……之外,其他作家都是不具备的”,等等成了他的一种基本判断句式,每当他要来一个拔高式判断时,这种句式就会出现,也是,不贬别人怎么显出自己,不做这样的判断何以见出气势和高明!  


    (一)


  因为看不到真相,便去买了一本《秦腔》,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看完,之所以花一个月并不是因为炒作上说的《秦腔》的难度,《秦腔》毫无难度可言。就觉得有些受了欺骗和愚弄,先就对此印象不良,贾平凹真把自己当成了明星文人,一举一动都透着令人难堪的自恋,一个精神上要不断撒娇的作家能有多大的襟怀去容纳他人的苦难,而所谓的慈悲和怜悯又从何而来?
  可是怪了,谢论者偏偏要说贾平凹的精神性,说贾氏的写作与细节结合,是负担了当代中国精神境遇的作家。他负担什么精神了?一个《废都》充其量写了文人在市场经济下的落漠和挣扎,通篇充斥的是自私低级的自我迷恋,那种旧式文人自我玩赏寄情男女的嗜好达到了登峰造极。他倒是也把西京的社会形态纳入进来,可是你依然看不到严肃的带有净化性质的叩问。东拉西扯的各色人等毫无关联地在作者的安排下随意出场,没有中心没有主题没有意义。而穿插其中的黄段子顺口溜则适时点缀吸引眼球。
  本来我也是慎用“崇高”这个词的,自从上个世纪80年代之后,这个词就因太强的意识形态色彩被打入冷宫而不得超生。之所以这里又要用,实在是因谢论者太过高抬了《秦腔》的精神性,在于他自始自终扛着精神的大旗,动不动要提到灵魂、心灵。在这一点上,谢论者是不含糊的,也正是因着这一点,他能从一大堆掉书袋的评论家中脱颖而出。可是在贾平凹这里,他也学着别人玩开了理论,让人觉得他就是不看《秦腔》,凭着他的几套说辞,他也可以把《秦腔》评得至高无上呢。
  通篇看完《秦腔》,除了贾平凹令人惊叹的语言奇观和还原呈现的本领,我感受不到一部优秀作品所应具有的那种品质。谢论者却用了四个维度来诠释它。《秦腔》让我看到了中国人的精神矮化。不论哪个人物,哪怕他身遭了怎样令人同情的苦难,最后依然看不到这些苦难所带给他的灵魂上的痛苦和抗争,人们只是在承受在消解在保命,在相互看笑话。而作为叙述者的贾平凹则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漠,他热闹的叙述更象是在隔岸观火,故乡和乡亲的是是非非在远离他的地方自己排演,他是真的不愿说“知道”还是他就没有这个思想能力?一部作品若是就这么匍伏在地面上,没有任何可以想象的出口,你能说它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作品?
  而充斥的黄段子和顺口溜还在一如继往地恶俗着,有人说这些段子现在看不怎么样,可是再过几十年,它便有价值了。将一种猜测的“价值”弄到文学里来,效果到底如何呢?这些黄段子游离地在小说中穿插,不知道作者到底要干什么,最后达到的便是戏谑效果,是消解是游戏是无聊。最终一切归于游戏,包括作者想要揭示的,也便在游戏中不了了之了。中国人中很多人是善游戏的,什么都可以游戏,不知道到底要什么事情才能认真,仿佛针扎到身上都不疼。鲁迅之所以伟大,就是看到了中国国民性当中的冷漠和看客心理。贾平凹至多不过是一个看客,只不过他凭着天才的敏感知道呈现的价值,因为近几十年来没有人敢这么做,贾平凹有这个才力来完成,可惜他的才力也就是到呈现而已,他本身不具备的思想和精神能力使他无法“知道”,他只能“不知道”。更可笑的是,贾平凹的“不知道”被谢论者拔高为宽恕、仁慈,还将其阐释为如何了不得的叙事伦理,难道他所谓的叙事伦理不是一直在被人们普遍遵循着的吗?但凡会写点小说的人都知道小说的客观是什么,他却把贾平凹置身事外的冷漠看成了一个作家对小说的客观,这不是玩弄概念是什么?!  


