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迎着初升的乌云向前，遛狗。两条狗，是一对夫妇，它们一路吵吵吵，两张嘴巴都铿锵。遛完后，刚进屋，接到堂哥的电话。另有一大堆亲戚，轮流发言；他们个个都认识我，我一个都不认识。这些人全在国内，都让我寻找某种药，照片发过来了，照着买。这种药国内卖279元一瓶，60粒装。宣称是“血糖平衡片，澳洲原装进口，官方正品直营。双向调节，一身轻松。”既然这么厉害，我得去看看。
澳洲药店多，长相和国内的近似。可是每一家都没有厉害药，连网上也见不着。
怎么办？我和堂哥通话。先问那帮亲戚在不在。不在。那好！他说人家吃这种药，病已经好了，以前朝不保夕一摇三晃，现在不打胰岛素了。堂哥很着急，语速极快，他说你再找找。实在没有，我只好在国内网购，多贵都购！刀俎鱼肉就刀俎鱼肉！镰刀韭菜就镰刀韭菜！我劝他，不要去网购了，容易买到假货，真当鱼肉韭菜。我继续找，希望能买到。澳洲的东西，比你那里的正宗嘛！
找，就是到处询问，调查。确实询问了，调查了。药品里没有。怎么办？独在异乡为主人，赶紧连夜失眠。
我四体虽然勤，五谷仍难分，动辄方向不明。改变思路，想起一位开礼品店的年轻女老板。她路子广。以前我们到新西兰购特产，女老板胃口巨大，选了五条鹿鞭。我琢磨，到底是给老公买，还是给情人买？如果让老公一个人补五条，发作时，老公受得了吗？或者是分别给一个老公四个情人补？发作起来，女老板受得了吗？我只象征性地买了一点鹿血丸、鹿茸。听说国内东北的野生梅花鹿，其鹿血、鹿茸药力强，人工养的鹿根本就没什么用。那鹿血做成的药丸，拿回家，落实承包责任制，让家属一人一瓶，吃了。果然身体毫无感应。
周末一大早，聪明的狗夫妻预判当天不能出门了，紧皱着眉头，情绪低落。我把这两口子关在后院，尽它们痛痛快快地吵够，决一公母。
出门就被鸟粪击中，可见鸟在空中等我很久了。事不顺事不顺！不和鸟一般见识，直奔女老板的礼品店。
那家店在维多利亚市场。原本有六家礼品店，疫情期间，垮掉五家，在女老板的英明拼命下，保住了自己这一家。
刚入市场口，就看见年轻的元配和小三大打出手，被人拉开，转眼又扑到一起，抱头痛哭。然后联合起来，攻打那个丈夫情人一肩挑的男士。全是华人。男士，小伙子，粗犷野性甜美纯真，毫不矛盾共存一身，看起来又帅又老又小。只有小三不够，多半还有小四小五。
办正事，进店。里面有茅台酒。我了解了一下，一瓶480澳元。不卖其它白酒。茅台嘛，在国外买，便宜，保真！可以在这里下单，国内提货。我给堂哥买了一瓶，店家送货上门。
和女老板聊厉害药。她也不知道。但立刻帮我查。撒网保健品，海底捞，终于在澳网上查到了一种东西，是这个品牌的系列产品之一，名称和照片上的一样，包装不同，十多澳元一瓶。关键是，阅读说明书，知道只能起到维生素的作用，和国内广告差别大。
澳洲经济发达，政局稳定，一万年也不会变成要饭国。但，它的全身，就光顺得没有肚脐眼吗？没有肚脐眼，别的眼总有吧？容我们慢慢薅开毛毛找。
解封两年半了，女老板居然还戴着口罩，像个抗疫爱好者。据她分析，那种货物应该是华人的产品。确实是经过批准的，受法律保护。但不是药品，而是保健品，不能当药卖。大陆商家乱宣传，说是澳洲神药，通过网络直营，专门卖给大陆人。澳洲市面上没有，所以我买不到。联邦政府坐视不管，这就不对了！
回家后，天已黑。奔忙了大半天，累。电视广告曰：“感觉身体被掏空，是不是肾透支了？”去你的！
堂哥又代表自己以及广大亲戚来电话追药。我心里已经有数了，马上吧啦吧啦吧啦，见义勇为告诉了他实情；同时如外婆般语重心长地安慰了很久。
我堂哥好像，听那口气，在埋怨我找药不努力，不用心。他没直说，但是我能感觉到。我知道镰刀找不到韭菜，韭菜着急，于是快速成长，要去包围镰刀。只好说，那么马上联系购买。我想就算真是维生素，也有益健康。
据说“大陆人相信外国的产品，却不相信外国人的话；相信本国人的话，却不相信本国的产品。原来世界上，生产优质产品的人，喜欢说谎话；生产劣质产品的人，喜欢讲真话。”没法！
堂哥的肾上腺素却继续飙升，用老迈的嗓子顽强地大吼道：“你这话太漂亮了，适合贴在墙上。我讨厌满嘴吐象牙，要来真的！我知道要提高待遇，才能调动积极性。怕我不给你钱呀！”挂了电话。声音之高，如雷贯菊花。这种青春期滞后的性格，和电视剧里那些活不过三集的人一样。关于钱的话也多余，不是龙睛，而是蛇足。愿他梦中原谅一切，醒来获得重生。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有一次堂哥发高烧，头晕。在抽屉里找药，喜获对乙酰氨基酚栓，正好对症，赶紧吃了一粒。清醒后发现，栓剂应该塞进谷道，不应该喂进嘴里。不过效果还不错。哈哈哈！迅速网购了一批那种保健品，商家包快递，给堂哥。应该不会再喂错药，没进嘴巴，而进了谷道吧。放胆睡大觉！
