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过程静的一组散文，给我留下非常好的印象。这次陈予请我给程静写篇东西，遂欣然领命。
       也更高兴地看到，程静的散文又精进了，为我们的社团里又添这样一员强将而感奋。程静跟我同龄，后来我发现我们相似的地方还很多，比如，我们都喜欢米兰·昆德拉的《慢》，我在一篇文章中写过，认为他的《慢》才是他最好的作品。我们还都写过芦苇，程静的开篇说：没有哪一种植物比芦苇更能演绎大地的苍茫气质。我的开篇是：芦苇是秋天的诗人，她把花期留在了秋天，像一位因成熟而美丽的女诗人。相较起来，程静的比我好。
       中国是一个散文的帝国，散文的积累太过富饶厚重，写散文的人散文的数量也多不胜数，这就决定了散文决不是一件易为之事。散文是散淡的，但决不是一盘散沙，它更讲究形散而神不散；散文是自然的，所以应该明心见性，表达自我，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散文是质朴的，是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能够词清句丽固然好，却不能因文害意，文胜于质。巴金在晚年赢得人们的普遍敬重，与他的几部散文集那“与民族同忏悔、与大海共气魄”的真烈情怀有直接关系，而孙犁才高八斗，也常被人奉为散文宗师，却是一个有文字美癖的人，他规避一切丑恶，自然文字中那生命的本真便缺失了，与巴金比起来，也便境界有别了。这是我所以对“美文”的警惕，我以为真的美文不仅仅是丽辞巧语、格言警句，而是有思想有灵魂有心灵有担当来作为一种底色和支撑，这样文质彬彬的散文才堪称美文。除此之外，散文还应该是个性的，前人走过的路太多太重复，要有勇气另辟蹊径。
       程静这组散文的选材，显示出她是一位对写作有野心的作家，一个作家就怕在写作上没有野心。气味是一个多么依赖感官的东西，又是多么飘缈、抽象，一个作家的极限，在我们这个时代，回归到最原始的感官呈现也许是最具难度和最后的归宿了。德国作家聚斯金德1984年写过一部小说叫《香水》，轰动一时，后来拍成电影，得了奥斯卡奖，小说写得更好，他是这样说气味的：“人们可以在伟大、恐怖和美丽之前闭上眼睛，对于优美旋律和迷惑人的话可以充耳不闻，但是他们不能摆脱气味，因为气味是呼吸的兄弟，它随着呼吸进入人们体内，如果他们要生存，就无法抵御它，气味深入到人们中间，径直到达心脏，一在那里，爱慕和鄙视、厌恶和兴致、爱和恨区别开来，谁掌握了气味，谁就掌握了人们的心。”深以为然。法布尔也写过气味，这是一个鲜有人挑战的领域，我注意到国内一些作家也开始关注这个领域，一个是气味，一个是声音，它们都是最感性又最抽象的事物，也是最不易被理性捕捉呈现的，程静的这组散文集中地写道伊犁的几种气味和味道，她也就找到了表达一块地域最感性也最根本的方式。她选择了最为感性的题材和角度，也给自己的才情预设了最大的发挥空间和一个更高的难度，这两者的叠加都在加重她散文的质地在向美文的方向前进。
       其次是她的文风，她的文风和伊犁这块土地的上的生活是同质的，缓慢的、悠闲的、丰裕的、享乐的，那种缓慢和悠闲才能酿生出从容不迫的风度，自然水土的丰裕和肥美才会使人有要做美文的心情和情致。她那么有耐心地一句一句铺陈开来，同时注意谋篇布局，好像绘画上的点彩画，从多个侧面各个击破，时不时有漂亮句子惊艳一下，这就是散文之道了。看她的散文，你好像退回到遥远的古代，几个穿着长衫的人，一张小几，几只茶杯，在一棵树下度过悠闲舒适的一天。程静的这组散文其实也写了伊犁生活中的一天，这一天从早晨的奶茶开始，到中午的孜然，到午后的冰淇淋，到黄昏的椒蒿，伊犁生活的气味贯穿在她的一天中，她又将这一天中的几种气味传达给我们，令我们好像闻见清晨奶茶的芬芳和膻腥，中午使烤肉告别庸常而爆裂的孜然，午后使肉体堕落的冰淇淋和黄昏河边鱼汤里的椒蒿。仔细想想，伊犁生活的风情似乎就是由这几种气味和味道组成的。
　　这一组再比较起来，最喜欢《冰淇淋》和《奶茶》，她先从女人的冰淇淋写起，又不着痕迹地绕到作坊主阿不都拉做冰淇淋的一生。“他并不惧怕死亡，当生命衰老，没有力量面对一切的时候，正是死亡维护了尊严，使人获得永恒的生与幸福。”写道伊犁冰淇淋的手工制作方法，“阿不都拉突然陷入一种恐慌中――生命原来是一场漫长的虚无，时间使一切变得模糊，”这些闲笔看似意外，却能从所说的事物引发关于生存和时间的哲思，正是散文形散神不散的精义所在。文章最后回到女人的冰淇淋上，“我清晰地看到自己肉体的堕落――将刚吃完的一个冰淇淋空杯推开，开心地叫道：克孜，再来一杯。”这是情趣了，也是程静散文中较少流露出的“我”的一次释放，其实她完全可以更放开一些，更自我一些，更个性一些。
　　《奶茶》的整体感觉很好，所写的事物与所用的文体、叙述的节奏及从容的内心，使奶茶这种事物由表及里从气味到精神得到了全面展现，读来好像看到了一碗由茶水和牛奶熬煮出来的芬芳又膻腥的液体。其中“浓稠的牛奶拥抱心中的盐”，是关于奶茶最好的阐释了，要是能在此发挥，使散文更“及物”，从“虚”的论说演绎到“实”的现实人生，也许境界就更不同了。“时代像高速公路，每个城市都会像车辆一样进入它的轨道。”“我无法推测未来，最美好的仍在当下。”都是不可多得的好句子。我们每个人置身当下，不能摆脱当下是我们的宿命，后现代的理论早就论证了，当下的时间前所未有地属于当下，人们可以把当下的所有记忆付诸影像资料，当下已经被安全妥当地保存好了，所以人们尽可以生活、享受在当下，不用考虑过去和未来，时间凝滞了，现代人前所未有地不用再瞻前顾后。但真的是这样吗，程静显然是真诚的，她只愿意享受还可享受的自己熬煮奶茶，在熬煮的缓慢时间里等来晨光万丈的早晨，但如果她更执着一些，把为什么我们不能摆脱当下的问题再追问下去，也许奶茶的意义就更深刻了。因为文学的质地之一就是追问不可知的以后，哪怕只是提出自己的天问。屈原是第一个提出天问的人，从那以后，人类的文学始终要提出自己时代的天问，雨果以预言的方式提出了世界的末日，加谬以寓言的方式提出了人类的道德伦理困境，所以，文学要走到极致就要有追问到底的嗜好。
　　喜欢程静的散文，所以就认真对待了。看到她总是能给人意外，总是能这么从容，心中有对文字的骄傲和自信，也就有了惺惺相惜之感。我们又同龄，自然要为她在写作上的成绩而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