     (二)  


    令人疑惑的是谢论者居然还用了“尊灵魂、叹生命”的标题来歌颂《秦腔》。而他得出这样的结论,仅仅是因为作者自己的后记!在引述了一大段后记之后,谢得出结论,“这就是灵魂的伤怀,生命的喟叹。《秦腔》从这样的体验出来,以爱、以温暖、以赤子之心来写……”仅仅从作者自己的说法里就得出结论,并引以为标题是不是有点太随意了?难道皇皇四十万言的小说无法给他提供论据做出这样的结论?以贾平凹这样的语言才能写个把煽情的后记自不是难事,难就难在评论者却据此得出了结论!贾平凹的写作早已证明,不论是其小说还是散文,只要是写他自己的,那都可以写得很有感情,很容易动人,但一轮到写别人了,他就开始隔着一层,或者几层了。最典型的就是《废都》里的唐婉儿,她陪着庄之蝶得意尽欢,也因此受到丈夫非人的虐待,这个时候,庄之蝶只是心里忧伤了一下,很快没事儿人一样,继续他的荒淫勾当。我看不出庄之蝶有什么令人动容的灵魂,而唐婉儿之类的生命又有什么质感?一个视他人生命无关痛痒的文本怎么配谈“尊灵魂、叹生命”?
  贾平凹是一个记录者,他可以做到把自己抽离得干干净净,他人的死亡、灾难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匆匆记下,记下就记下了,他不用思索,不用动情,这样的叙事不是故事美学是什么。谢论者却说,“他本也可以像别人那样,用纯粹的故事美学逍遥于历史风情与欲望故事之中,但……”,难道贾平凹还不够沉湎于他的故事?而且是好看的、噱头花样迭出的故事。有评论家说,《秦腔》叙述节奏太慢。在我看来,不是太慢而是太快,太快的节奏使《秦腔》没有细节,全都是细节等于没有细节。他在每一个细节上匆匆掠过,毫不停留,自己都不停留,还能指望读者会停留?没有一个细节值得回味,更谈不上遐想和留连。因为作者设置的情节没有这样的功能,又或者作者自己就是匆匆的,所以他的人物匆匆地死亡,匆匆地倒霉,匆匆地发生着没完没了的吃喝拉撒。这样匆匆的笔触在一些地方非常明显地表现出来,每当作者要转换人物或场景的时候,必有一个人从街上对面或者拐脚出现,只要这个人一出现,作者就顺利完成了转换的功能,只不过这个人出现得太频繁,太过明显,让人觉得文字在记录这一切时显出了笨拙,远没有电影镜头来得自然,电影可以直接横跨岁月而不觉突然,能够理解,而文学在哪怕转换视角时都要有交待,尤其是时间的交待。
    本来这种“散板流年”式的写法应该是贾平凹此次《秦腔》冲刺的亮点,是带有革命性质的,也是贾平凹又一次挑战小说叙事的新突破,可是看到所有匆匆顺流而下的《秦腔》内容,我不知道这样的革命还有没有意义,这样的革命以失去文学的传统魅力为代价,以无意义为特征,新倒是新了,可是他的人物却没有立起来,即使他写的几个主要人物,也都趋于脸谱化,更不要提那些乡亲了,他们更让人觉得作者是在记录而非创造。这也就是《秦腔》无感动的原因,它叙事上的这种特点使每个人的故事都被弱化了,悲剧不悲了,更像是闹剧,闹哄哄从头闹到尾,没有神圣感,没有命运感。
  从中间部分开始,可以明显感到贾平凹的艺术实验进行不下去了,他的写法已让他自己受不了,他开始回归几个主要人物,几件主要事件。笔触开始集中,又向着传统回归了。这时候的《秦腔》在形式上已经让人感到没劲了,那股子新鲜劲过去了,又回到了老路上。这就是贾平凹并不彻底的艺术实验。
  《秦腔》的人物在作者的笔下是无关痛痒的,他只是冷漠地写下他们,他们的生死衰亡都只是像蝼蚁一样自然。引生闹着玩儿似的就自戕了自己,狗剩出门去不知怎么就喝了农药;武林被庆玉那样夺了妻,还挨打受辱;白雪说被抛弃就被抛弃了;秦安被陷害成了脑瘫也就脑瘫了。贾平凹是个语言天才,从《废都》开始,他就不断地呈现自己的语言奇观,让你看到社会历史的肉体,带着屠宰厂里的血污和僵冷,全镜头大面积地呈现,但就是,没有灵魂没有生命。  


     (三)  