从前都是鸡叫人起床，第二天凌晨，我却被此伏彼起的狗叫声惊醒。铃声闹得正欢。是它打扰了那对狗男女。电话是堂哥打来的。他醒得太早！是来挖坑的还是来背锅的? 当然是挖坑。我刚开口，他说：“哎呀，你不用说了，听我说！”似乎其肾上腺素已经陡降了。原来，那个向他推荐厉害药的人，邻居，又告诉他，说问了一个什么博导，博导说，这种事不靠谱，别相信什么厉害药。好，改挖坑为背锅，这就对了！我说弄清楚了就好，推荐人不是骗子，人云亦云而已。可能有人打入了你那里的老年人内部，让他上了商家的当。这年头干点什么缺德事不赚钱呢？我们不害人，但也不要一直当老实人，让别人占尽好处，回过头来还骂你愚蠢。
顺便聊聊天。堂兄弟，天各一方。所有的过往与将来都抵不过此刻的轻松家常。
我笑话堂哥：“当年你去岳飞庙，打了秦桧的脸，还摸了他老婆的胸。你说是公私兼顾，一举两得。哈哈哈！”堂哥不接话，却一下把话题扯到了俄乌战争。他很兴奋，高喊：“我坚决支持普京！如果俄罗斯倒下了，欧美就会全力围堵我巍巍大国。我们的子孙后代将过着台湾省人、韩国人、日本人一样水深火热的生活。但是我也坚决反对战争！”我没料到堂哥也关心时事，而且格局这么大。正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又嚷道：“美帝最不是东西！美元加息，收割世界财富，无耻至极；美元降息，稀释全球市场，卑鄙龌龊；美元平稳，经济增长乏力，呈现严重衰退。美帝已经无路可走，只好挑起俄乌战争，卖军火给乌克兰。美乌必败！曾经，美帝低价卖给我们技术。这是打压我们民族的创新能力，对美帝形成技术依赖，是亡我之心不死的大招！低价阴谋被粉碎后，开始高价卖给我们技术。这是仗着自己有科技霸权，狠狠敲诈我国，也是亡我之心不死的大招！低价阴谋高价阴谋都被粉碎后，转而不卖给我们技术了。这是恶毒卡我脖子，更是亡我之心不死的大招绝招！一百多年前列强欺负我们，是因为我们太弱；如今西方欺负我们，是因为我们强大了。泥马!难道我们天生就是被欺负的贱族？我们决不能坐以待毙！”接着怒吼，“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傻逼太多了！”
堂哥说这种话，能忍住不笑，本事不小。我本想实话实说：“你韭菜专说镰刀话，才是一个大傻逼！这么傻的男人，不去俄罗斯当兵攻打乌克兰，真是可惜了！不知道人家收不收老头！”又顾忌他的肾上腺素再次飙升，跳起来骂我，甚至从电话里搧来一耳光，作罢。
我知道堂哥在痛恨洋人方面，尤其在巴望美帝不得好死方面，经常拔头筹；廉价付出，大义凛然。奇怪他为何唯独不痛恨俄人，也奇怪他为何会穿过太平洋找我代买洋货。不想纠缠，几句话打发掉了这个聪明人，尽他照着南墙一次一次撞。否则只得附和他，强行抒情，甚至强行美化。
我又想起，以前我还在国内，有个同事去美国拉斯维加斯。我拿了100美金给他，说，帮我买点深海鱼油。那里的产品最出名，在国内要两百多元人民币一瓶。同事回来了，我一看，买了十几瓶，在当地的华人药店买的，好便宜！我看了看原装的英文说明书，说该产品可以促进新陈代谢，有益于什么什么。但是外包装上的中文说明书，除了没写促进新陈代谢，没写有益于什么什么，别的什么都写了，包治百病，连癌症都可以治，和神药一样；不是一样，它就是神药！我以为中文说明书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不是，是商家另外制作一张不干胶，贴上去的。美国拉斯维加斯华人药店，就卖这类货。类似情况澳洲肯定也有。
明白了不少东西。
上网退货，被拒。请改寄澳洲本地，给我，运费还低不少。对方同意。因为还没发货嘛。
就这样，堂哥和我“断交”一天后，他知道错了，错到地沟油里去了，又和我“复交”了。我每天将把保健品倒出来，享受珠落玉盘，粒粒有声的滋味，然后吧嗒吧嗒吃掉，等于补充维生素；不补堂哥和陌生亲戚了，补我。一大堆货，估算了一下，要补到22世纪初，才能吃完。为此，我必须幸福地努力挣扎，活到150岁；也可以琢磨把货捐到非洲去。瞎忙乎一阵，结果还算不坏。已往我是不补的。补身体，应该在心平气和的时段进行，才能补到节点。烦躁的时代，容易补歪，甚至补反。刚吃了几年饱饭，我还没有撑得不成人样。
回头说几句狗。狗老公午睡起床，顾不得吵架，首先冲到后院，侧身抬起后腿小便，始终是一股，像水枪扫射；狗老婆紧随其后，也顾不得吵架，半蹲，臀部悬空，像在练童子功，身体左右对称，小便，开始是一股，旋即分叉，收尾时变成扇形，像花洒浇花。光天化日之下，不知廉耻，还没进化到位。人类对狗，需要一代又一代至少五十代保持耐心。接着两口子开始早锻炼，摸爬滚打，盘球，追蝶，自娱自乐，才华横溢。这不是小狗该有的技能啊！
买药的事已经彻底结束了。我决定抓紧时间，给这对狗东西联系家马戏团，上班。
2023年3月25日改毕 载于2024年第4期《欧华文学选刊》