  
     谢论者将《秦腔》的无爱恨、无悲喜说成了宽容、饶恕、不知道,并且说引生的设置与《狂人日记》、《喧哗与骚动》一样经典。阿来的《尘埃落定》已经让一个中国傻子出尽了风头,也穷尽了傻子的可能性,我看不出疯子引生还能搞出多大的动静。本来这个人是应该让人充满怜悯的,甚至在一开始,我几乎把他看成了《秦腔》的精神出口,整个《秦腔》里,只有坚持爱情信念的引生是个有精神的人,但事实不是这样,这个疯子除了对白雪的下流想像,再也没有别的生命动机,其实贾平凹满可以把这个人写干净了,使他不是那么污浊庸俗,也许,他真可以作为《秦腔》的一个精神可能性,可惜作者人为地封闭了他,让他像一团污浊的泥一样堕在现实里。他怎么配跟鲁迅的狂人相比,他只是一个浮在表层的设置,没有思想精神能力。
  老辣的贾平凹怎么能让他的乡村世界没有精神领袖,于是小说里夏天智、夏天义承担了这样的角色。那么,这两个乡村世界的道德及秩序的维护者又是怎么样的呢,夏天智退休后自然地成为了家族秩序的体现者,最大一次的弄权是狗剩死后对此事件的处理和安抚。他操心着秦腔,可还是挡不住秦腔最终衰亡的命运,他操心着家族里的是非长短,是个乡村道德的维护者,可他挡不住自己儿子对白雪的抛弃,他死了,长子却没能赶回来为他捧孝,这个情节的设置是不是意味着古老的乡村道德的土崩瓦解,意味着乡村精神的末路。夏天义一心要淤地,其精神确是愚公移山,他坚信农民就得种地,就得有地,土地是农民的根本,可是新任的村主任不吃这一套,几次冲突之后,夏天义也老了,只好自己独自去七里沟淤地,也最终死在那里。他的死去是不是同样意味着土地与农民关系的终结。
  土地与农民的关系、乡村道德及精神的末路,这两个主题就是贾平凹要呈现的,是他用了四十万言,玩了那么多的写作技巧最终摊出来的底牌。
  这就是《秦腔》的宽容、饶恕?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它的意蕴是太单一而非多元了。套了那么大的车子,就装了这么点儿的东西,那些真正意义上的精神又在哪里?谢论者说《秦腔》借引生之口说出了“不知道”,以引生的“至愚”形象昭示着一切是可宽容可饶恕的,从而将道德审判悬置,达到了一种了不得的叙事伦理学境界。果真如此吗?
  谢论者忘了,道德审判悬置并不意味着没有道德审判,看看西方哪一部伟大经典之作不是有一个最终的道德审判潜在那里,西方人之所以会用这样的概念,与他们时刻受到这个潜在的道德审判的监视有关,中国人是没有末日审判这一说的,没有宗教感就没有恐惧,也就没有灵魂净化的道德拷问习惯,就不会有庄严感、神圣感,轻易地就忽视了精神。试问,哪一部作品在可以失去它的终级关怀之外获得伟大品质?即使是广义的道德,它的光辉如果没有照临一部作品,这部作品与叙事伦理学又有何干?
  我们成天嚷嚷中国人为什么得不了诺贝尔文学奖,看看自己的差距,问问自己有没有那个思想精神能力。库切的《耻》,就讲了父女两人的遭遇,父亲在大学里与非白人女学生通奸,受到校方联席审判,要求当众承认错误,并且要向系主任求情才可以继续留在大学里,但父亲拒绝了,这是耻。女儿在农场里被黑人轮奸之后怀孕,却不得不接受黑人的保护,做他的第几个老婆也行,情人也行,这是另一耻。就是“耻”这种人类情感,在库切的执着追问下达到了它的精神高度。读完小说,有一种真正撞击灵魂的深刻。我想,类似这样的才算是人类的精神追问吧?
  所以奉劝我们的评论从业人员,不要出来一部作品就发现了这个,发现了那个,缺啥补啥地一通过度诠释,你都这样唱高调了,还让作家怎么进步。当然,也要看到《秦腔》自有它的价值,它的价值在于它还原呈现了当代中国农村的变化流程,保存了它的“肉体”。比起已经越走越邪的《兄弟》之类还是要好,也有意义得多。
  但正如前文说道的,一部大作品怎能没有超拔的思想精神,怎能没有可以使之超越的境界;而提出一种希望,看到一种可能,则更是大作品所不可或缺的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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